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社会有一点我觉得很厉害,就等于说,只要目的是对的,你就可以不择手段。
年前,学者钱文忠先生来京演讲,本刊记者老愚偷空就几个问题采访了他。以下为根据录音整理的内容,经由钱先生审阅。
我们现在需要一种直抒胸臆的写作
老愚:摩罗新书《中国站起来》出版后,读者看见了你的序言,有一些人很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为这样的书写序?
钱文忠:摩罗找到我,并且把书稿给我发过来,我和摩罗并没有太多的接触,但我特别尊重他的人格和文风,因为我们现在需要一种直抒胸臆的创作:谈出你的真实想法,不要躲在别人的意见身后,不要躲在引文的身后,不要躲在那种伪学术的身后。从这个意义上,我通过这本书可以看到作者。所以我乐于为他作序,但若把我的文章作为推荐,则是我所不能承担的。我只是表示一种随喜。随喜不一定表示完全赞同,我在序言里也已经表述得很明白了。摩罗很多意见我都不能赞同,但我尊重他表述的本身,也尊重他的勇气和担当,我尊重的是一腔热血。
老愚:那你不同意他的哪些观点呢?请细说。
钱文忠:摩罗的整体思路依然是两分法,他比较多的用中西对抗思维,当然摩罗在检讨或者反思,中国对西方攻击、压迫、掠夺、殖民、奴役等行为的反思,他认为在西方的这种压力下,中国人弯下腰了,而且弯下腰的时候,我们身上背上个负担,同时还往包里扔东西,自己往里面扔,越压越低。在多元化的今天,像这种观察事物的角度,没有必要去消除它。但在全球化的今天,能否用一种更超越的眼光去看待?中国文化很热,这是伴随着在经济上的腾飞而出现的一种文化自信和自强,这完全对,但我们千万别忘了,中国文化和所有其他文化一样,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有长处,也有短处,我们在思考和反思的时候,切忌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我反对把我们的文化看做一无是处,并不一定要等于我把我们的文化看成一无错处。
老愚:你特别不能同意的是什么?
钱文忠:我觉得,对中外关系的复杂性和中外关系复杂的历史进程,可能不在摩罗的考察范围之内。比如,西方对中国确实是有过很多有益影响,中国对西方也有过有益的影响,也产生过不利的影响。摩罗在这方面是可以做得更好的。
老愚:摩罗觉得民主是一种分赃机制,你怎么看?
钱文忠:这个,我很难赞同。我认为民主是一个需要非常复杂、非常众多的前提的好东西。
老愚:哪些前提?
钱文忠:比如,你要有一定的公民素质,这个社会要有一定的文明程度才能去讲民主。我觉得民主有两层意思,一种是指民主权利,每一个人都是作为国家主人的权利,这个是天经地义的,但是这停留在一种理论的层面或者政治学的层面,你如何把它落实到社会当中来?二是,每个人都是活生生地生活在社会当中,不是生活在理论当中。民主要落地,落地的过程是非常复杂的。会面对各种各样的落地土壤的特殊性,或者周围风水的特殊性,或者环境的特殊性。对民主很难一概而论。但如果把民主称为一种分赃机制的话,那我是不能认可的。如果民主是一种分赃机制的话,那么分什么呢?分的是权利和权力,这两种东西你能说它是好还是坏吗?你能说它完全是赃物吗?
老愚:摩罗讲,鲁迅所说的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是完全跟西方人学过来,借用西方的一个词。你怎么看?
钱文忠:我觉得不是。这个词可能是借用的,但劣根性恐怕不是借用的。这个民族既有自己的劣根性,同时,在和西方接触的过程中,也有很多西方的劣根性传进来了。所以,不能把我们的劣根性完全归根于一个外来的影响,“外因要通过内因起作用”还是有一点道理的。
成功者并不等于有道德
老愚:针对当下的道德状况,易中天先生提出了“道德沙尘暴”概念,你怎么看?
钱文忠:我理解易先生的意见。现在的道德状态是什么状态,我可以用一个例子来说,那就是幼儿园里讲爱国主义,到大学里讲不要随地吐痰。
老愚:本末倒置。
钱文忠:道德是底线,同时也可以成为一个最高的标准,这两者之间有非常复杂的关系。我们不能把底线作为最高标准。比如要求所有人不能随地吐痰,那么如果没有一个人随地吐痰了,就认为这个民族很有道德吗?衣冠禽兽有的是,伪君子也不吐痰。不吐痰是一个很低的水准。另一方面,号召人人做活雷锋,做无私的人,你能把这个放到底下来吗?不能。能把随地吐痰放到上面去吗?也不能。所以我想易先生讲的是指道德标准错位。道德标准有不同层次,千万不能混用。而且,当道德成为一种工具的时候,特别是成为一种攻击性工具的时候,道德是可能成为沙尘暴的。所以现在我们看到很多人打着道德的名义,在做最不道德的事情。
老愚:生活在这么一个状况里,你感受到我们现在这种状况是不道德的还是无道德的?
钱文忠:我们这个状态是道德混乱状态。我们首先要判明什么是道德和什么是不道德。我们现在连判明道德的标准都没有,这不就荒唐了吗?
老愚:能理解的就是诚实、信用……
钱文忠:对,这是道德,没问题,但我们也有一种,我们现在把成功者都等同于有道德。
老愚:这是个很可怕的误区。
钱文忠:当然很可拍。因为我们忘了一点,有的时候,目的和手段是否道德会影响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有一点我觉得很厉害,就等于说,只要目的是对的,你就可以不择手段。
老愚:生活在这样的状况里面,你的感受是什么?
钱文忠:我的感受是……
老愚:舒服还是不舒服?
钱文忠:……多反思自己,因为无论舒服不舒服,你都得生活在这个环境里,除非你自绝于人民,除非你自杀。所以,我觉得,现在应该是反思自己,而不是勇于反思别人。我觉得生活在这个时代,这个状况之下,特别要求人要能够反思自己。
老愚:政府对这个状况有什么责任?
钱文忠:政府应该倡导某种主流,这是可以的,但是政府对主流以外的,比如潮流,或者其他一种东西,不要去设置一种硬性的标准。比如跟道德问题相关的,对于文化,政府应该保证它自由地独立地去发展,但是文化不能浮在空中,要落地成为文明,这才是文化的结果。但是对于文明、对于文化的落地过程,政府应该干预,应该管理,这个问题是一个非常非常复杂的问题。
老愚:但当下的道德状况人人都感觉不舒服,因为整个公共空间里,因为进入一个公共场合大家都觉得不自在,因为随时可见的不文明的现象,导致大家对整个环境对整个族群的厌恶感。大家就呼吁政府的责任,你怎么能管理、维护社会能保证基本的公共道德?
钱文忠:你说的社会基本的公共道德,我的理解就是底线,一些规范。
老愚:不随地小便。
钱文忠:不随地吐痰。要守秩序,这些最低的底线,政府应该明文规定。
老愚:现在就是有明文规定,但没人管。
钱文忠:还是政府公权力没有做好,公权力必须落实在这个规定上,规定仅仅是有一种文字,规定应该有配套的东西。我们现在还是只有条款。
老愚:在北京地铁里,当然不许抽烟,但你身边有人抽烟,你没法制止他,而且你制止他的时候,你显得不理直气壮,你好像在干涉他的自由。
钱文忠:在香港地铁里或者其他国家的地铁里,如果你在车厢里抽烟,最高罚款可到5000港币,而且很有可能被起诉。是不是在香港仅仅贴了这么一个条文,就产生了作用,今天的香港就没有人抽烟了呢?不是。肯定是有人被罚过,肯定是有人被起诉过。
老愚:它造成了长期的威慑力,内化为道德。
钱文忠:对,外在的规范内化为道德。我觉得这是一个政府应该尽责任的地方。
文化人的重点应该在“人”字上
老愚:在我们很多人的意识里,文化和人是分离的:我思考文化问题的时候,我是文化人,在生活里体现不出文化人。
钱文忠:对,这就是很多文化人会随地吐痰的原因:我思考文化的时候才是文化人,当我做人的时候,我就可以忘却文化,这就是一种分裂。我觉得文化人的生活态度,应该是一个前进的态度,但很多文化人采取后退的姿态——当我思考文化的时候,我退到象牙塔里去。一直在退:我是个文化人,但同时我是一个嘴馋的人;我是一个文化人,但同时我也是一个喜欢睡懒觉的人,这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很多人在另外一个意义上退。我认为一个真正的文化人,是思考文化问题,或者从事文化工作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或者比较主要部分的人,这部分应该更好地过人的日子,应该前进。你不要说文化人都应该是邋里邋遢的,应该是不洗澡的,应该是整天忧国忧民也不理发的,这是两回事。我觉得应该采取一种前进的、进步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种倒退的、撤退的或者退让的生活方式。
老愚:恰恰是这一点你引起了很多人的非议,他们觉得你穿着很入时,甚至有一种标榜潮流的味道,他们认为文化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钱文忠:很多人认为,文化人或者学者都应该是两只袜子不一个颜色的,袜子破了,一个月不洗澡的,这是文化人吗?如果一个人连基本的做人标准都没到,你说自己是文化人,这在逻辑上难道不是混乱的嘛?你说自己是一匹好马,是一匹非常好的马,但是你连一匹马都不是,这怎么可能呢?你首先得确保自己是匹马,然后你说“我是一匹战马”,或者“我是一匹搞运输的马”,或者“我就是被人浏览的马”,假如你自己还不是一匹马,有时你在马群里会感觉很奇怪,都要被别的马踢出去,那这个问题怎么去思考?
老愚:我想有人会对你产生非议,可能出于传统的看法——文人应该清贫,“诗穷而后工”。
钱文忠:没有这个说法。陈寅恪先生就说过“不吃饱不吃好就写不出诗来”。我想陈先生是很多文化人的理想,他就是个真正的“文化人”。文化人的重点应该在“人”字上,而不仅仅在文化上,“文化人”这个词读起来肯定是读成“文-化-人-”,而不是“文-化-人”。
老愚:那你可以给我们推荐一些自己欣赏的文化人吗?
钱文忠:陈寅恪先生、王国维先生,我的老师季羡林先生也是,周一良先生也是,这都是当代的,前不久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历史上,李白不是文化人嘛?李白是个什么样子?多好喝酒啊?你说苏东坡不是个文化人吗?所以我觉得这是个人的一种选择,当然你不必强求一律,大家之间应该相互尊重。现在有一种极不好的态度,我把它总结为“笑人无,恨人有”。什么意思呢?你要没有,我要笑你的;你要有了,我要恨的。这是一种很阴暗的心理,这种心理只能用一个字总结:“小”。现在确实能看到这种心态在泛滥,我觉得,大家应该有这样的心态:别人有,我为他高兴;自己无,要思考为什么无——如果你选择了无,你应该很恬淡;如果你不想选择无,那么你应该努力去,朝有的方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