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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红楼》(三) |
傻奴才的悲哀 在中国这个盛产奴才的国度里,有关义仆的故事实在太多。最早也是最有名的似乎都产在春秋时代的晋国。赵盾的两个门客公孙杵臼和程婴在晋侯要对赵家斩草除根时,将程家的儿子代替赵家的孤儿。《赵氏孤儿》的故事后来演绎成话本、戏剧等等;另一个则是跟着重耳逃亡的介子推,在主子饥饿时,割大腿的肉让其充饥,因为他而有了寒食不举火的习俗。 贾府老一代奴才中,有两个很可怜、混得很失败的义仆:对贾府祖先有救命之恩的焦大和贾宝玉的奶妈李嬷嬷。 多年前,笔者供职于一个大衙门,当时正是长江流域、嫩江松花江流域滔天的洪水过后,在英明领导下,军民团结如一人,取得了抗洪救灾的伟大胜利。照惯例,胜利之后各行各业必定要大力表彰一批先进典型。本人所在的那个系统也组织了一个报告团,一批在抗洪中涌现出的模范人物到全国巡回演讲。东北某监狱的一位监狱长讲述的一个故事记忆犹新。 那个监狱是在嫩江流域的大片荒地上建立起来的,水位暴涨,监狱犯人必须马上迁走,监狱四周已是一片汪洋,只有一条大堤通向安全地带。监狱长最后一批撤离,身边只有狱政科长和一位犯人陪伴。走了一天后,监狱长足疾发作,不能预期达到目的地,而必须通知前方,交通通讯又完全中断。他只能命令狱政科长快步前行去找营救人员。自己和犯人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当时犯人完全自由,但他没想到逃跑——也许一个人逃跑凶多吉少。在大自然灾难面前,平时正常社会秩序下地位天壤之别的两人,有了最大限度的平等。说他们“并肩作战”毫不为过。后来两人得救了,这个犯人因此立功减刑也是可以预料的。但是回到正常社会后,这个犯人如果以自己有功于监狱长,而忘了自己犯人的身份,他可能就没有好果子吃。 奴才对主人,和犯人对警察一样,是不能主动邀功的。能否论功行赏,完全在于主人心中一念而已。若忘了奴才的本分,论功劳、摆资格,便会自取其祸。 上面的那个故事使我想到了焦大。焦大在贾府中,是功劳最大、资格最老的一个奴才,多次跟随主子出去打仗,在死人堆中把主子背了出来。自己挨着饿偷东西给主子吃,剩下的半碗水全让主人喝了,自己靠马尿解渴。这些功劳连荣国公的子孙都承认,可以说,无焦大便无贾府的荣华。对国公爷有救命之恩的焦大比起那些伺候少主子的奴才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然后这个贾府第一号义仆年老后,成了贾府主子们十分讨厌的人,他的结局最惨,不要说和赖大这样儿子被主人保出来做官的奴才比,就连以色事人的袭人这种丫鬟都比不上。因为酒后失言,被捆了起来灌了一嘴马粪。 焦大遭人讨厌的原因之一是恃功自傲。按理说,救命之恩高于一切,没有焦大提着脑袋救了贾府太爷,哪有后来的封官拜爵、开府建牙的荣耀。马尿之功招致了马粪之辱,二者的反差实在太大了。可这二者又有必然的联系,马尿之功是奴才多年自傲的资本,更是主子安享富贵时最大的阴影。如果奴才调整不好心态,功劳越大越容易遭祸。焦大没活明白的是,他一直以为贾府这份家业他有份,是他帮着老主人打出来的。子孙糟蹋老主人的家业就等于糟蹋自己的,看着心痛。 大总管赖二让他晚上打灯笼送客,他正喝完酒,不但罢工还嘴里不干净。他作为奴才,有冒死救主之忠,却不明白奴才的本分,不通晓做奴才的奥妙。奴才不管功劳多大,他依然是奴才,什么时候都得兢兢业业不能忘本,奴才得意之时,便是引火烧身之时。焦大的作用仅仅在随主子出兵打仗的短暂时期存在,战争结束,主子封侯拜将,聪明的奴才应当趁热打铁,脱了籍成了自由身,弄个一官半职。并紧紧地抱住这个靠山,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主仆关系,在主子面前,自己永远是奴仆,但回到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则是说一不二的主子。而焦大不为自己谋这样的现实利益,而是自作多情地想去家庙里对着国公爷的牌位痛哭,控诉这些不肖子孙。“哭庙”“哭灵”是中国历史中下对上、弱对强、奴仆对少主、臣子对皇上一种很有特色的反击武器,极有杀伤力。中国人一向强调以德治国,以德治家,而孝道是最大的“德”。从帝制时代的“克绍箕裘”到后来的“继承革命光荣传统”,意思差不多,子孙肖与不肖,往往看他是否有乃祖之风,祖先的模范行为是子孙最大参照系。哭庙、哭灵就是用死人压活人,凭借祖宗的威望给当今主子莫大的舆论、道德压力。京剧名曲目《叹皇陵》说的就是这样一段故事:明穆宗驾崩,李后抱着年幼的万历帝即位。大臣杨波、徐延昭(开国元勋徐达后裔)二人认为李后的父亲李良心怀不轨,有效仿王莽的危险,入宫谏李后,李后不听,徐延昭深夜去哭先帝陵。后来李后逐渐明白自己父亲有不轨之心,认识到杨、徐才是真正可以托六尺之孤肱骨之臣。清代的金圣叹也演了这么一曲,可演砸了,戳到了皇帝最大的一块伤疤。因为当地官员横征暴敛,他纠集一帮士子去哭孔庙,这孔子可是中国最伟大的一个死人。尤其是满清以蛮夷而入主中原,孔子成为清朝皇帝最大的统战工具,你去哭孔庙不是质疑清室没资格统领九州亿兆之民么?这不是找死么? 焦大认为自己和老主子一起出生入死,有着鲜血凝成的情谊,因此有资格去“哭庙”。这是给贾府子孙最大的难堪,也是他本人最大的不智。他始终没有明白一个道理:奴才给主子牺牲再多,出力再大也是应该的,主仆名分是不能改变的。过去一帮兄弟大乱中起事,本来并无主仆之分,等到大业成功后,要想稳定权力结构,必须搞君君臣臣,分清楚主仆关系。朱元璋当年和徐达、周德兴、汤和等一帮放牛伙伴一起造反,产业做大了,当年的大哥成了吴国公后,一次汤和治军上偶有失误,遭到了朱元璋严厉的训斥,汤和这一下明白了,昔日兄弟关系不存,现在只有主仆关系了,他即时调整心态,从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伺候主公,朱元璋早期的战斗伙伴中,只有汤和得以善终。 大局未定、大业未成之时,老大哥褒奖得力兄弟,如“甘苦来时须共尝”之类,是很正常的事情。焦大背主子死里逃生的那一刻,主子肯定感动得热泪盈眶。这焦大和主子的关系与朱元璋、汤和之间还不一样。焦大随主子出兵,是满清八旗兵制,有部落国家的残留。国家不养常备军,战时贵族自备战马武器,带领家臣随主公出征,西欧的中世纪各地封建主也是这样。朱元璋、汤和这种原来的兄弟关系都要变更为主仆关系,何况焦大这奴仆的名分早就有了呢?主公要想头把交椅坐得稳,必须想方设法将主仆君臣关系固定下来,汉代叔孙通制礼仪便是如此。 自古皇帝定鼎之后,最需要解决的是如何安置那些战功赫赫的宿将。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是一种办法,但更多的是朱洪武“狡兔死猎狗烹”的办法。自己在位时,仗着老大的威望、手段,还能镇住那些老臣。如果有一天自己魂归道山,那些功臣还活得好好的,继位的年轻皇帝更难对付这些大臣了。他不能像父皇那样随便训斥老臣,这些身经百战的老臣要是不如意,去太庙哭一下先帝,你如何面对天下子民?袁世凯没有摆平老臣之前,就贸然登基,搞得冯国璋、段琪瑞这些旧部心里很是不痛快。冯国璋就说过,项城老大在时,还能君臣相处,将来如何对待那个瘸腿的东宫太子袁克定?所以,朱元璋在自己死之前,想着法子将老臣们杀个精光,免得给子孙留下焦大这样不服管教的老奴。 焦大让人讨厌的原因之二则是实话实说。焦大对贾府一片赤诚,大概是以为贾府的显赫,自己功不可没。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成果,被后人糟蹋,这个愚蠢的义仆便痛在心里。焦大的心态代表许多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奴才,这份家业你出过力,没错,可现如今跟你有啥关系?要去祠堂里哭太爷纯属自作多情、不知好歹。这贾府人家怎样糟蹋,与你有什么关系?明代的永乐帝朱棣带兵攻占了南京,夺取自己侄子的皇位,方孝孺决定做义仆,硬是不愿意写劝进表,要保持所谓的气节,被诛了十族。朱棣的话说得好,这是我朱家的家务事,你这是多管闲事。 焦大因为忠心便多管闲事,因为多管闲事才说真话,将贾府“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个最明白的机密说了出来,他被填了一嘴马粪,真是自作自受。 有人可能认为,机密怎能是“最明白”的?在中国几千年畸形的皇权社会里,这样最明白的机密处处都是,贾府那点烂事,没几个人不知道,如柳湘莲说的那样,只有门前的那对石狮子是干净的,这好比皇帝的新衣,知道却不能说,说出来就冒犯了专制社会的“游戏规则”。 世上的主子没有谁愿意听实话,皇帝表面上常常鼓励忠贞之士,可心底里最烦的就是这类自以为为江山社稷、为天下黎民着想的人。真要把皇帝的话当真,站出来讲逆耳忠言,就是被引蛇出洞的大傻瓜。鲁迅说过,奴才对主子需要很好的说话艺术,假如主子的衣服脏了,你要是明明白白地提醒主子,没准就如《连升三级》中的那样,向魏忠贤复述有损于主子声望的消息的奴才,照样会被拉出去打屁股。只能说:老爷,你的衣服,啧……啧……啧……有点……既表忠心,又给主子留面子。 要说贾府待焦大不薄,让他随便喝酒睡觉。他酗酒罢工胡说,主子也只是给他喂马粪,想发配他去某个庄园养老。要是在朝廷,开国功臣若能被谪贬到边疆某个州县,得以善终,便是烧高香了。《红楼梦》中还有一个和焦大一样愚蠢的奴才,便是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尽管贾母对府中的老奴才比对自己的子女还客气,但仅仅是“客气”而已,显示其有怜悯之心。李嬷嬷对宝玉,实际上和一头奶牛差不多。宝玉自己也说,不就吃她几口奶,叫她一句妈妈,她真把自己当妈妈了。不知趣的李嬷嬷还真以为自己奶过宝玉这个贾府第三代接班人,功比天高比地厚,不愿意退出历史舞台,动不动就干涉年轻丫鬟们对宝玉的伺候工作。最后以一老迈之身,吃袭人的醋,不是自取其辱么?这袭人是谁?是宝玉性生活的启蒙导师,你一头奶牛比得上么? | 转帖地址http://www.ywcbs.com/ds/more.asp?id=1&i=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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