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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清朝教育:废除科举是错误,只就改良。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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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谭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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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科举在叫好声中被废除

一、张之洞假维新中的真改革 废除科举之福祸

本文摘自《新京报》2005年9月9日 作者:谭伯牛
八国联军的庚子之难,促使慈禧下罪己诏推出新政,实行变法;震撼朝野的日俄战争,则使清政府下决心完全废除科举……

“预约变法”上谕:晚近之学西法者,语言文字制造器械而已,此西艺之皮毛,而非西学之本源也“。”不易者三纲五常“,其他诸凡政治、军事、教育、法律等重要领域”可变者令甲令乙“,俱可改革。

梁启超:国民皆以参加科考的读书人为表率,读书人既如此,则国民尽成愚民。以此,欲不亡国,“岂可得乎”?“故深知中国实情者,莫不谓八股为致弱之根源”。

引子
1900年8月17日,侵晨。
八达岭外,岔道城中,某院落。

院中,有一条板凳。板凳上,有一男一女,“贴背共坐”,仰天沉思不语。男子年纪约在三十左右,身着半旧黑色湖绉锦袍,“发长逾寸,蓬首垢面”;女子看似六十开外,“布衣椎髻”,一副“乡姥姥”模样。虽仅初秋,晨间却是“寒气凛冽,森森入毛发”,而这一男一女,竟已枯坐了一夜。这男子,便是光绪皇帝;这老妪,则是他的姨妈,慈禧太后。

二人贵为帝后,境遇却这般凄凉,形容竟如此狼狈,何也?原来,二人刚刚逃出京城,正走在“巡幸山西”的路上。“巡幸”,换作今日习语,客气一点,叫战略撤退;不客气,则叫避难。二人身为中国最高领袖,统领文武,保育黎元,难从何来?难,即所谓“庚子之难”(公元1900年即光绪二十六年,以干支纪年,则称庚子年)。庚子仲夏,慈禧下诏,对万国宣战,不幸,反被八国联军打进京城,帝、后不得不仓促“西巡”,暂避风头。

宣战之举,固然丧心病狂,但非事出无因。有远因,也有近因。远因,指两年前“戊戌变法”后,“帝党”中人虽被杀或黜,慈禧仍对“帝党”愤愤不平,乃有废光绪、另立“大阿哥”(溥儁)之意。

风声走露,逃亡海外的康有为、梁启超随即大倡“保皇”之说,鼓动舆论,各国公使对此亦持消极乃至反对的态度。慈禧认此为“粗暴干涉内政”,愈发愤怒。近因,则指去年以来在直隶、山东等地闹得沸沸扬扬的“义和拳”运动。拳民以“扶清灭洋”为号召,捣毁教堂,大肆捕杀“老毛子”(谓外国人)、“二毛子”(谓入教之中国人)。时人有诗“赞”曰:“功名鼎盛黄巾起,师弟师兄保大清”;慈禧则嘉许为“朝廷赤子”,并有意利用这种群众暴动,对各国施以“惩戒”。怎奈“义和拳”吹嘘的各类“神功”毫不见效,一遇外军的长枪大炮,则望风披靡作鸟兽散,战守俱无可恃,终于导致首都沦陷,辇毂播迁。

姨、侄二人在冷板凳上一坐整宿,追忆两年以来种种风云变幻,自问今日残局何以致之,又将何以了之。左思又想,竟琢磨出一段为期十年的“新政”。

晚清新政
若将“新政”视作一篇文章,则此文以“罪己”开篇,以“变法”为纲,以废除科举为核心内容,而以清朝覆灭为终篇。以下,请略具纲目,稍加点评,看一看亡国之前的回光返照是何等气象。

1900年8月20日,下诏罪己,并总结中国积弱之由:“习气太深,文法太密,庸俗之吏多,豪杰之士少”:“误国家者,在一‘私’字;困天下者,在一‘例’字”。所谓“私”字,即指传统中国建基于宗法血缘组织,造成“惟知有家,不知有国”的事实。梁启超讥李鸿章,谓其“只知有朝廷,不知有国家”,其实就是“私”字作怪,盖“朝廷”者不过是帝王之“家”而已。梁启超之政见,一度称“保皇”,终改为“保国”、“保种”,则是突破了这个“私”字,不再汲汲于作什么“最后的贵族”,而以新时代国民自居。所谓“例”字,则指国家行政、法律及人事系统,文法程序过于繁密,操作效率低。窃谓循“例”虽不免造成胥吏玩法的消极后果,但是,有例可循总较无法可依或有法不依为优。一个国家,虽不免有非常之事,虽不免出非常之人,一时一地,或不能尽守成法、尽遵定例,但时过境迁,还是要走回依法治国、循例治事的平常道路才好。

1901年1月29日,颁布“预约变法”上谕。此谕无具体内容,却是“新政”时期的纲领性文件。首先,将此次变法与两年前的戊戌变法作了区别:“康、梁之讲新法,乃乱法也,非变法也”;其次,将变法的话语主导权从维新派手中夺了过来,谓戊戌年镇压维新派不过是“剪除叛逆”,“皇太后何尝不许更新?”;再次,强调虽变用西法,仍须注意实际操作的“本土化”:“损益科条,朕何尝概行除旧?”最终,圈定变法范畴:“晚近之学西法者,语言文字制造器械而已,此西艺之皮毛,而非西学之本源也”。既曰“西学之本源”,言外之意,则除了君主制(所谓“不易者三纲五常”)不能更动,诸凡政治、军事、教育、法律等重要领域(所谓“可变者令甲令乙”),俱可改革。

1901年4月21日,诏设督办政务处,以庆亲王奕劻、大学士李鸿章等为督办政务大臣,主持、推动变法事宜。按,清代二百余年间,新设机构为前代所无而极重要者,有三,分别为办理军机处(省称军机处,雍正时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省称总署或译署,咸丰时设)及督办政务处。设立新机构之初衷虽不同(分别为处理军事、外交和变法事宜),然而,随着事态发展,原本只具有临时、机动性质的机构,却因主其事者莫非显贵,及所办事项为当务之急,最终都变成了国家最高行政机关。这是清代政治的一个特点,也是专制政体内最易产生的现象。因情急势迫,政府将一部分本属于常设机构的权力集中至某个新设机构,对于提高效率、解决问题来说,固能收取速效,只是,这么一来,便破坏了分权制衡的格局———君主专制国家似乎谈不上分权制衡,但就其制度设计而言,各部、院、省各司其事,互为监督,确具分权制衡的性质。并且,此举实具“秘密政治”意味。平素应公开、循序、多层级办理的公务,此时皆由一二主事者(或独裁者,或权臣)于密室之中、密札之内决定,办事效率固然大幅提高,然处置之妥当公平与否,大可怀疑。古今中外之“秘密政治”因不受监督,莫不具有事与愿违的反动性,督办政务处亦不例外。此一机构若能切实推动变法固然是好事,但是,若此机构于明诏大诰以外,别有授受,只是片面变法乃至阻挠变法,那就好事变成了坏事。事实证明,督办政务处在“新政”末期避重就轻,翻云覆雨,不仅未能有效推动变法,反而成了变法的阻力。

1901年7月12日至20日,两江总督刘坤一与湖广总督张之洞响应中央号召,联名三次会奏,拟议变法,此即著名的“江楚会奏三疏”。第一疏论育才兴学,所言以教育制度改革为主;第二疏论致治、致富、致强之道,所言以变通中国成法为主;第三疏介绍西法之“切实易行者”。

“江楚会奏”体大思精,有破有立,其主要内容几乎被全部批准,径可视作晚清“新政”的操作大纲。因本文仅述废除科举,故此下除非必要,于“新政”其他内容不作介绍。
1901年8月29日,谕:今后科举考试禁用八股文程式,改以策论试士。

张之洞是急先锋
科举创自隋代,至此已历千年;八股文创自明代,至此已历数百年。其利弊得失,言者纷纭,不胜指数,然括而言之,两句话可以说明白。第一句话,科举,是维持传统中国内部阶级流动最有效也最公平的制度性保障(拙文《废除科举得与失》略论此义,读者有意了解,不妨参观)。第二句话,八股文成为科举考试的主要乃至惟一方式,是废除科举的主要原因。
废除科举的急先锋之一是张之洞,张之洞最为后人称述者,是“中体西用”理论,若借用张氏的体用论概括清代的科举制度,我们可以说,科举为体,八股为用。科举为体,没问题;八股为用,大有问题。为什么?因为,八股文根本就没用。八股文在历史上的“积极作用”,读者可参看邓云乡撰《清代八股文》,此不赘言;其消极作用,则以梁启超所论最为晓畅警切。

梁氏谓,因八股程式规定,禁用秦汉以后之书,于是,大多数应试者皆不读书(除了《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所谓“四书”),乃“不知汉祖唐宗为何物”,“更无论地球各国矣”。然而,就是这帮人,一旦考取功名,竟也“致大位,作公卿,老寿者即可为宰相矣”。国民皆以参加科考的读书人为表率,读书人既如此,则国民尽成愚民。以此,欲不亡国,“岂可得乎”?“故深知中国实情者,莫不谓八股为致弱之根源”。

梁氏此番议论发表于戊戌变法以前,并直接促成1898年废止八股,改用策论。但变法失败,八股旋被恢复。然不过两年,八股被再度废除。可见,八股无用,渐已成为当时人士的共识。前云科举为体,八股为用;现在八股业已废除,则科举一变而为“赤身裸体”。当此大变革的年代,科举之“裸奔”必须叫停,则又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早在1895年,与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初次见面,张之洞对教育改革的意见便令对方佩服。1897年末,张之洞派姚锡光赴日本考察“其国立学、练兵,兴革之由,训练之法”,似已有废除科举的谋划。1898年,他所著《劝学篇》被光绪皇帝钦命刊发全国,俨然作为维新运动的指导性文件。但是,变法失败,他谨守“政治正确”(此为洋话,中国话叫做“明哲保身”)的信条,再不敢轻易吐露与康、梁等“维新派”相同的意见,尽管其立论基础大相径庭。至此,风向再变,连皇太后都认可废除八股,那么,前此未竟之“妥议科举新章”的话头,不又可以重新提起了?于是,“江楚会奏”中这才有了“酌改文科”的建议;于是,张之洞这才成为近代教育史上最重要的人物(入京前,在地方力倡教育改革;入京后,任大学士,派管学部,主持教育改革)。

然张之洞力倡废除科举,并非全无阻力,而此种阻力,又不可径以“保守”、“反动”名之。先讲个故事。1904年的科举考试,是中国最后一届科举,其时,张之洞正大力推进废除科举。之洞侄婿林世焘,在此届考试中以候补道身份考中进士,世焘本欲“请归原班”(即补一个部、省的实缺),之洞闻信,乃一日内连发五封电报,严责世焘,命其无论如何,一定要考劝馆驯(即入翰林院)。这个故事说明什么呢?这说明两个问题。一,张之洞素以自己中进士、点翰林是纯粹读书人为傲,不太瞧得起非“正途出身”及没有学问的人。若论出身正、有学问,天下之大,谁比得上翰林学士?以此,他要劝侄婿努力跻身翰林院。二,他对废除科举之后的情形并不乐观,生怕再有反复,侄婿因“误入歧途”而影响日后的发展。事实上,在废除科举后一段时间,对于“学堂”、“留洋”出身,旧日士大夫乃至一般舆论并不引为荣耀。一生欲作“帝王师”而不得的王闿运,于1908年特授翰林院检讨,尝赠诗张之洞,对“新学后进”大加调侃,诗曰:“愧无齿录称前辈,喜与牙科步后尘”:“齿录”,指科举时代同榜中式者汇刻之姓名籍贯三代履历,即同年录。“前辈”,后入翰林院者对先入者的尊称。“牙科”,谓学制改革后,“海归”学者亦可获举人、进士头衔,其中有医科毕业生;闿运特标以“牙科”者,盖有意引人发噱也。

图谋新政首废“八股”,欲挽残局“罪己”开篇。

江楚三疏张之洞力废科举,军机四载王文韶誓保祖规。

废科举兴学堂回光返照,真改革假维新病入膏肓。

张之洞:“强邻环伺,岂能我待?再不致富致强,必遭刀俎;欲致富强,先得有人才;而人才所从出,舍学堂再无良法。故欲补救时艰,必自推广学校始;而欲推广学校,必自先停科举始。”

谭伯牛:欲评估晚清教育改革,毋庸进行量化分析,只需对民国初年的教育少有感性认识———今人艳羡的诸多学贯中西、文理兼修之“大师”,莫不得益于晚清教育改革,即可明白此项改革的重要意义。

琉璃蛋变硬骨头

回头再说废除科举的阻力。

当时大臣,阻挠废科举者,以王文韶为领袖。文韶时任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一贯以“明于趋避”著称,人送外号“油浸枇杷核子”。怎么讲?盖“枇杷核子固滑矣,若再加以油浸之,其为滑殆有不可以方物者”。他还有个外号,叫“琉璃蛋”,亦是滑不溜手之义。谁成想,这么个老滑头,在讨论是否废除科举时,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一块难啃的老骨头。有人问他对废除科举有何意见,他说:“老夫一日在朝,必以死争之”。

张之洞虽系一时人望,变法虽为当务之急,文韶此语既出,教育改革却不得不放慢步伐。文韶哪来这等威望?

原因是,他在庚子之难时立下一桩“大功”。帝、后“西巡”,备极苦辛,而军机处共八位大臣,因公因私,竟有七人未能“侍行”。惟有文韶,当风烛之年(七十一岁),以蒲柳之资,自京而晋而秦,随扈左右,未尝少离。考虑到他的仕履———出身正途(咸丰进士),久经考验(历任道、司、抚、督及北洋大臣),谙练政事(历官户、兵、礼三部),政治过硬(戊戌政变后取代翁同龢进入军机处);再加上这分患难君臣的交情,文韶的发言,对朝野上下来说,实在是极具分量。

督办政务处以军机处为班底组成,张之洞与刘坤一、袁世凯作为封疆大吏,不过“参与政务处事宜”而已,故一事一议之可否,其决定权仍在军机大臣手中。当日军机领班为庆亲王奕劻,其人最大特点为“好货”,“苟满其欲壑,无不可”。彼时教育改革尚未进步到产业化阶段,看不出油水何在,奕劻对此事不置可否,可想而知。其余几位,荣禄、崑冈、鹿传霖及瞿鸿禨,对废除科举或多或少持赞成意见。那么,只需搞定王文韶,科举即可废除。但是,他已立誓“一日在朝,必以死争之”,难道,此老不退不死,则科举不能废?从事实来看,确实如此。1905年6月30日,王文韶“免直军机”,二月后,颁布废除科举之谕。

然自1901年8月下诏禁用八股至1905年9月下诏停止科举,足足四年时间,朝野中外,有心有力废除科举者,就啥也没干,光等着王文韶退休?是又不然。改革既不可直线速成,那么,道路迂折一点,手段隐蔽一点,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学堂不立,科举不破
科举不能骤废,固因以王文韶为代表的反对派施加阻力,此外,用以代替科举的学堂制度犹未完备,亦是重要原因。

按照官方说法,学堂制度系“节取欧、美、日本诸邦之成法”———尤其是日本明治维新的经验———“以佐我中国二千余年旧制”(张百熙《拟进学堂章程折》,1902年8月)。所谓“二千余年旧制”,即指科举制度。从这句话看,似犹以学堂“佐”科举,而非以学堂代科举。

但是,欲令学堂收到辅佐、维系科举的效果,实无可能,因为,二者在本质上是对立的、冲突的,而非互补的、相成的。科举虽不考八股,改试策论,“然文字终凭一日之长,空言究非实诣可比”;学堂,则注重积少成多的知识增长,以及文、史之外的理、工素养。不改革科举考试的科目和方式,则学堂所学无可评判;若仍迁就科举考试以文章取士的传统,则违背了举办学堂的初衷———培养具备科学知识及实用技能的人才。而且,科举一日不除,则“学而优则仕”的途径一日存在。学堂生虽可获取各种现代知识,但因学堂教育并不提供有针对性的文章训练,他们去参加传统的科举考试,并无优势,甚至可说绝无胜算。那些不入学堂、只读文史琢磨文章作法的人,反而比学堂生更具入仕发财的机会。

若真如此,那么,即使学堂硬件建设再完备,也不会吸引生童士人来就读。更何况,基于以上原因,只要科举不废,学堂硬件建设也无法完备。处此两难之际,1903年3月,张之洞与袁世凯(其时,刘坤一已卒)联名奏请“递减科举”。

科举制度有两个术语,“学额”与“中额”,前者指各省府、县入学的名额,后者指乡、会试中式的名额,略与今日各级学校招生定额相似,然其数量较为固定,决不轻易增减,遑论大量“扩招”。

张、袁之意,欲令各省学政及乡、会试的学额“分三科减颈———以三年一科计,将耗时九年;而将这些学额全部置换为“学堂取中之额”。此后,“天下士子,舍学堂一途,别无进身之阶”。这个方案若能实施,则上文所述科举与学堂之矛盾将不复存在。进一步说,这个方案的本质,即欲逐步废除科举;盖学额减尽之后,人才进退俱由学堂,科举不过徒存虚名,不废亦废矣。张之洞致书张百熙,尝对此一方案进行“自战解说”,他说:“近数十年来时事,欲常行,必先从暂行起;欲停办,必先从缓办起。百事皆然,历历不爽”。

奏折递上,奉上谕:“交政务处议奏”。然王文韶此时犹在政务处,“议奏”而无下文,不问可知。

1904年1月,心有不甘的张之洞再次奏请“递减科举,注重学堂”,奉上谕:“著自丙午科(1905)为始,将乡、会试中额及各省学额,按照所陈,逐科递减。俟各省学堂一律办齐,确著成效,再将科举学额分别停止,以后均归学堂考龋届时候旨遵行”。时隔大半年,事情似有起色,然细读上谕,却又发现,此事吉凶,仍未可料。第一句话,是好消息,说自明年起递减科举学额。第二句话,是坏消息,虽然递减科举学额,但并不同意将递减出来的学额立即转移到学堂,而要“俟各省学堂一律办齐,确著成效”后,再行转移。问题出来了。如前所述,科举不停,学堂不兴,二者间存在一个明确的逻辑联系;谕旨却说只有学堂“一律办齐”,才考虑停止科举、转移学额,这不是自相矛盾、拿人开涮吗?最末一句话,“届时候旨”,也暧昧得紧。退一万步说话,届时科举学额减尽,学堂也一律办齐,若无专旨,则学堂取代科举仍不可行。

自光绪元年(1875)撰成《輏轩语》(张之洞任四川学政时专为省内士子所作,书中对八股颇作讥弹),至此已近三十年,其间张之洞一直关注教育改革,及至总督湖广,摸索出“中体西用”辩证法,适逢外患日蹙、祖宗之法不可不变之时,眼看大好机缘既至,本拟一展拳脚,不料,天不遂人愿,一厄于戊戌政变之形势比人强,再厄于王文韶之人比形势强,终落得个劳而无功的结局。任是铁人,此际亦不得不灰心丧气,只好学前辈龚自珍,说一句:“且看他国运如何”。

“时趋”与“国情”
“国运”确实不怎么样。

日、俄因不满对方“侵夺”己方在我国东北地区及朝鲜的“利益”,于1904年2月开战,战场即设在东北地区。此一役打得天昏地暗,尸横遍野,清廷竟置国土国民不顾,“严守中立”,史称“国耻”。第二年5月,战争以日本胜利终局。

然“国运”虽不佳,教育改革的运气却极佳。晚清之世,是“万国交通”之世,非“闭关锁国”时可比,其内政外交往往互相影响,而外交影响内政,更多且巨。日、俄战争无疑是一件大事,其必能影响中国内政无疑。举其大者而言,内政受此役之影响有二,一为立宪,一为废科举。立宪非本文范围,不赘,仅述废科举。日俄战争刚一结束,在教育改革问题上沉默了一年多的袁世凯、张之洞终于寻着“话欛”,重提旧事。其事则旧,其言则焕然一新。从题目看,此折题为“立停科举,推广学校”,不再说“递减科举,注重学堂”;从内容看,此折不再就事论事,而有“挟洋自重”的味道。

其折大意,谓去年会奏,奉上谕:“届时候旨遵行”;看得出,皇太后、皇上是要“徐俟乎时机之至”。经“臣等默观大局,熟察时趋”,发现废除科举的“时机”业已到来。
自“大局”(国内外局势)论,“强邻环伺,岂能我待”?再不致富致强,必遭刀俎;欲致富强,先得有人才;而人才所从出,舍学堂再无良法;但是,如前折所述,不停科举,学堂无由兴盛。那么,“大局”决定了不得不早停科举,推广学校。自“时趋”(时代潮流)论,日本所以能战胜俄国,有识者皆归功于其国教育之发达,“其他文明之邦,强盛之源,亦孰不基于学校”?我国所以“相形见绌”,则因教育改革力度太孝步伐太慢。

“故欲补救时艰,必自推广学校始;而欲推广学校,必自先停科举始”。此外,诸人皆能读懂慈禧的喜惧,特别在折内加了一段软硬兼施极具针对性的话。先是吓唬她:“近数年来,各国盼我为维新,劝我变法,每疑我拘牵旧习,讥我首鼠两端,群怀不信之心,未改轻侮之意”;接着又哄她:“一旦毅然决然,舍其旧而新是谋,则风声所树,观听一倾,群且刮目相看,推诚相与”。自庚子年后,慈禧一改前此对外人的倨傲态度,逐渐接受了国际平等交往乃至人际平等交往———当然,此所谓“人际”之“人”,仅限洋人———的理念,经常邀请在京各国公使夫人至颐和园,进行盛情款待。如此前倨后恭,自然是被西方完全震慑的结果,袁、张等人在奏折中便利用了这一点。
此折递上,效果极佳,1905年9月2日,奉上谕:“自丙午科(1906)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

余响
科举终于废除了。六年后,清朝却灭亡了。

人有病,吃药,是想早日康复,但不排除吃错药加速死亡的风险。国家落后,改革,是想早日富强,但不排除越改越乱以致亡国的风险。

清朝灭亡,不能排除自己越改越乱、他人乱中造乱的因素,但是,最主要的原因,却非如此。晚清“新政”,或有称之为“假维新”者。为什么说是“假”的呢?因为清政府不兑现。
清政府陆续推出的改革方案,包括政治、军事、法律、实业和教育五个方面,军事、实业和教育的改革,皆有成效,尤以教育改革最为彻底。

但是,最为重要的政治改革,如先后宣布的“筹备立宪”、“厘定官制”、“三权分立”,皆不过徒有其表,并未付诸行动。教育改革培养出越来越多具有现代国民意识的公民,实业改革在一定程度上巩固并发展了近代中国的资本主义,军事改革则造就了“新军”———虽不可称之为(思想)现代化的军人,但较旧日军队而言,终是一种进步。但是,落后的政治体制不足以承载其他改革带来的巨大冲击。此种现象,可以科幻电影之永恒主角———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为譬,身体成熟,四肢发达,其心智却不足以调控其身体,最终,或发狂而死,或被人捕杀,此外别无生路。“假维新”后的清国,国家与人民之间,中央与地方之间,朝廷与军队之间,满族与汉族之间,政治与经济之间,莫不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终于百毒攻心,发狂自戕,至于奄奄一息,再被人补上几刀,一命呜呼。

不幸中之大幸,则是“假维新”中还有“真改革”(陈旭麓先生语)———废除科举,推广学堂。欲评估晚清教育改革,毋庸进行量化分析,只需对民国初年的教育少有感性认识———今人艳羡的诸多学贯中西、文理兼修之“大师”,莫不得益于晚清教育改革,即可明白此项改革的重要意义。不妨设想一下,其他方面的改革若也能如此彻底,清朝的结局,或曰民国的基础,或直接说中国的近代史,会不会更好看一点?

奈何,历史不容假说。
培养文化的意识,拥有文化的良知,探索文化的轨迹,传承文化的精神,肩负文化的责任,维护文化的秩序,净化文化的生态,养育文化的人格,重建文化的经典,迎接文化的振兴。
离线谭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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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1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10-11-19
清代武举制度概述
清代武举制度概述 2010年11月13日 22:33 武当 【大 中 小】 【打印】 共有评论1条本文摘自《武当》杂志2004年第5期  作者:江鸿 马明达  原题为:清代的武举制度

我国历史上的武举制度创始于唐代。武则天长安二年(700)“诏天下诸州宣教武艺”,并确定在兵部主持下,每年为天下武士举行一次考试,考试合格者授予武职。①一般认为,这就是我国科举制度中“武举”或“武科”的正式出台。自此以后,武举考试为大多数封建王朝所承袭,成为封建国家网罗武备人村的重要制度。

唐代武举偏重于技勇,重点是马上枪法,而整个制度还不够完备,只能说是武举的创制时期。宋代开始,武举被纳入整个科举体系之中,确定了三组考试的程序和外场考武艺、内场考策论兵书的考试办法,武举制度臻于规整。元代武举废止不行。武举的兴盛是明清两代,特别是在清代。
明朝武举创制甚早,但制度一直没有确定下来。直到成化十四年(1478),

才根据太监王直的建议,以文科为例,设武科乡、会试。弘治六年(1493),定武科六年一试,先策略,后弓马,策不中者不准试弓马。后又改为三年一试。考试内容主要是马步弓箭和策试。万历末年曾有过一次实行改革的议论,有朝臣主张设“将材武科”,初场试武艺,内容包括马步箭及枪、刀、剑、戟、拳搏、击刺等法;二场试营阵、地雷、火药、战车等项;三场各就其兵法、天文、地理所熟悉者言之。显然易见,这是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提议,可惜并没有引起朝廷重视,只是说说罢了,否则将会产生极为深远的历史影响。②崇祯四年,参加武会试的举子中,能运百斤大刀者只有王来聘、徐彦琦两人,发榜后徐彦琦榜上无名,议论腾起。当时正“锐意重武”的崇祯帝认为有人作弊,将考官、监试御史等一大批官员下狱、撤职,令倪元路、方逢年等主持复试。复试后选取百人,依照文榜例,分三甲传胪赐宴。崇祯亲自调阅前三十名试卷,钦定一甲三人,王来聘居一甲第一名,也就是武状元,授副总兵职。明代武举一直没有殿试,也没有设立一、二、三甲的区分和鼎甲名号。正式有武状元之设,王来聘是第一人。③明代武职多半由世荫承袭,加上由行伍起家者,武举只是个补充形式,所以,明代武举出人不多。值得一提的是明末名臣熊廷弼,他是一位难得的文武通材。《明史》本传说他“身长七尺,有胆知兵,善左右射。”据清人王应奎说,熊迁弼先中万历某科湖广武乡试第一名,后弃武就文,又中万历丁酉(二十五年,1597)湖广乡试第一名,明年登进士。“于是榜其堂曰:三元天下有,两解世间无。”④这在历史上的确是独一无二的事情。

清代情况大不相同。从制度上看,基本沿袭明末,考试程序、办法等并无多少变化,但重视程度大大超过明代。清代武官虽然仍以行伍出身为“正途”,科举次之,但科举出身者数量不断增大,在军中占有很大比例。加上封建国家大力提倡,制度日益严密,录取相对公正,因此,民间习武者对武举考试趋之若鹜。清代武举为国家提供了大批人材,其中产生了不少杰出人物。

清代武举一依文榜程序,考试大致分四个等级进行。

一:童试,在县、府进行,考中者为武秀才。

二:乡试,在省城进行,考中者为武举人。

三:会试,在京城进行,考中者为武进士。

四:殿试,会试后已取得武进士资格者,再通过殿试(也称廷试)分出等次,共分三等,称为“三甲”。

一甲是前三名,头名是武状元;二名是武榜眼;三名是武探花。前三名世称为“鼎甲”,获“赐武堤及第”资格。二甲十多名,获“赐武进士出身”资格。二甲以下的都属三甲,获“赐同武进士出身”资格。殿试的规格很高,一般由皇帝亲自主考。考试揭晓后,在太和殿唱名,西长安门外挂榜,并赐给武状元盔甲。然后由巡捕营护送武状元归第,炫耀恩荣。第二天,在兵部举行盛大的“会试宴”,又赏给武状元盔甲、腰刀等,赏给众进士银两等。

清代科甲等级差别甚大,同样是武进士,一、二、三甲的等级和荣誉却大不相同。自然状元是出尽了风头的,登第后的三天内,可以披红挂彩,上街夸官,真所谓春风得意、风光十足了。殿试以后,通常立即由兵部授予官职。顺治三年(1646)丙戌科是清朝武举第一科,当时规定武状元授正三品的参将,武榜眼授从三品的游击,武探花授正四品的都司。二甲授正五品的守备,三甲授从五品的署守备。康熙年间又有变动,改为一半授营职,是直接带兵的官,另一半授卫职,是皇帝的宫廷侍卫。雍正五年(1727)规定,武状元授御前一等侍卫,武榜眼、探花授二等侍卫。再从二甲中选头十名,授三等侍卫。其余全在兵部注册授于守备等营职。雍正以后各朝武进士的授官情况还有一些变化,不过所授品阶基本上以康熙朝定制为准,没有太大的变更。

清朝武举各级考试,通常每三年举行一次,每科录取人数也有定额。但常科以外,还时常增设所谓“恩科”,常额以外,也增加一点“恩额”。这类“恩科”、“恩额”都由皇帝直接掌握。无非笼络人心,吸收更多的武勇人士为统治者效命。考试办法差不多与明代一样,分一、二、三场进行。一、二场试了弓马技勇,称为“外场”;三场试策论武经,称“内场”。

一场试马上箭法,驰马三趟,发箭九枝,三箭中靶为合格,达不到三箭者不准参加二场。干隆年间,一场又增加了马射“地球”,俗称“拾帽子”,专为考察伏射能力。二场考步射、技勇。步射九发三中为合格。所谓“技勇”,实际上主要测膂力。一共三项。头项拉硬弓,弓分十二力、十力、八力三号,另备有十二力以上的出号弓。应试者弓号自选,限拉三次,每次以拉满为准。二项舞大刀,刀分一百二十斤、一百斤、八十斤三号,试刀者应先成左右闯刀过顶、前后胸舞花等动作。刀号自选,一次完成为准。第三项是拿石礩子,即专为考试而备的石块,长方型,两边各有可以用手指头抠住的地方,但并不深。也分为三号,头号三百斤,二号二百五十斤,三号二百斤。考场还备有三百斤以上的出号石礩.应试者石号自选,要求将石礩提至胸腹之间,再借助腹力将石礩底部左右各翻露一次,叫做“献印”,一次完成为合格。凡应试者,弓、刀、石三项必有两项为头号和二号成绩,三号成绩超过两项者为不合格,取消三场考试资格。⑤

三场是考文,当时叫“程文”,也称“内场”,相当于文化课考试。内场考试对大多数武人来说,比外场考试更难应付,所以考试办法不得不屡有变动。最初是考策、论文章,“策”相当于问答题,“论”是按试题写一篇议论文。顺治时定为策二篇、论二篇,题目选自四书和兵书。康熙年间改为策一篇、论二篇。策题出自《孙子》、《吴子》、《司马法》三部兵书,论题只从《论语》、《孟子》中出,考试难度有所降低。

乾隆时,又改为策一题,论一题,题目都选自《武经七书》。到嘉庆年间,考虑到武人多不能文,所考策、论多不合格,而不少外场成绩突出者又往往败于内场,于是干脆废除策、论,改为按要求默写《武经七书》中一段,通常只一百字左右。这样一味迁就,使内场考试的水平越来越低,最后差不多只是形式上的存在了。当时社会上歧视武人之风很盛,经此一改,武人更加被文士们看成纤纤武夫,武举的社会地位大不比清代前期了。著名学者赵翼有一段记述,最能反映武举内场考试的实情,也反映了当时文人对武人的轻蔑:“武闱但以弓马技艺为主,内场文策不论工拙也。余尝主顺天乙酉科武乡试,其策有极可笑者。

如‘一旦’二字多作‘亘’字,‘丕’字又作‘不一’字,盖缘夹带小本字画甚密,不能分晰,故抄誊讹错耳。又如‘国家’字应抬高一字,则凡论古今地名处,如‘国家四郊多垒’、‘社稷危亡’之类,亦无不抬头。武生自称‘生’,则应于行内稍偏,乃又将‘生人’、‘生物’、‘生机杀机’之生字,一概偏在侧边。如此者不一而足。然外场已挑好‘双好’字号,则不得不取中。幸武闱无磨勘之例,可不深求耳。”⑥实际上康熙注意到了科举文武分途不利于造就兼备人材的问题,他曾要求打破考试中的传统界线,允许文武生员举人交叉考试,武科举人可以改考文科进士,文科举人可以改考武科进士。康熙认为:“如此则各得展其所学,文武两途,皆得真才矣。”⑦然而,整个清代,文武交叉考试者寥寥无几。文武各成畛域而壁垒森严的现象越来越严重,文人不武,武人不文,文武兼长的人材也就越来越少。文武分途的考试制度培养了大批专门人材,却很难造就出云文云武的博通人材,应该说这是科举制度的弊端之一,也是清朝中后期政坛上出将入相人材日见匮乏的原因之一。

上面所讲考试办法,是会试一级的,乡试、童试的考试办法与会试大致相同,只二场弓、刀、石的份量相应降低,马步射降为九发二中为合格。清朝对武科乡试、会试的录取额有具体规定。康熙二十六年(1687)规定,武乡试录取名额约为文乡试的一半,全国共八百四十名左右。其中河北省(直隶),一百零八名,其他各省六十名以下不等。会试录取名额康熙初年以前,大致在每次录取二百名到一百名之间。康熙十八年定额一百名,后来又规定不拘定额,特别是不拘各省分配的定额,只按考试成绩,奏报皇帝,由皇帝和主考大臣临时酌定录取人数。酌定时也要考虑到各省都有名额,但一甲、二甲只依据成绩圈定,排除其他因素的影响。每科参加会试的武举人,一般在千人左右,有时多到两千人左右,进士录取额如果平均以一百二十人计,那么录取比例差不多是在十人或十几人中取一名,显然,考取武进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落第的武举人,雍正年间曾规定按路程远近发给回家路费,多则十两,少则四、五两。而大部分武举人,按规定可到兵部注册,由兵部依据个人成绩分三等授予武职,也可以到本省军营中效力。

总之,只要有一个武举人资格,就算有了进身之机,同样也有逐步升迁的机会。清代武举制度与大清帝国相始终。鸦片战争以后,频繁的御侮战争中,早就显露出武举人材不能适应新的战争,除了长矛大刀与坚船利炮之间的差距外,更重要的还是基本素质和军事思想上的差距。然而朝野上下株守陈规,玩岁憩日,武举考试竟一直被延续下去。光绪二十一年,荣禄首先提出废止武举考试,他说:“自火器盛行,弓矢已失其利,习非所用,与八比试帖之弊略同。积弱之端,未始不由于此。”⑧他主张各省创设武备学堂,以西洋军事课程培养新式军人。然而荣禄的倡议并没有得到大多数朝臣的响应。一拖便是几年,光绪二十四年照例举行武举会试——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武会试。不久,要求改革的呼声又一次响起来,“内外臣工请变更武科旧制,废弓、矢、刀、石,试枪炮。”然而依旧未能实行改革。⑨直到光绪二十七年(1901),武举制度才终于被宣布废止。可惜这已经太晚了,仅仅十年后,大清帝国便宣告灭亡了。



清朝以铁骑劲弓得天下,所以前期几个皇帝都很重视讲习武艺,时时强调“文武并重”,力图保持满族劲悍尚武的传统。然而,由于受到汉文化的不断浸润和持续执行“右文”政策,使朝野上下重文轻武之风日益浓烈。于是,不但在观念上,就是实际待遇上,武科地位也比文科低得多。文科殿试揭晓后,新科进士的姓名、籍贯及名次都要郑重其事地刻在“进士题名碑”上,这些碑至今还完整无损的保存在北京国子监旧址。此外,官私刊印的《馆选录》、《鼎甲录》和《明清进士题名碑录》一类书籍很多,差不多随处可见,因此清代文科进士的情况非常清楚。武科就大不相同了,既没有“题名碑”制度,也很少有专载其事的书籍,对整个清代武科概况,包括武科鼎甲情况,不要说后代,就是当时人也往往不能言其详。幸好近人朱彭寿曾做过一番统计,留给我们一份珍贵材料。⑩加上还有其它方面的材料,使我们对清代武举鼎甲情况大致有所了解。

清代的武会试,自顺治三年(丙戌)开科,到光楮二十四年(戊戌)截止,一共进行了一百一十二次。也就是说一共产生了一百一十二个武状元,还有一百一十二名榜眼和探花,总计武科前三名(鼎甲)是三百三十六名。一百一十二年武状元的姓名都有记载,但目前能确知其籍贯者只九十二人,其余二十一人还有待于考求。这九十二个武状元,河北省出的最多,共三十二名。以下山东十三名,浙江八名,江苏六名,河南、山西各五名,广东四名,甘肃、福建各三名,江西二名,四川、陕西各一名。此外,汉军旗六名,满军旗三名。

这个统计不完备,也不是很准确的,不过大略可见各省武举基础的差别。所谓武举基础,可从两个方面认识,一是尚武风气,二是文教水平。河北省武状元最多,武榜眼、探花也比别的省多,这与河北省武风素盛分不开。正因为河北省武风基础好,所以清朝对河北省特别重视,乡试名额总比他省给得多。陕、甘二省古多名将,尤其是甘肃,虽然经济、文化都比较落后,但自来“人材健壮,强勇者多,骑射娴熟,胜于他省。”⑾康熙年间平定“三藩之乱”中的名将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都出在陇右,所以清朝对陕、甘二省总是另眼相待。武乡试名额,顺治朝规定陕、甘各二十名,后经康、雍、干三朝追加,两省都增至五十名,这比许多大省的名额都多。有清一代,甘肃出了三名武状元,一名榜眼,四名探花,以甘肃的经济文化和人口而言,这个数字不能算小了。需要指出的是,当时的甘肃包括宁夏,三名武状元张文焕、马会伯、李如柏都出在宁夏,五名榜眼、探花中,也有三人出在宁夏。人口不及江南一个大县的宁夏,居然出了六名武科鼎甲进士,这不能不是一个引人注意的现象。

我们把清代文武两科状元的籍贯对照一下,能发现一些有趣的方化差异。清朝文科会试也是一百一十二科,状元一百一十二名。其中江苏四十九名,浙江二十人,安徽九名,山东六名,河北、广西各四名,江西、福建、湖北、广东各三名,湖南二名,江南、四川、陕西各一名,山西、甘肃、云南没有。显而易见,从整个比例来看,武状元是北方多,文状元则南方领先。河北省武状元三十二,文状元仅四名,与此相对,江苏省是文状元四十九,武状元六名,南北文武各有偏长,至少在清代科举考试中确实存在这个问题。应该说山东、浙江两省发展相对平衡,这两省文武基础都比较好,两科状元的比例显得合理一些。

从武鼎甲的民族比例上看,无疑汉族占了绝大多数,而少数民族中回族显得突出一些。回族是以尚武勇健著称的民族,乾隆曾说:“中土回人。性多拳勇,哈其大姓,每出将种。”⑿所以清朝历来注意从回族中选拔武备人材。武状元中目前能确知是回族的是:江都杨谦,先获康壬午武乡试第一名(解元),又获康熙丙戌科武状元;乾隆丁巳科状元河北任邱哈攀龙;壬申科状元河北献县哈廷梁;丙戌科状元河北河间白成龙;丁未科状元山东临清马兆瑞;嘉庆丙辰科状元河南邓县马殿甲;甲戌科状元山东益都丁殿宁;咸丰壬子科状元河北抚宁马鸣图;同治甲戍科状元河南西平张凤呜等,至少是九个,或者还要多一些,尚待继续考索。榜眼、探花也有一批。如雍正丁未科榜眼安徽怀宁马大用;嘉靖已丑科控花河南杞县张万清,丁丑科武榜眼甘肃固原马维衍;光绪丙子科榜眼河南西平张忠祥等。杨谦家族是南方回族中的望族,其弟杨凯也是武进士出身,官至湖广提督。哈攀龙之父哈元生,其子哈国兴,都是武进士出身,哈廷梁则是哈攀龙的族弟,诸哈都做到提督职务,是善战的将领,“三世拥旄,时人荣之。”⒀乾隆所谓“哈其大姓,每多将种”就是在夸奖哈国兴时所言。

清朝武科出现过不少著名人物和轶闻,有些是值得介绍一下的。古代科场的最高荣誉是“独占三元”,即一个人得了三个第一名:乡试第一解元,会试第一会元,殿试第一状元。清朝二百多年中,文科得三元者仅两人,一个是乾隆时代江苏常州的钱棨;另一个是嘉庆时代广西临桂的陈继昌。武科得三元者只有一位,此人是清初浙江仁和的王玉。说来王玉不止是三元,而是独占“四元”。他本来是明朝崇祯十二年(1639)浙江武乡试的解元。入清以后,又参加新王朝的武举,获顺治八年(1651武乡试解元,接着顺治九年武会试会元,殿试又得状元,是名符其实的“连捷三元”。王玉体貌伟岸,武力绝伦,甚得顺治赏识,曾任天津镇总兵等职。

武状元马全,本名马瑔,山西阳曲人,是一位性格耿直,武勇超群的英雄人物。乾隆十七年壬申(1752)他考中一甲第三名进士,即武探花,授官福建游击。他与同僚某人语言失欢,发生斗殴。某人敌不住马全,由衙门逃到城门外,马全骑马追到城濠的桥上,两人再次奋拳搏斗,后来竟一起落入城濠。因为这件事,他被参劾罢官,只好流落北京。过了几年,他改名马全,重新参加乾隆二十四年的武乡试,取得武举人资格。第二年(庚辰科)参加武会试、殿试,居然以优异成绩获取一甲一名武状元。殿试外场的时候,乾隆认出了这位技勇出众新科状元马全,其实就是几年前的武探花马瑔。马全不胜惶恐,乾隆爱才心切,居然不咎既往,使马全重新获得为国效力的机会。后来,他参加了平定金川叛乱的战争,在木果木之役中,率部殿后,英勇殉职。马全的经历成为清代武科脍炙人口的佳话。⒁

江苏泰州人刘荣庆,是乾隆四十九年甲辰科(1784)武状元。只隔了三年,他的弟弟刘国庆又获乾隆五十二年丁未科武状元。兄弟两人都是武状元,这在清朝是唯一一例。

清代的天津武风很盛,武科出人亦多。武状元出了三位,但都在晚清,即咸丰三年癸丑科(1853)温常涌;光绪三年丁丑科(1877)佟在棠;光绪二十一年乙未科(1895)武国栋。另外还出了两位名声显赫的武榜眼:韩琦,“猿臂善射,射无虚发。”武乡试第一,武会试又第一,后中乾隆丙辰科武榜眼。李经世字槐圃,“任侠尚义,孔武多力。”也是乡试、会试均为第一,后中乾隆乙丑科榜眼。二人事迹如出一辄,是过去天津的老人们喜欢讲述的人文掌故。⒂

清代文科考生不拘年龄,老于场屋而终身无尺寸进取者大有人在,八十以上还下考场的事情并不罕见。清政府对这种人通常都要给予褒奖,无非吸引更多的士人把毕生精力用在八股文上。但武科是有年龄限制的,规定武生、武举年龄超过六十,地方不许发给参加乡试和会试的手续。道光二十六年(1846),安徽有个叫符成梅的武童生,以八十四岁高龄参加武乡试,居然三场都应付下来。主持乡试的官员奏请皇帝授予职衔,道光以“违例妄请”的罪名将报请官员革职,并下令将送考、收考的学政、巡抚等一律“严加议处”。从保证武举的质量来看,道光的处理不无道理。

上面谈到,武科鼎甲统计为三百三十六名,而实际上状元是足额的,榜眼、探花有缺额者,大抵在遇到确实不得其人的时候,便留下空缺。当然这种情况并不多,主要发生在道光朝。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1847)只取状元河北晋州李信、榜眼四川越隽姜国仲,探花虚缺。道光三十年庚戌科(1850)只取状元四川华阳彭阳春、榜眼河北静海岳汝忠,探花虚缺。因特殊原因而丢失了鼎甲荣誉的只有一例。清代制度,殿试后由皇帝亲自宣布登第进士名次,称为“传胪”,嘉庆二十四年己卯科(1819)状元徐开业、探花梅万青均以传胪未到而被除名,榜眼陕西神木秦钟英被推补为状元。

培养文化的意识,拥有文化的良知,探索文化的轨迹,传承文化的精神,肩负文化的责任,维护文化的秩序,净化文化的生态,养育文化的人格,重建文化的经典,迎接文化的振兴。
离线谭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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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0-11-19
清末废除科举制度何以波澜不惊?
(凤凰网历史频道专栏作者金满楼供稿)

中国的科举制度创立于隋朝,完善于唐朝,发展于宋朝,鼎盛于明朝,可谓是历史悠久,而清朝的科举依旧是仿照前朝八股取士,但更注重对士人思想的防范。客观的说,科举制度在选拔人才上具有一定历史优越性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弊端也日渐暴露,特别是近代以后,科举制度更是难以适应时代的发展要求。

古代的科举制度关系到官员的选拔问题和全民族的教育问题,两者紧密结合,缺一不可。但要命的是,那些读书人苦读终身的经史诗文,在行政管理乃至实际生活中都没有什么用处,更不要说促进近代工业化社会的发展了。洋务运动时期,同文馆招生就难以招到合适的优秀人才,因为在当时士人的眼中,同文馆不算正途出身。朝廷主办的同文馆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其它学习西方技艺的学堂了。当年沈葆桢办福州船政学堂的时候,招的也大都是贫苦子弟,因为读这些学堂要签契约保证今后不参加科举。

大清朝不缺人才,但在科举制度有意无意的指引下,那些优秀的读书人都重仕途,轻技艺,这导致近代工业化社会当然没有出路。但是,科举制度的复杂性在于不仅仅教育内容,而是关系到朝廷官员的选拔机制,。一旦科举考试的废除,这将影响到数以百万读书人的出身和仕途问题,由此可以想象其中的阻力是何等之大。譬如1898年戊戌变法的时候,维新派提出废除八股改试策论、停止武举并开设经济特科等的改革措施,便有读书人威胁要暗杀康有为;而变法失败后,科举一切照旧,武举考试甚至又搞起了他们的“刀弓石”科目,全然不顾当时的世界早已是长枪大炮。

甲午等战争的一再失利,使得停止武举成为最容易的突破口。1901年8月,朝廷下诏永远停考武科,而且乡试和会试等均试策论,不再用八股程式命题;同时,朝廷决定在考试中增加政治、历史、地理、军事等适应时代需要的科目。1904年1月,负责修订新学制的张之洞、学务大臣张百熙及荣庆上折指出:由于科举未停,导致新学堂的设立受到阻碍;而新学堂未能普遍设立,又使得科举不能立刻停止。因此,朝廷应该确立一个过渡期,使科举和学堂教育归于一途。这个奏折上去后,得到了清廷的认可。由此,科举便开始逐渐减少录取名额而转向学堂选拔人才了。

有意思的是,历史的发展有时候往往会超越人们的预期。时隔一年,在日俄战争的重大刺激下,国人要求立即废除科举的呼声大为高涨。在这种形势下,袁世凯会同张之洞、周馥、岑春煊、赵尔巽、与端方等地方督抚大员一起上奏朝廷,称“科举一日不停,士人皆有侥幸得第之心,民间更相率观望”,请立停科举,推广学堂。慈禧太后在时势危迫之下,也觉得递减科举名额的办法缓不济急,终于接受了立刻停止科举的意见。

清廷随后发布谕旨,宣布从光绪三十二年(1905年)开始,停止各级科举考试。由此,延续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在清末新政还不到五年便被彻底废止。对此,美国社会学家罗兹曼在其著作《中国的现代化》中大加赞叹道:“科举制度的废除,代表着中国已与过去一刀两断,其意义大致相当于1861年沙俄废奴和1868年明治维新后不久的废藩。”应该说,这个评价颇为中肯,并不是有意的拔高溢美之词。

也许有人要问,停止科举考试之后,怎么解决那些读书人的出路问题呢?

所幸的是,清末新政的决策者们比康有为那些维新派要老练成熟许多。他们在废除科举的同时,也及时采取了逐步替代的补救措施,那就是建立新的教育体系来解决教育内容的变革和读书人的出路问题。在1901年开始改革科举的同时,清廷便决定选派人员出国游学,重开京师大学堂,并在原有书院的基础上改建西式学堂,以逐步取代旧的教育体系。

随后,清廷又开始紧锣密鼓的制定新学制。在几经修订的基础上,清廷在1904年推出了以日本为模式的新教育体制,即所谓的“癸卯学制”。“癸卯学制”把全国学堂分为基础教育和职业教育两块,其中基础教育分为三等七级,即初等教育(包括蒙养院、初等小学堂和高等小学堂)、中等教育(中学堂)和高等教育(包括高等学堂、大学堂和通儒院);职业教育则包括师范教育、实业教育和特别教育等。从层次上来看,这已经非常接近我们现代社会的教育体系了。

在兴办新教育上,张之洞管辖的两湖地区走在了全国的前列。他在湖北最早设立学务处,并将湖北自强学堂改为普通中学堂、两湖书院改为大学堂(后改为高等学堂),另设有师范学堂等。应该说,“癸卯学制”的出台和张之洞的努力是分不开的。作为少壮派官员的直隶总督袁世凯也不甘落后,他设立了直隶学校司并聘请前贵州学政严修为学务总办,并在直隶地区设立小学、中学、师范、法政、工业等各级各类学堂。在地方的推动下,清廷于1904年设立学务大臣(次年改设学部),并令各省设立学务处,主管新教育事业

不可否认的是,当时发展新教育的困难也是很多的,譬如合格的师资、教学设备和经费都极其缺乏,其中尤以师资问题最令人头疼。据后来的统计,当时大学及高等、专门学堂的教师,留学日本的占三分之一,出身科举的占四分之一;而中等学堂里出身科举的教师则占到三分之一,小学堂更是占到一半左右。师资教育背景的限制,加上大多数学堂都是在原先的书院基础上建立,新政时期的教育也就难免带有传统教育的颇多痕迹。

为了解决西学人才的匮乏问题,清廷随之大力提倡留学教育,其中又以留学日本为热潮。在新政之前,留学日本的学生很少,在1896年也不过十来个人。后来张之洞在《劝学篇》中极口称赞留学外国效果大,说“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十年;入外国学堂一年,胜于中国学堂三年。留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以路近费省,文字易晓,西书多已删繁存要;中、日情势风俗相似,不难仿行”。在张之洞的影响下,当时人出国留学的首选地便是日本。日本驻华公使矢野文雄也在其中大力推动,并称愿为每年接纳二百名学生前往日本而提供便利。而废除科举制度后,清廷更是积极推动官费留学、鼓励自费留学,对学成回国经考核合格的留学生分别赐给进士、举人、贡生等相应出身,并在用人的时候予以优先任用。一时间,海外留学便掀起了热潮,而以留学日本的人最多:1905年,在日留学生达到数千人,第二年甚至接近一万,因为人数增加过快,有三千多人甚至无法正常入学。

当时留学西洋的也有,但人数远不如日本。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中国本来选派了数批幼童前往美国留学,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撤回。后来去欧美留学的大都为自费或者教会选派,人数也很有限。清末新政后,朝廷和各省也选派了一些留学生前往英、法、德、俄、比等国学习。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美国减收庚子赔款后,将退款用于资助中国选派的留美学生,平均每年六十名。为此,当时在北京西郊清华园还设立了游学肄业馆(后改名清华学堂,即清华大学的前身),专门负责选派赴美留学生。值得一提的是,当时留学欧美的人数虽少,但质量却远高于留学日本的学生,他们大都完成了大学教育甚至拿到更高的学位,如赴美留学生;而留日学生参加的大都为速成班,鱼龙混杂,参加革命的倒为数不少。有例为证,1906年清廷举行归国留学生考试,参加考试大多为留日学生,却无一及格,而及格的前五名均为留美学生。

虽然有很多困难,但新式学堂与出洋游学还是让新政时期的教育有了飞速的发展。据当时学部统计,1904年全国的学堂总数为四千多所,学生总数为9万多人。到了1909年,学堂总数增长为5万多所,而学生总数扩展到156万名,其发展速度不可不谓惊人(现在的扩招与之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新政推行者本以为废除科举会遭到那些传统士绅们(特别是已经获得一定功名的)的强烈反对,但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的顺利,根本没有发生决策者所担心的事情。相反,那些有钱有势的士绅们非但没有阻挠,反而极为热心的加入到兴办学堂甚至留学海外的热潮中去。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来,在废除科举、推行新教育的同时,朝廷注意到新旧的衔接,采取了逐步替代的策略,而其中主要采取了这么几个措施:一是在1906年颁布《举贡生员出路章程》六条,广开门路,尽量安排原有的贡员、举人和生员,以稳定那些上了年龄又难以接受新式学堂的那部分士人;二是在兴办新学堂的时候,各级毕业生,从高小到大学,都分别授予附生、举人、贡生和进士的相应功名。这些举措使得那些士绅们得到些许安慰并机敏的停止了抵抗,反而积极投身于新学堂的建设中去,以此来弥补他们在功名上的损失。另外,从1905年开始,学部每年举行一次游学毕业生考试,通过者分别授予进士和举人功名,这也是让很多士绅及其子女对留学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

废除科举制度,不仅仅是人才选拔方式和教育制度的变化,它更是一种社会的变革和对传统社会结构的分解,其影响远远超出了科举和教育本身。从短期来看,废除科举在推动社会进步的同时,也埋下了社会动荡的种子。正如萧功秦先生在其著作《危机中的变革》中指出的,“废除科举制度导致了中国历史上传统文化资源和新时代价值之间最重大的一次文化断裂”,这种制度资源的丧失,同时也为清廷的覆灭起到了釜底抽薪的反作用。

萧功秦先生的话很有道理。中国古代的那些王朝之所以稳定,其关键因素就在于科举制度的存在。正因为有科举制度,朝廷才有一大批的读书人来支持它,而朝廷也提供了一个相对公正的的机会来保证读书人向上流社会流通,由此构筑了传统社会的一种超稳定结构。

不过话说回来,历史总是这样,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清末科举制度的废除把士子们推向了时代的洪流,不管你是惶恐,还是哀怨,或者愤懑,这终究是不可改变的历史定数。但清廷没有想到的是,废除科举也让那些士子们失去了对朝廷的忠心(因为不需要通过这个来做官了),在随后的革命浪潮中,他们大多袖手旁观,甚至反戈一击,这一顺一逆之间,这大概也是清廷所没有想到的

培养文化的意识,拥有文化的良知,探索文化的轨迹,传承文化的精神,肩负文化的责任,维护文化的秩序,净化文化的生态,养育文化的人格,重建文化的经典,迎接文化的振兴。
离线谭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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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10-11-19
断裂的传统:清末废科举对宪政改革的影响
核心提示:科举,作为整合传统中国的文化教育、官吏选拔、精英政治的制度中枢,于1905年清末新政中一朝被废。废科举之后,沟通传统教育与传统政治的桥梁断裂了,士绅阶层出现巨大分化,官僚体系中的书生群体被军人集团取而代之。清末宪政改革的失败,自废科举时起,便埋下了伏笔。

本文摘自《政法论坛》 2006年02期  作者:徐爽



1901-1905年,清政府连续颁布了一系列“新政”上谕,主要内容包括改革官制、筹饷练兵、振兴商务、育才兴学等。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一项便是废科举。

1901年8月29日,诏命自明年始,乡试会试等试策论,不准用八股文程式;同时停止武生童考试和武科乡会试。废八股、停武科后,教育制度亦随之一变。9月14日,清廷谕令整饬京师大学堂,将京师及各省的官学、书院等改为学堂,广兴实学。但科举制既存,士子们仍旧热衷功名,对学堂“大率观望迁延”,新式教育并不能很见成效。1903年3月13日,袁世凯、张之洞联衔上奏,请遞减科举,以兴学校。1905年9月2日,直隶总督袁世凯又会同赵尔巽、张之洞、周馥等人,再次奏请停科举、广学校。清政府遂宣布废止科举,下诏“著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科举考试亦即停止。”至此,这一历史悠久、被誉为“中国第五大发明”的科举制度,几经周折,终归废弃。严复将此一举措称为无异于古之废封建的“数千年中莫大之举动”。

科举之制,自隋而肇始,于唐、宋时完备,明、清承之,至清末废除时已存在1300余年。作为传统中国的一项核心制度,科举之存在,上及家国的长治久安、下系个人的功名利禄,集教育、政治、文化等各项功能于一身,将整个中国维持在一种社会分层、又垂直流动的动态平衡状态。然则1905年一纸诏书,科举即废,其影响,无论对传统政治之终结、还是现代政治之开启,莫不至为深远。



贝尔(Bell)曾经把一个社会分解为社会结构、政体和文化三个部分[1]。所谓社会结构,即是决定社会上个人生活的主要组织的结构,比如个人的职业分配、年轻人所受教育等。由农村社会转向城市社会,由农业经济转向工业经济,由中央集权政治的国家转向联邦制国家,这些都是社会结构的重要变化。而政体,则调整权力的分配和评判个人之间与集团之间发生矛盾的权力和要求。文化是指表达象征和含意的领域。贝尔断言,在现代社会,这三块主要领域将日趋分裂。而若以此标准来衡量传统中国,则不难发现:社会结构、统治模式与文化传统———这三部分是彼此渗透、交融在一起的,它们通过一个共同的价值体系(儒教)来完成内在联系,而将此三部分粘连在一起的制度中枢正是科举。析之如下:

其一,以社会结构和政体论。科举,通过一系列内容与形式固定的“标准化考试”,以使在考试中胜出者获得相应某一级别国家官员的“任职资格”。这一制度的功用,在于选拔少数精英,使他们居于社会政治高位的制度结构。科举制所要求的人才,是才智与道德水平须相当地高于社会水平线的人才,他们在任何一个社会中事实上都是少数。传统中国的以中央集权为特征的专制统治,本身就是一种精英政治:它不需要民众的广泛参与;相反,只要始终保证一个优质少量的管理阶层,政治统治便能顺利运作[2](P346)。

而在中国,要进入这个“优质少量的管理阶层”,惟一之正途便是科举。传统社会无疑是一个等级社会;从社会结构来分析,“官”与“民”两分。皇帝之下,是辅佐皇帝的内外臣工,都属治者阶层;而相对于“官”的,则是“民”,“国有四民,士为上,农次之,最后者工商”。

社会被划分为壁垒森严的等级,“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各等级有各等级的名分,各等级有各等级的行为和道德规则。不过,儒家学说虽然一直坚持身份社会,同时又主张社会身份应由个人的成就来决定[3](P68)。也就是说,血缘并不能成为个人社会地位的惟一垄断性标准;各等级间的界限,并非完全不能打破。科举便是这样一个实现社会各阶层之间垂直流动的“门径”与“中枢”。

从上行的路线看,底层的优秀分子,一旦通过县级考试,身份便可异于庶民,享有种种特权(一领食癛,二免丁粮,三要地方官以礼相待);而通过省考、会考甚至殿试,则更是具备了为官之资,得以进身更高的阶层。民间流传“鲤鱼跃龙门”的传说,对于下层民众而言,实在充满了无穷诱惑;而白屋书生、平地拔起的轶事,也成为若干士子悬梁苦读的强大动力。据商衍鎏的统计,清代会试共112科,录取人数26391名,平均每科取中236人。每次会试约有7、8千人参加,报考人数与录取数之比约为30∶1。①而若想中进士、点状元的话,更是难于登天。以清嘉庆二十五年(即1820年)为例,其时全国总人口数26428万,而该年录取的进士数为246人,也就是说录取进士在总人口中所占比重大约在0.000031%。②尽管这个微乎其微的比例小到近趋于零,但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有出类拔萃的精英经过层层筛选得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成为万众艳慕的幸运儿。无论怎样,这种近乎奇迹的小概率事件使全社会都相信:只要书读得好,机会是均等的,社会是公平的。350余年前培根曾说过一句振聋发馈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Knowledgeispower.)”,在中国,没有比科举制更能深刻地传达出这句话的含义的了。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们看到他们自己或其后代可以通过科举这样一个社会流动的门槛而进入一个更高的社会阶层时,他们往往能容忍最极端的不平等和阶级剥削[4]。

从下行的路线看,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通过公开考试的设置,选拔符合统治要求的“贤”与“能”兼备的人才,“使天下英雄尽入觳中”。对于科举最高“学位”的状元三甲,皇帝还将殿试亲自“圈红”,获得此等殊荣的幸运儿更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焉能不对皇帝感恩戴德?!———说到底,皇帝就是莘莘士子们烂熟于心的儒家学问的总恩主。这些原本来自各个社会阶层的精英被吸纳入治者阶层,其优越地位的由来系基于皇帝的权力,他们服官从政自然也是为皇朝服务[3](P82)。科举制度造成了一个“选举社会”的流动机制,使国家统治机构的成分不断吐故纳新,以有效地完成政治管理职能。清代晚期,日暮西山,但依旧还能支撑良久时日,甚至出现了一段回光返照的“同光中兴”,很大程度上正是靠着一批“国之柱石”的汉臣,如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辈。而这批人中,除左宗棠是靠捐纳的“异途”外,其余者皆为进士出身。科举制的实行,保证了官僚队伍具有整体较高的政治、文化素养也起到了澄清吏治、鼓励向学、稳定社会的作用。

难怪明万历年间利玛窦来到中国,见科举制而惊叹柏拉图之“哲人治国”的“乌托邦”已然在东方实现。而关注中国传统的西方学者,对科举制也是颇多溢美之词,以为“从汉代下至1904年所实行的科举制度,是一种民主的制度”。它不同于西方中世纪的世袭贵族制,“政治社会的显达,不断在轮转更换,这被相信是使中国文明继续兴盛不替的原因之一。”[3](P69)

其二,以政体与文化论。传统中国,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其政治制度最重要的一个特征,便是政教一体化。而将“政”与“教”勾连在一起的制度枢纽,正是科举。

中国传统的教育制度不仅仅事关教育、文化,同时,也是一个政治问题。历代一以贯之的儒家教育,并不是为着国民知识的普及,而是为造就一精英阶层:一方面,为官员的选拔提供一个“人才储备库”;另一方面,也通过这个精英阶层的示范作用,引导下层民众的行为与人伦,将其整合进一个“文化共同体”内,最终有裨于社会和政治稳定的维持。

人治社会,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只能是一句理想。历代官员,都是先有功名,后有官禄。读书、应试、入仕———这是传统社会中几乎每一个(尤其家世贫寒的)成年男子求上进的既定的、惟一的“正途”。检阅历朝典志史书,其体例的编排,大多学校在前,职官在后。比如唐杜佑《通典》、元马端临《文献通考》、清龙文彬《明会典》以及席裕福《皇朝政典类纂》都将“学校”门(目)列于“职官”门(目)之先。这样的安排,倒不是说古人极重视教育,所以按其轻重先后而依次列之。而是因为,在古人的观念中,学校为育成人才之所,而教学内容不外“必习其礼事,明其经训,示其程式,敦其士习,正其文体”[5],“养成贤才”,应试而售,最终“以供朝廷之用”[6]。于是,学校教育乃为国家选用人才之预备阶段矣。学校储才以应科举,则其一切教育必以科举为鸪的。明清以降,科举考试的范围,圈定于“四书”、“五经”;应试的文体,须采“八股”。而试卷评阅,纯以宋代程朱理学作为答案标准,“四书”主朱子(朱熹)集注,《易》主二程(程颐、程颢)、《朱子本义》,《春秋》主左氏(左丘明),《礼记》主《古注疏》等[7](P274)。这些全国统一使用的经典教材以及考试模式使学校教育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儒家教育。

儒家教育要求读书人自幼就开始诵习儒家学说。而儒家学说所表彰的大经大法,正是传统社会与政治体制所资以维系的纲常伦理,其最高的道德标准为忠、孝。科举使士子咸知诵习经书,因文见道,将儒家所阐扬的种种信条、学说,内化为自身的学术体悟和道德信仰;继而见诸行事,于父作孝子、于君为忠臣,齐家治国,致天下太平矣。在帝制中国,儒学从来就不仅仅是哲学,它是进入官场的通行证,是派别斗争的武器,是统治的工具,也是地位的标记[8](P175-176)。

中国传统教育是最成功地发挥了道德教化功能的教育,中国传统政治是最充分地体现了文化认同的政治;而科举制度正是使儒家制度化,并不断推进政治、文化的发动机。通过科举制度的整合,“学而优则仕”的知识精英同时也能幸运地进入治者阶层,这时候,“士”“仕”重合,他们在政治上的效忠也成了文化上的卫道:视国为君家,视君为臣父。政治忠诚不单是“仕”的职业要求,更是“士”的道德操守。———知识分子官员们所坚守的,是高于“治统”的价值理想。王德昭先生评价说:“这样由一个服膺于儒家之道的士君子阶级治理的国家,便将是世间用以称中国的所谓‘儒道国家’(aConfucianstate)。”[3](P76)

同时,中国也是一个官国,进入特定的等级与获得相应的权力意味着一切。由于劳动分工的不发达和社会生活的单质化,没有其他任何职业像官阶品位和膺任重职那样能够得到社会的尊重。就对家庭和宗族的物质报酬而言,也没有其他任何职业能比为官更为优厚[8](P92-93)。从19世纪各阶层的收入状况看,总督一年的年薪是180,000两,知县30,000两,而一个有地100亩的经营式农场地主,风调雨顺的一年收成约100两左右。所以说,真正成功的地主,是爬入士绅阶层的人,而真正成功的士绅,是进入官僚机构的人[9](P258)。官的名声、特权、待遇实在太具有诱惑力了,以至几乎每一个有才又有志的男子,都认为“学而优则仕”是光耀门楣、获得成功的不二法门,而其他职业不过是不能遂愿的“替代性”慰藉罢了。随着千军万马涌向仕途,由科举教育所伴生的意识形态灌输也越来越广泛地渗透到民间,以致在全社会范围内的对皇权无限效忠的文化认同也越来越巩固。

传统政治作为典型的精英政治,只是“在位者”之“政”也,民众是没有资格参与政事的。根据现代民主理论,国民只有参与了“国家权力配置”的过程,他们才会认同国家;反之,没有政治参与就没有政治认同。然而,在传统中国,为维持统治所必需的政治认同,却是由文化认同来完成的;并且,这样的文化认同之强烈,令当今许多现代民主国的领导人都羡慕不已。从历史上看,中国,首先是一个文化大国,然后才是一个政治大国;而在此过程中,科举制,的确功不可没。



清政府之废科举,实在是出于时势所迫。自1840年海禁既开,西潮迫来,国家处境大变。传统中国必须要在一个日益现代化的世界潮流中求生存。新时势要求新人才,而新人才的培育要求新教育。“读圣贤之书、学尧舜之道”的那套儒家教育,对付封闭的传统社会固然有余,而遇“三千年之大变革”的时势则实不足济世。“不究其治军、交邻之要政,何以得情?不研器、造术之本原,何由致用?”[10](P231)为科举制禁锢之下的教育,面对打到家门口的枪炮,还念念不忘“治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途在人心不在技艺。”此等貌似凿凿的一番大道理现如今只是“无足用之言”;而科举之学也“尽归于无用,既不能以之御侮图存,也不能以之革故更新,求国家的进步。”[11](P126)

严复在1895年《救亡决论》中曾痛切地将八股文视作亡国“第一因”,曰“八股取士,一锢智慧,二坏心术,三滋游手”[12](P42)。锢智慧,则民智低下;坏心术,则民德浇薄;滋游手,使民力涣散。三者“有一于此,则其国鲜不弱而亡,况夫兼之者邪!”[12](P43)戊戌以后,清廷内外主张变法自强者,莫不以采西学、变科举和广学校为言。梁启超更是干脆利落地说,“吾今为一言以蔽之曰: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13](P24)


科举既废,则昔日执掌科举考务的礼部相应亦败落。1905年11月26日,清廷谕令仿日本教育模式,设立学部,“负兴学育才之总责”;次年裁撤各省学政,设提学使,统辖地方学务。京师以及各省、州、县纷纷将以往用于科举的官学、书院、义学等,通过拨款或地方士绅捐资自筹等形式改建为各种新式学堂。1905年至辛亥革命发生前这几年间,新式学堂的数量以每年超过10000所的速度迅猛增长。③

除了学堂数量激增、学生规模扩大以外,新式教育在教学内容方面也进行了根本性变革。“读经讲经”等儒家经典课程不再在学堂教授中占据垄断地位,倒是外语在高等学堂的课程设置中,占到全部课程的近一半。其余者,按照学堂由低到高的程度,多以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等科学知识(如算学几何、声光电化等)为主。

科举制的废除,标志着中国现代教育发展进程的开始。清政府通过广推学堂、大兴实学、鼓励游学等一系列措施,意在普及国民的文化知识、提高国民的政治觉悟,以塑造出一批具有国族意识、更加拥护立宪改革的“新民”来。应当说,废科举、办新学是新政时期推行得最为彻底的一项改革措施。尽管中央政府在全国范围内的控制能力不断减弱、各地新式教育的发展很不平衡,但无论如何,这一时期,国民还是接受了新式的科学技术以及西方政治的教育,具有现代意义的新式知识分子群体开始形成。就此点而论,废除科举将传统的儒家教育强制性地转向新式的现代教育,这在知识层面上为日后的宪政改革扫清障碍、作好预备。



千年古制,一朝废弃,而新制度的养成与完善,尚需假以时日。在这样一个青黄不接的时期,废科举措,对于清末的社会结构、统治秩序以及政治改革的冲击实在是相当大的。

清廷宣布废除科举,则一夜之间,举国士子尽失“登进之路”。长年寒窗苦读以期通过科举考试而一朝成名、以及那些顺利通过考试已经搏取功名官位有望的人数之众,足以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据粗略统计,当时各省举、贡人数合计不下数万人,生员不下数十万人[14](P5488)。他们原本捧着的待官为宦的“金饭碗”就此被敲掉,头上耀眼的光环也因此黯然失色。为了维持过去的地位与权威,士人阶层必须得迅速地改换门庭、另谋出路。

部分知识分子因为科场的失意,转而投身商界,成为绅商、买办,或进入报馆,从事翻译,撰写小说,等等,成为自由职业者[15]。尤其在沿海、以及长江沿线开埠通商的口岸城市,旧式知识分子向其他行业流动的趋势更为明显。江苏巡抚程德全于宣统二年甫一到任,便发现苏省商人多为士子出身,其“资格甚高,半皆有学问而不愿为官者,时寓于此,讲求有素,故实业颇兴”[16](P17)。这种“弃儒就贾”的现象,被余英时先生概括为晚清时期“一个普遍性的社会运动”[17];1905年废科举后,此风尤烈。士人阶层的转向,所带来的必然是传统中国的社会结构与占主导地位的儒学价值体系的严重动摇。

那些老举人、老秀才,除教书售文外别无他能,少量人转为新式学堂的教员,以解决其谋生觅食之苦;其余大部,政府因为财力拮据,也只得任其自生自灭了。士人阶层出现巨大分化,传统知识分子群体日见没落———而传统知识分子群体一向是中国政治———文化制度最坚实的载体。如此一来,传统政治便失去了具体的托身之所。余英时先生在《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中一语中的地说,“(儒家)建制的崩溃始于科举的废止(1905年)”;以研究东亚现代化著称的罗兹曼(Roseman)等一批美国学者更是将1905年视为“新旧中国的分水岭”,认为“废科举”一措是比辛亥革命更加重要的转折点,“它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因为:

旧社会主要的庞大的整合制度,已在1905年随着朝廷宣布终止中国的文官科举制度而被废除了,尽管革命的社会意识在这场变革中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科举曾充当过传统中国的社会和政治动力的枢纽。这种考试是为维持儒家的国家正统的运作需要而设计的,是授予特权和打通向上层社会流动的手段,构成了社会理想的中国模式。随着科举制的废除,整个社会失去了作为自己特色的制度。……终止科举制度的行动,斩断了两千多年来经过许多步骤而加强起来的社会整合制度的根基。这个行动逐渐呈现出来的事与愿违的后果,远比推行这一改革的士大夫在1905年所明显预见到的那些后果来得严重[8](P338)。

过去“士、农、工、商”界限清晰的四民社会,位列四民之首的“士”如今已面目模糊。科举制的废除,导致“士”、“仕”两分;而士、仕的两分,所带来的是知识分子官僚一贯秉承的道统与治统的决裂。士大夫出相入将的上升渠道阻滞,自给自足的小农受到灾害、兵祸和国外资本的严重冲击,工商阶层蹒跚起步、但依然孱弱不堪。传统的社会阶层发生动摇,传统的社会结构也因此失去平衡。清政府面对的,是一个举步维艰、进退两难的局面。不改革,统治不足维持;改革,自身的地位同样将受到巨大考验。

一些在本地比较有财力、有名望的士绅开始致力于兴办新式学校、新式企业,参与到正在进行的新政中去。所谓士绅,通常是指那些已经取得功名头衔、并生活在家乡待官的人,也包括退职赋闲回籍的官吏。由于中国长期以来的中央集权的统治模式,相当部分应由政府来承担的地方行政事务都倚赖士绅阶层完成,他们是中央政府对下层民众进行监控管理、征税纳粮的赖以支撑的基础。同时,绅权和皇权相辅相成:皇权通过绅权来完成其对民间的控制,绅权则通过皇权取得在社会上的合法地位[7](P268)。

废科举以后,士绅叩官无路,绅权开始抛弃皇权。苏抚程德全在考察苏常情况时就感叹,“惟查本省各官,往往因公与绅不洽。即洽矣,而又事事徇其所请,几忘权限之所在。”[16](P17)士风日下,士绅们不再关注中央,而是把目光紧紧盯住所在的当地以及他们自身的利益。“公与绅不洽”,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利害冲突日益加剧。1906年清政府宣布预备立宪,使之发生了又一个重大的变化。清政府明令设立谘议局、资政院,以及推行地方自治,给他们提供了新的合法的活动场所,再加上报纸、杂志、电报等大众传播媒介和信息手段的迅速增加,轮船、火车提供的较以前大为便利的交通,使新绅士形成全国性的集结。由于预备立宪,朝廷放松了对集会结社的限制,他们有机会成立立宪团体,一旦有了一致的政治要求,此处一声号召,全国立即呼应[17]。据张朋园对全国21省谘议局总数1643名议员中1288人身份的统计,有生员以上功名的议员占89.13%,而据贺跃夫的研究,有科举功名背景的议员的比例比这还要高,如广东谘议局的94名议员全部都来自士绅阶层,因此贺推断:清末各省谘议局议员几乎全部来自绅士群体。科举制的废除,将士绅从传统官僚队伍中剥离出来;而预备立宪,又为士绅提供了一个扩张政治势力、谋求合法地位的舞台。他们给自身的定位,从过去的清政权的支持者转变为清政权的合作者;甚至,在“速开国会”的吁请一再被拒之后,他们更成了现政权的尖锐批评者和监督者。辛亥革命的成功,是由革命者发动的;但其最终完成,却相当程度上应归功于这批士绅。对于君主而言,原有的忠诚体系几已瓦解,由科举制度形成的巨大向心力消散了,昔日他最忠诚的子民如今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废科举、兴新学后,许多年力尤壮的青年入学堂接受新式教育;有条件的则去国离乡,放洋留学。所留学国,始于欧美,盛于日本。以赴日本留学的人员看,据教育部所藏《学部考取游学毕业生名册》的统计,1900年仅300人;而至1910年,多达30000人。④也就是说,10年间东渡扶桑的游学人员增长了100倍。尤其是停办科举之后,1905年在日留学生猛增到8000多人,1906年更达1.2万之众。一时日本成为海外革命宣传的中心,康梁之立宪派与孙中山之革命党,无不将此作为经营反政府活动的基地。

留学生去往外国,亲眼目睹所在国之民主政治、亲身感受所在国之富强国势,日受欧风美雨的洗礼,其所思所愿,当然与国内的旧传统大相径庭。他们归国以后,无论是入学部、商部或外务部等机构为政府所用,还是宦途受阻游离于主流阶层之外,其总体的特征都是政治态度颇为激进。(留)学生们大多是主张改革的梁启超的信徒,拒俄运动以后,倾向革命的越来越多[18]。这一批新式学生,相比起全国四万万之众的人口来说,所占比例并不算大;但是,他们却是当时社会最活跃的一股势力,代表了新式知识分子和政治群体的兴起。他们所发挥的政治能量在日后的立宪、进而辛亥与民国时期,越来越不可小视。庚子以后,袁世凯所以倾向维新,成为中外人士眼中有实权的高层官僚之最开明者,很大程度是受了手下一批留美学生的影响。这些留美学生,系由容闳建议派往,归国后为袁世凯所罗致者,包括唐绍仪、梁敦彦、刘玉麟、詹天佑等人[19](P83)。

清廷鼓励青年游学,其初衷是为了培养一批精通军事、矿冶、交通、工艺、医学等西学的技术人才,以为朝廷效力。但不久,清廷就惊恐地发现:在新式学堂、以及放洋归国的学生中间,蔓延着一股危险的情绪,“学子合群辄腾异说,相濡相染,流弊难防”,“大率以不守圣教礼法为通才,以不遵朝廷制度为志士”。⑤这一批新式的知识分子可能受过传统的影响,但现在,他们正日益背离传统。在他们身上,民族主义(排满)和民主主义(立宪)的倾向越来越强烈。“昔者维新二字为中国士大夫之口头禅;今者立宪二字又为中国士大夫之口头禅。”[20]更有激进者,成为日后的革命中坚力量。清廷本望将此辈青年才俊培养成接班人,不想倒造就了自己的掘墓人;包括废科举在内的这一系列新政改革,带来的却是它决不希望的后果。



庚子以后,很难再找到真正的“顽固派”了。因为时局的危迫,实在不容人再有资本去做奢侈的“顽固派”。统治集团很清楚:现状是维持不下去了,不改革,只能是死路一条。然而,作为传统社会的总代表,清政府同样明白:改革,必须限定在传统可承受的限度以内;否则,对他们来说也只能是死路一条。所以,清末推行的改革,出现了一种似乎自相矛盾但又不得不如此的特点,那就是“保守的改革”。

对于废科举,当权者们何尝不知教育体制改革的背后是政治体制改革,政治不改革,教育最终也改不了。但是,现在政治统治摇摇欲坠,政治改革举步维艰。勉强去改,只能越改越糟,越糟越要改[21]。倒不如从教育改革上寻求突破口,掀起文化冲击波,让教育改革为进一步的政治改革作铺垫。当年力推废科举、兴学堂的袁世凯、张之洞、端方等改革干将,他们非常清楚在现有的体制下、现有的官僚队伍中,清末新政所能推进的限度;所以,真正的改革,只能寄望于培养一批新人,借“布新人”以“除旧政”。而要培养新人,只能依靠新式教育。于是,这些政治上向来稳重的老臣在文化教育改革方面,倒是作出了激进的举动。

新政中“废科举、兴新学”的举措,不啻是发动了一场清末的“文化大革命”。废科举之后,沟通传统教育与传统政治的桥梁断裂了,官僚体系中的书生群体出现真空,而借此投机发迹的军人集团则迅速占领了从中央到地方的各层要职。政治忠诚因为失去了文化认同的道德基础而变得不堪一击。“君恩似海,臣节如山”简直可以被一枪撂倒。清末民初的中国走到了政治极度败坏的“最黑暗时期”:大清王朝一夜间被推翻,革命后,全国迅速陷入军阀割据的局面。一个三千年的文明古国,似乎只有依靠私人军事力量来维持短暂的团结。———这更像是一出悲哀的历史幽默。所以有人说,废科举,在制度上的后果是辛亥革命,文化上的结局是“五四”运动。此语虽然偏激,却也不乏几分道理。

科举被废,其实错并不在科举,而在八股、在“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的旧式教育。清政府在“倒掉洗澡水”的时候,把“孩子”也一并倒掉了。曾经激烈地要求废科举的梁启超,却在1910年感叹道:“夫科举,非恶制也。……世界万国中行此法最早者莫如我,此法实我先民千年前之一大发明也。自此法行而我国贵族寒门之阶级永消灭,自此法行,我国民不待劝而竞于学,此法之造于我国也大矣。人方拾吾之唾余以自夸耀,我乃惩末流之弊,因噎以废食,其不智抑甚矣。”[22](P68)这位不惜“以今日之我战昨日之我”的饮冰室主人,在对科举存废利弊进行深刻的反思后,又“悍然曰:复科举便!”[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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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谭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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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10-11-19
袁世凯、张之洞与北洋、湖北新军异化比较研究
本文摘自《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 2005年第58卷第5期 作者:同书琴

清末新军以北洋新军和湖北新军实力最为雄厚。但湖北新军中的革命士兵(包括一些中下级官佐)倒戈打响了辛亥首义的枪声;北洋新军却成为袁世凯威逼清室、胁迫革命的私人工具。本文拟从两军编练者袁世凯、张之洞的个人因素出发,比较分析两军发生这种异化的根源。



甲午战败、民族危机日深的历史背景决定了袁世凯、张之洞必然以忠君报国、御侮自强为练军旗帜,但作为封建官僚,他们又不可能不搀杂个人的政治动机。

袁世凯出身于“累世勋阀”的封建大官僚地主家庭。就其个人来说,“世凯的权欲,本来旺盛,是一个盲进不已的人”。少年时便好出风头,入仕后,更以出人头地!高官显爵为人生追求,其“攫取高位之野心,无时或辍”。

众所周知,袁世凯是以小站练兵起家的。当时,甲午战败,举国震惊,朝野上下,皆曰练兵。袁世凯看出这是一个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便四处钻营,结交权贵,终获督练新建陆军的重要职权。从此,他发狠经营,以求作为日后显达的政治资本。袁世凯也确实因此而日趋显赫。短短几年,他先后晋升直隶按察使,升任工部右侍郎,署理旋实授山东巡抚。1901年始,即长期执掌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权柄。

亲身经验使袁世凯深信“有军就有权”的法则,一直牢牢抓住、尽量扩充这支军队。当被荐为山东巡抚时,他借口“鲁省军队,非己部曲,感情未易融洽”,要求率武卫右军前往。在直督任内,他先以“直省幅员辽阔,又值兵燹以后,伏莽未靖,门户洞开”为理由,继以日俄交恶,“畿辅为根本重地,防范尤须稳固”为借口,几经扩充,终成六镇庞大兵力。

显而易见,袁世凯练兵的最大动机,在于极力把北洋军私化为自己攫取政治权势的筹码,以满足其不断膨胀的权力欲。这一点,张之洞曾一语道破,谓袁世凯“借俄事而练兵,借练兵而揽权”。

张之洞亦出身于仕宦之家,26岁题名探花,1866年登上仕途。中法战争期间,他署理两广总督,负责军需供应,饱尝国防军火依赖于外人的辛酸苦涩,始办洋务。1889年,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大规模展开以练兵、兴学、办厂为三大端的湖北洋务新政,而尤“以练兵为第一要务”。可见,张之洞练兵与他参与中法战事的苦涩经历有关。

另一方面,在外患日急!内患日重的情势下,疆臣的守土职责使张之洞感到亟须一支强大的军队。他说:“弟,,以外任十余年来,防海防江,迫于职守,不能不从多年老兵、他邦客将寻访考求。”“论武汉形势重要,华洋具瞻,实为天下重镇,必宜有精兵一两万,始足威慑济用。”很明显,张之洞编练新军的目的,是要抵御外侮,镇压内乱,为清王朝保卫地处要冲的两湖地区。

当然,身为封建官僚,张之洞不可能忽视个人权力。在某种程度上,他把湖北新军作为自己的政治后盾,也暗中含有和袁世凯较量的成分。但张之洞却不像袁世凯那样一味追逐权势,而是更加注重“为国求富强”。这与其人生追求有关。张之洞一生浸润儒学,著述丰厚,自然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视为终生政治抱负。为此,面对内外交困之“世变”,他只有“竭蹶支柱”,以便为风雨飘摇中的清王朝支撑两湖这一方天地。是故,湖北新军所以编练也,湖北新政所以筹划也。至后来入主军机,参与主持清末新政,也不外是对这一抱负的继续追求。

不难看出,中法战争的亲身经历!疆臣的守土职责和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使张之洞力图把湖北新军营建成御侮自强保国家的武装力量。这是张之洞练兵的最大动机。而袁世凯一心想把北洋新军私化为攫取权势之政治资本的练兵动机与之相比,确实不可同日而语。



动机引导行动。袁世凯、张之洞练兵动机不同,治军之道自然相去甚远,进而势必影响到两军官兵的内在素质(非军事技术素质,主要指思想道德,文化水平及理解能力等)。

先看选将募兵。初一看,袁世凯、张之洞的做法似乎相同,除初期吸收了少数旧军将领外,两军将领多选自武备学生和回国的军事留学生,士兵皆按“募兵格式”严格挑选。但仔细一考,就显出差别了。选将方面,袁世凯只限于自己开办的北洋学堂毕业生,即使对于当时极受重视的留学生,袁世凯也只吸收自己派遣的,“非北洋保荐的士官生回国后,就很难插足于北洋军”。袁世凯之所以如此,是考虑到既要以北洋军作为日后的政治资本,就必须练成其“绝对服从命令”。本门弟子受其多年“洗脑”,北洋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师生之谊又使其行为意识受到无形束缚,更易忠诚于己。而张之洞为练就一支御侮自强卫国之师,选将当然要惟才是举,不论门派,如他曾向袁世凯“恳借拨训练成之官弁六人来鄂”。结果,北洋将领均出自本门,在组织上逐渐形成一个严密封闭的军事集团。即使在袁世凯去职以后,名望如吴禄贞者,身居第六镇统制要职,尚被“小站旧人”大加掣肘,根本“不能由他指挥如意”。袁世凯在职之日,其系统的严密封闭性可想而知。生活在这样一个密不透风的“箱子”里,将领们难以接触到外来新鲜思想,在观念上必然日趋保守。相对而言,来源的非派系化使湖北将领阶层容易接触外来新鲜思想,观念相对开明。第八镇统制官张彪就被外国观察家认为是“中国最开明的将领之一”,第21混成协统黎元洪更以“开明”著称。

募兵方面的差异主要有二:兵源的新旧与文化素质的高低。这里先谈兵源。袁世凯的作法是:一面招募新兵,一面改编旧军。北洋六镇中,第二、三、六镇以新兵为主:第二镇是1902年在直隶各地选丁训练成军的,第三镇是日俄战争期间从鲁豫皖等省招募而成的,第六镇以武卫右军、南洋自强军为主。第一、四、五镇以改编旧军为主:第一镇原是京旗常备军,基本在京营八旗兵丁中挑选,第四镇主要由保阳练军暨亲军马队、元字淮军和亲军马步营裁改归并而成,第五镇以武卫右军先锋队为主力。可见,北洋“新军”六镇实乃半系招募新兵、半系改编旧军而成。张之洞起初也曾尝试改编旧军,但在发现由武铠左营改编的护军中营“操练未见起色”后,即“令全行裁撤”。从此,他基本放弃改编旧军,专心一意,“另募精壮”。至1906年,湖北练成一镇一混成协时,除极少数营队外,其余皆由逐年增募新兵而成。如1903年、1904年就分别添募1000人。

兵源的新旧之别势必影响到士兵的内在素质。旧军“人皆乌合,来去无恒”,“里居不确,良莠难分”,“积习锢弊,一入膏肓”,由此改编的“新军”必然带有浓厚的旧军积习。袁世凯、张之洞皆深明其理,故在招募新兵时,除要求身强体健外,皆规定须报明家口住址,族邻保结,并拒收“素不安分、犯有事案者”。这样募集的新兵必多是质朴强健的青年。也就是说,与半由旧军改编的北洋新军相比,基本由新兵组成的湖北新军,士兵相对质朴,少成见无习气。问题是,袁世凯既深知“勇营习气,尤须悉力扫除”,为何仍要大量改编旧军入新军呢?惟一合乎逻辑的解释是尽量扩充军力。

再看“训兵”。表面上看,袁世凯!张之洞训兵内容大体都是忠君爱国、自强御侮、忠孝节义、功名利禄之类。但二人训兵的侧重点大不相同。袁世凯重点灌输忠孝节义、敬上死长、功名利禄、生死天命等思想。这在集中反映其练兵思想的《训练操法详晰图说》中体现得最为明显。他训道:众将士“受高位”,“食厚饷”,“当思所以图报”,应以“矢忠诚”、“励忠义”为“职分所应尽者”之首事。不过,袁世凯要求的是对他个人的忠诚、忠义,尽管他有时不得不用朝廷“深仁厚泽”之类的漂亮言辞来掩饰。他规定将士“职分所应尽者”之第二条为“敬官长”:“平居事之,宜如子弟之敬父兄;临事卫之,应如手足之捍头目。”袁世凯更大肆宣扬功名利禄,说什么“只要忠勇廉洁”、“恭顺勤奋”,便“程途自远”,“高官显秩无难拾级而升,厚禄重糈可以操券而获”。袁世凯还用宿命论思想愚弄将士,谓“人之生死皆由命数”,“敌何能为”?故应“枪林弹雨,视若无睹”。张之洞训兵则重点强调忠君爱国、自强御侮。这在他亲撰并要求将士熟读唱诵的“军歌”中体现得最为直接而充分。该军歌一方面以大量篇幅歌颂大清王朝的“深仁厚泽”,要求将士“立志要把君恩报”,一方面联系中外兴衰史例,反复陈说“自强”的必要性:“我国文弱外人多耻笑,若不自强瓜分岂能逃?请言印度国土并非小,为奴为马不得脱笼牢。,请言日本区区三海岛,威我强国全球敬且褒。不羡日本善用船与炮,只羡全国人心如漆胶。我国同种国民四百兆,何难发愤为雄展龙韬?欲保国家须有精兵保”,“同种固结外人难动摇”。如此铺陈,可谓发人深省,亦可见作歌者的良苦用心:“以期感发其忠爱之忱,鼓励其自强之志。”虽然歌中也有“楚军楚将从古声名好,封侯拜相平地登云霄”的言辞,但全歌仅此一句而已。

教育心理学认为,教育在人的身心发展中起主导作用。袁世凯一味灌输的“忠孝节义”、“敬上死长”、“功名利禄”、“生死天命”之类,与当时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基本吻合,将士心中本就有深厚的基础,加之将领身处封闭系统,难以接触外来思想,士兵泰半来自旧军,带有浓厚积习,这使得袁世凯灌输的那一套自然成为军中思想观念的核心。而湖北新军将领比较开明,士兵质朴少成见,在张之洞的谆谆教导下,思想观念的核心必然是“忠君爱国”、“自强御侮”。两相比较,湖北新军的思想观念进步得多。在以救亡为主题的近代社会,忠孝节义、敬上死长、功名利禄、生死天命之类无疑是腐朽落后的,自强御侮则是时代要求,爱国更是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民族国家永远高举的旗帜。当然,张之洞宣扬的忠君也是腐朽落后的,且逆时代潮流。不过在张之洞自己看来,他宣扬的这些观念彼此并不矛盾:忠君即爱国,爱国须忠君;要忠君爱国,必自强御侮。实际上,练兵动机决定了张之洞必然要求将士具备这些品质:只有既忠君爱国,又自强御侮,才能外御列强,内平“乱党”,而后方能保全两湖地区。而我们也毫不奇怪袁世凯为什么要将士养成那种腐朽落后的思想观念,其目的就是要将士人人以高官厚禄为人生追求,以“忠诚”于袁世凯自己为“职分所应尽者”之事,英勇作战,奋勇向前,“庶几得为节制之师”,“临阵亦各能争先效命”。



在袁世凯看来,要练成北洋军“绝对服从命令”,仅靠“训兵”是不够的,更须以权术治军。为此,他绞尽脑汁,计出百门。其一,与诸将结成封建宗法关系。小站练兵时,各营处将官或是袁世凯的故交(如王英楷),或拜袁世凯为老师(如段祺瑞),或认袁世凯作义父(如段芝贵)。对后来军事学堂和留学归国的学生,袁世凯同样常收作义子或门生。其二,施诸将以厚恩。北洋军官在投奔袁世凯以前,“大都地位很低或不甚得志”。一旦被袁世凯网罗,立即委以重任,其后更屡加保举,“使其或综师干,或领疆圻”。其三,以金钱收买,巧施小恩小惠。金钱收买是袁世凯最常用的方法,小恩小惠是袁世凯最善用的手法。如袁世凯偶患感冒,慈禧太后赏人参四两,银四千,令其调养。“袁即以后之赐,悉分给武卫军将领及军人。”其四,实行严刑峻法,树立权威。袁世凯制定名目繁多的律令,若不遵从,不是降薪、罚饷,就是撤职、棍责,甚至斥革、斩杀。其五,大造个人迷信。袁世凯指使私党在营中供设他的“长生禄位牌”,到处散布“袁大人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要为袁大人卖命”的类似言论。

其实,袁世凯的治军之“术”何止于此?实际他“玩弄权术,已到了不择手段的境界”,而在这令人眼花缭乱、诡诈多变的权术背后,隐含着袁世凯的练兵“秘诀”。秘诀一是恩威并济。用袁世凯自己的话说,就是“我们一手拿着官和钱,一手拿着刀。服从就有官和钱,不从就吃刀”。北洋将士既以功名利禄为人生追求,又屡受袁世凯高官厚禄之恩赐,自然奉袁世凯为“衣食父母”,“只有听命于他,才能升官发财”成为军中普遍心理。而严酷的刑罚律令又使将士懔然惧怕。将士的进退荣辱、生死赏罚全操诸袁世凯一人之手,怎敢不“绝对服从命令”?同时,袁世凯巧妙的小恩小惠更让将士深感其德而达收买人心之“奇效”。袁世凯以太后所赐分发将士后,“一时欢声雷动,谓督师身居显位,尚眷顾吾辈,咸歌功颂德不置”。况且,将士们早已以“忠诚”于“袁宫保”为“职分所应尽者”之事,整个军营又长期弥漫在浓重的个人迷信气氛中,潜移默化,将士心中自然只知有袁世凯而不复有清室了。

秘诀二是格外重视“驯将”。一方面,袁世凯利用封建宗法关系约束诸将。在当时,宗法关系依然严格地规定着上下尊卑秩序,而维系这种秩序的规范就是忠孝节义、敬上死长等纲常伦理。袁世凯与持此等观念的北洋将领结成师友父子等宗法关系,正是要用这层关系来约束他们。对北洋将领来说,袁世凯不仅是宫保、督办、大帅,更是恩师、严父、好友,不仅应“忠”之、“卫”之,更应以“孝”、“义”待之。这样,从思想意识到行为,诸将均于无形中被袁世凯牢牢控制。另一方面,袁世凯给诸将以恩遇。将领们蒙袁世凯屡加提拔,身受袁世凯“知遇”之“厚恩”,自然产生报恩心理,对袁世凯不只感恩戴德,而且甘效死命段祺瑞就“常常对知交说他受袁宫保的私恩太重”,一惯对袁世凯“惟命是从”。袁世凯被罢后,“北洋派大将冯、段等人经常轻车简从地到彰德来提供情报或有所请示”。北洋将领对袁世凯的忠诚,可见一斑。我们知道,将领系全军之主干、骨干,自上而下构成指挥系统,从某种意义上说将领的忠诚就等于全军的忠诚。因此,北洋将领对袁世凯的忠诚可以说是其练成北洋军队“绝对服从命令”的关键。

张之洞则不像袁世凯那样以权术治军,这主要由其与袁世凯截然不同的练兵动机所决定。当然,张之洞也有刻意经营之事,那便是力开“兵智”,即设法提高士兵的文化素质(两军将领多来自近代军事学堂,文化素质相当)。募兵方面,张之洞把文化素质作为一项重要条件,不仅予以明文规定,而且逐渐提高要求。1898年,他在把工程队扩充为工程营时,规定“专选二十岁以下兼能识字者方准收入”。1902年,又把“入营之兵必须有一半识字”列为“湖北练兵要义”第一条。两年后,更要求新募之兵“实能识字写字并能略通文理”。这些规定充分说明张之洞对新军文化素质的高度重视和对知识青年的热忱欢迎。湖北新军也确实招收到大批知识分子,“秀士入营者颇多”。同时,张之洞也很重视士兵入营后的教育。1902年,张之洞在新军各旗、营分设大、小“讲堂”,辟设“阅报室”,这无疑有利于提高士兵的文化素质。特别是张之洞别出心裁,创设湖北陆军特别小学堂,于士兵中考选“文理通顺”者,令其“昼则来堂讲求学科,夜则归营”,“更番毕业,更番入营”,从而“于练兵之中寓普及教育之意”。后虽因受参奏只招收了1800余名学兵,但这一大批学兵(占湖北新军总数的1/10强)集中到学堂接受教育,文化水平肯定会大幅提高。

相形之下,袁世凯对士兵的文化素质就不够重视。从募兵看,他对士兵的身体条件规定得详细而严格,对文化程度却无任何要求。在入营后的教育方面,北洋也远不及湖北。以第六镇为例,除工程兵因兵种需要而学习“认字”一年外,其余步、马、炮、辎重各营士兵便没有专门接受文化教育的机会了。

结果,北洋新军不但“兵丁多不识字”,官弁亦有“不通文字”者,其文化素质实难与湖北新军相提并论,以致一次秋操大典后,时人评价曰:北洋新军“以勇气胜”,湖北新军“以学问胜”。这当是较为恰当的评价,否则,革命党人怎么可能用书报作为“改换新军脑筋”的一个重要手段?文化程度不仅是一个人知识占有量的标志,而且直接影响其思想观念和理解接受能力。文化素质较高的湖北新军,思想观念自然较为开放,理解接受能力相对较强。

那么,张之洞为何孜孜以求,开启“兵智”呢?他说:“盖兵不识字,遇有传达命令、探报敌情及一切行军规模符号、营官所发地图,皆不免有茫昧扦格之虞。”但他的认识并没有停留在军事需要的层面上,而是把开启兵智与御侮自强有机地联系在一起,认为“自强生于力,力生于智”,也就是说,只有新军官兵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才能够“明理”、“知耻”,深刻理解御侮自强的道理,而后方能唤起他们抵御外侮、捍卫君国的强烈责任感和义务感,进而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而且,张之洞所谓的开“智”并非仅指开“兵智”,他要开启包括新军在内的全体民众之“智”,所以,他以“兴学”为鄂省三大要政之一,而这又成为湖北新军能够招收到大批知识青年的重要原因。对一个封建士大夫来说,见识如此高远,实属难能可贵。



综上所述,袁世凯、张之洞不同的练兵动机导致了其练兵治军之道的差异,从而形成了两军不同的内在素质。为私化北洋新军,袁世凯只选本门弟子为将以便驾御,大量改编旧军以扩充军力,更以腐朽落后的封建思想和诡诈多变的权术相配合,愚弄奴化、笼络恐吓将士,使其于不知不觉间“堕其术中”,最终养成落后保守、自私自利、只知高官厚禄而不顾国家民族、惟知有袁宫保而不知有国家的低劣品性。张之洞为把湖北新军练成执干戈以卫社稷的武装力量,另募新兵以改旧军积习,为求将才而“一秉至公”,开启“兵智”使之“明理”、“知耻”,对将士进行忠君爱国、御侮自强思想教育,从而造就了一支思想观念较为开放进步、文化程度较高、理解接受能力较强的近代化军队。

然而,张之洞个人的努力终究无法阻挡历史前进的滚滚车轮。他以“身心性命之学”练成湖北新军,其中的革命士兵却倒戈一击,打响了辛亥首义的枪声。这是张之洞始料不及的。其实,正是这支军队较高的内在素质,为革命党人实行“抬营主义”准备了良好的先天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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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废除百年祭”学术笔谈
本文摘自《文汇报》2005年12月25日 作者:许纪霖等

科举废除与“断裂社会”

■许纪霖

1905年,是二十世纪中国史上重要的一年。这一年,犹如“万历十五年”一般,没有惊人动地的大事发生,既没有革命发生,也无君主更替。然而,对千万中国精英来说,其震撼却不亚于6年以后的辛亥革命:持续了千年之久的科举制度,在这一年寿终正寝了。

科举制度,从表面看来,只不过是中华帝国众多制度的一种,解决的无非是精英选拔的问题,它的命运,难道比皇帝的存废更重要?然而,我要说的是:没有1905,何来1911?没有废除科举,何来辛亥革命?

还是要从中华帝国自身的结构说起。两千年的中华帝国,看起来是君主绝对专制,事实上是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传统的中国社会,是一个以士大夫为中心的“四民社会”。“四民社会”正如梁漱溟先生所说,乃是一个“伦理本位,职业分途”的社会。士农工商这四大阶级,形成了以儒家价值为核心的社会分层。与欧洲中世纪的封建被过滤广告

社会不同,四民社会的等级分层,是上下之间有流动的社会分层。隋唐以后,作为社会中心的士大夫阶级,正是通过制度化的科举制度从社会中选拔精英,保证了精英来源的开放性和竞争性,也维持了社会文化秩序的整合和稳定。

凭借着科举制度,士大夫阶级在古代中华帝国,成为了帝国王权制度与社会宗法制度相互联系的中枢和纽带。士大夫阶级所信奉的道统———儒家价值观既是帝国官方的政治意识形态,也是宗法家族社会共同的文化传统。余英时先生说:儒学对传统中国的主要贡献在于提供了一个较为稳定的政治、社会秩序,儒家是一种“建制化”的理论,上至朝廷的礼仪、典章,国家的组织与法律,社会礼俗,下至族规、家法、个人的行为规范,无不被儒家建制化了。之所以如此,乃因为儒学有自己的价值担当者:士绅阶级,而众多的芸芸士子,能够凝聚为一个共同价值观、道德规范和行为模式的阶级,科举制度乃是最重要的建制,正是科举制度,使得本来只是社会宗法家族传统的儒家价值观,一方面成为了国家意识形态,另一方面也论证了中华帝国制度的合法性,从而使儒家获得了全面“建制化”的力量。

以儒家价值和科举制度为核心所得以建构的士大夫阶级(亦称为士绅阶级),其一身兼二任也,在朝廷辅助君王统治天下,在乡野为道德表率和地方精英领导民间。以士大夫阶级为重心,古代中国的社会与国家浑然一体,表现出有机的整合。

明代以后,这一以士大夫为中心的四民社会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随着江南经济的发展和繁荣,商人的地位开始上升,虽然还是在士之下,但已经在农工之上。到了晚清,由于镇压太平天国和抵抗外国列强的需要,出现了地方士绅领导的私家军,本来一直被压抑的军人集团在乱世之中脱颖而出,渐渐成为左右中国政局的重要力量。伴随着军人和商人地位的上升,士农的位置急剧滑坡,特别是士大夫的核心位置,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在激烈的社会大动荡之中,四民社会逐渐解体。

军人和商人的地位的上升,虽然威胁到士大夫作为社会中坚的核心地位,但只要科举制度存在一天,国家对精英的身份认定,依然是通过功名的途径加以确认,而精英对国家的向心力依然有其建制化的保障。你可以家产万贯,可以名声如日中天,但只要没有传统的功名,依然只是地方的精英或社会的精英,而不是国家的精英,无法进入国家的统治者行列。到了晚清,一方面是社会经济结构的变迁,造就了大量没有功名的社会精英,他们中的许多人通过捐纳挤进士大夫阶级,这些“异途”出身的绅士比起通过科举考试的“正途”绅士来说,人数增长更快,据张仲礼先生的量化研究结果,到了晚清,上层士大夫中,竟然有半数是“异途”出身,作为国家精英选拔制度的科举,面临着名存实亡的境地。

1905年的科举制度的正式宣告废除,象征着以科举为建制化的士大夫阶级被彻底颠覆了,而以士大夫为核心的“四民社会”也从此宣告解体。自此,士大夫阶级失去了其制度化的再生机制,只剩下其无形的灵魂,不复其有形的躯壳。士大夫阶级没有了,然而读书人还是存在,他们摇身一变为现代的知识分子。晚清的知识分子与传统的士大夫相比较,有诸多的不同。首先是知识结构变化了,从四书五经变为亦中亦西的新学,从伦理政治的规范性知识变为应用性的自然知识;其次是知识的空间变化了,从过去的私塾、书院变为中西混杂的洋学堂,到民国以后又变为西方式的以学科化为中心的学校体制。最后是读书人的出路变化了,不再是像过去那样仕途一条路,他们与国家的制度化联系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被切断了,知识分子不再是国家精英,他们成为了王汎森先生所说的“自由浮动资源”,开始流向社会:军队、商业、金融、实业、媒体、出版业和学院,也有一部分生存在社会正式结构的边缘和外围,成为国家的反叛者和造反者。

大家都知道,1911年的辛亥革命之所以摧枯拉朽式的席卷全国,迅速成功,相当大的原因乃是因为作为国家军队的新军的反叛,而新军之所以反叛王朝,乃是因为那些年轻的新军军官们,不再是与王朝有同心同德的传统士大夫,而是产生了强烈疏离感的新式知识分子。岂止新军军官,社会上整个士绅阶级以及各种分化了的社会精英,无论是有功名的或无功名的,因为科举制度的废除,使得这些体制内外的精英都与王朝发生了制度化的裂痕,不再具有过去那样的一体感。在一个非民主化的社会中,精英的认同趋向是至关重要的,只要精英们与国家产生了疏离感,政权的颠覆也就不远了。从1905到1911,从科举废除到辛亥革命,个中有着十分隐秘的历史因果关系。

科举制度废除以后的社会,不再是一个以读书人为中心的“四民社会”,而是一个无中心的“断裂社会”。所谓“断裂社会”,有两方面的涵义,其一是国家与社会的断裂,其次是社会各阶层的断裂。士大夫原来扮演着将国家与社会一体化的枢纽功能,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士大夫阶级瓦解了,国家与社会之间再也无法建立起制度化的沟通,二者之间发生了严重的断裂。精英流失到民间,流失到社会各个领域,导致国家统治集团的非精英化。军人干政,武人弄权,大批边缘人物借助枪杆子和私人关系,进入从中央到地方基层的各级统治机构,导致政治黑暗腐化。国家权势与散布在社会的商业精英、知识精英和媒体精英发生了日益严重的紧张和冲突,最后在分崩离析的大乱局中,通过一场由上而下的社会大革命,建立了新的国家政权。

不仅国家与社会断裂了,社会各阶层之间也发生了断裂。在原来的“四民社会”中,以士大夫阶级为核心,士农工商之间存在着伦理本位、职业分途和上下流动的有机联系。到20世纪以后,随着士大夫阶级的消亡、农民阶级的凋敝以及商人和军人地位的上升,阶级与阶级之间断裂了,社会不再有中心,彼此之间也缺乏制度化的有机联系。这种“断裂社会”表面看起来是一个现代的多元社会,因为现代性的本质就是分化,社会分化为不再有中心的多元社会。但“断裂社会”与此的最大区别在于:在多元社会中国家与社会之间、各个领域之间以及各个阶级之间,存在着基于合理的分工和分化基础上的有序联系,而分化了的秩序又是被制度化了的。但在“断裂社会”之中,社会各个阶级和阶层之间,由于缺乏公共的价值观和制度基础,无法形成有序的联系,也缺乏稳定的制度化分层结构,而是呈现出一种无中心、无规范、无秩序的离散化状况。

在这样一种“断裂社会”的乱局之中,知识分子与国家和社会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呢?在传统社会中士大夫阶级与国家和社会的有机联系,如今都崩溃了。科举制度的废除,使得现代的知识分子与国家不仅失去了内在的体制关联,而且对国家产生了强烈的疏离感。另一方面,大批知识精英离开家乡,离开乡村,进入都市,又意味着他们脱离了传统的民间社会,失去了自己的血缘、地缘和文化之根。在传统中国,士大夫是国家与社会之间的中枢,如今他们不仅疏离了国家,而且也游离了社会,成为无所依附的自由漂浮者。

不过,进入了北京、上海等大都市的知识分子,虽然失去了土地,却获得了天空,那就是现代社会中属于知识分子的知识空间:学术社群和文化传媒。学术社群以大学为中心,辅之以基金会、学术社团和同人刊物。它们属于知识的生产领域。而文化传媒则属于知识的流通领域,由报纸、杂志和出版业组成。无论是学术社群还是文化传媒,这些相对独立的知识空间都是古代中国没有过的,或者说不曾以建制化的网络规模出现过。这是现代知识分子所赖以存在的社会空间。尽管如此,学术社群也好,文化传媒也好,它们都不再是社会的重心所在,与此同时存在的,还有以市场为核心的商业社会和以权力为核心的国家系统。事实上,随着商人和军人地位的上升,国家和市场在社会中的重要性已经远远超过学院和传媒,并且权力和资本的力量也不断渗透到知识的生产和传播领域,使得其无法保持应有的自主性。

当知识精英有了自己的小社会学术社群和文化传媒时,也使得他们失去了与国家与社会的有机联系。知识分子与社会的关系变得象征化和符号化,只是以知识的符号形态影响社会,通过抽象的话语方式启蒙民众。知识分子与社会特别是乡土社会这种象征化的联系,背后所缺乏的,正是过去士大夫阶级那种制度化的渊源。而抽象的话语一旦匮乏建制化的基础,就会变得无足轻重。现代知识分子不仅不再是社会的中心,反而在“断裂社会”中愈趋边缘。

一百年的科举废除,就是这样影响了二十世纪的中国社会、中国历史和中国知识分子。是历史的宿命,还是偶然之造化?(作者为上海高校都市文化E研究院研究员、华东师大历史系教授)

科举停罢所引发的历史震荡

■宋宏

百年前的1905年,清廷废除了延续一千三百多年的科举制度,虽然此制属中华帝国的基本建制,但诏令一出,举国上下几乎波澜不惊,时人似乎视之如常。敏感的严复却警觉到“此事乃吾国数千年中莫大之举动”,并将其比之于上古时代的“废封建、开阡陌”。抚今追昔,科举停罢所引发的历史震荡,的确深刻影响了百年来的中国社会,使之浮现出迥异于传统时代的复杂面容。对其中的是非曲直,长久以来,学术界、思想界众说纷纭,褒贬不一。不过,以往基于“反封建”的意识形态冲动,对科举本身毁多于誉,对废科举带来的多重后果也缺乏深刻的体认,近年来,人们开始改变此种简单化的看法。值此科举废除百周年之际,上海市历史学会邀请沪上学者同仁,于11月26日-27日在江南古镇南浔召开“科举废除百年”学术研讨会,会上诸位学者就科举制的功能、意义、科举的废除及其历史后果等议题各抒己见,议论风生。

科举:具有形式合理性的选官制度

科举首先是一种通过考试选拔官员的制度,国家藉此得以网罗天下英才。复旦大学史地所教授周振鹤认为,目前对科举的讨论,多侧重于其意义和影响,而对科举制本身研究甚少,八股文即其中一例。自明代成化年间始,朝廷用八股取士。八股只是一种形式,它使改卷者有规范可循,标准可依,而考试内容则局限在四书文、五经文里,士子要代圣人立言,也限于朱注。过去常说八股禁锢士人心灵,事实上,资质俊秀之才,其思想是禁锢不了的,根器驽钝之人的头脑不禁也自锢,只是中人之才多,这些人的思想易受牢笼,科举之弊于此尽显。但科举有它的公平性,八股文的形式所提供的统一标准是其一,此外,科举考试不仅面向诗礼簪缨之族,而且也对贫寒子弟开放。尽管出身不同,入仕之途会有难易之分,但考试毕竟不问出身高低(个别限制除外),还是提供了相对公平的上升机会。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严耀中非常赞同周振鹤对八股文的评价,认为八股给出了一个统一的标准,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某种程度上,几乎可以说没有八股文就没有真正的科举制度。

上海社科院研究员杨国强认为作为一种选官制度,隋唐以来的科举制取代以往举荐、征辟为主,凭藉金钱和血缘(门第)的官员选拔制度是一种很大的进步。它具有公平性,这不仅表现在考试向不同阶层的人士开放,而且整个程序相当严格,因而能绵延千余年之久。严耀中谈到,虽然科举始自隋朝,但在宋代前后差异很大。基本上,宋之前是推荐和考试相结合,以推荐为主,其中,两汉、魏晋举荐强调门风,以德为中心,隋以后分科而举,注重士人的才智。宋代开始才以考试为主,推荐不起作用。之所能如此,与社会变迁有关。因为全国性的考试需要形成统一的意识,没有印刷术的普及,何克臻此?明代科举的繁盛,显然也与此相关。全国性的考试必定还会加重整个行政系统的负担,这就需要强大的经济支撑,宋代以来由商业革命带来的经济繁荣,无疑提供了这样的基础。

华东师大历史系教授许纪霖发言时谈到,科举的核心是国家的选官制度,有意思的是,当它通过八股的形式来选拔官员,提供了一个形式的合理性,使得选拔的标准大体相似,能够保持一种形式上的公平,贫寒子弟在统一的衡文标准下,凭藉自身的努力也可获得登第入仕的机会。科举之弊,朝廷亦非不知,但在实质性公平无法保证的情形下,保证形式的合理对国家来说几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科举的意义、影响与功能

对于科举制度所衍生的社会作用,与会学者也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杨国强认为科举制的社会影响首先在于它造成了一个完备的士人群体,他引钱穆的话,国史自中唐以下,天下成为一个士人举子之天下,形成一个新的社会结构。科举还导致了社会阶层的上下流动,给了下层人士以升迁的希望,这显然有助于消解社会紧张。另外,科举制度的实施也使得整个社会真正养成了尊重读书人、尊重知识的风气。在发言中,许纪霖指出在一个非民主的社会里,精英的取向对于国家之长治久安至关重要。科举使得国家与精英之间能够保持一种制度性的联系渠道。儒学之所以在传统中国有力量,正如余英时所说,主要在于它被建制化了,通过以四书五经为核心内容的考试制度,儒学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在这一过程中,科举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上海档案馆研究员冯绍霆也认为科举在中国延续上千年之久,有着稳定社会的重要作用。在传统时代,国家正式任命的官僚只到县一级,县以下,则依赖乡绅阶层维系统治。因此,在传统社会结构中,科举起到了重要的中介作用。

科举不仅仅是一种选官制度或考试制度,它同时起着整合帝国的文化、教育、社会和政治诸领域的功能。许纪霖认为科举是保持王朝一体化的最重要的方式。中华帝国的疆域极其辽阔,而当时的技术手段又相当落后,因此,如何对广土众民实施有效的统治,使之形成共同的天下意识和王朝意识,没有科举显然是无法实现的,科举发挥了王朝一体化的整合功能。

废科举:一场静悄悄的“革命”

如此重要的科举制度何以到了清末变得难以为继了呢?周振鹤认为由于科举的确束缚了中人之才的头脑,在晚清西力冲击的背景下,渐渐维持不下去了。清廷意识到不变科举会累及国家文化,戊戌时,就下诏废八股,但几经反复,并未成功。庚子事变后,两宫回鸾,清廷下诏变法,真正废除了八股,改试策论。废科举之前,清廷对科举的改革不仅表现在形式上,而且还体现在考官所出的题目上。翻阅这几年士人的一些答策,可以发现内容涉及讨论治外法权的收回、金本位和银本位、各国的地理与政治等全然属于“新学”的问题。

复旦大学教授李天纲在发言中认为,科举其实可以不废,如果改革得好,可用某种形式保留下来,从而使得新旧过渡能够平稳进行。科举作为文官制度是一种选拔,作为教育制度是一种测试,事实上,任何社会都需要这两种机制,因此比较受到当时近代社会的肯定,比如,明末利玛窦在翻译时就将举人、进士与硕士、博士对应起来。办洋务时,曾、左、李等封疆大吏在地方上展开文教改革,但中央只有总理衙门支持,别的机构都反对。这就形成了中央不改,地方已经开始改革的双轨局面。当时地方书院已变为格致,讲授声光化电,培育新式人才。但这些人才无法进入中央,得不到重用,这背后涉及封疆大吏与中央官僚集团的利益之争。曾国藩、李鸿章欲走地方文化改革之路,藉此来推动中央政治的革进,将新式人才引入朝廷,但未获成功。90年代上台的是康梁的激进变法,卒遭失败。政治改革的流产,又使士人集矢于科举。由于政治体制不改,结果,早期书院的改革和后来兴办的中西学堂都垮掉了,最后整个科举被废除,传统教育被中断。由此导致后来吏治大坏,民国吏治便不如清代。本来是可以形式不变(保留科举形式),内容革新,从而避免后来的混乱。

杨国强指出科举的确有可议之处,自产生后就不断遭到批判。朱熹即指责科考是利禄之途,坏人心术。科举之所以后来被废除,是由于当时的教育。清季举办了不少新式学堂,但不废科举会使得学堂的学生无心向学,妨碍了新式人才的培育。这背后反映了近代以来中国知识人的急迫心态。总体来看,科举的废除一方面是士大夫自己消灭自己的举动,它使得通才教育转变为专才教育,原本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没有了,都变为专业知识分子。另一方面,它又造成了“四民社会”的解体。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陶飞亚提到科举废除后,有士人因仕进之路被中断,心存怨怼,后转而成为宗教领袖,显示出科举废除对士人心态和出路的影响。

东华大学历史所教授郭太风认为,科举的停废直接导致了清廷的崩溃,这是由于士大夫阶层的解体使得其中一部分士人转而进入了军界,尤其是加入了新军,武昌起义即是新军革命。另一方面,废科举后,尽管教育现代化了,但由此又造成教育质量差、教材使用不统一,教学内容浅薄化等弊端,不如传统教育成熟、精到。交通大学历史系教授曹树基认为国民心态的浮躁,背后有民族危机的因素在起作用。比如,日俄战争胜利后,1906年,日本满铁开始在中国展开大规模调查,今日来看满铁资料,里面整个是一新学系统。曹树基还谈到,1910年满洲里爆发鼠疫大流行,清政府委托剑桥毕业的博士来主持防疫。随后清政府召开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国际讨论会,编成《东三省防疫事务报告书》,如果变成教科书,一个现代医学体系完全可以从中建立起来,但几个月后辛亥革命就爆发了,这表明清政府在转变过程中虽不断在革新,但清廷所处的是一个太过尴尬的时代,它已没有时间从容准备了,无法做到在内容上革新的时候,继续保留旧的形式。在会议接近尾声的发言中,许纪霖认为科举制的废除,使得精英开始多元化了,不再往国家流动,而是流落到民间,国家与精英的关系在1905年后出现了疏离。在某种意义上,清政府是毁在废科举上,说得绝对一点,不废科举,何来“辛亥”?没有“05”,何来“11”?科举的废除还造成一个后果,民国找不到使得民族国家一体化的整合方式,某种意义上说,辛亥革命的胜利乃是地方士绅的胜利,中央不再能控制全国。此外,科举废除后,这套比较具有公平性的选官制度没有找到替代品,结果吏治大坏,任人唯亲、派系政治等泛滥成灾。所以科举的废除在某种程度上比辛亥革命更重要,它倒是一场真正革命,一场静悄悄的革命。最后,冯绍霆在发言中强调废科举对民族文化的影响既深且巨。

科举考试对士大夫的整合

■易惠莉

晚清湖南长沙有一位文人杨恩寿(1835-1891,字鹤俦,号鹏海),他与郭嵩焘、王先谦、王闿运等交往数十年,与曾国荃、曾纪泽等亦有不疏的交往。杨恩寿一生著述颇富,有《坦园丛书》十四种问世,多为戏曲、传奇。杨恩寿系典型的科举士人,他15岁始应童试,17岁得秀才;经过六次乡试,35岁中举;39岁第一次参加会试失败后,从此放弃科考,以作幕宾和著述度过余生。杨恩寿的生活大约分为两个时期,一是攻读科举,一是作幕宾。不过这两个时期并未截然分开。在35岁中举之前,他就一面参加科考,一面作地方官员的幕宾。杨恩寿留下一本内容丰富的《坦园日记》,其中有大量关于科举考试的记录。如他自己的科考经历,作为幕宾为地方士子校课卷、为地方科考阅卷的经历。因为是亲身经历,又是以日记记录,《坦园日记》就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在清朝科举考试的典章制度中所不载的东西,而对于我们了解科举及其相关方面有很大的价值。

从杨恩寿日记关于广西北流县童子试和湖南长沙乡试的亲身参与的记载,我们对科举考试有这样的感想。第一,科举考试的盛况即参加人数之多,说明晚清商品经济很活跃。试想一万多名士子齐聚长沙参加为期九天的考试,衣食行住需要多少人提供服务,而这些士子从湖南各地赴长沙需要携带多少银钱和物质进行交易,以提供参试期间的生活所需。必须看到,上万名士子齐聚省城参加乡试,绝不仅是长沙,在南京、济南、广州等地也有同样的记录。第二,杨恩寿在二十天内独自承担三千一百九十三份试卷的校阅,其中八天另有监考的责职;至于湖南乡试阅卷数量高达三万一千一百一十份,并需在乡试第三场考试完毕二十天后出榜。这些记录令我们对科考过程中监考环节和阅卷环节所能达到的严格和严正程度提出怀疑。同治年间的有名学者陈澧曾直言乡试阅卷问题的严重性,所谓“今之科场士子多者至万余人,人各为十四艺,试官不能尽阅也。于是三场,专重第一场,视二场、三场无足轻重,甚至有不阅者。故士皆专于四书文,而成荒经蔑古之风也”。1884年游历中国的日本汉学家冈千仞在上海所见则涉及科考“夹带”问题的严重性,一种原版制于日本大阪的便于“举生私携入试场”的缩微铜版四书五经注解本在书肆公开发售。

不过,尽管因参试人数过于庞大使科举制度的具体运作遭遇困境,但直至1905年科举制度退出历史舞台,它却并未因此而面临颠覆性的危机。对此我们看到,以考试为中心的科举制度在明清两代尤其是晚清发展演变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对监考不力、阅卷严正性不足的补充机制。即士子从事科举以来参与各类考课活动的成绩,累积为师长以及士绅社会的评价和印象,这些评价和印象在其参与更高一级的考试选拔中发生重要作用。在参考队伍愈益庞大、阅卷程序愈不能严正实行的状态下,书院师长以及当地士绅社会关于士子才学的评价和印象在选拔中的意义就愈益突出。一般而言,地方上公认的高才士子在各级考试中被选拔出来的机率相对很高。另外,因为士子的才学水准以大量的考课及科考名次排序不断地显示于社会,一名才学不能入流的士子,试图以非常手段在乡试等高层次的考试中获得成功,极易遭遇社会质疑,而危险性极高。这样对于科考士子来说,科考成功之路既在考场内,又在考场外。这就是科考士子异常注重平日和科考期间的同学往来、师门拜谒、联络地方上有名士绅,以及热衷于参与地方各类考课活动的原因。

关于这一点,不仅在杨恩寿的日记中,可以说在晚清其他所有参加科考士子留下的日记、传记和书牍等文字中,都大量看到这种记录。同治年间及其后有关科举制度改革比较统一的见解,其中之一是在科举考试选拔过程中附加荐举程序,实际上这代表了将上述客观存在的补充机制制度化的愿望。随着科举队伍的扩大以及竞争的加剧,与成功相联系的考场外的因素比重愈益增大,为了强化书院师长、同学以及士绅社会的认可程度,士子不但必须力求在各类考课中名列高等,而且要频频参与各种与师长、同学及地方士绅社会的交谊活动。在晚清不闻窗外事并不善交际活动的士子,欲获取较高科名的机率是很小的。无论科举成功的士子还是科场失意的士子,频繁的交际活动是他们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当然这样一来,参加科举考试的成本就大幅增加。由于士子科举的成功联系了地方士绅社会,包括地方官员的群体性的认可,在参与科考的过程中,士子是不乏自我约束并协调人际关系训练的。从这点是否可以说,参与科考的士子中大多数并不乏“合群”的意识!(作者为华东师大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历史系教授)

清末科考策问中所反映的士人意识

■周振鹤

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中国遭遇一场大变故,关系到国家的存亡与文化的绝续,使得清廷不得不实行新政,将戊戌政变所废除的维新方案一件件实行起来,其中科举考试的改革就完全按照戊戌维新期间张之洞与陈宝箴的意见来做。于是在光绪壬寅、癸卯与甲辰连续三年举行的两科乡试与两科会试就成了科举制度废除以前最为特别的考试。这四科考试废除了八股文,而以策论为考试重点,通过其中第二场考试的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我们可以了解政府上层官员与一般士人对于中国当时情势对于世界事务的了解程度到底如何,尤其是在对近代化进程中的具体策略应该如何制定有什么见识,这是向来近代史的研究者所忽略的问题。在社会转型期,我们往往只注意熟悉领导思想潮流的领袖人物,而缺乏对一般思想的了解,而清末科举考试参加者达数十万人之巨,其中仅同时存在的举贡人员也有数万人,如果不了解这些人的情况,等于对中国基本的知识分子阶层的思想知识状况无所知晓。通过对光绪壬寅、癸卯与甲辰三年四科的会试与乡试策问文字的分析,来追寻百年以前存在于官民两界的一般思想潮流的基本特征是一个有意思的课题。

改革后的乡试与会试的第二场是各国政治艺学策考试,每场考试由主考官出五道问策,而由考生作答策。两科会试共10道问策,两科乡试各省合共170道问策,由问策体现出来的主考官员的世界与中国的意象是否真正反映了历史真实,答策又是否真实地反映了考生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以及对世界情势的认知,是值得研究的问题。对世界认识得越深刻,等于是对中国认识得越深刻。各国政治艺学策这样的官方考试等于正式号召普通知识分子关心世界历史的进程,从而客观上让应试的举子们了解到中国的弊病所在,无论对改革对革命都准备了思想基础。但清末保留下来的这些问答文字似乎从未有人利用过,无疑是一个很大的遗憾。虽然考生的答策并不全是在独立之精神与自由之思想指导下写出来的,而是要迎合考试的需要,也就是在力争中式的前提下的急就章,所以必定要揣摩问策的意向,使答策能得到考官的认同。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依然可以看到许多精彩答策,体现了在社会转型期相对丰富的思想内涵。当然有些问策迹近可笑,答策也很幼稚敷衍,但正是这样良莠不齐的一问一答,让我们看到了历史变化的真实。

举一例而言。山西壬寅年乡试有这样一道策问:中学西学互有体用。西人中如倍根之讲求实验,笛卡尔之专务心安,未尝不与中学通。今普通学堂兼取西人所长,补我所未逮,何以不病迂疏,不涉诞妄,义理明而格致精,体立用行,以备朝廷任使策。

这个题目之出已经说明考官对新思潮有相当之注意,因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以张之洞为代表的一群既想吸收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又不想触动中国原有文化与政治体制的高官的基本主张,但这个思路被严复所批评,严认为中学自有中学的体用,西学自有西学的体用,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因此由这个题目首先可见考官已经认可了严复的思路,但是接下来的问题则又回到老路上去。晚清因为受到西学的冲击,国人自信心大受挫折,中国文化受到严重挑战,于是西学中源说成为追寻自身文化光荣的一种心绪排遣(或曰成为一种历史记忆),或者退一步,提倡中学西学有兼通之处,如本题首先就预设培根与笛卡尔的思想与中学是相通的,为考生定下框框。而具体要考生作答的是题目的后半部,亦即询问考生怎样才能使兼取西学的新式学堂能够避免迂疏诞妄的毛病,而达到体立用行,让朝廷得以利用。

乡试的题目是由主考官出的,只与考官本身学识有关而与乡试所在省份的地域特征无关。壬寅年山西乡试的正副考官是曹福元与杨士燮,并不是特别有名的人物,而出这样的考题或许说明他们对新事物的认识反映了当时不少官员的见识水平。考生答问则自然要兼顾表现自己的能力与迎合考官的思想倾向,才能保证中式。在这一题里,考生要先表露自己对西学的了解程度,同时也要体认中学与西学的兼通,最后才提出自己对学堂如何运行的见解。这一年山西乡试取中的第一名举人是王炳宸,在他的答策中就说道:“矧理学之说西人有与中华同者,梭格拉底言格致,以去伪存诚为先。伯拉多言理学有至诚至善之要。不独倍根之讲求实验,笛卡尔之专务心安为见道之语也。”显示出在策问里提到的两个西学名士以外,他还知道更早的苏格拉底与伯拉图这样的大学者,而且也知道这两位学者的主张与中学相通。不过除了考问学识以外,这一题目更重要的是要看看考生处理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这类棘手问题的本事。

光绪壬寅癸卯之际正逢兴办新式学堂的热潮,但许多人也担心学堂虽然有利吸收先进西学,却可能陷入废弃中学的尴尬。这种心理状态自鸦片战争以来的一百多年里始终存在,并不只是当时人所特有。本策问题里所谓“体立用行”背后潜藏的台词,还是想要西学的“用”,而不要西学的“体”,尽管考官明知体用之不可分。聪明的考生自然理解这一点,所以回答起来也很巧妙:“今学堂普建,妙选高才,非谓西学可通中学,缘饰西学而忘其本原也。亦非谓西学不外中学,专务中学而坐失机宜也。”此考生担心有人以西学中源说为借口,说既然西学与中学通,只学西学已经足够,从而忘记中学本原,或者反过来说既然西学不外乎中学,专务中学也可以,从而失去学习西学的良机。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惟当经经纬史,明理达义,而后择西政西艺(按:即西方政治制度与科学技术)之可行于中国,不背孔孟之意而驯致富强之效者,次第考求,以期体立而用行耳。”这样的回答可谓面面俱到。不但如此,这位考生还进一步体会到考题中的“何以不病迂疏,不涉诞妄”,是暗含着考官对新式学堂可能危及中国传统体制与文化的担心,所以直捷了当地答曰:“不然舍正谊明道之言,而以中学为无用,势必矫枉过正,始则取其所当学者而学之,继且取其所不当学者而亦学之,甚至败常乱俗,袭取乎平权平等、自主自由之谬说,以惑人心而祸天下,其恣为诞妄,恐西人闻之,亦所羞称,尚何足与言西学哉,更何足与言中学哉?”这几句话不能不说是点到了考官的心坎里头去的。一篇七百字的答策,差不多都是此类天衣无缝的语言,另外四道策问的答案也有可观之处,再加上第一场的中国史事论,第三场的四书五经义,王炳宸也都有合适的发挥,难怪乎取中为当年山西第一名举人了。

尽管从光绪壬寅癸卯科考中的策问体现出来的考官与考生的见识,尤其是对当时世界事务与西学新学的认识,并不全面,也有所变形与扭曲,但这些策问与答策无疑是一个不小的资料库,足以让我们利用来作为分析一般士人思想状态的依据,并补充辛亥革命以前十年里时论反映的国家与社会形势的不足。限于篇幅,上面所选只是山西一题策问以及一位在历史上无藉藉名的考生的答策而已。壬寅癸卯科考中不少中举的考生后来在民国出大名者,如沈钧儒、谭延闿、蒲殿俊者,在策问一场中的表现,也多有可说之处,至于对这两科乡试与随后两科会试众多策问题的分析也只能有待以后了。(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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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废科举的影响:造成近代乡村教育落后原因
本文摘自《光明日报》2007年11月9日第9版  作者:李世愉

中国古代的教育,城乡差别并不明显。乡村教育的落后是从清末开始的,其根本原因是中国在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中城乡发展的不平衡,但废科举也是造成乡村教育落后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科举制是在仓促之间被废止的

鸦片战争后,传统教育的弱点充分暴露,引进西学成为当务之急。至甲午惨败,天下愕然,群起而寻其因,遂集矢于八股和科举。康有为称:“中国之割地败兵也,非他为之,而八股致之也。”(康有为:《请废八股试帖楷法试士改用策论折》,载《戊戌奏稿》)于是清廷先废八股,再停科举,以新学堂代之。显然,把战败之因归于八股和科举,并未抓住问题的要害,落后就要挨打才是定律。在头脑发热情况下做出的废八股和科举的决定,必然是仓促的,这主要表现在,清政府对废科举必须要解决的两个基本问题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一是废了科举,教育怎么办?科举是选官制度,本与教育无关,但由于封建政府要培养忠于朝廷之士,需要以封建理论去规范他们的思想行为,从学习上引导他们,因此,科举创立不久,便与教育有了不可分割的联系,由此也埋下了隐患。明清时,科举完全左右了教育,把教育内容限制在狭小的范围之内,使众多读书人钻进了死胡同,脱离了社会与民生。依附于科举的教育不是完整的教育,改革是势所必然。但是,改革不应是简单的废除,而首先要搞清科举和教育各自的功能,处理好二者的关系。科举的功能本是保证公平取士,教育的功能是为社会培养各方面的人才。科举不应左右教育,教育也不能只为选官服务。只有让科举回到原本的、单一的选官功能,才是明智的选择。因此,教育与科举分途,才是新式教育发展的前提和关键。然而,清政府并没有这样的认识,反而想以新学堂代替科举,对学堂毕业生授予出身,一如科举之模式,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教育的发展。御史陈曾佑看到了问题的症结,指出新学堂之不能发展,乃“学堂、仕进混一之弊”。他认为,学堂只授文凭,虽多至数千人不觉其滥,如尽授以官,则难以为继,“国家最利之事,在人人皆知求学;国家最不利之事,在人人皆思做官。”(《光绪政要》卷三十一)以发展新学堂来普及教育是进步的,让新学堂重新承担科举选官的功能则是行不通的。认识上出现了偏差,其所推行的政策自然难见其效。

二是废了科举,如何善后?废科举是举国之大事,理应做好充分的善后准备工作。由于仓猝定制,容不得清政府过多地考虑善后问题。面对府州县学的停办,面对数百万科举制留下的举人、生员、童生,清政府既没能解决他们的认识问题,也没有妥善安排他们的出路。而在推广新学堂时,也看不到有效的舆论宣传、组织保证、财政支持、师资培训,全凭各地方长官的认知程度各行其是。正是由于缺乏整体规划和有效的善后措施,造成废科举后一段时间内社会思想的混乱,国人普遍缺乏对新学堂的认同。

二、废科举后面临的新问题

由于思想准备不足,措施不力,因此废科举后出现的许多新问题无法得到解决,严重影响了新学堂的发展,更使乡村教育受到严重冲击而陷于困境。

一是旧的教育体系解体后,造成乡村教育的断层。科举时代,乡村普遍设有社学、义学和私塾,与正规的府州县学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教育体系。这个体系对乡村的文化教育普及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废科举后,旧的教育体系一下子解体了,而新的教育体系一时又无法构建。最初的学堂都设在州县以上的城市,乡村子弟面临无学可上的局面。旧的教育体系中,启蒙教育在乡村占了极大比重,而一旦没有了启蒙教育,乡村子弟就很难考进城里的学堂。实际上,废科举后的一段时间内形成了乡村教育的真空。而这种文化教育的中断,哪怕只有十几年,便是耽误了一代人。

二是传统观念尚未转变,乡村教育难以为继。科举时代的读书观是“读书做官”。诸如“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一类的宣传,渗透到乡里民间,妇孺皆受其染;而“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社会现实,更为世人树立了读书做官的样板。其影响可谓根深蒂固。科举可以立废,观念不可能一下子转变。废科举后,许多乡村人士对新学堂嗤之以鼻,纵有学堂毕业者,乡党亦不以为荣。许多人看不到读书做官的效果,又缺乏对新学堂的正确认识,因而产生了“学而无益”的想法。在传统观念尚未转变,而新学堂又未能触及的乡村,传统的启蒙教育难以为继。

三是教育经费严重不足,乡村教育举步维艰。新学堂与旧式学校不同,它需要政府投入大量的资金。而在晚清,中央及地方的教育经费明显不足,动员民间集资又收效甚微。因此,各地兴办学堂都受到经费的困扰,以至一县之中延至一二年不能有一完全学堂,一乡十里、数十里之中,求一旧有之蒙学馆而不得。此外,高额的学费也让众多人等,特别是乡村子弟望而却步。教育经费的严重不足,限制了新学堂的发展,乡村教育更是举步维艰。

四是师资严重匮乏,乡村教育明显滞后。在传统教育体系解体之后,原有的教师大多不能承担新学堂的教学任务。因此,新学堂面临的又一个困难是师资匮乏。当时办在城市的学堂,有的由于聘不到足够的教师而缩小办学规模,有的只能使用仅受过短期培训的速成教师,还有的“其教授法视家塾无甚差异”。城市学堂尚且如此,又怎能顾及乡村教育呢?

三、废科举后乡村教育的状况

废科举、兴学堂,并没有达到清政府的预期目标,反而导致了另一种状况:一边是乡村教育明显落后,与科举时代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一边是新学堂培养了一批清王朝的掘墓人,这恐怕是清政府所始料不及的。

乡村教育的落后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乡村子弟没有得到受教育的均等机会。科举时代,除宗室、贵族外,城乡子弟均有受教育的机会,当时府州县学的学生大多来自乡村。废科举后,乡村子弟大多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当时即有人指出了这一问题:“科举之弊,近人详言之矣,而其中亦有至善之处,则公平是也。今学堂学生,近城镇者入之,僻远不与;有势力者入之,微寒不与。”(《举人李蔚然请变通整顿学务呈》,见《清末预备立宪档案史料》下册,第985页)直到民国初年,这一问题仍很突出,故有人呼吁:学校需要大大增设,“叫一般青年都能得到教育的均等机会”。二是乡村读书人数明显减少。科举时代,读书人的数字是相当可观的,在乡村“家弦户诵”是极为普遍的现象,以至“深山密箐间,弦诵之声,不绝于耳”。而废科举之后,“乡间读书之声有减无增”,读书人数明显减少,失学人数大大增加。

总之,清末仓促废除科举对乡村教育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是造成近代乡村教育落后的重要原因之一。从这一历史现象中我们可以得到两点启示:第一,任何一项重大的改革都不免带来社会阵痛和负面影响,当政者的责任,应该在果断推行改革时,更慎重、周密地考虑可能出现的问题,防患于未然,尽量把改革带来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第二,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在走向近代化的过程中,城乡发展是不平衡的,而在废科举、兴学堂的过程中,城乡差距被进一步拉大。在今天强调缩小城乡差距、均衡发展时,这一历史教训同样值得我们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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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科举制度的废除看近代以来的文化断裂
本文摘自《战略与管理》 1996年04期  作者:萧功秦

科举制度在中国历史上承负着整合传统社会生活并维系社会内部的文化生态平衡的功能。它对传统中国的政治、文化、思想、教育、经济与社会生活的运行均起到枢纽与调节作用。本文试图通过分析科举制度对传统社会的整合作用,来研究这种制度在近代变革中的消失对20世纪现代化的长远影响。在一个民族的现代化过程中,是否有可能调动其原有的传统制度文化资源,来缓解社会转型过程的整合困难,并尽可能减轻现代化转型所引发的社会震荡?本课题的研究或许可以提供若干有益的启示。



历史上中国传统官僚集权社会的社会精英,主要是由地主、士绅与官僚这三个阶层角色构成的。这些社会阶层各自在经济、文化与政治上承担着维系社会生命体的组织功能。

自隋唐以来迄至近代,传统中国与其他国家相比,一个显著的特点是,上述这三个社会阶层之间存在着相对频繁的横向流动。而这种阶层之间的社会流动,主要是由科举制度来实现的。例如,地主与庶民子弟可以通过科举考试,取得秀才、举人这样的士绅的身份,士绅则又可以进一步通过更高层次的科举考试而成为官僚政治精英。而官僚精英则可以利用自己的权势与影响,通过所授予的职份田以及通过购置田产,进而在经济上成为士绅地主。在传统中国社会里,由于官僚的身份不是世袭的,而一个官僚在退出仕途之后,在传统中国约定俗成的财产继承方式的制约下,他的田产又在数个儿子中均分,这样,其后人则很容易在二三代以后又下降为平民。而平民又可以通过科举考试进而取得功名,从而再次进入上述地主、士绅与官僚之间的精英循环过程。

在中国历史中,“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表明中国社会内部的稀缺资源(财富、地位、权力与名望等等)分配过程存在着相对频繁的流动。自隋唐以来迄至近代,由于科举已经相当制度化,中国社会很少能看到其他文明社会中存在的数百年乃至数十代延绵不绝的世家贵族,“世家无百年之运”,为社会精英的“君子”所享有的稀缺资源的非连续性与“五世而斩”的代际更迭,正是中国传统社会中的较高频度的社会流动性的具体写照。

可以说,中国传统社会正是以科举制度为枢纽,在平民与精英之间,以及在社会精英的三大主要阶层之间,形成周而复始的循环与对流。就传统官僚专制社会所具有的社会流动程度而言,中国可以说是人类前资本主义社会中最具阶层开放性结构的社会。无论是西欧的领主封建社会,日本藩封制社会,还是印度的种姓社会,均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封闭性的阶级等级制度,而不具有中国传统社会如此高度的社会流动性。二这种社会流动性究竟对中国文化生命体的特点、延续与发展有什么意义?

首先,这种体制使历代统治者可以不断从平民阶层中补充新鲜血液,吸纳在智识能力上更具有竞争力的优秀分子。除了娼优等少数贱民之外,在中国传统社会里,任何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攻读生活,通过科举制度提供的“金榜题名”的相对平等机会,进入统治精英阶级。而统治阶级中的部分成员则在同一社会循环中又不断流动出政治领域。由于这种结构类似于近代“科层制”的开放性与自我更新,中国传统社会的精英层始终处于不断吐故纳新的过程之中,科举制至少是形成这种社会新陈代谢过程的一个重要因素。

其次,在科举制度下,精英层之间的流动与上下层级之间的流动性,使文化知识与教育的覆盖面,高于以身份等级为基础的结构封闭性的社会。这一点可以通过历史比较看出来。隋唐以前,在九品中正制这种封闭性的人才选拔制度下,功名的获取所依据的条件,是世袭的身份,而不是个人的努力与知识积聚的水平。文化知识的传播范围,往往局限在少数具有贵族血统或较高的世袭身份等级的阶层中。整个社会缺乏强大的获取文化知识的利益激励机制。而在隋唐以后的科举制度下,功名、地位与权力这些社会稀缺资源的获取,是需要社会成员以获取这个社会的主流知识文化为基础的,这就使社会的文化教育覆盖面,在科举制度下达到近代以前最为广泛的普及与提高。而国家与政府却可以不必为实现文化教育的这种相对普及支出巨额的教育经费。正如一位清末人士所指出的,“科举办法,士子自少至壮,一切学费,皆量力自为。亦无一定成格。各官所经营,仅书院数十区,(费用)率多地方自筹,少而易集,集即可以持久,无劳岁岁经营。”[1]

第三,使社会价值的高度一体化。造成这种价值一体化的原因是,一方面,只有按照统治阶级钦定的儒家经典所主导的价值规范来应试的人,才能获得功名地位,这就使得士人为应试而浸淫于儒家经典的过程,自然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学习以儒学为立身行事的标准的社会化(Socialization)过程。另一方面,由于在士绅、官僚与地主这三大社会精英层之间存在着相对频繁的社会流动,这就使儒家价值规范在各精英阶层的对流中得以广泛的认同与普及。于是中国也就成为以儒家文化为主流文化的一统天下。

第四,在社会稀缺资源追逐过程中,失败者自然会有一种挫折感,而科举制度却有着一种可以称之为“自我消解挫折感”的功能。这是因为,每次科举取士虽然只有少数幸运者获得功名,但由于科举取士没有年龄限制,这样,它就为每一个失败者始终保留着下一次成功的机会与希望,而只要存在着这种机会与希望,个别的科场失意人固然可能成为现存秩序的反叛者,但群体性的社会不满就不会凝结起来,而且不会形成对现存秩序的巨大反抗性的政治参与压力。这一点与近代学堂教育制度颇有不同。

这样,一千多年以来,科举制度也就成为一种特殊的社会整合与社会凝聚机制。它也在长期的历史中,造就并形成中华民族特定的政治文化心理与价值。它使传统中国人重视儒家知识、重视以儒学为基础的教育与风俗成为天经地义。以科举为核心的教育制度与精英选拔制度,既是维系社会精英与政治精英相互依存关系的纽带,也是维系社会各阶层对君主、儒家意识形态和国家权威效忠的基础。

自隋唐以来,中国文化之所以经过多次的朝代更选和“以马上平天下”的外族统治,却始终保持大一统的文化价值体系,乃是因为任何朝代的统治者,必须依靠士绅官僚来实施其对社会的治理,而在科举制的铸模中,士绅阶级则已经是被儒学规范定型化了的阶级。他们在文化价值上有着同样的“基因”,他们可以在为任何统治者效忠的过程中,像春蚕吐丝那样,不断复制出同样的文化价值。中国在近代以前之所以没有出现春秋战国时代那种文化上的多元化,中国传统主流文化即儒学之所以具有如此悠长的历史连续性与生命力,从制度层面上来说,可以从科举制这一简单的事实中得到解释。

然而,众所周知的是,社会文化价值的高度一统化,又导致社会文化缺乏活力与生气。“科举文化”不需要原创性、背诵经典条文的求同思维,对于科举考生来说,远比探索未知的精神与物质世界所需要的求异思维更为重要。久而久之,中国士大夫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群体心理,也就蜕变为牵文拘义、循轨蹈矩、重守成而轻创新的积习。在以制艺为人生追求目标的士人们看来,丰富的历史文化就被简单地解读为“十六字心传,五百年道统,圣人之学不外乎是”的僵化教条。清末保守派士大夫的代表人物叶德辉之所以反对任何变革,乃是因为在他看来,孔孟之道,“乃大经大法,凡吾人所欲言,无不于数千百年前言之。”这种陈腐保守的思想观念,可以说正是科举制所造成的文化思维定势的必然结果。

于是,在前现代时期的中国,一种最具阶层开放性的制度,又恰恰与最为封闭的思想模式有机地结合为一体并世代相传。开放性的阶层流动与精英新陈代谢,是这一制度的优点,但它们却被充分利用来巩固大一统的意识形态信条与士大夫官僚的定型化的思想行为模式。

近代以来的历史表明,这种社会整合机制支配下的国家和社会建制,以及这种建制下的中国士绅官僚精英阶级,是无法应付民族危机和现代化挑战的。自近代以来,一代又一代的新型知识分子对科举制度的消极面的批判乃至愤怒声讨,可以说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对作为这种整合机制的基础的各项制度进行改革,便成为清末新政的当务之急。



在改革科举制度的问题已经成为社会共识之后,在如何改革,通过什么方式来进行改革的问题上存在着不同的选择。

第一种选择是渐进的变通的方式。清末新政初期,湖广总督张之洞与两江总督刘坤一在1901年和1902年初向清廷呈交的“江汉三奏”的改革建议中,就主张通过“变通”的方式来改革科举制度。他们主张在科举考试中增加考试“各国政治地理武备农工算法”的内容,并建议留学学成归国者经清政府复试可以取得进士贡士的资格。清政府接受了这种改革思路,在清末新政初期,改革科举制度的办法也是渐进式的,例如辛丑年(1901年)七月,清廷命自从此为始,乡会试等均试策论,不准用八股文程式,并停止武科考试,等等。此后,取消科举的呼声日益高涨,但清廷的主政者在具体措施上还是渐进的。1902年张之洞首先提出十年内逐步废止科举制度,这一建议受到清廷采纳。方法是每科取士名额递减,分三科减尽,十年之后,一律从学堂取士。

第二种选择则是立即彻底废除科举。其代表人物有袁世凯、端方等人。清廷认为他们的奏议“不为无见”,此后不久,端方与袁世凯的废科举的建议被清廷采纳。清廷于1905年采取更为激进的彻底废止科举的措施,其理由可以从袁世凯、端方的奏议中看到。该奏折的大意是:——根据现在危迫情形,实同一刻千金,科举一日不停,士人皆有侥悻得第之心,不能专心一致砥砺新学,民间更是相率观望,而且,私立学堂极少,公家财力有限,不可能普及学堂。因此,如继续采取渐进方式,新式学堂就没有大兴的希望。——即使现在立即废止科举,遍设学堂,也要等10多年之后,才能培养出足够数量的各类人才。如以渐进的方式废止科举,那么要培养出所需人才则要到20年以后。而在强邻相逼的窘迫环境下,中国大局必然危殆。——学堂最为新政大端,学堂对开通民智、普及教育、培养合格国民有根本的作用。因此,科举不停,学校不广,士心不能坚定,民智不能大开,故欲推广学校,必自先停科举始。[2]从以上奏折内容来看,端方与袁世凯等人之所以要求迅速废除科举,其理由是,由于人心恋旧,从而妨碍了新制度的建立与开展,他们认为,在危机深重的情况下,只有迅速地取消科举制,才能釜底抽薪地消除人们对旧制的依恋,迫使士绅知识分子接受新的教育制度。这种“先破后立”的观点,反映了当时主流精英中普遍存在的一种思想方法。他们注意到了科举制度的固有惰性对变革的阻力,并且以此作为彻底废除科举的理由,而又以中国所面临的危机压力作为迅速废除这种制度的根据。但他们却较少考虑到,这种作为现存社会有机体的组成部分的制度一旦突然取消将可能在社会整合上引发的问题。此外,他们也很少考虑到,一种新制度的建立与发挥成效,并非简单地“破旧立新”就能达到,新制度的发挥效能尚需要一系列的复杂条件的配合。

激进的废除科举派实际上忽视了改革所必须注意的一个重要原则,那就是严复所指出的“非新无以为进,非旧无以为守”。一种富有成效的改革必须尽可能避免整合危机所引起的社会震荡,这就必须在新旧规则之间形成一种过渡的连续性。对科举制度不是采取变通,而是采取迅速取消的办法,其结果是,一方面,变革旧制而导致传统的社会整合方式的丧失,另一方面,新的社会整合方式(例如学堂教育体制)又无法单凭体制改变而及时形成,由此产生严重的社会脱序和社会整合危机。



这种取消科举的“休克疗法”至少导致以下几方面的消极后果。

第一,由于原有社会凝聚机制的急剧瓦解,社会成员从原有的生存结构中脱离出来,又无法被新的生存结构所吸纳,从而迅速“游离化”。这种“游离化”社会群体,对清末及民国初年的社会转型过程构成巨大的政治参与压力,并进而引发急剧的社会震荡。造成这种“游离态社会动员”的原因是,一方面,大批士绅知识分子失去了通过原有的儒学知识资源获取仕途的指望,又由于年龄、知识结构、经济能力等种种原因,而无法进入新学堂,因而产生群体性的对现实的疏离与不满。这一点正如当时人指出的:“科举初停,学堂未广,各省举贡人数不下数万人,生员不下数十万人,中年以上不能再入学堂,保送优拔人数定额无多,……不免穷途之叹。”[3]

另一方面,旧的人才选拔制度虽然可以一夜里取消,然而新的制度却又无从在短时间里相应建立,办理学堂的条件远远不会因为单独废除科举考试制度而相应地自然成熟。如师资、教材、经费、毕业后的出路、校舍等问题,均难以在短期内解决。正如当时有人指出的,“各省学堂经费匮乏,无米可炊,力不能支,提学纷纷请款,而官力民力罗掘俱穷”,以致出现学堂因缺乏经费而停办。当时许多士绅知识分子认为,科举制度的取消,乃是“竭全国之精华,成现形之恶果,此诚可长太息也。[4]在清末新政时期,新式学堂的创办,决非像一举废除科举那样容易。当时的现实是,由于“地方贫困搜刮已穷,以致一县之中延至一二年,不能有一完全之学堂以资教育,官司苟为敷衍,人才坐见消亡。”出现“(书)院(学)堂两无,中西并失”的情况。[5]这样就出现大批既无法进入新式学堂,又无法通过科举取得功名的“无根人”。

民国初年的名记者黄远庸把这些游离分子称之为对社会稳定具有破坏力的“游民阶级”。原来效忠旧王朝的士人阶层成为不安现状的游离分子,这不但使现政权陡然失去原有的社会支持基础,而且也使传统的联结社会各阶层的聚合力急剧削弱。其次,由于科举制度的废止,进入新式学堂与出国留学便成为士民获取功名和社会地位的主要途径。据统计,到1907年,中国到日本的各类留学生的总数已达7000余人。然而,晚清的中国作为一个起步伊始的后进现代化的国家,其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和文化发展程度,还远远无法提供足够的位置与就业机会来吸纳纷至沓来的从新式学堂中华业和留学归国的青年知识分子。这样,在科举废除之后,清末民初的都市中与各省充满了大批因无法就业而对前途深感失望的青年知识分子。这些处于游离状态的人们,由于社会地位的不稳定,前途的渺茫与心理失落感,就以异乎寻常的速度,急剧地涌入政治领域。纷纷竞奔官场,以争取权力、地位与财富资源,成为新政时期与民国初年的“政治参与膨胀”的巨大力量。另一方面,革命的情绪也最容易在这一富有理想而又在现实生活中备感绝望的处于“游离态”的青年知识分子中发展起来。

科举制度取消所产生的第二方面后果是,群体性的社会心理挫折不断聚结为反体制的力量。二千年以来,中国士绅知识分子以当官为人生基本追求目标。在官本位社会心态没有发生根本变化的情况下,科举制度却突然取消,并被学堂教育取代。然而,学堂毕业是一次性的,它不像科举制度那样,可以无限期地对所有的落第者“许诺”“下一次机会”,正因为如此,清末的学堂制度不存在对功名追求者的挫折感的自我消解机制。每年将有大批学生从学堂毕业,并理所当然地要求政府满足其进入仕途的要求,而由于客观条件所限,这种要求注定得不到满足,这种挫折感便形成群体性的社会不满。这是20世纪初期以来政治参与膨胀的重要原因之一。换言之,清末新政推行的社会变革所实现的新的社会整合机制的发育程度,远远不足以制衡和吸附旧体制瓦解后大量出现的社会疏离分子和新型人材。正是这些在新政改革中产生的社会势力和青年团体,成为这场变革运动的主要掘墓人。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清末新政这场在传统集权体制下的社会改革运动,几乎就成了不断“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的社会动员过程。

第三,由于科举制度是以儒家的政治标准和价值来选拔人才、凝聚人心和构成获取地位、名望和权力的基本途径的,科举制度的废止,从长远来看,就使国家丧失了维系儒家意识形态和儒家价值体系的正统地位的根本手段。这就导致中国历史上传统文化资源与新时代的价值之间的最重大的一次文化断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由于科举制度在1905年的废止,从而使这一年成为新旧中国的分水岭。它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其划时代的重要性甚至超过辛亥革命。正如历史所表明的那样,科举制度的激进改革,起到了与清末新政的改革推行者意愿相悖的“釜底抽薪”的结果。美国学者罗兹曼在《中国的现代化》一书中指出,“(新政的)舵手在获得一个新的罗盘以前就抛弃了旧的,遂使社会之船驶入一个盲目漂流的时代。”这位作者还认为,中国的困难的实质在于,这种过渡阶段破坏了久经考验的选拔精英的程序,科举制度的废除,破坏了经典教育,严重地削弱了传统价值的影响。代之以毫无章法可循的局面。[6]

第四,在科举废止后,由于士绅阶级的消失、宗族制度与义田制、学田制的崩解以及由此造成的宗族学堂的衰落,在中国相当一部分地区的农村,文盲率反而较之传统社会更为上升。中国近代与现代之间在文化上的断层,至少可以由此得到部分的解释。综上所述,科举制度的取消对中国现代化造成的困难在于,原有的形成社会精英的方式由此而发生突然的断裂。正如一些研究者指出的,曾经由科举制度给社会提供的内聚力量,在其后几十年中一直都没有恢复过来。科举制度的取消既然产生如此多的消极后果,这是否可以得出一个保守倒退的结论,即中国根本不应该进行以科举制为核心的教育体制改革?显然不应得出这样的结论。变革不适应于时代要求的旧制度,毕竟是历史的大趋势。但采取什么方法,使制度改革可以取得真正的效果,则应是改革者考虑的最为关键的问题。这里,杜亚泉对科举制改革的反思值得重视,这位民国初年的政论家认为,如果在最初考虑改革科举制度的具体办法时,不是简单地废止科举制度,而是“稍稍改其课士之程式,简(选)稍通时事之儒臣,典试各省,依今日之教科门类,列为试题,以定取弃。”那么,这种科举改革所产生的效果,会比单单废除科举而建学堂的效果更好。[7]如何理解杜亚泉的上述观点?

科举制度本身无疑是一个民族长期历史演进中凝聚起来的制度文化资源,它在中国人的心理积淀中渊远流长。如果保留科举制的形式,使之稳定广大士绅知识分子的竞争心,并使这种竞争心纳入现存秩序的基本框架之内。在这一前提下,进而改革科举考试内容,使考试科目更具现代性,那就可以在保持士绅知识分子的竞争心理的同时,进而引导、激励社会人心趋向新的目标与方向。以这种“旧瓶装新酒”式的变通方式来改革科举制度,可以最大限度地调动传统制度资源,为实现新旧制度与文化的转型,提供缓冲与衔接。五自20世纪初期以来,一个严重的事实是,中国农村社会的文化生态开始出现严重的断层。农村文化生态平衡不断失调与退化,农村对城市过度依附并失去其自主性,这些关系到中国现代化的重大问题,均与科举制度的取消有着密切的关联。众所周知,在传统中国农村社会,存在着一个以士绅为主体的精英阶级。科举制所造成的社会流动性,使中国的农村社会存在着独立于城市的文化系统,这一文化系统是由士绅地主、宗族组织与相应的宗族学校私塾构成的。根据潘光旦与费孝通对近900个进士的一项研究,明清时代的一半进士家庭来自农村。[8]而有功名的中下层农村士绅在士绅中所占比例则更多。他们是中国传统农村文化系统的主体。

在传统科举制度下,农村士绅通过科举所拥有的士绅身份,是保持其在农村中的精英地位的基础。他们正是借助这一身份与地位,获得社会的尊重,并成为农村社会与文化生活的主导者与组织者。正如张仲礼先生所指出的,“绅士作为一个居于领袖地位和享有各种特权的社会集团,也承担了若干社会职责。他们视自己的家乡福利增进与利益保护为己任。在政府官员面前,他们代表了本地的利益,他们承担了诸如公益活动、排解纠纷、组织修路筑桥、开河建堤等公共工程,此外,还组织地方治安,征税,弘扬儒学,兴建学校等农村社会生活的各项工作。”[9]在这一文化系统中,由于宗族所拥有的相当数量的学田、义田、义学的存在,相当一部分同族子弟不分贫富均可以通过就读于本族的宗族学校,获得一定的文化知识,并成为农村的准文化人。据一些国外学者统计,近代以前,中国南方农村不少地区的识字率比20世纪20、30年代更高,这一点很大程度上可以从这种农村精英文化系统所维持的文化生态平衡得到解释。

由于这一农村文化系统的存在,中国农村社会存在着一定程度的自主性。这是因为,传统农村士绅起到了国家与农村社会的中介作用。他们一方面代表官府向农民征税,另一方面又利用他们的特殊身份地位,而对官府保持自己的影响力。这就使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农村地方利益的代言人。然而,由于科举的废止,对于农村士绅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此后中国农村中不再存在一个稳定的士绅阶级来充任农村文化生活与社会生态环境的组织者与调节者。另一方面,学堂则成为跻身政界的唯一出路,而学堂均在省城和京城,又由于城市集中着财富、名位、权力这些社会稀缺资源的巨大优势,这样,自民国以来,就出现了大批农村知识青年源源不断地被城市吸纳并脱离农村的“无根化”过程。农村知识分子大量地单向地向城市流动,并在城市中去寻求自己的生存与发展的机会与空间,是清末民国以来社会变动的一个基本趋势。与此同时,由于农村文化人缺乏再生机制,农村文化生态从而持续退化与空洞化。在这种背景下,农村基层的权力结构发生什么变化?正如美国学者杜赞奇所指出的,“到了本世纪二三十年代,村政权落入另一类型的人物之手。他们大多希望从政治和村公职中捞到物质利益,村公职不再是赢得公众尊敬的场所而为人所追求。”[10]“传统村庄领袖不断被赢利型经纪人所取代,村民们称其为‘土豪’、‘无赖’或‘恶霸’。这些人无所不在,影响极坏。……进入民国之后,随着国家政权的内卷化,土豪劣绅乘机窃取各种公职,成为乡村政权的主流。”[11]可以说,民国初年以后,主宰农村命运的,正是这样一些没有文化、甚至只有反文化的社会阶层。

在传统中国农村社会,士绅地主固然是在经济与政治上对广大农民进行剥削与压迫的食利阶级,但他们毕竟在相当程度上承担着由儒家思想所规定的社会伦理责任,并承担着农村文化生态平衡的组织、以及农村文化传统的延续的功能。面对官府,这些士绅还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农村社会自主体的利益。而民国以来的土豪、恶霸地主、地痞流氓与“刁民”,他们以国家在农村的代理人与收税人自居,成为国家专制主义对农民进行巧取豪夺的最直接的帮凶。由于传统农村文化生态的彻底崩坏,20世纪初以来,农村的自主性与自治性,随着农村士绅阶级的消失,而不复存在。而土豪地主、恶霸则更是肆无忌惮,这几乎是民国初年以后不断恶性循环的历史过程。人们应充分意识到这一变化对中国后续现代化的意义。

科举制度的取消,实际上只是中国农村文化生态失衡的开始,农村智力资源向城市的单向流动,此后数十年从来没有中止过。除了那些心存田园浪漫情怀而下乡过几天“悠然见南山”悠闲日子的城市文人雅士外,农村不再是吸引人们的去处。随着户籍制度的严格化,随着工业化造成的剪刀差的形成,农村所拥有的稀缺资源的相对贫困化只能是变本加厉。城市与农村的差距不断扩大,它所造成的历史后果,已经成为当今中国现代化不容忽视的严重问题。

培养文化的意识,拥有文化的良知,探索文化的轨迹,传承文化的精神,肩负文化的责任,维护文化的秩序,净化文化的生态,养育文化的人格,重建文化的经典,迎接文化的振兴。
离线谭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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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废除百年祭”学术笔谈
本文摘自《文汇报》2005年12月25日 作者:许纪霖等

科举废除与“断裂社会”

■许纪霖

1905年,是二十世纪中国史上重要的一年。这一年,犹如“万历十五年”一般,没有惊人动地的大事发生,既没有革命发生,也无君主更替。然而,对千万中国精英来说,其震撼却不亚于6年以后的辛亥革命:持续了千年之久的科举制度,在这一年寿终正寝了。

科举制度,从表面看来,只不过是中华帝国众多制度的一种,解决的无非是精英选拔的问题,它的命运,难道比皇帝的存废更重要?然而,我要说的是:没有1905,何来1911?没有废除科举,何来辛亥革命?

还是要从中华帝国自身的结构说起。两千年的中华帝国,看起来是君主绝对专制,事实上是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传统的中国社会,是一个以士大夫为中心的“四民社会”。“四民社会”正如梁漱溟先生所说,乃是一个“伦理本位,职业分途”的社会。士农工商这四大阶级,形成了以儒家价值为核心的社会分层。与欧洲中世纪的封建被过滤广告

社会不同,四民社会的等级分层,是上下之间有流动的社会分层。隋唐以后,作为社会中心的士大夫阶级,正是通过制度化的科举制度从社会中选拔精英,保证了精英来源的开放性和竞争性,也维持了社会文化秩序的整合和稳定。

凭借着科举制度,士大夫阶级在古代中华帝国,成为了帝国王权制度与社会宗法制度相互联系的中枢和纽带。士大夫阶级所信奉的道统———儒家价值观既是帝国官方的政治意识形态,也是宗法家族社会共同的文化传统。余英时先生说:儒学对传统中国的主要贡献在于提供了一个较为稳定的政治、社会秩序,儒家是一种“建制化”的理论,上至朝廷的礼仪、典章,国家的组织与法律,社会礼俗,下至族规、家法、个人的行为规范,无不被儒家建制化了。之所以如此,乃因为儒学有自己的价值担当者:士绅阶级,而众多的芸芸士子,能够凝聚为一个共同价值观、道德规范和行为模式的阶级,科举制度乃是最重要的建制,正是科举制度,使得本来只是社会宗法家族传统的儒家价值观,一方面成为了国家意识形态,另一方面也论证了中华帝国制度的合法性,从而使儒家获得了全面“建制化”的力量。

以儒家价值和科举制度为核心所得以建构的士大夫阶级(亦称为士绅阶级),其一身兼二任也,在朝廷辅助君王统治天下,在乡野为道德表率和地方精英领导民间。以士大夫阶级为重心,古代中国的社会与国家浑然一体,表现出有机的整合。

明代以后,这一以士大夫为中心的四民社会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随着江南经济的发展和繁荣,商人的地位开始上升,虽然还是在士之下,但已经在农工之上。到了晚清,由于镇压太平天国和抵抗外国列强的需要,出现了地方士绅领导的私家军,本来一直被压抑的军人集团在乱世之中脱颖而出,渐渐成为左右中国政局的重要力量。伴随着军人和商人地位的上升,士农的位置急剧滑坡,特别是士大夫的核心位置,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在激烈的社会大动荡之中,四民社会逐渐解体。

军人和商人的地位的上升,虽然威胁到士大夫作为社会中坚的核心地位,但只要科举制度存在一天,国家对精英的身份认定,依然是通过功名的途径加以确认,而精英对国家的向心力依然有其建制化的保障。你可以家产万贯,可以名声如日中天,但只要没有传统的功名,依然只是地方的精英或社会的精英,而不是国家的精英,无法进入国家的统治者行列。到了晚清,一方面是社会经济结构的变迁,造就了大量没有功名的社会精英,他们中的许多人通过捐纳挤进士大夫阶级,这些“异途”出身的绅士比起通过科举考试的“正途”绅士来说,人数增长更快,据张仲礼先生的量化研究结果,到了晚清,上层士大夫中,竟然有半数是“异途”出身,作为国家精英选拔制度的科举,面临着名存实亡的境地。

1905年的科举制度的正式宣告废除,象征着以科举为建制化的士大夫阶级被彻底颠覆了,而以士大夫为核心的“四民社会”也从此宣告解体。自此,士大夫阶级失去了其制度化的再生机制,只剩下其无形的灵魂,不复其有形的躯壳。士大夫阶级没有了,然而读书人还是存在,他们摇身一变为现代的知识分子。晚清的知识分子与传统的士大夫相比较,有诸多的不同。首先是知识结构变化了,从四书五经变为亦中亦西的新学,从伦理政治的规范性知识变为应用性的自然知识;其次是知识的空间变化了,从过去的私塾、书院变为中西混杂的洋学堂,到民国以后又变为西方式的以学科化为中心的学校体制。最后是读书人的出路变化了,不再是像过去那样仕途一条路,他们与国家的制度化联系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被切断了,知识分子不再是国家精英,他们成为了王汎森先生所说的“自由浮动资源”,开始流向社会:军队、商业、金融、实业、媒体、出版业和学院,也有一部分生存在社会正式结构的边缘和外围,成为国家的反叛者和造反者。

大家都知道,1911年的辛亥革命之所以摧枯拉朽式的席卷全国,迅速成功,相当大的原因乃是因为作为国家军队的新军的反叛,而新军之所以反叛王朝,乃是因为那些年轻的新军军官们,不再是与王朝有同心同德的传统士大夫,而是产生了强烈疏离感的新式知识分子。岂止新军军官,社会上整个士绅阶级以及各种分化了的社会精英,无论是有功名的或无功名的,因为科举制度的废除,使得这些体制内外的精英都与王朝发生了制度化的裂痕,不再具有过去那样的一体感。在一个非民主化的社会中,精英的认同趋向是至关重要的,只要精英们与国家产生了疏离感,政权的颠覆也就不远了。从1905到1911,从科举废除到辛亥革命,个中有着十分隐秘的历史因果关系。


科举制度废除以后的社会,不再是一个以读书人为中心的“四民社会”,而是一个无中心的“断裂社会”。所谓“断裂社会”,有两方面的涵义,其一是国家与社会的断裂,其次是社会各阶层的断裂。士大夫原来扮演着将国家与社会一体化的枢纽功能,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士大夫阶级瓦解了,国家与社会之间再也无法建立起制度化的沟通,二者之间发生了严重的断裂。精英流失到民间,流失到社会各个领域,导致国家统治集团的非精英化。军人干政,武人弄权,大批边缘人物借助枪杆子和私人关系,进入从中央到地方基层的各级统治机构,导致政治黑暗腐化。国家权势与散布在社会的商业精英、知识精英和媒体精英发生了日益严重的紧张和冲突,最后在分崩离析的大乱局中,通过一场由上而下的社会大革命,建立了新的国家政权。

不仅国家与社会断裂了,社会各阶层之间也发生了断裂。在原来的“四民社会”中,以士大夫阶级为核心,士农工商之间存在着伦理本位、职业分途和上下流动的有机联系。到20世纪以后,随着士大夫阶级的消亡、农民阶级的凋敝以及商人和军人地位的上升,阶级与阶级之间断裂了,社会不再有中心,彼此之间也缺乏制度化的有机联系。这种“断裂社会”表面看起来是一个现代的多元社会,因为现代性的本质就是分化,社会分化为不再有中心的多元社会。但“断裂社会”与此的最大区别在于:在多元社会中国家与社会之间、各个领域之间以及各个阶级之间,存在着基于合理的分工和分化基础上的有序联系,而分化了的秩序又是被制度化了的。但在“断裂社会”之中,社会各个阶级和阶层之间,由于缺乏公共的价值观和制度基础,无法形成有序的联系,也缺乏稳定的制度化分层结构,而是呈现出一种无中心、无规范、无秩序的离散化状况。

在这样一种“断裂社会”的乱局之中,知识分子与国家和社会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呢?在传统社会中士大夫阶级与国家和社会的有机联系,如今都崩溃了。科举制度的废除,使得现代的知识分子与国家不仅失去了内在的体制关联,而且对国家产生了强烈的疏离感。另一方面,大批知识精英离开家乡,离开乡村,进入都市,又意味着他们脱离了传统的民间社会,失去了自己的血缘、地缘和文化之根。在传统中国,士大夫是国家与社会之间的中枢,如今他们不仅疏离了国家,而且也游离了社会,成为无所依附的自由漂浮者。

不过,进入了北京、上海等大都市的知识分子,虽然失去了土地,却获得了天空,那就是现代社会中属于知识分子的知识空间:学术社群和文化传媒。学术社群以大学为中心,辅之以基金会、学术社团和同人刊物。它们属于知识的生产领域。而文化传媒则属于知识的流通领域,由报纸、杂志和出版业组成。无论是学术社群还是文化传媒,这些相对独立的知识空间都是古代中国没有过的,或者说不曾以建制化的网络规模出现过。这是现代知识分子所赖以存在的社会空间。尽管如此,学术社群也好,文化传媒也好,它们都不再是社会的重心所在,与此同时存在的,还有以市场为核心的商业社会和以权力为核心的国家系统。事实上,随着商人和军人地位的上升,国家和市场在社会中的重要性已经远远超过学院和传媒,并且权力和资本的力量也不断渗透到知识的生产和传播领域,使得其无法保持应有的自主性。

当知识精英有了自己的小社会学术社群和文化传媒时,也使得他们失去了与国家与社会的有机联系。知识分子与社会的关系变得象征化和符号化,只是以知识的符号形态影响社会,通过抽象的话语方式启蒙民众。知识分子与社会特别是乡土社会这种象征化的联系,背后所缺乏的,正是过去士大夫阶级那种制度化的渊源。而抽象的话语一旦匮乏建制化的基础,就会变得无足轻重。现代知识分子不仅不再是社会的中心,反而在“断裂社会”中愈趋边缘。

一百年的科举废除,就是这样影响了二十世纪的中国社会、中国历史和中国知识分子。是历史的宿命,还是偶然之造化?(作者为上海高校都市文化E研究院研究员、华东师大历史系教授)

科举停罢所引发的历史震荡

■宋宏

百年前的1905年,清廷废除了延续一千三百多年的科举制度,虽然此制属中华帝国的基本建制,但诏令一出,举国上下几乎波澜不惊,时人似乎视之如常。敏感的严复却警觉到“此事乃吾国数千年中莫大之举动”,并将其比之于上古时代的“废封建、开阡陌”。抚今追昔,科举停罢所引发的历史震荡,的确深刻影响了百年来的中国社会,使之浮现出迥异于传统时代的复杂面容。对其中的是非曲直,长久以来,学术界、思想界众说纷纭,褒贬不一。不过,以往基于“反封建”的意识形态冲动,对科举本身毁多于誉,对废科举带来的多重后果也缺乏深刻的体认,近年来,人们开始改变此种简单化的看法。值此科举废除百周年之际,上海市历史学会邀请沪上学者同仁,于11月26日-27日在江南古镇南浔召开“科举废除百年”学术研讨会,会上诸位学者就科举制的功能、意义、科举的废除及其历史后果等议题各抒己见,议论风生。

科举:具有形式合理性的选官制度

科举首先是一种通过考试选拔官员的制度,国家藉此得以网罗天下英才。复旦大学史地所教授周振鹤认为,目前对科举的讨论,多侧重于其意义和影响,而对科举制本身研究甚少,八股文即其中一例。自明代成化年间始,朝廷用八股取士。八股只是一种形式,它使改卷者有规范可循,标准可依,而考试内容则局限在四书文、五经文里,士子要代圣人立言,也限于朱注。过去常说八股禁锢士人心灵,事实上,资质俊秀之才,其思想是禁锢不了的,根器驽钝之人的头脑不禁也自锢,只是中人之才多,这些人的思想易受牢笼,科举之弊于此尽显。但科举有它的公平性,八股文的形式所提供的统一标准是其一,此外,科举考试不仅面向诗礼簪缨之族,而且也对贫寒子弟开放。尽管出身不同,入仕之途会有难易之分,但考试毕竟不问出身高低(个别限制除外),还是提供了相对公平的上升机会。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严耀中非常赞同周振鹤对八股文的评价,认为八股给出了一个统一的标准,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某种程度上,几乎可以说没有八股文就没有真正的科举制度。

上海社科院研究员杨国强认为作为一种选官制度,隋唐以来的科举制取代以往举荐、征辟为主,凭藉金钱和血缘(门第)的官员选拔制度是一种很大的进步。它具有公平性,这不仅表现在考试向不同阶层的人士开放,而且整个程序相当严格,因而能绵延千余年之久。严耀中谈到,虽然科举始自隋朝,但在宋代前后差异很大。基本上,宋之前是推荐和考试相结合,以推荐为主,其中,两汉、魏晋举荐强调门风,以德为中心,隋以后分科而举,注重士人的才智。宋代开始才以考试为主,推荐不起作用。之所能如此,与社会变迁有关。因为全国性的考试需要形成统一的意识,没有印刷术的普及,何克臻此?明代科举的繁盛,显然也与此相关。全国性的考试必定还会加重整个行政系统的负担,这就需要强大的经济支撑,宋代以来由商业革命带来的经济繁荣,无疑提供了这样的基础。

华东师大历史系教授许纪霖发言时谈到,科举的核心是国家的选官制度,有意思的是,当它通过八股的形式来选拔官员,提供了一个形式的合理性,使得选拔的标准大体相似,能够保持一种形式上的公平,贫寒子弟在统一的衡文标准下,凭藉自身的努力也可获得登第入仕的机会。科举之弊,朝廷亦非不知,但在实质性公平无法保证的情形下,保证形式的合理对国家来说几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科举的意义、影响与功能

对于科举制度所衍生的社会作用,与会学者也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杨国强认为科举制的社会影响首先在于它造成了一个完备的士人群体,他引钱穆的话,国史自中唐以下,天下成为一个士人举子之天下,形成一个新的社会结构。科举还导致了社会阶层的上下流动,给了下层人士以升迁的希望,这显然有助于消解社会紧张。另外,科举制度的实施也使得整个社会真正养成了尊重读书人、尊重知识的风气。在发言中,许纪霖指出在一个非民主的社会里,精英的取向对于国家之长治久安至关重要。科举使得国家与精英之间能够保持一种制度性的联系渠道。儒学之所以在传统中国有力量,正如余英时所说,主要在于它被建制化了,通过以四书五经为核心内容的考试制度,儒学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在这一过程中,科举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上海档案馆研究员冯绍霆也认为科举在中国延续上千年之久,有着稳定社会的重要作用。在传统时代,国家正式任命的官僚只到县一级,县以下,则依赖乡绅阶层维系统治。因此,在传统社会结构中,科举起到了重要的中介作用。

科举不仅仅是一种选官制度或考试制度,它同时起着整合帝国的文化、教育、社会和政治诸领域的功能。许纪霖认为科举是保持王朝一体化的最重要的方式。中华帝国的疆域极其辽阔,而当时的技术手段又相当落后,因此,如何对广土众民实施有效的统治,使之形成共同的天下意识和王朝意识,没有科举显然是无法实现的,科举发挥了王朝一体化的整合功能。

废科举:一场静悄悄的“革命”

如此重要的科举制度何以到了清末变得难以为继了呢?周振鹤认为由于科举的确束缚了中人之才的头脑,在晚清西力冲击的背景下,渐渐维持不下去了。清廷意识到不变科举会累及国家文化,戊戌时,就下诏废八股,但几经反复,并未成功。庚子事变后,两宫回鸾,清廷下诏变法,真正废除了八股,改试策论。废科举之前,清廷对科举的改革不仅表现在形式上,而且还体现在考官所出的题目上。翻阅这几年士人的一些答策,可以发现内容涉及讨论治外法权的收回、金本位和银本位、各国的地理与政治等全然属于“新学”的问题。

复旦大学教授李天纲在发言中认为,科举其实可以不废,如果改革得好,可用某种形式保留下来,从而使得新旧过渡能够平稳进行。科举作为文官制度是一种选拔,作为教育制度是一种测试,事实上,任何社会都需要这两种机制,因此比较受到当时近代社会的肯定,比如,明末利玛窦在翻译时就将举人、进士与硕士、博士对应起来。办洋务时,曾、左、李等封疆大吏在地方上展开文教改革,但中央只有总理衙门支持,别的机构都反对。这就形成了中央不改,地方已经开始改革的双轨局面。当时地方书院已变为格致,讲授声光化电,培育新式人才。但这些人才无法进入中央,得不到重用,这背后涉及封疆大吏与中央官僚集团的利益之争。曾国藩、李鸿章欲走地方文化改革之路,藉此来推动中央政治的革进,将新式人才引入朝廷,但未获成功。90年代上台的是康梁的激进变法,卒遭失败。政治改革的流产,又使士人集矢于科举。由于政治体制不改,结果,早期书院的改革和后来兴办的中西学堂都垮掉了,最后整个科举被废除,传统教育被中断。由此导致后来吏治大坏,民国吏治便不如清代。本来是可以形式不变(保留科举形式),内容革新,从而避免后来的混乱。

杨国强指出科举的确有可议之处,自产生后就不断遭到批判。朱熹即指责科考是利禄之途,坏人心术。科举之所以后来被废除,是由于当时的教育。清季举办了不少新式学堂,但不废科举会使得学堂的学生无心向学,妨碍了新式人才的培育。这背后反映了近代以来中国知识人的急迫心态。总体来看,科举的废除一方面是士大夫自己消灭自己的举动,它使得通才教育转变为专才教育,原本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没有了,都变为专业知识分子。另一方面,它又造成了“四民社会”的解体。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陶飞亚提到科举废除后,有士人因仕进之路被中断,心存怨怼,后转而成为宗教领袖,显示出科举废除对士人心态和出路的影响。

东华大学历史所教授郭太风认为,科举的停废直接导致了清廷的崩溃,这是由于士大夫阶层的解体使得其中一部分士人转而进入了军界,尤其是加入了新军,武昌起义即是新军革命。另一方面,废科举后,尽管教育现代化了,但由此又造成教育质量差、教材使用不统一,教学内容浅薄化等弊端,不如传统教育成熟、精到。交通大学历史系教授曹树基认为国民心态的浮躁,背后有民族危机的因素在起作用。比如,日俄战争胜利后,1906年,日本满铁开始在中国展开大规模调查,今日来看满铁资料,里面整个是一新学系统。曹树基还谈到,1910年满洲里爆发鼠疫大流行,清政府委托剑桥毕业的博士来主持防疫。随后清政府召开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国际讨论会,编成《东三省防疫事务报告书》,如果变成教科书,一个现代医学体系完全可以从中建立起来,但几个月后辛亥革命就爆发了,这表明清政府在转变过程中虽不断在革新,但清廷所处的是一个太过尴尬的时代,它已没有时间从容准备了,无法做到在内容上革新的时候,继续保留旧的形式。在会议接近尾声的发言中,许纪霖认为科举制的废除,使得精英开始多元化了,不再往国家流动,而是流落到民间,国家与精英的关系在1905年后出现了疏离。在某种意义上,清政府是毁在废科举上,说得绝对一点,不废科举,何来“辛亥”?没有“05”,何来“11”?科举的废除还造成一个后果,民国找不到使得民族国家一体化的整合方式,某种意义上说,辛亥革命的胜利乃是地方士绅的胜利,中央不再能控制全国。此外,科举废除后,这套比较具有公平性的选官制度没有找到替代品,结果吏治大坏,任人唯亲、派系政治等泛滥成灾。所以科举的废除在某种程度上比辛亥革命更重要,它倒是一场真正革命,一场静悄悄的革命。最后,冯绍霆在发言中强调废科举对民族文化的影响既深且巨。

科举考试对士大夫的整合

■易惠莉

晚清湖南长沙有一位文人杨恩寿(1835-1891,字鹤俦,号鹏海),他与郭嵩焘、王先谦、王闿运等交往数十年,与曾国荃、曾纪泽等亦有不疏的交往。杨恩寿一生著述颇富,有《坦园丛书》十四种问世,多为戏曲、传奇。杨恩寿系典型的科举士人,他15岁始应童试,17岁得秀才;经过六次乡试,35岁中举;39岁第一次参加会试失败后,从此放弃科考,以作幕宾和著述度过余生。杨恩寿的生活大约分为两个时期,一是攻读科举,一是作幕宾。不过这两个时期并未截然分开。在35岁中举之前,他就一面参加科考,一面作地方官员的幕宾。杨恩寿留下一本内容丰富的《坦园日记》,其中有大量关于科举考试的记录。如他自己的科考经历,作为幕宾为地方士子校课卷、为地方科考阅卷的经历。因为是亲身经历,又是以日记记录,《坦园日记》就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在清朝科举考试的典章制度中所不载的东西,而对于我们了解科举及其相关方面有很大的价值。

从杨恩寿日记关于广西北流县童子试和湖南长沙乡试的亲身参与的记载,我们对科举考试有这样的感想。第一,科举考试的盛况即参加人数之多,说明晚清商品经济很活跃。试想一万多名士子齐聚长沙参加为期九天的考试,衣食行住需要多少人提供服务,而这些士子从湖南各地赴长沙需要携带多少银钱和物质进行交易,以提供参试期间的生活所需。必须看到,上万名士子齐聚省城参加乡试,绝不仅是长沙,在南京、济南、广州等地也有同样的记录。第二,杨恩寿在二十天内独自承担三千一百九十三份试卷的校阅,其中八天另有监考的责职;至于湖南乡试阅卷数量高达三万一千一百一十份,并需在乡试第三场考试完毕二十天后出榜。这些记录令我们对科考过程中监考环节和阅卷环节所能达到的严格和严正程度提出怀疑。同治年间的有名学者陈澧曾直言乡试阅卷问题的严重性,所谓“今之科场士子多者至万余人,人各为十四艺,试官不能尽阅也。于是三场,专重第一场,视二场、三场无足轻重,甚至有不阅者。故士皆专于四书文,而成荒经蔑古之风也”。1884年游历中国的日本汉学家冈千仞在上海所见则涉及科考“夹带”问题的严重性,一种原版制于日本大阪的便于“举生私携入试场”的缩微铜版四书五经注解本在书肆公开发售。

不过,尽管因参试人数过于庞大使科举制度的具体运作遭遇困境,但直至1905年科举制度退出历史舞台,它却并未因此而面临颠覆性的危机。对此我们看到,以考试为中心的科举制度在明清两代尤其是晚清发展演变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对监考不力、阅卷严正性不足的补充机制。即士子从事科举以来参与各类考课活动的成绩,累积为师长以及士绅社会的评价和印象,这些评价和印象在其参与更高一级的考试选拔中发生重要作用。在参考队伍愈益庞大、阅卷程序愈不能严正实行的状态下,书院师长以及当地士绅社会关于士子才学的评价和印象在选拔中的意义就愈益突出。一般而言,地方上公认的高才士子在各级考试中被选拔出来的机率相对很高。另外,因为士子的才学水准以大量的考课及科考名次排序不断地显示于社会,一名才学不能入流的士子,试图以非常手段在乡试等高层次的考试中获得成功,极易遭遇社会质疑,而危险性极高。这样对于科考士子来说,科考成功之路既在考场内,又在考场外。这就是科考士子异常注重平日和科考期间的同学往来、师门拜谒、联络地方上有名士绅,以及热衷于参与地方各类考课活动的原因。

关于这一点,不仅在杨恩寿的日记中,可以说在晚清其他所有参加科考士子留下的日记、传记和书牍等文字中,都大量看到这种记录。同治年间及其后有关科举制度改革比较统一的见解,其中之一是在科举考试选拔过程中附加荐举程序,实际上这代表了将上述客观存在的补充机制制度化的愿望。随着科举队伍的扩大以及竞争的加剧,与成功相联系的考场外的因素比重愈益增大,为了强化书院师长、同学以及士绅社会的认可程度,士子不但必须力求在各类考课中名列高等,而且要频频参与各种与师长、同学及地方士绅社会的交谊活动。在晚清不闻窗外事并不善交际活动的士子,欲获取较高科名的机率是很小的。无论科举成功的士子还是科场失意的士子,频繁的交际活动是他们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当然这样一来,参加科举考试的成本就大幅增加。由于士子科举的成功联系了地方士绅社会,包括地方官员的群体性的认可,在参与科考的过程中,士子是不乏自我约束并协调人际关系训练的。从这点是否可以说,参与科考的士子中大多数并不乏“合群”的意识!(作者为华东师大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历史系教授)

清末科考策问中所反映的士人意识

■周振鹤

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中国遭遇一场大变故,关系到国家的存亡与文化的绝续,使得清廷不得不实行新政,将戊戌政变所废除的维新方案一件件实行起来,其中科举考试的改革就完全按照戊戌维新期间张之洞与陈宝箴的意见来做。于是在光绪壬寅、癸卯与甲辰连续三年举行的两科乡试与两科会试就成了科举制度废除以前最为特别的考试。这四科考试废除了八股文,而以策论为考试重点,通过其中第二场考试的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我们可以了解政府上层官员与一般士人对于中国当时情势对于世界事务的了解程度到底如何,尤其是在对近代化进程中的具体策略应该如何制定有什么见识,这是向来近代史的研究者所忽略的问题。在社会转型期,我们往往只注意熟悉领导思想潮流的领袖人物,而缺乏对一般思想的了解,而清末科举考试参加者达数十万人之巨,其中仅同时存在的举贡人员也有数万人,如果不了解这些人的情况,等于对中国基本的知识分子阶层的思想知识状况无所知晓。通过对光绪壬寅、癸卯与甲辰三年四科的会试与乡试策问文字的分析,来追寻百年以前存在于官民两界的一般思想潮流的基本特征是一个有意思的课题。

改革后的乡试与会试的第二场是各国政治艺学策考试,每场考试由主考官出五道问策,而由考生作答策。两科会试共10道问策,两科乡试各省合共170道问策,由问策体现出来的主考官员的世界与中国的意象是否真正反映了历史真实,答策又是否真实地反映了考生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以及对世界情势的认知,是值得研究的问题。对世界认识得越深刻,等于是对中国认识得越深刻。各国政治艺学策这样的官方考试等于正式号召普通知识分子关心世界历史的进程,从而客观上让应试的举子们了解到中国的弊病所在,无论对改革对革命都准备了思想基础。但清末保留下来的这些问答文字似乎从未有人利用过,无疑是一个很大的遗憾。虽然考生的答策并不全是在独立之精神与自由之思想指导下写出来的,而是要迎合考试的需要,也就是在力争中式的前提下的急就章,所以必定要揣摩问策的意向,使答策能得到考官的认同。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依然可以看到许多精彩答策,体现了在社会转型期相对丰富的思想内涵。当然有些问策迹近可笑,答策也很幼稚敷衍,但正是这样良莠不齐的一问一答,让我们看到了历史变化的真实。

举一例而言。山西壬寅年乡试有这样一道策问:中学西学互有体用。西人中如倍根之讲求实验,笛卡尔之专务心安,未尝不与中学通。今普通学堂兼取西人所长,补我所未逮,何以不病迂疏,不涉诞妄,义理明而格致精,体立用行,以备朝廷任使策。

这个题目之出已经说明考官对新思潮有相当之注意,因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以张之洞为代表的一群既想吸收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又不想触动中国原有文化与政治体制的高官的基本主张,但这个思路被严复所批评,严认为中学自有中学的体用,西学自有西学的体用,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因此由这个题目首先可见考官已经认可了严复的思路,但是接下来的问题则又回到老路上去。晚清因为受到西学的冲击,国人自信心大受挫折,中国文化受到严重挑战,于是西学中源说成为追寻自身文化光荣的一种心绪排遣(或曰成为一种历史记忆),或者退一步,提倡中学西学有兼通之处,如本题首先就预设培根与笛卡尔的思想与中学是相通的,为考生定下框框。而具体要考生作答的是题目的后半部,亦即询问考生怎样才能使兼取西学的新式学堂能够避免迂疏诞妄的毛病,而达到体立用行,让朝廷得以利用。

乡试的题目是由主考官出的,只与考官本身学识有关而与乡试所在省份的地域特征无关。壬寅年山西乡试的正副考官是曹福元与杨士燮,并不是特别有名的人物,而出这样的考题或许说明他们对新事物的认识反映了当时不少官员的见识水平。考生答问则自然要兼顾表现自己的能力与迎合考官的思想倾向,才能保证中式。在这一题里,考生要先表露自己对西学的了解程度,同时也要体认中学与西学的兼通,最后才提出自己对学堂如何运行的见解。这一年山西乡试取中的第一名举人是王炳宸,在他的答策中就说道:“矧理学之说西人有与中华同者,梭格拉底言格致,以去伪存诚为先。伯拉多言理学有至诚至善之要。不独倍根之讲求实验,笛卡尔之专务心安为见道之语也。”显示出在策问里提到的两个西学名士以外,他还知道更早的苏格拉底与伯拉图这样的大学者,而且也知道这两位学者的主张与中学相通。不过除了考问学识以外,这一题目更重要的是要看看考生处理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这类棘手问题的本事。

光绪壬寅癸卯之际正逢兴办新式学堂的热潮,但许多人也担心学堂虽然有利吸收先进西学,却可能陷入废弃中学的尴尬。这种心理状态自鸦片战争以来的一百多年里始终存在,并不只是当时人所特有。本策问题里所谓“体立用行”背后潜藏的台词,还是想要西学的“用”,而不要西学的“体”,尽管考官明知体用之不可分。聪明的考生自然理解这一点,所以回答起来也很巧妙:“今学堂普建,妙选高才,非谓西学可通中学,缘饰西学而忘其本原也。亦非谓西学不外中学,专务中学而坐失机宜也。”此考生担心有人以西学中源说为借口,说既然西学与中学通,只学西学已经足够,从而忘记中学本原,或者反过来说既然西学不外乎中学,专务中学也可以,从而失去学习西学的良机。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惟当经经纬史,明理达义,而后择西政西艺(按:即西方政治制度与科学技术)之可行于中国,不背孔孟之意而驯致富强之效者,次第考求,以期体立而用行耳。”这样的回答可谓面面俱到。不但如此,这位考生还进一步体会到考题中的“何以不病迂疏,不涉诞妄”,是暗含着考官对新式学堂可能危及中国传统体制与文化的担心,所以直捷了当地答曰:“不然舍正谊明道之言,而以中学为无用,势必矫枉过正,始则取其所当学者而学之,继且取其所不当学者而亦学之,甚至败常乱俗,袭取乎平权平等、自主自由之谬说,以惑人心而祸天下,其恣为诞妄,恐西人闻之,亦所羞称,尚何足与言西学哉,更何足与言中学哉?”这几句话不能不说是点到了考官的心坎里头去的。一篇七百字的答策,差不多都是此类天衣无缝的语言,另外四道策问的答案也有可观之处,再加上第一场的中国史事论,第三场的四书五经义,王炳宸也都有合适的发挥,难怪乎取中为当年山西第一名举人了。

尽管从光绪壬寅癸卯科考中的策问体现出来的考官与考生的见识,尤其是对当时世界事务与西学新学的认识,并不全面,也有所变形与扭曲,但这些策问与答策无疑是一个不小的资料库,足以让我们利用来作为分析一般士人思想状态的依据,并补充辛亥革命以前十年里时论反映的国家与社会形势的不足。限于篇幅,上面所选只是山西一题策问以及一位在历史上无藉藉名的考生的答策而已。壬寅癸卯科考中不少中举的考生后来在民国出大名者,如沈钧儒、谭延闿、蒲殿俊者,在策问一场中的表现,也多有可说之处,至于对这两科乡试与随后两科会试众多策问题的分析也只能有待以后了。(作者为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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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梦麟和陈独秀讲笑话:五四健将以秀才功名为荣
曾国藩“敬挽”活着的好友

曾国藩酷爱写挽联简直到了痴狂的地步,甚至带给活着的人写。因为活人忌讳,他便偷着写。一次,一好友到曾国藩家中拜访,在书房,朋友见砚下压着几张纸,以为新文,便欲欣赏,不料曾国藩竟死死护住。好友硬抢过来,竟看到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十几人都被曾国藩一一“敬挽”了一番。好友怒不可遏,拂袖而去,自此断交。

蒋梦麟和陈独秀讲笑话

蒋梦麟和陈独秀常讲笑话。一次,蒋对陈说:“你是一个秀才,我也是一个秀才。秀才有两种:一种是考八股时进的秀才。八股废掉后,改考策论,称为策论秀才。策论秀才虽有几分洋气,但没有八股秀才值钱。”陈独秀于是问蒋:“唉!那你这个秀才是什么秀才?”蒋回答是策论秀才。陈便说:“那你这个秀才不值钱,我是考八股时进的八股秀才。”

章太炎投桃报李为杜月笙修家谱

章太炎晚年索居苏州,门前冷落。章的爱侄在上海与人发生官司纠葛,向章太炎求助。章太炎要学问有五车,要权势却是没有。情急之下,想起了上海的黑帮老大杜月笙,于是给杜修书一封,求其帮助。杜月笙见信,喜出望外,结识学术泰斗正是其朝思暮想的,此时正是机会,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章侄的事情摆平了。随后,杜月笙又趁热打铁亲赴苏州拜访大名鼎鼎的“章疯子”,并附上一张2000元银票,后每月都派人送钱,解除了章经济上的拮据。而章则投桃报李,亲自为杜月笙修家谱。

周佛海闻陈公博毙命而作诗

陈公博亡命日本不到三个月,就被迫以战犯巨奸的身份归国。陈在江苏省第三监狱的最后生涯十分压抑,失眠烦闷,他“始终以好汉自命”,常忍不住大喊一声:“天啊!”又自解“我所写文章不曾称过日本为友邦,因为我不认日本为朋友”。1946年6月1日,陈公博在狱中毙命,子弹从后脑进,前额出。周佛海在狱中闻之“有感”,作诗云:“水流花谢太匆匆,往事如烟梦亦空。地下相逢应共笑,成仁毕竟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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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除科举:是与时俱进 还是因噎废食?
本文摘自《南方都市报》2005年9月12日 作者:谭伯牛(青年历史学家)

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论语·雍也篇第六》

学生冉耕患病将死,孔夫子去做临终告别,有上述感叹。

命者,势也。大势所趋,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科举制度的死亡,和中国的王朝制度一样,是老病逢强贼,不得不亡。西方坚船利炮的入侵,不过是压死骆驼的稻草罢了。人与历史皆有苟延残喘的决心,所谓病去如抽丝,一则说时间之长久,二则说去病之痛楚。生活于历史病痛下的人,甘苦自知。而其中,又有深知病痛所由、窥见未来方向之人,为之号呼。

纪事者,剥茧抽丝,排比时事,做一有序的记录。

虽然建立了宪制国家,虽然发生了号称“启蒙”的五四运动,虽然“教育救亡”的喊声不绝于耳,虽然有一段所谓“黄金十年”的上升期,民国仍因无法弥补制度性缺陷而导致社会矛盾激化,并终于崩溃。

黄白对决

今年,是废除科举一百周年,也是日俄战争一百周年。日俄战争在春天结束,废除科举的命令于秋初颁布。废除科举虽早经酝酿,但是,日俄战争,尤其是日本战胜俄国取得最终胜利,对于制定国策的清国君臣震撼极大,我们若说日俄战争是废除科举的催化剂,未尝不可。因此,在重估废除科举得失之际,有必要对日俄战争略作回顾。

日俄战争,有个绝对“第一”:这是人类历史上至此为止规模最大的战争;奉天(今沈阳)会战,双方合共投入兵力达六十二万四千人,前所未有。此役另有一项相对“第一”:若排除1896年埃塞俄比亚人战胜意大利人的阿杜亚(Adowa)之战,则此役是现代历史上第一次非白种人战胜白种人的战争。

十九世纪的世界,无论文治武功,堪称白种人或曰“欧洲文明”的天下。然至世纪末,白种人反躬自省,对自己在全球范围内的控制力不再居之无疑;黄种人穷极思变,则对本国本族的前景推导出一种“创见”。文艺、舆论最能反映时代面目,兹举数例,以说明世纪之交,白人世界对黄种人(亚洲)的警惧,以及东亚人士(特别是中、日二国)对未来百年的期望。日俄之战前十年,德国皇帝威廉二世手绘一图,内容为欧洲女武神(Valkyries)与乘龙之佛陀作战,用示保持优势、继续捍卫基督教西方的决心;1898年,日本人近卫笃麿发表全球范围内种族战争的预想,呼吁本国与同种结盟,为将来之黄白人种大对决作准备;1904,美国作家杰克·伦敦撰文,对“日本人的组织和统治能力”及“中国人口之巨大劳动能力”表示恐惧。戊戌变法失败,梁启超亡命日本,写下一段煽情文字:“自此以往,百年之中,实黄种与白种人玄黄血战之时也!……与白色种人相驰驱于九万里周径之战场,是则二十世纪之所当有事也”(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83页)。

正是在此背景下,爆发了日俄战争,并以日本获胜终局。世界上被压迫民族的领袖们由此得出结论:必须把西方的科学和工业引进自己的国家,但必须像日本人那样摆脱欧洲的控制,自己掌握现代化进程,并保留自身的民族特点。嗣后,伊朗(1905)、土耳其(1908)先后爆发民族独立革命,盖即受日本战胜之启示与鼓舞(帕尔默·科尔顿《近现代世界史》,第885-8页)。与战胜国同属黄种的中国人,战后反思所得,不能逾此范围,但是,别有一分悲喜交加的复杂情绪。因为,这场外国战争竟在“禹域”(中国领土)内展开,而战争的目的,则是争夺对满洲(约当今东北三省)及朝鲜的控制权;更甚者,迫于形势,中国在此战中竟不得不宣布“局外中立”。自时人视之,此役较诸十年前的甲午惨败、五年前的庚子之难,不啻更形耻辱,而瓜分、亡国的危机感接踵而来。

其时,具有“先进”思维的人士,略分二类,一为“立宪派”(呼吁实行君主立宪的政治精英),一为“实力派”(以袁世凯、张之洞为代表的封疆大吏)。“立宪派”认为,日俄战争不仅仅是“军队之竞争”,更是“政治之竞争”:日本是君主立宪国家,俄国为君主专政国家。不论国内政治,还是对外战争,都可看出立宪对专制的优越性。日俄战争结束不久,清廷便派五大臣出洋,周游列国,考察宪政。

“实力派”则借此机会,向科举制度开刀。

程序正义

通俗地说,科,指考试科目的科;举,是举用人才的举;科举制度,则是通过考试选拔人才的制度。

中国最后一个“探花”——光绪三十年(1904年)甲辰恩科,殿试一甲第三名——商衍鎏,曾对科举制度作扼要总结:“自汉至隋,轻于文字而重于选举。自隋、唐至宋,重在考试而不核行能。自宋神宗后,专以进士为贵,降至于明、清,守之而勿失”(《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序例》)。由此可知,中国二千年来选拔人才有一个趋势,最初,注重候选者的品行、声誉(汉代举孝廉,分四科,以“德行志节”居首),衍变至末期,则一篇短文定终身(清代,八股文限定字数为七百)。

以品行、声誉作为选拔人才的标准,立法之意固然不错,无奈,执行起来实在无法客观。今人都知道,起点公平确难实现,惟可寄托者,在于程序正义。自上而下的统一考试,不分富贵贫贱,惟成绩是尚,却能最有效地保持程序正义。

洪武三年(1370年),明太祖诏曰:“自今年八月始,特设科举,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这句话,准确把握了时代精神,亦可视作程序正义的“制度化”。同时,中国官僚制度的“现代化”亦告完成,而且,引进这种“现代化”成果还令朝鲜、日本乃至英国受益。孙中山遍考欧美各国政治,回国演讲,尝说:“英国行考试制度最早,美国行考试才不过二三十年,英国的考试制度就是学我们中国的。中国的考试制度是世界最好的制度”(1921年,《五权宪法》)。西人,如伏尔泰(法)、马礼逊(英)、杜兰(美)等,亦尝赞美科举制度,德国社会学家韦伯(MaxWeber)更从学理层面探讨,谓科举制度使被统治者在专制国家趋向平等,堪称“消极的民主化”(passivedemocratization,余英时译)。

因此,我们才说,二千年科举制度的嬗变体现了历史的进步。但是,科举制度终被废革。难道,早在一百年前,科举制度便因本身的“现代性”作茧自缚,便已不合时趋,不得不被浩浩汤汤的“时代潮流”冲溃?这也是历史的进步么?

尝试回答这个问题,得使用“杠杆”理论。

神奇杠杆

科举制度的本质,窃谓王亚南以“杠杆”比喻科举制度,能得其要,他说:

“科举制像从外部为中国官僚社会做了支撑的大杠杆,虽然它同时又当作一种配合物成为中国整个官僚体制的一个重要构成部分”(《中国官僚政治研究》,第96页);

然谓科举既是支撑帝国的“杆杠”,又是帝国的“构成部分”,此喻似凿枘难合。但是,我们若将科举制度与“士以天下为己任”联系起来,此喻之妙就体现出来了。

天下,是谁的?今天,我们都知道,天下是人民的,所谓“十亿神州尽舜尧”。但是,在“帝国”时代,天下只可能是天子一人的,否则,就不是帝国,而是共和国了。不过,以天下之大,单靠天子一人,是没办法统治的,于是,选谁来“共治”天下,便是身为天子首要考虑的问题。帝王曾挑选、倚重过各类人马,如外戚,如宦官,如佞幸,然史有明鉴,此类人众俱属治国不足、肇乱有余,惟有倚重读书人、士大夫的时候,天下方称乂安。是否因史书都由读书人编纂,利用话语霸权,故意贬低其他集团,抬高自己身份?似不尽然。众所周知,汉高祖刘邦最瞧不起读书人,未得天下,即有“溺儒冠”的恶习,既得天下,更有“乃公马上得之(指天下),安事《诗》、《书》”的狂言。但是,登基不久,他对读书人的态度便来了个大转弯,诏曰:

“贤人已与我共平之(指天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这道诏书,固然是汉代选举制度的滥觞,也为接下来二千年的历史定下基调。诏书中的“贤士大夫”,自然指读书人。然而,战国时代的“士”,“以读书为专业,揣摩为手腕”(顾颉刚语),朝秦暮楚,反复无常,倾人城倾人国者不知凡几,时称“游士”。待到天下一统,再不妥善安置这些“游士”,令其尽快转变为“贤士大夫”,君主专制的国家安全实在堪虞,因此,刘邦才会发出邀请,请“从我游”,并许以“尊显”。于是,才会有科举的制度设计,让“贤士大夫”尽为我用,不致成为国家的隐患。不论如何本领高强的人,他只要有一丝入世之心,便不得不参与这个游戏。

八股之死

先天,玄而又玄,牵涉太广,兹不赘论。后天失调,则指明代(宪宗成化以后)将唐、宋以来多种多样的考试方法,如策论、史传、诗赋、经义等,尽行捐弃,而只用四书文(又称制艺,即八股文)选拨人才。

不论今古,但凡要考试,绝大部分的考官、考生都不会拒绝标准化。在考官,阅卷十分轻松(今日更可用计算机阅卷),在考生,见招拆招,有章可循。八股文虽是写文章,却具有极高的标准化程度。首先,命题有范围(不出四书,即《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其次,思路有限制(以朱熹对四书的注解为标准),最后,作文有定格。一篇八股文,按写作次序,略可分为破题、承题、起讲、领题、收结几个部分,而在领题、收结之间,便是起、中、后、末四大比,每比二股对偶,合之则为八股。八股文之得名,在此,八股文之优劣,亦系于此。

利害相权,弊大于利。单就文学价值而言,“文章无定格,立一格而后为文,其文不足言矣”(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六)。八股文虽智慧与技巧并重,然其本质,并无异于古今中外一切应试承命之作,究是用过即弃不堪回首之物,好听一点叫敲门砖,难听一点则是卫生巾、避孕套,难登大雅之堂(八股文未能进入文学史,即是明证)。再就选拔人才而言,考生将全部精力用于写作这种高难度、无实际的文章,四书以外的知识,一无所知;作文以外的生活,全无历练。一旦侥幸考中,政府授以职使,其不能胜任乃至渎职、作恶,又是题中应有之义。上之所求在彼,下之所应如此,“学非所用,用非所学”(梁启超等《公车上书请变通科举折》),名实背离,格格不入,一国之人才政事,日趋败坏,可想而知矣。

适如韦伯所言:“西方与中国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差别在于,在我们这里,除了这种等级制的教育考核之外,还出现了理性的专业训练,并且部分地取代了前者”。

科举之废

当时定议:科举废除后,以学堂代之,并辅以留学。于是,天下读书或不读书的“读书人”,甫闻新诏,初则惊喜狂怒,继则狂怒惊喜,终于,纷纷“背起书包上学堂”而后已。为何惊喜?为何狂怒?为何上学堂?所以惊喜者,留心经济、立志匡时的人获得了解放,再不用千人万马挤在科举这条独木桥上你拉我拽举步维艰了;所以狂怒者,十年寒窗,砚透笔秃,何曾想换来一场黄粱梦?所以上学堂者,自此以后,神州大地,遍设学堂,将使“无地无学,无人不学”,并以此致富图强,有志报国养家者,舍此途无以进身矣。

清末废除科举,改办学堂,从表面上看,前此得益于科举的士人绅士的特权受到破坏,或曰“士人政权”被瓦解,他们理应坚决反对此项改革。而实际上,广大士绅在此巨变中“机敏地停止了反抗”,转而以开办学堂作为“保存特权的新出路”。因为,学堂的考试内容虽由子曰诗云一变而为声光电化,可是,学堂毕业生(以及留学生)照样被授予生员、举人、进士的头衔,照样做官,特权犹在。

旧时代的官绅,得风气之先的一部分学堂生,以及大小军阀(可以鲁迅《阿Q正传》中赵家父子、假洋鬼子及城中“革命党”作代表)成为社会的上层阶级,农民及城市贫民成为社会底层,二者之间的阶级流动因缺少类似科举的制度设计而趋于静止,二者之间的矛盾亦日愈扩大。旧时代常见的“官逼民反”造成之动乱是可以克服的,不然不会有清代后期的“同治中兴”;新形势下的“列强瓜分”,因民族国家业已兴起,足以抵抗;但是,过渡期的制度性缺失——阶级流动不能经常、有序——却足以亡国。因此,虽然建立了宪制国家,虽然发生了号称“启蒙”的五四运动,虽然“教育救亡”的喊声不绝于耳,虽然有一段所谓“黄金十年”的上升期,民国仍因无法弥补制度性缺陷而导致社会矛盾激化,并终于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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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10-11-19
科举制的得与失
本文摘自《甘肃日报》2010年10月28日第7版 作者:韩少功

法国拿破仑纪念馆的讲解员说,拿破仑法典从中国学来了很多东西,包括借助科举建立了他们的现代文官体制。

欧洲以前是贵族世袭制,一个人当官,得有门第。比较而言,那是家族主义,不像中国这样个人主义:只要个人奋斗,就可能考上一个官。从另一方面说,欧洲搞的是阶级主义,不像中国这样,差不多是全民主义:官员来自各个不同的阶级,有利于政府最广泛地网罗人才和凝聚经验。应该说,这样一种制度,从汉代发端,到隋、唐两代定型成熟,保证了中国的社会稳定和繁荣发展;被拿破仑拿到欧洲去以后,与他们传统的民主相结合,更成为西方政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直到现在还是这样:部长以上的官员靠政治任命,靠选举轮换,但副部长以下的官员是终身制的公务员,是超党派的,是面向全民考举录用的。

我们在“五四”的时候,在政治上只看到他们“德先生”当家,只看到一个民主选举,看不到与之相配套的其他制度,更看不到西方考举与中国科举的关系,倒是把科举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然,该不该骂呢?该骂。问题是该怎么骂,该骂什么。一个制度的功能,是在一系列配置条件下发生的,条件变了,功能也就变了。科举在中国由合理变得不合理,是一系列相关因素变化的结果。

中国最早有了纸张和活字印刷,所以出版发达,教育发达,读书人太多。“士农工商”,“士”是指儒士和文士,不是欧洲以及日本那种武士,那种军事贵族。战国时代的读书人还追求“六艺”,其中包括射箭和骑马,是文武兼备的,与欧洲以及日本的武士有点像。到后来就像史学家雷宗海所说的“文弱化”了,“十年寒窗”呀,“一心只读圣贤书”呀,就是戏曲里那些白面书生,除了想做官,就是与小姐眉来眼去地谈爱。这么多读书人都要科举,开始还让皇帝高兴,说天下人才都被我网罗了啊;后来又让皇帝们头痛,因为没有这么多编制,即便设置了好些“员外”,相当于编外干部,相当于今天的巡视员或者调研员,还是容纳不下这么多的读书人。

八股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早期的考生可以做诗,考官判分也有较大的主观裁量权。但考生太多了以后,不制定一个八股,不搞出一个模式和程式,就没有统一的和机械的判分标准,就不大容易防止考官舞弊和加大淘汰力度。

官僚队伍日益庞大也是这样来的。皇帝怕读书人去帮助农民造反,尽量把他们往官场里收容吧,但官员太多了以后,没有足够的税收来养,于是薪水越来越低,要想活得好一点,就得贪污受贿搜刮民财。皇帝知道大家俸银太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官员太多了以后,还必然压制工商业,靠行政特权来与其他精英争夺资源和社会主导权。法国史学家布罗代尔谈到城市的时候,说西方近代以来的大城市大多是工商城市,阿姆斯特丹、巴黎、伦敦、纽约等等,过去不是行政首都,相当一部分至今也没有成为行政首都。连日本也是这样,原来的首都在京都,比江户、大阪要小得多,移都江户,即现在的东京,是后来的事情。这与中国很不一样。中国的大都市从来都是官城,长安啊,开封啊,北京啊,都是国家或行省的首都,主要居民是官员,加上准备当官的士,加上官场退休的绅,还有一点附属的生活服务系统。这种“官城”的历史和格局,就是中国缺乏工商传统和强大市民阶层的明显标志,也是中国“官本位”的象征。(摘自《今晚报》2010年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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