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去阳台,听听花开的声音
思绪一开叉 便成铺着的文章或是诗 回过头来一边细读一边漫卷,卷卷回忆 卷卷收藏。。。
简媜 《水问-漫卷心情》
■ 之一:速写
早晨是一朵饱含着露点与隔夜温馨,忍耐许久,却禁不住一下子就迸放的花苞。早晨如冰凉凉的水,总让人满身舒畅,了无倦恹。
有一阵子,我天天带一本唐诗去晨跑;从女一宿舍跑到振兴草坪,然后坐下来大声念诗——我的营养早餐。陶醉一番之后,再一边背一边散步回宿舍,我爱极了这样的生活,仿佛二十四小时之外,又多了一个诗一般的早晨。
有一次,我临时改变主意,从醉月湖走回来。经过海报街时,突然发现文学院旁边的小水池里,有三、四朵白莲正依水而睡,那睡姿真美!我不禁坐在池边望得出神,念着的诗句便遗落一地。再美的“茅亭花影”、“药院苔纹”也是唐朝的,不是我的。可是眼前,微雾中,卧在深黝池水上,冰肌玉肤的睡莲是我的,却偏偏没诗!唉!要是李白在就好了。
突然灵机一闪,何不画下来?赶忙拔出笔,从唐诗上撕下一页,选个好角度,便兴奋地速写起来。只一瞬间,仿佛花已化成刚刚散步归来的我,而我是那洁瓣、那茎骨、那转凝露的盘叶,那一水九曲的倒影!
哦!管他李白在不在,就算他在,诗也是他的:他哪里写得出我心中一朵美丽的惊喜?
■ 之二:凝
我常常一面上课一面东想西想,这情形愈来愈严重。不过,我倒不觉得自己很糟糕,或者不专心。反而欣喜自己能在一线流水似的时间里,建造多层面的立体世界。等到走出教室时,课也上了,事情也想出来了,觉得收获特别多。
那天上课时,我先看完一个段落,没什么难懂的,就很放心地乱想起来;等到老师换另外一段时,再把心思拉回来,听听他的补充或独到见解。如此反覆着,颇类似以前在家里煮饭,灶前一面看火一面看书的习惯。可是那一天,我的思想拉不回来了,老师的声音在耳畔绕着,而我根本无法捕捉,我被眼前的一个景吸引了,我深思起来。
阳光自窗户照来,把老师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投射在木板讲台上,成一长形扭曲的影子。老师一动也不动地,斯理慢条地讲书。而我一动也不动地,凝视放在讲台上的一只打开着露出纸端的正方形旧牛皮袋子——上课时,他随手放在地上的袋子。刚好压在影子的中央,仿佛已经压在讲台上许多年,压得影子一动也不能动。地上有一个沾满粉笔灰的板擦,正好落在影子的右上方,形成一团灰白……
老师以安详的声音继续讲书,他一点也不晓得地上有一幅庄严的版画。
就这么凝视着,心中翻溢着感动与感谢,突然觉得,整间教室都神圣起来。
■ 之三:或许,该有一阵雨
每次经过,总会抬头望一望,多傻的我,还希望有一阵雨吗?
那棵大树,长得真是高大,修长的枝桠往天空左拥右抱前伸后仰地,轻而易举就托住半个天空。那棵高树,对我来讲,有点不可思议,我想,可能是童稚时代的余影吧!小时候的我很皮,而且相当野。那时候家门前有一棵既高且粗的木瓜树,当它开始冒出一棵小不溜丢的青木瓜时,我就毫无抵抗力地被吸引住。于是,天天到树下勘察地形。打量树枝横生的情况,盘算该左脚先上还是右脚先上?妈妈她们在茶余饭后也会提到怎样摘木瓜,老实讲,我觉得她们的摘法都没有我“高明”。
当木瓜金黄的身影成为我夜夜美丽的梦魇时,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就紧抱着树干,一蹬一蹬地吸上去,伸出渴望许久的手,轻轻拉一下蒂,手里就拥有了一份甜蜜的重量,然后一手挟着大木瓜,一手抱树干,半身抵着循原路溜下来,那种雀跃的兴奋,就算送我一个宇宙也换不走手上的木瓜。等到事后想想自己的大胆,脚底竟然会发冷痒,可是当时的我,一点也不觉得。这大概是因为,我在当时已经与树和木瓜融合为一,没有“距离”能容纳恐惧及害怕的缘故,我打破了木瓜与我是两个独立个体的意识,所以完全没有思考,只是重复着手脚的动作,既然没有思考,则恐惧之心无从生起。没有思考,是木瓜与我两者融为一体的证明。事后,看我是我,看树是树,各自独立。彼此距离,因这种“距离之感”的产生,所以有种种可能性危险的意识。
看这棵大树时,小时候与木瓜树的经验又出现,有一次竟让自己吃了一惊。
我漫不经心地走过,偶然抬头望一望,觉得大树有一种壮美的气势,心里充满欣悦。瞧着漫天枝桠,我竟然盯住一枝横出的枝干,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从上面摔下来,一定会受伤!”心里还有一点点轻微的怕。后来看到枝干旁边有一根往上伸出的小干时,才释然:“抓住那根小的,就不会跌下来了。”说完便很放心地走开。可是过了一会,我反刍刚刚那一段遐想时,觉得相当不可思议。我怎会在看到枝干时,就先行假定,而且很自然地假定自己已经在树上?然后意识到“摔下来”的可怕?这是何等不合逻辑,我怎知道自己能爬上那棵大树,而且不会半路摔下来,安全地攀上枝干?如果我不知道,那么“从上面摔下来一定受伤”及“抓住那根小的就不会跌下来”这两句话,是完全荒谬且没有意义的。可是这两句逻辑上没有意义的话,在当时竟然让我心里产生一点点的怕,及心情的释然,最后放心地走开?怎么回事啊?
我站在树下,我的身体与树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但是一瞬间,我看到枝干,对它产生美感,美感的产生让我打破“距离”,心里直接与枝桠合一,所以我会觉得自己正坐在枝干上。然而身体与枝干的距离并未打破,因此,心灵与枝干的合一,只是因美感而产生的延伸之结果——一种暂时性的融合。其最终会回到身体来,意识到“我”与“枝干”的距离,所以发出危险的惊叹。
可是,我在惊叹的时候,仍旧没有想到自己是不合逻辑的:没有考虑到怎么爬树,或如何防止爬到一半就摔下来的危险——这些,是爬树的最初步骤。我的心灵在“距离”的这一端,没有经过证明就产生“抓住那根小的就不会跌下来”的信任,这种信任的产生,让心灵又打破“距离”,再次出发,回到枝干上,感受一份无以名状的欣悦。
我终于明白,美的事物,总让人不必思考地便直接面对。
如今,那棵大树细碎的叶子愈来愈多,愈长愈高,不稀不密地散了满天空,只可惜不落下来。每当走过,我总会抬头望一望,想像一阵扁扁的雨落下来的情景;有时候,我几乎觉得走过树下时,应该撑一把伞。是不是很傻?到现在还在幻想会有一阵雨!
唉!管它逻辑不逻辑,对我而言,这些是题外话;下次走过大树时,或许真会有一阵扁扁的雨水落下!
■ 之四:聆听
到那间小屋子去喝茶,已经变成习惯。其实我并不渴,可是我还是会进去倒半杯茶,伫立片刻。
可能是关在笼子里的小黄丝雀吸引我吧!
起初,还蛮喜欢听听鸟儿叫的,也许是自己心情太好的关系,怎么听,都觉得它们的声音充满雀跃与快乐的音符,我压根儿没注意到笼子。
渐渐,看小黄雀在笼里跳上跳下跳前跳后地,就是跳不出来,自己突然有空间狭迫之感,小黄雀的声音,全变成无奈的控告。我有点不忍。
人实在是很奇怪的东西?我想不出为什么要把鸟儿关在笼子里?喜欢听鸟叫?笼里的鸟比天空中的鸟叫得更飞扬?要不,放一卷录音带也可以,为什么一定要关在笼里?喜欢看鸟?买几张鸟的照片贴一贴,新潮儿点,放放录影带。喜欢喂鸟?把谷子洒在地上还不是一样。喜欢遛鸟?提个笼子去晃一晃不就得了,反正笼里有没有鸟儿没啥差别。喜欢吃鸟?那更不必大费周章自个儿去养了。……总而言之,我有一百个理由反对把鸟关在笼子里。难道只是为了满足人类的“占有欲”?唉!多傻,占有又怎样?还巴望死后它会到坟头去泣几声血吗?
给予快乐,要以对方的需要为出发,而不是以自己认为的方式去给予,否则,会变质为痛苦。养鸟的人难道不希望鸟儿健康、快乐?可是小黄丝雀在笼里快乐吗?
大自然不会只顾让花朵绽放,草木生长。而忘了让音乐流传。我总认为,若能澄心净耳听,万籁俱寂亦是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