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女士、诸位先生,非常荣幸有机会在山东卫视向诸位报告我长期研究孔子的心得。我们今天第一讲的主题是 “孔子的为官之道”。
人的社会要分工合作,才能生存和发展。分工合作之后,自然就出现分层负责的现象。有了分层负责,社会上、国家里面大大小小的官员就出现了。我们就一定很想知道,孔子对为官有什么看法。
在古代,做官和念书几乎是很难分开的。古代有所谓的大学,它的入学资格是限制在世袭封建贵族的子弟以及民间杰出人士的青年。所以孔子小时候,也没有念大学的机会,他靠自学,所以其它念书人经过大学的训练,就是要出来做官,因为做官才能够实现他们读书人的抱负。而另一方面,做官需要具备许多条件,如果这些条件有问题的话,社会就很难上轨道,所以为了让我们今天的主题能够很快地切入孔子的真知灼见,那就先就孔子的生平经历来作说明。
看看他在那个时代,夏朝已经过去了,商朝也过去了,周朝也过去五百多年,孔子的时代是春秋时代末期,天下乱了,礼崩乐坏的情况让孔子非常忧心。我们一会会谈到他的哲学观念再说。
今天特别要说出来的是他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十五岁立志求学,我想这话很多人觉得奇怪,因为今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六岁上小学,但上小学不代表立志。一个是被动,一个是主动,差很多。孔子的立志是终身奉行。我自己教书三十年了,每一次念到孔子他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我就觉得非常佩服。因为很多人教书都跟我一样,不大好意思说,学就厌,教就倦,不易坚守岗位。所以我们看到孔子他在学跟教方面都作了示范。但是很重要的是他希望能有所用。如果学了之后不能替百姓服务,那是非常可惜的事情。所以孔子他本身从小立志,一路发展上去,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那么他实际上做过什么样的事呢?根据历史资料,他小时候很穷,需要做各种家务。到了二十一岁的时候成年了,真的需要有固定的收入,他就去做小公务员。古代的官和吏是分开的。他只能作吏,等于是基层的公务员。他在季氏手下做过两件事。
所谓的季氏在鲁国,当时的鲁国,我们说四分五裂,四分了差一点就五裂了。他的四分就是鲁国国君是一分,另外还有三家大夫,势力非常大(孟氏、叔氏和季氏)。其中季氏特别有权利。孔子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到季氏的家。家就是古代的大夫,有家,诸侯有国,季氏之家是非常庞大的一个组织和产业。孔子到里面负责什么呢?负责仓库里面的账跟货,能不能平衡。他做的时候,一年下来效果非常好。因为前面几任,大家都不太用心,有时候东西掉了也不知道。做得不太好。东西掉了也不知道,进货也不记清楚,很难平衡。所以孔子等于负责像是会计这样的工作。他说我只要把进出货都掌握清楚就好了。一年下来,成效斐然。接着呢,季氏派他去担任乘田,乘田就是负责管理像牧场这样的地方。他一年下来之后呢,牛羊长得非常茁壮,并且繁殖得特别多。孔子好像是很有办法。事实上他只是尽忠职守。一个人只要尽忠职守,每天八小时上班,我想什么事都可以做好。如果你怠乎职守的话,每天在单位里面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孔子从年轻的时候做事就很负责任。
但是我想可能有很多人好奇,孔子后来以什么为生呢?我们都知道,一个人要生存不容易,尤其孔子二十岁的时候要结婚,有孩子了。他要养家活口啊。他会怎么做呢?很多人都猜,说孔子大概是靠收束修吧!在《论语》里面有这样的话,孔子说:“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句话的翻译从字面上看好像是,你自己带着肉干来找我,我是没有不教的。但这话听起来有点尴尬,好像是补习班老板的话。事实上我们也知道,孔子他是不收学费的。我这样说有什么根据呢?经过研究之后发现,东汉郑玄他说的很有道理,束修仅仅指的是十五岁。所以遵从古代一位学者的见解,孔子的意思是说,从十五岁以上的人,我是没有不教的。他这样说,是因为他自己十五岁立志求学,到处拜访老师教他,他后来自己要回馈社会。古人很喜欢用一种礼来代表年龄,譬如说,我们今天回到春秋时代,你见到一位姑娘,你不能问她今年几岁了,因为古代人的年、月、日计算不像现在这样的精确,所以你问一个人今年几岁,他说比去年多一岁,那他去年呢?他答比前年多一岁。讲不清楚。通常他用一种礼来代表生命的一个阶段。所以见到一个女孩,要问她及笄了没有,及笄就是女子十六岁,把头发束好,代表成年了;见到男子,要问加冠了没有,加冠代表二十岁。你只要过了一定的礼的年龄,就可以改变身份,进入社会,有不同的权利跟义务。所以说束修,问你十五岁了没有。孔子说,从十五岁以上我是没有不教的。这样讲虽然恢复了孔子收学费这个缺点——很多人把这个当作缺点,因为他们喜欢把孔子和西方的苏格拉底对比。苏格拉底的年代比孔子晚,但他有个特色,从来不收学费,并且狠狠地批评别人收学费。这样一来的话,孔子收学费就变成一个缺点了。所以今天第一点就先替他说清楚,他没有收束修。
那他怎么生活呢?这还是一个问题。他后来的生活主要是助丧,帮助别人办理丧事。很多人说这好像是很奇怪的行业,但事实上我们不要忘记,古人最重视的就是丧礼,丧礼是非常繁复的,从一个人过世到埋进坟墓,要经过五十几道手续,很少有人能搞得清楚,并且这种事情是不能累积经验的。这通通请专家。孔子就是这样的专家。《论语》里有几句话可以证明我这一说法是有根据的,第一,孔子曾经说过,年轻人到外面去要尊敬有公卿身份的人。因为古代的人,他做官退休以后,回到故乡可以穿特定的服装,你一看上去就知道这是对国家有功的人。回家的时候就要去伺候长辈,第三句话最重要了,“丧事不敢不勉”——替别人办丧事,不敢不尽力而为。我们要问,如果孔子的职业不是替别人办丧事,他这句话怎么能说得出呢?并且第四句话是,“不为酒困”。在山东这个地方冬天很冷,晚上喝喝酒,但他喝酒从来不会喝醉,喝酒是每天都可能出现的事,办丧事恐怕每个月都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孔子助丧为业也是很合理的。并且《论语》里还有另外一句话,是学生所记的,学生说,“老师在家里办丧事的人旁边吃饭,从来不曾吃饱过。”我们不仅要问,孔子为什么老去办丧事人家的旁边吃饭呢?因为他负责主持丧礼。但是重要的是后面那句话,“从来不曾吃饱过”。你如果从事一个行业,有的时候就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了,因为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孔子不一样,他每一天都是感情重新开始。他的生命具有非常丰富的能量跟创意,我们越是了解他,越觉得这个人太神奇了。那么我说孔子跟他的学生们,以办丧事为主要的职业,还有另外一个附带的证据。就是孔子过世以后,后来墨家出现,墨家的人主张最好节俭,所以他们就批评孔子的学生,他们用一句话,非常恶毒来说,他说孔子的学生们很不象话,听到有钱人死了就很高兴,说“吃饭的机会来了”,这句话就是证明,说明孔子的学生确实替别人办丧事。这是古代高尚的并且高难度的行业。这样一讲就没有问题了。我们不要执着于孔子没有肉干怎么生活,并且我再补充一点,因为《论语》里面的材料太丰富了,孔子有个习惯,他说“沽酒,市脯,不食”,市面上买的酒,跟市面上买的肉干他不吃,那你送肉干不就白送了吗?并且司马迁说,孔子有三千弟子,每个人送十束肉干,三万束肉干怎么吃呢?所以这些都足以说明孔子他本身有正当的职业。但是他到了五十一岁的时候,出现一个转折点。
因为鲁国的政局一直变动不安,而孔子五十一岁已经知天命了,知道说他应该为社会做一点事,有些贡献,他就出来做官了。先是担任一个县长,这个人一做事就全力以赴,当县长一年就变成模范县,全国没有县比他的县更好。立刻升官,担任小司空,司空是古代负责建设的官,等于是工程部门,小司空就是副长官,他做了一年之后呢,又做得太好了,立刻又升,升到司寇,司寇是负责治安的,他一当司寇之后,鲁国大治。大治就是说全鲁国都上轨道的,市场上面做小动作的、骗钱的……这些统统消失了。大家听到孔子上来,就自动改善了。另外呢,一般老百姓的生活就靠八个字:“路不拾遗,男女分途”。东西掉地上没人捡,男女走在路上分开的,省得嫌疑。所以这样使得鲁国整个气象一新。但是很不幸的,你做得越好,别的国家,春秋时代各国在竞争啊,其它国家就开始紧张了,尤其是孔子做到司寇之后还摄行相事,等于是代理总理,国家总理,他做代理的。这时齐国紧张了。我们常常说齐鲁,齐鲁以前有一点竞争的关系,他们的老祖先是好朋友。齐国是姜太公,鲁国是周公,他们各有不同的理念,发展出来各国的风气也不太一样。所以齐国看到鲁国大治就紧张了,立刻送了80位美女,120匹好马,送给鲁定公,正好叫“定”,“安定”的“定”。定公就不定了,就每天欣赏这些美女、欣赏赛马,就不理孔子。孔子很认真,每天办完公务还要转呈上去,后来鲁定公觉得很烦,毕竟真正当政的还是季氏,就此疏远孔子。在一次祭祀的时候,没有按照礼的规定,把祭肉分给孔子,这就等于暗示啊,譬如说,今年年底我yang了,老百姓要让谁走开路就把鸡头对准谁,你自己看着办吧。结果那次孔子没有收到祭肉,就知道鲁君不太愿意重用他了,他就在五十五岁辞职。(孔子)做官只有五年,五年之内鲁国大治,所以很多人常问我说给孔子机会,真的能平天下吗?我说你真的太小看孔子了,他五年之内使一个鲁国由一个分崩离析变成蒸蒸日上的强国。如果你给他机会,天下大同也不见得是很困难的事情。他周游列国,从五十五岁到六十八岁,通常你当到司寇这样的官,是大夫,有一定的资源,你可以退休啊,可以享福啊,但是孔子没有。周游列国。因为当时还是周朝,他希望在别国受到重用,共同来支持周朝,还是一个完整的国家。当然周游列国十三年了,非常辛苦,在里面发生了很多故事,也最见证他这一时期的思想,像“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就是他在过程里面最好的写照。君子在穷困之中能够坚持原则,人的生命价值就在于你遇到考验能不能够坚持,用了许多比喻,像“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样的一位学者,他到了六十八岁,年纪大了,终于回到老家,担任国家顾问,到七十三岁过世,一生到底有怎样的想法,对于我们从政的人,为官的人,可以提出一些建议呢?所以底下,我就简单说明一下,他认为从政的条件是什么。譬如说,你今天要做官,需要什么条件。
首先是知识与能力。这是最基本的。所以像孔子学会五经六艺。五经就是《诗》、《书》、《礼》、《乐》、《易》,代表文学、历史、哲学还有社会规范加上艺术,等于是全方位的学习。六艺呢,有包括礼、乐、射、御、书、数,这是古代的技能。有这样的知识跟技能,你才能让一个社会或团体维持发展,孔子本身也希望学生也能学到。他的学生确实也学到了,有一次,季氏就问,你学生里面有哪些人才,你可以推荐。孔子平常不太愿意主动说,谁如何谁如何,因为他的标准很高。譬如说他的学生里面,鲁哀公就问,你的学生里面,哪位学生好学?照理说你是孔子,有那么多学生,好学的应该很多吧,但是孔子说,好学的只有一个,叫做颜渊,但他不幸短命死了。很多人念到这里就很担心,好学和短命有什么关系,这里就要提醒朋友们,颜渊短命和好学完全无关。他是因为家里比较穷困,又比较不太运动,身体健康有些问题,但是他这一生树立的典范已经足以千古不朽。我们有机会还会谈到。孔子公开称赞的学生,毫无保留的称赞,就是颜渊。那么颜渊这个学生过世之后,孔子说现在没有好学的了,代表他的标准真的很高。另一方面呢,德行最好的是谁?颜渊。颜渊比孔子还早一年过世,孔子非常伤心,那么我们现在还是回到别的学生吧!于是季氏就主动地问他,他说“子路怎么样?”子路来了,子路是孔子很有名的学生,非常地豪爽,典型的山东人。但是,他有时对于学习比较没有兴趣,他希望可以立刻为国家服务。所以季氏问子路能不能做官,孔子说子路“果”,一个字,就是果决。他遇到事情下判断的时候非常的快速。孔子在《论语》里面有句话称赞子路说,“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听到片面之词就可以判断诉讼案件的,大概就是子路吧!一些人把这些话讲为三言两语就可以判断案件,三言两语判断并不困难,片面之词就能判断,代表什么?子路这个人刚正又很果决,所有的人见到他都自然而然讲真话。诉讼案件最怕你讲假话,讲假话的话可以测谎,有些人可以通过测谎,毫无办法。但子路往堂上一坐,光明正大,所有的人统统说真话了,所以孔子才会说只有子路能做到。听片面之词,本来应该听两造之词,子路听一面就知道谁对谁错了,他有这样的过人本领。那么这样的学生他要做官有问题吗?孔子说毫无问题。
第二位再问,子贡能不能做官?孔子说子贡非常通达。子贡是孔子学生里面特别聪明、口才特别好的一位学生。他对任何事情都想得很透彻,通达,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没有做不成的事,只是你是否找对方法而已。子贡是这样的人才。事实上,后来子贡在鲁国作外交工作做得非常出色,把鲁国一个弱国变成一个跟各个国家分庭抗礼(的国家),就靠子贡。
第三位,他再问冉有怎么样,就是冉求。孔子说冉有多才多艺。多才多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这个人——“你办事,我放心”,就是多才多艺。他什么事都可以把它做好。但是他有个缺点,他比较没有原则。他当季氏的家臣当总管的时候,就替季氏增加税收,让季氏的财富又增加了。孔子很生气,他很少公开这么对付学生。学生不好了,老师也要负连带责任的,划清界线,各位同学,冉有不是我们同道,可以“鸣鼓而攻之”,大家敲着锣打着鼓,批评冉有。因为他做官并没有替百姓服务,反而替他的长官服务,让他的老板税收增加了好几倍。这个完全违反孔子的原则。所以孔子教学生做官,不是光做一个好官,让上级赏识,而是要为老百姓服务。这是基本的原则。所以如果说你要做官的话,要有基本的能力和知识,孔子的学生,毫无疑问,是合格的。因为当时做官,一般有两种途径,一是生下来就是官,像孟氏、叔氏、季氏,我生下来就继承了祖先的封建官位;另一种是民间的人才,从基层一点点做起,孔子培养的是以第二种人为主,那么你接着做官的话,条件来说的话,你需要尽忠职守。在《论语》里面有两段故事,一段是学生问说,有一位楚国的宰相,三次当宰相,都没有高兴的脸色,三次下台,也没有生气的脸色。这太难了。一般人上台就开怀大笑,下台就愁眉苦脸,他没有。三次上台,三次下台,没有任何表情。代表这个人认为,做官不做官是机缘,机会成熟我就做,不适合就不要做了。我自己有我自己快乐的来源。所以这样一个人,他把过去的政务一定很清楚的交代给接班的人。所以孔子说,这样的人非常地忠实,忠于国家,忠于国家更胜于忠于个人。另外一个人,他是齐国的一位大夫,因为齐国有位大臣叫崔子,他杀了国君。陈文子有十乘马,四十匹,这是很大的产业啊!他统统不要了,他离开齐国到别的国家。到别的国家之后,不久他就发现,这里的情况跟我们齐国差不多,他又离开的,到处奔跑。只要看到这个国家不太上轨道,他就离开。孔子说,这是很清高的。这两点一个是忠,一个是清,可以说可以作为做官的条件。
当然第三个还是要坚持原则,任何一个人当政,除非做到最高领导,最高领导还要照顾百姓,每一个阶层的官员都要服从上级,那怎么跟上级来交往呢?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怎么做呢?孔子有两个字:一是“礼”来作为规范,“礼”这个字是双向的,孔子说过,“君使臣以礼”,就是君让臣做事要合礼,说到合礼不合礼,孔子称赞一个人,在《孟子》这本书里面,特别提到这段话,他说过国君去打猎了,打猎的时候在山林里面有官,很小的官,叫做虞人。这个虞人,你叫他过来的时候,你需要有特定的方式。你不能摇旗子,旗子是招大官的,打猎的时候国君头上是带皮帽,回来的时候,拿皮帽挥一挥,小官就会跑过来,他就会给你报告,哪里有几只鹿,哪里有几匹马,哪里有兔子,哪里可以打猎。因为国君出门打猎总要有收获嘛,那他就先把情况调查好,结果呢,他找虞人来的时候用旗子,虞人不肯来。好,你不来我杀你,他还是不来,为什么?因为他要是来的话还是要杀。因为这个礼,不是叫你的。你凭什么来?但是国君有时候很随性,所以孔子称赞这样一位小小的官,这代表什么?他本身对于礼,严格地遵守。他曾经被人嘲笑,孔子也被人嘲笑。心里面也不太开心啊。他说,“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我事奉国君按照礼的规范,别人说我谄媚。有人敢说孔子谄媚,这怎么一回事呢?因为在当时,拜见国君的礼非常复杂,在堂下先磕头,上堂之后再磕头,两次磕头。但是礼慢慢松弛之后,大家心里想说,在堂下国君也看不见是谁,磕头有什么用呢?上堂再磕头就省了一次。只有孔子坚持,所以孔子上朝的时候,所有的人走了一半,孔子一个人跪下来磕头,上了堂之后又再磕头,别人说,你想谄媚吗?孔子说这个礼还在嘛!礼没有废除以前就要设法坚持。这就是他的原则所在。我们知道孔子身高192公分,这么高的人跪下来,显然很轰动,别人都会注意到的。所以别人就会说他这样那样……其实他不太在意。你要跟长官来往,按照礼的规范。像孔子的一个学生叫子游,他问你最近发现什么人才吗?他说有一个人叫做澹台灭明。这个人谁呢?我们有句成语“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澹台灭明就是子羽。他长得很丑,他也是孔子的学生,孔子从来没有注意到他,所以以貌取人,你就错过这个人才了。但是孔子的学生子游,怎么称赞澹台灭明呢?他说,他不是公务绝不到我的房间,走路的时候不走小路,这都是合乎原则。所以一个人不管在大官小官的位置,你只要按照礼、按照规范来做,就没有问题。
但是还有第二个,他说“以道来事君”。他的学生,我们刚刚提过,像子路、像冉有都在季氏手下做了大官,因此别人就问他说,子路和冉有可以做大臣吗?我们讲大臣的大,不但是指官位高,还代表他有大臣的风范。孔子说他们谈不上,只能算是具臣,具臣就是具体的臣子。我负责做事,还没有那样的风范。别人就问他怎样才能算大臣呢?八个字:“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我用道来侍奉我的国君,行不通我就辞职。你不能说国君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所以后代念书人做了官之后,你看很多历史剧,就会了解很多大臣跪在地上,“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决不是儒家。这不知道是什么家,儒家是有原则的。我用“道”,道代表什么呢?道代表人类的正路,国家跟大臣都是为百姓服务的。你不能够本末颠倒。这一点是儒家非常坚持的。所以在这个时候你可以看到,孔子就用礼来事君,用道来事君,所以他的表现非常杰出。所以就受到学生的欢迎,百姓的欢迎。但是政治领袖就对他不太满意了,总觉得不能够迎合他的需求,我们有时候谈到孔子的生平,都很难忘记他在五十岁发生的事。他五十岁前后专心研究易经,研究易经之后就会占卦,我要特别强调,占卦不是算命啊,占卦是了解整个形势的发展,以及个人的位置。然后采取一种适当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生命,让你解除一些不必要的疑惑。孔子学会占卦之后,据说给自己占了一卦, 占到什么卦呢?占到贲卦,这个贲,我们讲“喷泉”的时候,那个口没有,只有右边,那个字念必。贲卦是山火贲,山下有火,是怎么回事呢?火光让这个山看得更清楚,代表装饰。孔子占到贲卦,一想,哎呀,我做官只能当装饰品,没有真正的实权,这样他就想算了,那我就好好著述吧!就把这些经典,删诗书,订礼乐,赞周易,作春秋。都是好好教学生吧!做官的时候心里有数,知道说这个官很难一路发展下去,到最后他觉得要周游列国了。他就再占一卦,占到“旅卦”,旅行的旅。火山旅。前面是山火贲,倒过来就是火山旅。孔子跟火跟山都有点关系。旅的话,你要到外面去旅行,周游列国去了。当然这也可能是后人的附会了,不过这也说明孔子对于自己的生命很了解。五十而知天命,这是关键。有些人说,孔子学会算命,五十而知“天命”,天命是不是指命运啊?很清楚,不只是命运而已。天命这两个字可以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是命运,第二个是使命。
每一个人活在世界上都有命运、遭遇,譬如不知生在何处,生在何家,父母情况如何,你念书碰到什么老师,交什么朋友……大部分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是遭遇,身不由己。所以人生有许多属于命运的部分是被动的、无奈的,你只能跟着走,不然它拖着你走。但另一方面还有使命,说到使命的话,我最喜欢举的例子就是,譬如说我们到这里来观光,要去一个景点欣赏风景,坐上游览车。一个国家就像一辆游览车一样,天子——最高领导开车,带我们去一个幸福快乐的地方。但是车开到一半,天子心脏病发倒下了,请问在车上谁有使命谁有责任继续开车?有钱的吗?他不一定会开车;有力量的吗?也不一定。凶的吗?更不一定了。一定是懂开车的人才有责任开车。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就在于说,因为你了解了整个社会、国家兴盛衰亡的道理,你知道怎样为百姓服务,是一种最好的方法和使命,你可以了解。那么这种知识那就自然带来一种使命感。他的使命感不是说我要升官发财,我要取得某种享受的机会。不是的。真正的读书人对于这些他会把它当作自然的结果,而从来不会当作目的。我们有时候要分辨一个词,叫做目的和结果不一样。目的是你设定的,非达到不可。结果是你做好的,自然就出现了。富贵对于读书人来说,向来只是结果而不是目的,这也是儒家一个基本的立场。所以,对孔子来说的话,他认为五十而知天命,于是他五十一岁就出来做官了。跟他的生平发展正好配合。但是如果到最后发现很难继续得君行道、推广理想的话,他也不要坚持,人生是可贵的,你千万不要为了一个官位蹉跎半生啊!因为你还有一种念书人的理想。
接着我们就要看一下,政治领袖的作为在孔子眼中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因为在每个单位,甚至一个学校,他都有它的最高领导,那么他怎样去把他的工作做好呢?在孔子看起来,他有以下的建议。
他特别推崇一位郑国的宰相,叫做子产,他说子产他做到四点“君子之道”。君子这两个字,一般人都很熟悉的,一种儒家的理想人格,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开始的时候,君子是指“君之子”,代表他是有政治上的背景跟他的地位的。所以君子这个词有政治的含义,也有道德的含义。儒家之后,当然以道德的含义为重。因为只有少数人可以成为官员,但是所有人可以成为君子,德行上趋于完美。那么,他说子产有四点做得很好,这四点是所有谈到孔子对于为官之道最具体的一个建议。
第一个,“行己也恭”,对自己,各方面的操守要恭。既然你是公务人员,你就要设法做到怎么样呢?恭这个字,是自我的要求,态度非常地严谨、认真。第二个,“事上也敬”。对待长官、侍奉长官要尊敬。这个时候不管你年龄大小,你不能说长官年龄太小了,我年龄比较大,不行。这个时候在传统社会里面,我经常用孟子的话,因为《孟子》里的话比较丰富而完整。孔子在《论语》里面话只有一段一段,无法把他的内容统统说出来。孟子说,一个国家要稳定的话,要三种秩序,第一种顺序叫做爵位,按照官阶的大小,负责不同的事务。第二种叫做年龄,他说一个社会要安定的话,需要有日常生活,譬如今天放假,放假的时候我们大家聚餐,聚餐的时候,再把政治上这种阶级带进来就很尴尬了。开会的时候你当头,你坐首位,吃饭你又当头,恐怕别人吃饭也吃不下。最好吃饭按照孟子的方法——年龄。所以我们吃饭的时候,最好带身份证,你哪一年生的,年龄越大的就坐首位,这样可以有一个好处,鼓励大家活久一点。活的越老越有希望,这受到敬老尊贤的影响。所以我们讲到说,你对长官或长辈要尊敬。我们刚才讲到两种,一个是政治上的爵位,一个是年龄上按照老少来区分他的先后。另外一个是按照德行。一个社会一定要有文化活动,这时候需要由德行高的人来负责。譬如我们举办成人礼,或者婚礼丧礼,这些重大的礼仪,最好请谁呢?请在这个地区德望最高的人,一辈子一直做到担任校长或者文化工作的首长,没有任何瑕疵的。这样的人就给青少年一种德行上的示范,知道说,你活在世界上不单是要做大官、不但活的久,还要有高的德行。这时候来参考孟子发挥儒家的思想所说的话。所以孔子提到子产,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恩惠的惠。养民就是让百姓得实惠,要设法能够广施恩惠。
孔子在这点上让我们了解到孔子没有反商情节。以前好多人都说儒家和商人不大对路,他会批评做生意的人。事实上不然。孔子有一次到了卫国,在街上看到人很多,他忍不住就说,“哎呀,人口真多啊!”他的学生替他驾车,就问“老师,人口多了之后,下一步呢?”老师就说“让他们发财”;所以说一个国家,老百姓经济发财,这符合孔子的原则。但这只是第二步,如果说发财就结束的话,那何必需要孔子呢?我们也知道啊。所以学生再问有钱之后怎么办呢?最后一步,教育他们。但是我们听到,庶之、富之、教之,人口众多,让他们发财,教育他们,这三句话的时候千万不要误会,因为他并不是时间上的先后顺序。它是一个逻辑上的先后。我因为学哲学,有时候就喜欢从这个角度去思考,所谓时间上的先后就是说,我们这些人,人口很多了,都发了财之后再去念书,来不及。有很多人发财之后已经六七十岁了。再去受教育就来不及了。所以你不要把它看成时间上的延续,它是逻辑上的。逻辑上的就是说,你说所以让人口众多,是为了让大家过得更快乐。你不能说,人口众多都过得贫穷,谁还愿意活着呢?在人口多了之后希望有钱,接着有钱之后希望受教育。逻辑上是说,如果你还没有涉及目的的话,前面的所有作为都不可理解。逻辑强调的是理解,就是你活在世界上要做什么事呢?按照顺序。因为假如说饭也吃不饱,衣也穿不暖,你要一个人受教育,这是强人所难,但是如果你忽略教育这一关的话,那问题可大了,孟子后来就说的很直接了,孟子说,老百姓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
我们都知道孟子要比孔子个性急很多,孔子可以慢慢讲,道不同不相为谋,孟子道不同就立刻批评了,批评出来的话都很严重,你听了都受不了,所以和孟子讲都很有压力,动不动就“非人也”,“非人也”,就不是人了,但是他这个说法不是说你以后没希望了,他希望你觉悟啊,孟子看你如果生气了,他就说,恭喜你,你又变成人了,因为你会生气,因为别人说你非人你不高兴,代表你还有希望。如果孟子说你非人也,你无所谓,那真的是非人了。所以在对于孔子来说,像孟子后来发挥的都是孔子的思想,吃饱,穿暖,生活散漫,没有受教育就接近禽兽,像这个就是儒家的很好的观念,我们一系列介绍儒家的思想至少就是希望诸位朋友了解,儒家是一套哲学,不会随便说一句话没有根据的。
我们念《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这不是孔子的话,也不是孟子的话,因为性本善这个说法是一种信仰,就跟基督徒说人有原罪一样,它是一种信仰。儒家不是宗教,它是哲学,哲学是对人生经验做全面的反省,所以他讲的每一句话在经验上都有根据,在理智上都有合理的思维,所以“庶之”,“富之”,“教之”,三个阶段以“教之”为主,人如果不受教育,跟禽兽差别不远,只靠本能、冲动跟欲望做赤裸裸的斗争,太可怕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到人类为止,人类之后就可以和谐、合作、发展,甚至通过人类的和谐发展让整个自然界得到保存,得到发展的机会。这是第一点,他用子产做例子,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古代的老百姓是要服劳役的,像很多人到了北京就要看万里长城,我是不忍心去看万里长城的,想到多少人在那里服劳役,后来也查出来在它附近有许多枯骨,都是没有名字的,都是当时服劳役的,古时候你要开沟渠,建城都要靠这些人服劳役。服劳役的话,你就要安排时间,农业社会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你不要在他前面耕耘的阶段,让他服役,服役之后后面没有收获怎么办呢?子产做官做得好,对自己来说先要求自己要恭,对长官要敬,对百姓要惠,让老百姓做事要义,义就是合宜,让大家都觉得没有话说。第二个,我们再看,当政治领袖,你要先正己然后正人。但是这一点恰恰是最难做到的,很多人都说,当政治领袖说我如果不享福的话,那有什么乐趣呢?如果我现在说当领导的要学大禹,为了治理洪水,八年在外,三过家门而不入。庄子很喜欢嘲笑这些儒家的人,有一句话庄子讲了好几遍,他说你看大禹那么辛苦,累得不得了。大腿没有肉,小腿没有毛,庄子用这句话来描写,讲了好几次,他所谓的大腿没有肉,小腿没有毛,那么像大禹这样的人,到最后庄子说他后来还得了半身不遂,因为他患了半身不遂的病,因为他到处劳苦,可能是患了风湿中风之类的,到了这个地步。真正孔子心目中好的官员,是牺牲自己成全大众的。他为什么愿意牺牲,人都有喜欢享受的天性,他为什么愿意牺牲,因为他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机会替百姓服务,所以鲁国的当权者季氏问孔子说,我现在当政了,(才二十几岁,叫季康子,因为他有世袭的机会),他就问孔子(孔子是国家顾问),怎么样治理国家?孔子说你自己做好,行得正,底下的人自然就干净了。季康子听了之后心里想,我自己就是没法行得正啊。那怎么办呢?他说这样好了,我把无道杀掉,以就有道。他说的话是政治领袖中最残忍的,他说,“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我把坏人杀光,去接近好人,这样怎么样啊?但是他忘了一点,坏人是怎么来的,坏人也是好人在某种情况下变坏的,坏人改过就变成好人了。所以他是完全不懂得人的生命是有变化的可能这个道理,居然就把人一分为二,就是我们这个国家只有两种人,坏人和好人。坏人杀光,国家就很太平吗?
美国一位学者研究政治,他就讲一句话,他说所有的政治就考虑一点,要避免残酷,政治领袖一定要避免残酷,你要是残酷的话,就像别人家的孩子死了和我无关,那就完了。儒家为什么让我们崇拜,让我们佩服?孟子就把孔子的精神非常具体的总结为一句话,他说像孔子这样的人,叫他做一件不该做的事,叫他杀一个无辜的人,把天下给他,他也不要。自古以来甚至到现在,西方也是一样,我们稍微研究他们的思想就发现,这是人类最高的政治理想,“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他讲的是孔子、伯夷这些人。这就是中国最伟大的政治传统,在《尚书》中提到,“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上天生下这么多百姓,替他们选出来的君跟师,国君跟老师,就是希望他们帮助上天来照顾百姓的,百姓是一个团体,他们有时候要合作,才能够生存,但是谁来安排这一切呢?政治领袖。所以各层大小官员他心里如果没有替百姓着想的话,就是很荒谬的一种情况,所以在儒家来说的话,不仅是指出这种荒谬,更重要的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如果尽忠职守,也是一种最大的快乐。如果儒家的思想只叫你牺牲奉献,而没有让你快乐的话,它没有什么吸引力,因为在世界上活着,过得自在,自由,当个隐士也不错哦。但是如果是儒家的话,他告诉你,你去为政做官,符合人性的要求,也能够符合自我的志趣,孔子对于做官这件事,一向持肯定的态度,孔子说过一段话,他说君子有“三畏”,三种敬畏的对象,第一个,敬畏天命,这个没问题了,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天的命令当然要敬畏了;第二个敬畏大人,他的大人两个字就是政治领袖;第三个是敬畏圣人之言,古代圣人说的话,需要我们像念经典一样去尊敬它,以前的人念这种经典还要焚香,斋戒,才敢去念它,那么现在就不一样了。有一位读者对我说,我把你注解的《论语》就放在卫生间,方便的时候就看一下,他说这样子会不会不太尊敬。我说反对他也不见得会听,我只能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了。在西方的一所修道院里面,有两个修道的人,一个人问神父说,我在祷告的时候能不能抽烟,神父说当然不能了,祷告的时候怎么能抽烟,第二个人问说抽烟的时候能不能祷告,可以啊,这其实是同一件事,所以设法让自己心意纯正最重要。孔子对于政治领袖的作为非常看重,他说我尊敬大人,大人就是有官位的领袖,为什么要尊敬大人呢?孔子这个话完全符合当代心理学的原则,当代的心理学告诉我们,一个人受人尊重,他就会尊重自己。天下做父母的都知道,用鼓励孩子代替责怪孩子,你越责怪孩子,他越自暴自弃。你越鼓励他的话,你跟他说你一定行的,他觉得自己真的行的,人本来就有潜能,只是看有没有发挥而已。
政治领袖也是一样,他需要老百姓多多鼓励他,像孔子这样的学者,他敬畏大人, 他看到国君的时候,不管国君怎么不理想,他照样该跪两次就跪两次,该敬礼就敬礼,看《论语》的第十篇《乡党》篇,就觉得很奇怪,这个人上朝去跟国君见面的时候,几乎都不敢呼吸啊,孔子站在那边好像不会呼吸的人一样,憋气憋很久,脸色都非常庄重。(但是他走路的时候,)国君对他说今天哪一国的大使来了,让孔子去负责招待,他就很开心,国君特使,招待外国来的大官,他走路的时候,你看上去会觉得很好笑。在论语里面就描写,说他走路的时候,这个手张开来,像鸟儿的翅膀,在飞翔一样。所以说他走路也很潇洒的,他个子那么高,走起路来,手一伸开,袖子那么宽,所有人都爱欣赏美丽的风景,所以孔子是一个非常有礼仪操守,各种戒律都严格遵守的人,所以他希望国君也能做到。国君在那么高的位置上,他做得好,天下人都跟着走,他的位置太重要了。孟子后来也说,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者而在高位的话就是“播其恶于众也”,一个坏人在高位上就是把他的罪恶散播给大众。别人说,你可以这么做,我为什么不行?现在所以我们把孔子的思想推出来是说正己然后正人,光这几个字啊,所有做官的人都可以得到一些启发,我先自己正了,我底下的人跟着就正了。有一次,鲁哀公还是想得到一些启发,这些政治领袖在当时都希望,国家立刻就安定,也算是很好的心了。他问孔子,有没有一句话可以让国家安定,这实际上是太大的问题。孔子就说,话不能讲得那么极端,如果勉强要说的话,那倒是有一句话可以让国家安定,哪一句话呢?为君难,为臣不易。七个字,做国君难,做大臣也不容易,这样国家就振兴了。所以有些时候很多事情,振兴整个国家好像是很难的事情,其实不难,你政治领袖,国君知道自己的位置很难做,大臣也知道做大臣很不容易,所以为君难,为臣也不易,这七个字,国家就振兴了。这个鲁哀公听的时候,大概想听到反面情况,又问,有没有一言足以丧邦?一句话让国家灭亡。孔子说,话不能说的那么极端,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这里也有一句话,那就是:我当国君没什么乐趣,除非你们听我的话。这叫做一言堂,你如果脑袋里老想这么一句话,我现在当了领导,就是我当领导没什么乐趣,除非你们都听我的,国家也会灭亡的。
国家需要集思广益,让所有的人才得以畅通,让所有好的建议都有得以实现的机会,所以我们今天学习孔子,首先要知道,他在家里是做足了功课,中国哲学跟西方哲学,常常拿来对照,西方哲学有什么特色?西方哲学家是功课做了一半就出来讲,讲了之后再改,慢慢改,慢慢改,改到最后,终于完成了。但是他的书你拿来看,他的早期的书,你拿来一看,很容易上当,因为他后面说,他前面讲的不对。我们中国人大概是文明发展得太早,孔子那个时代,公元前551—479,第六世纪,他们太早,都用竹简,讲话都非常谨慎,我们看到论语里,有一句,没一句,都是答案,没有问题。我们就要设计问题,在论语里有回答,一来一往的,只有几个地方而已,很少的。在《孟子》里面也差不多,做足了功课,所以司马迁写孟子的时候,用了三个字:道既通。他对于孔子的道已经通了,他再出门见齐宣王、梁惠王这些人。孟子说话有什么特色?你提一个问题,我回答一页;你说两三行,我讲两三页。让你觉得和孟子一说话,就觉得和上课一样,压力很大,这是因为他们有丰富的才学,作为基础。你如果说这样的儒家不太理想,那么道家就更严重了,我们打开老子的书,五千言,五千多个字,没有一个“你”,他根本不甩“你”,他只是自己说自己的话,听多少,算多少。庄子也是一样,他写了几万字,说都是开玩笑的,你很认真的念,好不容易念懂了,他说这是开玩笑的,他不要你执着在那个字句上面,这是道家的风格,在儒家来说,你说一个人要当政治领袖,一路下来需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那么孔子自己呢,确实也能做得非常好,那么最后我们要看一看孔子为什么有这么样的理想?一个人说,我们要做好的官,要替百姓服务,他都有个好的基础。你没有基础的话,碰到考验怎么办?譬如碰到贪污贿赂的机会,这就要考虑了,譬如我们常常跟学生开玩笑,学生毕业进入社会当老师的就要给他们些鼓励,他们就会说:“老师,这个贿赂是一定不能收的吗?”老师说:“当然不能收。”他说:“是不是要看情况而定啊,你贿赂多一点我就考虑一下。”这是原则的问题,原则是不能妥协的。
西方有一句话很难听,他说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价格,出多少钱你就卖了,在儒家来说没有什么好商量的。所以我们前面特别用孔子的一句话,就是后面孟子对孔子的描述,“做一件不该做的事,杀一个无辜的人,把天下给他他都不要”,这就是孔子儒家的理想。那这样的一种理想来自何处呢?来自对每一个人的尊重,说到孔子对人的尊重,那是普遍的,古代封建社会是有阶级的,孔子有一次上朝,下班回家的时候家人跑来报告,说“不得了,马厩失火烧了。”孔子只问一句话“有人受伤吗?”完全没有问马有没有被烧死。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含义很深刻,因为在封建社会里面有阶级的,马厩失火谁可能受伤,马车夫,工人,佣人,但在孔子心中呢,他们跟我们一般人完全平等,为什么说完全平等呢?因为他远远超过马,马是很贵重的,譬如我家车棚烧了,我就问我的车怎么样,当然我是没有车的,我当然不会问有没有人受伤,当然先问车怎么样,爱车如何呢?但是孔子只问有没有人受伤。就在1977年,Japan发生大地震,大和和服株氏会社的社长知道工厂烧了,立刻到工厂去就问一句话“有人受伤吗?”而不问有没有损失,工厂士气大阵,说我们老板来了只问有没有人受伤,完全没有问东西有没有损失,整个工厂立刻就恢复了他们的生产能力。他为什么做得到?完全学孔子,他就把这句话学去了。其实我工厂烧了我怎么可能不担心损失呢,但是你要学孔子就要学的象一点,包括问有人受伤吗,损失的事不要谈,先看有没有人受伤。这就是我们现代人学孔子之后会发现,他对人的尊重,像儒家这种人文精神,人道精神,是源远流长的,如果你再追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呢?到孔子到孟子都推行仁政,仁政就是要爱护百姓,为什么要爱护百姓呢?就因为你了解人性是什么,像我们要请教孔子有什么志向,“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十二个字!这十二个字都必须建立在好的教育和好的政治上,这两个配合起来,天下人都可以享福,人活在世界上就要活得快乐,并且有尊严,你要活得快乐跟尊严,你就必须有像儒家这样的思想,了解人性是向善的,向善代表什么?一个人只要真诚,就由内在引发力量,要求自己做该做的事,这叫做被动变成主动,变成主动,生命才有力量,才愿意坚持一生,而这种人跟人之间适当的关系称作善。所以我是人性向善,每个人都人性向善,因此领袖行善,天下人都追随你。所以讲儒家的政治哲学,最高境界是无为而治,无为而治是道家的想法,老庄讲无为,但是不一定,孔子也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欤?”就是舜,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舜就是恭己,自己本身德行好,面向南方一站,天下人就上轨道了。所以儒家的无为而治,是以道德作为最高的号召。还有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你负责政治有道德的话,就像北极星一样,你在那儿不要动,其它的所有的星星各就各位。儒家的无为而治,基础在于人性向善,所以你行善,所有人都跟着你走,风动草偃就从这边过来的。所以我们前面讲了很多有关儒家的为官之道,最后要把他的人性论基础,他的哲学基础也要设法能够理解,所以我们今天所谈的,我再做一个简单的总结。
首先,我们就孔子个人的经历来说,当时的念书人的出路就是做官。做官不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百姓,等于是我的知识跟能力要为别人服务。但是知识能力还要加上德行,如果只有知识跟能力没有德行的话,这个官肯定做不好。所以孔子的一生的发展能够从他年轻的时候做最基层的公务员,到后来在鲁国的5年期间做到代理总理这样的位置,后来理想不符合,周游列国,希望能够找别的机会,最后都失败了。他的失败并不代表他的理想是错误的,而是代表理想不能脱离现实。理想作为理想不是为了让人立刻实现,而是为了让你有一个方向,人生最怕没有方向,没有方向没有理想,现实的生活很容易就形成一种障碍,重复而乏味。所以人的生命的可贵,生命的价值在儒家里面可以充分地体现出来,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为止,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