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东谈大院文化
孔庆东感言哈尔滨“大院”
本报连续两周报道的《大院,梦一样的记忆与怀念》勾起了很多老哈尔滨人对过去大院生活的回忆。也让很多人思索一个问题:现在的生活条件比以前好了,可日子过得为什么没有以前有意思了?过去穷日子里的幸福感为什么现在找不到了?上周,本报记者就这些问题采访了北大教授孔庆东。他也是哈尔滨大院生活的经历者,对哈尔滨大院历史有自己独到的体会和感受。目前正在日本做访问学者的孔庆东在日本接受了本报记者的电话采访。
“大院文化”:在过渡时期产生
孔庆东说,我们怀念的大院,不是建筑学意义上的大院,而是文化意义上的大院。当时的大院生活是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的一个中间阶段,正因为它存在着过渡性,所以它具有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两方面的特点。我小时候在哈尔滨住的地方,叫18天大楼,现在已经没了,变成了一堆拥挤丑陋的高楼群。原来那一片有12座大楼,因为18天盖起来的而得名。我们住在楼房里面,享受着当时的现代生活,同时,大家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各过各的,邻里的往来又带有传统的特点。当然,过去的大院文化不只有好处,它也有缺点,就是对别人的隐私太关心了。但是这些不好的地方是比较次要的,可以用别的办法来制约。
教会人在群体中生存
孔庆东说,在大院里,你首先要学会的,就是一个人跟群体关系的处理问题。在大院中生活,你随时随地与别人生活在一起,你就知道别人的安危冷暖都是跟你息息相关的,你自己的安危冷暖呢,也跟别人有关系,这是现代化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现代化,就是要把一团散沙的国民组织起来,不是让大家关起门来各顾各的。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很多人的理解有偏差,以为现代化就是大家互相不认识,自己拿着手机、独自上网——我们哈尔滨把总是“独自”行动的人叫做“犊子”。实质上,现代化更多的是要求大家互相密切地连接起来。讲得更高一点,就是人类生存的意义问题,人跟动物的区别,在于他高度的社会性。
“大院文化”是比学校更重要的一种教育。特别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教育,是从小就要学习的。在小的时候如果没有很好地学习,长大以后是很难弥补的。
我们的古人,从小学《论语》《四书》《五经》,这些书讲的主要是人和人打交道的道理。我们小时候没读那么多书,都是从生活实践中把那些道理学来的。所以我们的言谈举止,在衣食住行中都会想到是否对别人有影响。而现在,不光是孩子,有些大人也不管不顾别人的感受。有人在楼里住了好几年,对面住的是谁都不知道。当我们对他人很冷漠的时候,一开始你会觉得很方便,但时间长了,你会发现这会报应到自己身上,别人对你也一样冷漠。
渗透进个体劳动的创造才是快乐的
孔庆东说,“大院文化”教会那个时代的孩子有丰富的想象能力和动手能力。而这也正是现在教育所缺少并一直强调呼吁的。就动手能力来说,随着社会的发展,很多方面很多时候不需要我们动手了,大家会觉得这样方便了,认为这是现代化的一个标志。可是我在日本发现,日本孩子的动手能力非常强。大家应该承认日本的现代化程度要远远高于中国,但在日本,老师给孩子留的作业,不是回家做那么多题,而是回家做手工;或发给你实物,让你把他组成一个什么东西;或者给你个种子,你回家种出粮食,种出花来。这正好符合当年毛泽东的教育理念,让学生全面发展。现在,这个理念在发达国家执行得非常好,但我们却越来越远离了这个路线。
这一点从孩子玩具的变化中体现得最明显。我们小时候,玩具都要自己动手制造。在大院里,你看别人有脚滑子,你想要,就得自己去做,你要想做得更好,就得去模仿,去发明和创造。就像爱因斯坦小时候做小板凳一样。老师说爱因斯坦,你的小板凳怎么做得这么丑陋?爱因斯坦从桌子底下拿出3个说,还有更丑陋的呢。这和我们小时候做尜儿、做脚滑子、做爬犁一样,第一次可能做得不好看,但会越做越好。这些事情不能小看,在做玩具的过程中,孩子就把各个环节都熟悉了,长大后,几乎就没有不能做的事了。
那时的孩子,在做尜儿、做脚滑子、做爬犁这些手工活动时,沉浸在劳动的过程当中,他们有时比的不是谁做的好或不好,重要的是比谁的点子多,谁有发明创造精神,谁有吃苦耐劳的精神。
我们小的时候,也有一些家庭条件比较好的,能给孩子买玩具,买可以打火石的手枪,但是大家看看也就是新鲜一阵,孩子们最喜欢的,还是自己用块木头,或铁丝儿揻出来的手枪。这说明大家还是喜欢经过自己劳动做出来的东西。商店买来的东西为什么这么快就让大家失去新鲜感了呢?因为那里面没有渗透进个体的劳动。所以,再昂贵的电动玩具,孩子们还是玩一阵就扔到一边去了,就因为里面没有他的劳动。
创造力是在学校里学不到的
孔庆东说,现在的家长认为,只要孩子学好习,念好书就可以了,生活常识以后学都来得及。但他们却不知道孩子在只知道学习,不接触生活的这个过程中,人格已经扭曲了,长大以后再弥补是来不及的。
现在中央总在提倡创新,为什么提倡创新?就是因为我们的社会缺乏创新精神。我们现在培养了这么多人才,国家花了那么多的钱,甚至漂洋过海到国外去学,可学到最后,好多人发现他们没有创新能力,算题算得挺好,但要解决实际问题,能力就不行了,根本原因就在于从小他在创新这一块儿就是一个缺陷。创造能力光在学校里是学不出来的。孩子就应该天天在大院里一起玩,哪怕玩一些恶作剧都有好处,都能提高他的发明创新能力。
不同的大院有不同的大院文化
我们小时候,有部队的大院,有文化人的大院,知识分子大院,还有普通市民的大院,像我所成长的大院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你要是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生活十几年,就等于是念了一个社会学的研究生,就会特别了解社会。这种大院生活的经历有利于比较早地培养孩子健康的人生理念。现在的孩子人生理念不完整,因为他们小时候的生活中没有一个鲜活的模仿对象。
大院教给我们与他人合作的能力
孔庆东说,人最重要的能力之一,是与他人合作的能力。80后90后的孩子书本教育的条件比我们好,物质条件也比我们好,按理说,他们应该成长得比我们更好。但他们与他人合作的能力和理解他人的能力扯了他们事业发展的后腿。我是搞文字工作的,我经常意识到,现在人的语文水平在严重下降,而且越来越差。后来,我经过思考发现,语文不是光在学校里就能学会的,语文是要天天跟别人说话,跟三教九流的人说话练会的。80后90后的孩子,由于他从小很少跟别人交流,所以理解能力就比较差,经常把别人说的话理解错了。就是因为他了解生活太少,他不懂别人说话的方式。就我了解,好多用人单位不喜欢用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说,让他们到我这儿来,还不够我教他重新说话的呢。你想,这些学生上了十几年学还不算人才,还得再锻炼再培训,这多亏啊。不要说工作以后了,就现在读研究生,很多人都不适应集体生活,没有办法跟别人在一块生活。
幸福感怎么没了?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念过去苦日子里的幸福生活。孔庆东说,幸福是一个人一生的关键词。我认为,人是为幸福而活着的,而这个幸福不一定代表你的钱越来越多,也不代表社会上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一切现代化的设施都跟幸福感没有必然的联系。我们小时候为什么觉得幸福?因为我们那时候是跟旧社会比,跟三年困难时期比,跟以前比,这样一比,当时的物质生活永远是好的。再有,我们小时候的物质够用了,不会为吃穿担忧,只不过不是富裕的生活。研究表明,物质生活达到一个标准,是幸福,物质生活再多了可能没什么用。人的幸福感更重要的是来源于精神生活。我们小时候三天两头就演文艺节目,这个节目是我们大家都参与的,不像现在几个歌星在上边跳,我们在下边傻看。那时候的“哈尔滨之夏音乐会”,每个工厂学校都参与。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了群众性的文艺活动,你可以统计一下,你一年到电影院里看几场电影?几场话剧?参与过几次文艺活动?几乎就没有了,我们在大幅度地削减我们的精神生活。而我们现在经常出去喝酒吃饭,这在我们小时候是很少见的。我们现在动不动就坐汽车,坐飞机,省下了很多时间。可是省下的时间干嘛了呢?省下时间没有去享受,省下的时间还在工作,整天都在忙碌。而那个年代,下班之后大人都在大院里聊天,听电匣子,那才是真的享受。大院走出来的孩子精神是愉悦健康的,这样的人才能成为愉快的人。他除了工作还有别的乐趣,他能给家里的老婆孩子都带来乐趣。这样的人是合乎我们传统社会理念的人。而我们现在是把人当成一个打工的工具在培养,这个人就算培养成功了,也就是一个好的打工者,一个优秀的软件设计员。
如何才能回到“从前”?
如今的小区和过去的大院形式一样,但在人们的心目中,现在的小区只能算是住地。孔庆东说,人在一个环境中生活时间长了会腻歪,会希望改变。从1969年开始社会基本上是安定祥和的,人们的生活水平眼看着提高,女人天天打毛衣,男人净琢磨做家具打沙发。70年代,老百姓把心思扑在日常过日子上。但这种日子过个十年八年后,人心开始思变,要打破大锅饭。于是,单位里开始发奖金,一开始奖金特少,就两块钱、5块钱,但就这两块钱5块钱就把人心都给挑拨起来了。慢慢地,人对离开群体习以为常了,并离得越来越远了。现在我们对这个状态也腻了,成天出去吃饭,吃完饭唱歌,然后洗澡,这有什么意思啊?于是,渴望新的改变。
我原来觉得很难再有曾经的“大院文化”了,但我看到国外能做到。在日本的社区里,经常会看到大人小孩组织起来,在一块演节目,唱歌跳舞。看自己家的人、自己认识的人在演节目,参与进去,这是人生真正的乐趣。这就说明,并不是越现代化,人与人之间就是越隔绝的。中国的小区文化有几个障碍,首先,思想观念要进一步解放。要以劳动为美,这个是不能抛弃的。西方欧美社会,日本社会,身份地位再高的人,他都知道自己劳动,自己剪自己家的草坪,修理自己家的房屋,不会因为自己有身份,就不干活了。以劳动为美,要从大人做起,才能影响到孩子。其次,计划生育让家家都一个孩子,这必然影响到大人对孩子的教育理念,把孩子当成宝贝,不让孩子吃一点亏,那么这个孩子长大将吃很大的亏,他也会特别的孤独。还有一个就是社会安全问题。我们小时候,社会非常安全。如果能从教育理念,国家政策,社会安全角度共同入手,创造这一个有大院文化的社区还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