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全,中国版的“肖申克救赎”
28岁的贵州青年吴大全,或许没看过《肖申克的救赎》。可是,他的人生几乎和电影主角一样——在浙江省第四监狱服刑的时候,他竟然偶遇真凶!
含冤入狱的银行家安迪,无意中从一个其他监狱转过来的年轻犯人那儿得知,杀害妻子的真凶,竟然因其他罪行在另一所监狱服刑!
当安迪向监狱长提出要上报这一情况、以争取重新审理此案时,却遭到了断然拒绝,并受到单独禁闭一个月的惩罚。为了防止安迪获释后揭穿司法黑幕,监狱长不惜设计害死了知情人。
这是好莱坞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最离奇的情节。
28岁的贵州青年吴大全,或许没看过《肖申克的救赎》,也不知道安迪是谁。可是,他的人生几乎和安迪一样——在浙江省第四监狱服刑的时候,他竟然偶遇真凶!
真凶自首,并没有换来他的自由,“死刑犯”变成了“窝藏犯”——他被慈溪法院判刑4年零4个月。一种说法是,“为避免吴大全释放后向新闻界伸冤……以其他罪名继续关押,让其无法申诉。”
今年8月10日,他被警车押送着假释出狱。
噩梦
“史毕幺说,被警察抓住的时候,就说是他和成全干的,不关我的事。当时,我是一个法盲,就没有举报”
吴大全的噩梦是从2006年9月4日开始的。
那天凌晨,浙江慈溪垫桥村的小卖店主沈秀云,被人发现死在自家屋内的床上,“头部有很多血,脸色已经蜡白,床边、墙上全是血”。
经法医鉴定:沈秀云系被人砍伤导致颅脑外伤合并创伤性、失血性休克死亡。随后,慈溪警方在垫桥村展开了拉网式的排查。
从16岁跟着哥哥来到慈溪垫桥后,吴大全在这个地方呆了多年,也经常到沈秀云的小店买东西,觉得沈秀云“人不错”。
和那些惊慌的村民不同,吴大全已经知道这起命案的真凶——几个小时前,他的合租伙伴史毕幺告诉他:我杀了小卖部的老太婆。
当时的史毕幺,17岁,和吴大全一样,来自贵州惠水。吴大全把史毕幺当小弟看待,并给其起了个绰号“小鬼”。那一段时间,吴大全没工作,80元一月的房租都是史毕幺出,这让吴有些愧疚。
9月3日那天,史毕幺邀请吴去广东打工,说那里钱比浙江好赚,困窘中的吴大全同意了。然后,史毕幺和一个老乡去余姚火车站买票,吴大全则和熟悉的几个老乡吃饭告别。
“先是吃饭,后去打台球。玩到了11点多,又几个人一起去吃夜宵,大概凌晨1点多钟的时候回到出租屋。屋内没开灯,电视机在开着,史毕幺一个人坐在床上,告诉我,他杀人了。”
“我问杀谁,他说是小卖部的老太婆,是和成全一起干的,想搞点钱。”吴大全回忆,可能当时有些害怕,史毕幺让他陪着一起去找成全。对于成全,当时他并不熟悉,“只知道是贵州老乡,没见过几面。人家喊他成全,我也喊成全,瘦瘦矮矮一个人,没什么特征。”
找到成全后,史毕幺拉其到一旁说话,“具体讲什么听不清楚,只听到最后一句:天亮后,各走各的。”
接着,史毕幺拉吴大全上网,吴拒绝了。“那你跟我叔叔说,我杀人了,让他明天给我拿点路费。”史毕幺告诉吴大全。
天亮后,吴大全找到了同在垫桥村租房住的史毕幺的叔叔史文学。
现在,这个因“窝藏罪”入狱3年的贵州汉子后悔不已。当时,他给了侄儿300元钱,并嘱咐吴大全,“帮忙将小鬼送上火车(他当时还不知道史毕幺和吴大全一起去广东)。”
9月7日,到达广东潮州不久的吴大全和史毕幺两人,刚在史毕幺堂叔找的出租房睡下,“还不到一个小时,迷迷糊糊地,就听见门嘭的一声被撞开,睁开眼,警察的枪,已指在我头上了……”
“在火车上,史毕幺睡着的时候,我曾经想举报。不过史毕幺说,被警察抓住的时候,就说是他和成全干的,不关我的事。当时,我是一个法盲,就没有举报。”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的吴大全后悔不已。
审讯
“被打得实在受不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他们说什么就回答什么,实在受不了”
在潮州当地派出所录口供的时候,吴大全老老实实交代了事情经过:怎么听到史毕幺说杀人了,怎么和史毕幺一起去找成全,又是如何找到史毕幺的叔叔拿到300元钱,二人又是如何到了广东,等等。
开始的时候,民警还能听其仔细地讲完。没多久,审讯的民警开始训斥他:“我们已经查了,没有叫成全的一个人,完全是你为了逃避罪责、凭空捏造出来的,别再编了。不是凶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细?!”
吴大全傻了,后悔已经没用。
审讯在看守所的特审室进行,“被打得实在受不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他们说什么就回答什么,实在受不了。”录完口供后,成全干的事,成了吴大全干的事——他成了和史毕幺合谋抢劫杀人的犯人。警察警告他:明晚再来提审,说的和今天不一样,有你苦头吃!
吴大全不敢再提成全了,他违心地承认“罪行”。到了检察院起诉的阶段,吴大全想过翻供——“给检察官说过,杀人不是我干的,是史毕幺和成全干的。但检察官说,既然你都承认了,何必再提成全呢?一旦翻供,这个案子只好重新打回公安局……”
吴大全怕了,不想吃第二遍苦头,只好“老老实实认罪”。
在一审法庭上,吴大全的话不多,就那么几句,自己没有杀人,希望法官轻判——“对方有十来个人(公诉方、死者亲属及聘请的律师,记者注),我只有一个人、一张嘴,哪里说得过他们呢?”
判决
他也坦陈,不久,死亡的阴影开始笼罩着他,“睡不着觉,听到门响就以为要拉出去枪毙了……”
在吴大全的叙述中,宁波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一审以及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的二审,有关方面为其指定的辩护律师几乎没有起到相应作用,他自己的解释是:“没花钱,指定律师有啥用?”
实际上,宁波市法律援助中心为其指定了康派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忻芙蓉,忻也到看守所会见过他。庭审中,忻为其做了有罪辩护:“被告人吴大全属初犯,没有积极准备工具,又没有具体实施砍被害人的行为,请求对被告人吴大全从轻处罚。”
让人不解的是,4年后,当本刊记者询问这位律师当年吴大全的案情时,这位女律师似乎已经不记得这个曾经事关生死的案件了,反问记者:案子是我办的吗,判决书上是怎么写我的?……
从业多年的资深律师杨学林说,一般情况下,会见过当事人还有出过庭的律师,不大可能将案件忘记得一干二净。但现实中,由于国家补助的钱不高,也确实存在指定律师不够尽责的情况。
“我去过挪威,那里也有法律援助机制,费用不高,但因为考评权掌握在法官手里,法官希望控辩双方在一个水准上进行,不尽力的辩护律师下次就不用了,所以指定的律师还都挺尽责。”
忻芙蓉的这些“记不起来”的辩护意见,未被法庭采纳,法官的看法是:“吴大全虽未准备犯罪工具,也没有直接致人死亡,但其积极实施抢劫,又指示未成年同伙将被害人杀人灭口……”
最终,宁波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吴大全死刑。宣判时,怕他接受不了,法警上前搀扶,吴拒绝了。他多次向媒体陈述,我当时“不怕死,扛得住”。可是,他也坦陈,不久,死亡的阴影开始笼罩着他,“睡不着觉,听到门响就以为要拉出去枪毙了……”
二审判决下来那一天,听到是死缓的消息,吴大全“兴奋得简直要飘起来”。可是很快,他又被巨大的失落所包围,“死缓,虽然暂时不死了,可等到出狱,都变老了,还能有什么用呢?”
巧遇
听到外面有人说找贵州老乡。出来一看,是一个熟悉面孔,他愣了:这不是成全吗?
从2007年8月17日进入浙江省第四监狱服刑,吴大全不是没想过申诉,“申诉状都写了10多份”。可是,监狱内政治课老师的话让他绝望——“申诉成功率只有万分之一”,还必须要有新证据。
找不出新的证据,吴大全将写好的十多份申诉书都撕了,他要慢慢适应监狱内的生活。2008年11月份,监区5大队的一个老乡来找他,说9大队也有一个贵州惠水县老乡,想找个机会大家见见面。
一天,他正在读书室看书,听到外面有人说找贵州老乡。出来一看,是一个熟悉面孔,他愣了:这不是成全吗?
成全也愣了。
“你怎么在这里?”成全问。
“我怎么在这里,该是我问你才对!”吴大全火了。
“特地上前去看了看成全的胸牌”,上面写着“班春全”,那时,吴大全才知道成全的真名。成全“看起来有些心虚,脸色发白。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你检举过我吗?后来见面几次,他又多次问过。”
当初警察为何没有找到成全呢?
原来,2006年9月与史毕幺合谋杀人后,小名“成全”的班春全逃至慈溪附近的余姚市,“通过同村堂兄弟班金顺、叔叔班明高、婶婶王明英等人帮忙进入余姚光辉玻璃厂上班”。
心虚的成全没敢出示自己的身份证明,而是化名“班忠礼”。不料,2007年7月,因酒后口角,这个年轻人又捅死了人。而彼时的吴大全,已经被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判处死缓了。
彼时,此生几乎不可能再见面的二人,在浙江省第四监狱相遇,上演了中国版本的《肖申克的救赎》。
余姚市光辉玻璃厂的负责人几乎不相信这个传奇的故事,但他依然记得成全这个在他们厂杀过人的贵州小伙子,“学历低、素质差,一出事才发现是假名,野性难改,动不动就打架。”
改判
“要杀一个人,轻松得很,救一个人,却是很难。你这种情况,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还闹个啥?”
2009年3月23日,是一个让吴大全终生难忘的日子。
那一天,尚在劳动的他,被民警从监狱重新带回看守所。“太高兴了,来不及收拾东西,很多东西都忘在监狱里了,连洗漱用品都没带。”
和《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安迪一样,他高兴得早了一些——2010年1月20日,慈溪市检察院以窝藏罪对吴大全提起公诉。3月12日,慈溪市法院以窝藏罪判处吴大全有期徒刑4年零4个月。
一则最早披露此案的网帖解释说,“为避免吴大全释放后向新闻界伸冤,造成如同河南赵作海冤案一般的舆论……以其他罪名继续关押吴大全,让其无法申诉。”
接到判决书后,吴大全选择了上诉,认为“量刑过重”。而他的代理律师杨学林则认为,“以‘窝藏’罪对吴大全立案侦查无法律依据。而且,将吴大全的一个行为进行了第二次审判,违背了普世公认的司法原则。”
上诉没能成功——宁波检察院的两位检察官,拿着打印好的撤诉书,在看守所找到了吴大全,劝其撤诉。“他们说,你知道吗,要杀一个人,轻松得很,救一个人,却是很难。你这种情况,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还闹个啥?判你4年零4个月,是有关部门慎重研究的,窝藏罪最高可以判10年,你知道不?”
尚在看守所的吴大全害怕了,“想着早点出来,反正没有几个月了(从2006年9月被抓开始算刑期,记者注),就在打印好的撤诉书上签了字。”8月10日,他被假释出狱。那一天,看着窗外的一切,他感到是那样的陌生。
11月10日,在吴的事情被媒体披露后,他开始被工厂限制外出。其间,有一次,他快要走出厂门,又被人架回去。14日,面对记者的追问,这个有些激动的年轻人说,“他们也是为我好。”
可是,从真凶自首到现在,近两年时间过去了,吴大全一直没等到说法——“生效的死缓判决说撤就撤了,法院说是把案子判错了,但没有人给我一个说法,我在监狱内要是没有遇到真凶呢?!”
一切都不能假设。
11月15日,慈溪市公安局的说法是,“吴大全的案子是法院判错的。”慈溪市法院办公室王主任的说法是,“上周,有关部门已经找我们开过协调会,统一发布消息,要说法,你们找宣传部。”
“我还要申诉”——对话吴大全
本刊记者 陈磊 发自浙江宁波
人物周刊:你怎么到现在这个工厂打工的?
吴大全:警察帮我找的,8月10日那一天,两个警察开着辆车,我们经理和主任到看守所接我出来的。
人物周刊:和工厂签订劳动合同了吗?
吴大全:还没有。
人物周刊:每月按时发工资吗,工厂对你怎么样?
吴大全:按时发工资,工厂对我还不错。昨晚(11月13日)生病,都是主任他们送我去的,还住在他们家。
人物周刊:觉得自己能出来,靠的是什么?
吴大全:运气,是我命不该绝。如果班春全没有杀人,我这辈子就见不到他,如果他杀人了不到第四监狱,我也见不到他。(浙江)第三监狱和第四监狱就是一墙之隔,他如果在那儿,我根本见不到他。就是在第四监狱,如果不是他要找老乡,也不知道是否能遇到。概率太小了。
人物周刊:经过这件事,你恨谁吗?
吴大全:恨公安,恨那些办错案的民警。班春全自首后,当年办我案子的那个民警又到监狱来提我到看守所。他问我,还认识我吗?我说,认识。其实,当时我想说的是:化成灰我都认识!那一天,我笔录做的和在潮州时一样。那个民警还问我,过了那么久,还记得那么清楚,我说不是我干的,当然记得很清楚。
人物周刊:未来你怎么打算?
吴大全:等我假释期满吧,我想提起申诉,要有关部门给我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