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研究:南宋江津知县冉木的《心舟亭记》透露了哪些信息?
——理学思想的光芒照亮江津哲学的天空
谭云籍 谭蘅君
乾隆版《江津县志·治绩》“宋知县”记载:“冉木,字震集,号仰谿(企),籍无考。嘉定中除通直郎,知江津县,通判黔州军州,长于政事,文章清畅,有声于时。”
首先,该简介说明了冉木县长大致生活在哪一个时间段。嘉定(1208年-1224年)是南宋皇帝宋宁宗赵扩的最后一个年号,共17年。
图注:乾隆版《江津县志》对冉木县长的介绍。
宋宁宗赵扩是宋朝第13位皇帝,南宋第四位皇帝。他在位30年,先后使用了庆元、嘉泰、开禧、嘉定四个年号。
嘉定,意为美好安定。这时期经历开禧北伐失败,韩侂胄被杀,主和派史弥远专权,宋金签订和议。到1217年金国在蒙古进攻下丧失大片国土后进攻南宋,想要“北失南补”,结果遭到南宋全力抵抗。1224年金宣宗死后,金国与南宋恢复和平,同年宁宗去世,儿子赵昀继位。
宋理宗赵昀在位(1224年9月17日—1264年11月16日)合计40年。
冉木在嘉定年间,除掉通直郎散官,到江津做知县,按惯例推算,估计在30岁以后,所以他必定经过前一个皇帝:宋光宗赵惇,在位时间1189年—1194年,总共5年。
这不够,还得往前推。宋孝宗赵昚,在位时间1162年—1189年,总共27年。
这样推算,冉木基本是生活在南宋孝宗赵昚、光宗赵惇、宁宗赵扩和理宗赵昀四朝之间。
也就可能生活在1180年——1260年,大约80年区间,但不代表冉木活了80岁,还得根据他的实际寿命来确定具体生活的时间段。
一、冉木特长:政事与文章
从《江津县志》简介中可知:冉木做过通直郎。这是随奉太子的侍从官,属于文散官,无实权,官职从六品。
然后外放到江津做知县。
需要提醒的是:这是南宋,入蜀远离宋金前线,进入大后方,是非常不错的安排。虽然离开京城临安(杭州),但唐宋以来巴蜀积累的财富,早已位居全国前列。
北宋一代数理大家邵雍死前,推知北宋必亡,战乱祸起,告诉儿子邵伯温入蜀避战,位置就选在离江津上游不远的犍为郡(乐山市)清溪镇。
通判黔州,是指做黔州第二把手,相当于副市长。陆游入蜀,也是在夔州(奉节)做通判。
军州,不是特定地名,这里专指黔州境内的战略要地。黔州,今彭水、黔江一带,治所在彭水县郁山镇。
请不要把这里理解为穷乡僻壤,唐朝时彭水郁山镇是黔中道治所,大唐中央人民政府处理西南少数民族的最高机关所在地,行政级别跟四川剑南道一样,权力远远大过重庆渝州南平郡(今巴县、江津县、万寿县、南平县等地)。
这里容易在断句上出错,理解上同样容易犯难。
冉木不仅做过江津县长,还做过黔州市副市长。
其实,他还做过绵州的州判(副职)。1229年他写过一篇文章,叫《冉震甫放粮记》,记叙了魏城(今绵阳市游仙区玉河镇)遭遇饥荒,他放粮赈灾的事迹。
冉震甫就是冉木,表扬自己的事,文人很少放过。
文章刻在巨石上。落款时间是:绍定乙丑夏四月十三日,震甫书。
假设他此时40岁左右的话,与我们推测的生活区间大体相符。
除了这篇文章,他还在绵阳留下了《古富乐山移文》,选入了《直隶绵州志》。
绵阳富乐山,古时被称为“绵州第一山”,因地名快被后人遗忘,为了抢救地名文化,他写本文以警醒大家:“是名也,天不得夺,人不得移。”
移文是一种起源很早的公文,常行于无上下级关系的衙门之间。三国后常用于劝喻训戒,故文词或明晓,或刚健,或简约,而义理则必须清晰明显。
类似现在的哲理短文。
从上面两篇文章,其实已经可以看出冉木县长喜欢舞文弄墨,语言文采与写作立意均有可圈可点之处,后面附有冉木文章,读者可通读了解。
放粮赈灾,看出冉县长精通政事,关心民生。
“文章清畅,有声于时”,应该不假。
二、冉木的号:黄庭坚粉丝
古人的姓,来自父系家族,不可更改。
通常生下来由父母取名,供长辈呼唤。字则是成人时所取,供外人称呼。
一般到中年,有了一定身份和地位,就会给自己取“号”。
考虑自己的性格特点、人生经历、胸怀与理想等,用“号”来表达自己的人生志趣。《周礼·春官·大祝》上说:“号为尊其名更美称焉。”
冉木,号仰谿。谿,谷也。
黄庭坚(1045年6月12日—1105年9月30日),号山谷道人、山谷老人、涪翁、涪皤、摩围老人、黔安居士,世称黄山谷。
谷,是黄庭坚的核心自“号”
1095年,黄庭坚贬为涪州别驾黔州(今四川彭水)安置。
没想到100多年后,冉木同志前往黔州任副市长,这一段与黄庭坚地理位置的重叠,让他生出许多想法。
须知:涪翁、涪皤、摩围老人、黔安居士等诸多的号,都跟黔州有关。
冉木作为南宋文人,不会不受黄庭坚诗词和他留在涪陵、彭水、黔江的各种民间野史传说的影响。
因此,号仰谿,正是传达出对黄庭坚的仰慕与尊崇。
三、《心舟亭记》:记叙文人盛事
亭以心命名者,并非源于冉木。
公元824年9月23日,刘禹锡登荆州吉祥寺,挥笔写下了《洗心亭记》。
为了回应和尚请他命名的请求,“以是亭环视无不适,始适乎目而方寸为清,故名洗心。”
古人登高,不是为了锻炼身体,而重在意志和胸襟。
所以,洗心更偏向于精神方面。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写过《醒心亭记》,此亭为欧阳修所建。因此它描写欧阳修等人登亭游山的乐趣,热情赞扬欧阳修忧国忧民以普天下之乐为乐,而不愿一己独乐的宽阔胸怀。
周敦颐在合川四年,留下很多或真或假的遗迹和故事,写下了一篇浓浓的理学大补汤——《养心亭记》,据说是理学的开山之作。
江津莲花池中建有“水心亭”,明朝正德年间进士杨彝写下《水心亭记》。
洗心、醒心、养心、水心,这些命名都颇有哲学意蕴。
南宋冉木应该读过刘禹锡和曾巩、周敦颐的文章,他的《心舟亭记》,透露了哪些信息呢?
(一)江津县政府已迁移
冉木《心舟亭记》,先说建亭原由:“予过江皋,遇一石卧沙中,左右皆曰:‘此县碑也!’予闻之欣然,急维舟取之,得焉。既乃,建置‘想涪亭’下,立亭以覆之。”
冉县长在长江边的沙滩中发现县碑,这块县碑究竟是什么时候雕刻?文章没有介绍,但冉县长知道:对江津来说,这块碑是文物,是一段历史的见证。
因此立即以船取回,并放在原来“想涪亭”下面,重新建一新亭,叫心舟亭。一是保护县碑,二是让后人瞻仰牢记。
乾隆版《江津县志·古迹》对“心舟亭”解释为:“在县厅后十步,即‘想涪亭’旧址。知县仰谿冉木有《心舟亭记》,见艺文。”
这说明不仅仅是县碑跑到江边沙滩上去了,连县衙门后的“想涪亭”也只剩下旧址,亭子也没了。
如此荒凉,表明什么?
几江,自北周孝文帝元年(557年)县政府迁此以后,几乎就一直担任江津县人民政府所在地。
但《江津县志·沿革》宋朝一栏,记载为:“乾德五年,徙治马宗镇。”县政府从公元967年就整体搬迁到马宗,不在几江了。
什么时候从马宗迁回几江呢?
《江津县志·沿革》元朝一栏,记载为:“移今治。属重庆路。”迁回的时间是元朝,元朝完成对江津的行政建制,时间不早于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80年)立重庆路总管府。
这中间至少差了313年。
也就是说,冉县长根本不在几江办公,而是在马宗。
他看见原来的江津人民政府县碑躺在沙滩上,出于对几江曾经是县政府所在地的尊重,将县碑拾回,放在同样荒凉且已倒塌的“想涪亭”旧址,然后建一新亭,作为对这段历史的回忆。
类似在南宋,在几江老县衙,建了一个“江津县人民政府旧址陈列馆”的简易版。
还在上面“大书称曰:‘皇宋嘉定执徐,江邑还浦之碑。’”对这块碑作了注释,相当于给了这块碑一个身份证。
那么“嘉定执徐”是哪一年呢?
《尔雅·释天》:“(太岁)在辰曰执徐。”嘉定(1208年-1224年)是南宋宁宗的年号。嘉定执徐可能是1208年(戊辰年),也有可能是1220年(庚辰年)。
这也是江津“心舟亭”的诞生时间。至于具体是哪一个,还需要结合冉木的任职情况来推测。
《酉阳直隶州总志》也记载了冉木:“字震父(甫),宁宗嘉定时通判,黔州军事。”但没有这方面的信息。
那就等资料收集更全面后再来著文分析吧。
江津老县衙直对长江的滨江路上面,是否该建一个“心舟亭”,并将《心舟亭记》刻于其上呢?
江津的文化建设任重道远。
冉县长是有文化情怀的官员,有意识将被遗弃的几江旧人民政府开发成文化旅游景点,让大家铭记这段历史。
也许,迁县跟长江洪灾有关,沉重的县碑居然被冲到江边沙滩上,还有“想涪亭”也在洪灾中未能幸免,只剩下旧址。
当然,也跟县政府已迁移有关。如果县政府还在此处办公,洪水之后肯定要找回,重立旧址。
(二)命名保留大师印迹
将县碑放置在“想涪亭”下,并建新亭,这透露了哪些信息?
原来冉木之前,江津就建有“想涪亭”。这让我们有更多想像:对于北宋年间黄庭坚到江津一游,或者说黄庭坚儿子与江津美女石小姐的婚姻,官府很早就通过这个亭子官宣了江津人民对黄庭坚的认可,对这段姻缘的祝福。
“想涪亭”建于何时已无文献可考,但它可能有两个意思:一说思慕黄庭坚,因为他号涪翁。二是仰慕程颐,因为他在涪陵“点易洞”点注《易经》,成为理学的开拓者,使伊洛学派终于在蜀学的土地上成长起来。
从上游宜宾来看,为纪念黄庭坚与宜宾两年多的文化缘份,宜宾市人民政府相继在流杯池周围修建了“涪翁亭”“涪翁楼”“山谷祠”“吊黄楼”等建筑。
这可佐证江津县政府在宋朝建筑的“想涪亭”,是纪念黄庭坚与江津的一段文缘,跟程颐没有多大关系。
在江津县人民政府已迁往马宗的背景下,仍然将“想涪亭”建在几江镇老县衙位置,至少表明一点:黄庭坚当年与他的好友李任道在江津聚会,地点一定在几江,而不是马宗。
黄庭坚在一封书信中提到李任道的情况:“李任道本梓人而寓江津二十余年。其人言行有物,参道得其要,老成人也。”
黄庭坚在《介卿帖》中说了儿子黄相与江安县知县石小组的联姻:“庭坚比为小子相定娶江安知县石谅道直之女,附庙后成纳,便携之归耳。”
石谅是上游泸州江安县人民政府县长,但老家在江津,并没有带家属同行,这在那个时代很正常。如迁居江津的监察御史、杜甫第十三世孙杜莘老到京任职就是孤身前往,害怕家属连累其为朝廷奉献力量。
黄庭坚出川前,他与侍女生的儿子黄相,跟眉山四大望族之一、江安知县石谅的女儿完婚。公元1101年农历正月十二(癸酉),即公历1101年2月5号,黄庭坚离开江安县顺江而下,前往安徽宣城。
正月初五,黄庭坚在江安县中坝喝酒后撰书《留题》:“江南黄庭坚自僰道蒙恩放还,元符三年十二月,道出江安,江安宰石谅信道以亲亲见,留作岁。建中靖国元年正月丙寅,置酒中坝葛氏之竹林而别。”
按照船速,顺流而下,一般两天,即公元2月7号可到江津。
也就是说,江津当初建造“想涪亭”,最好的剪彩时间应该是2月7日。今后江津如果要建造跟黄庭坚相关建筑,剪彩日期最好确定在这一天。
黄庭坚到江津,一是受江津好友李任道之邀,二是儿媳本身娘家老屋就在江津,石小姐从小在江津老城长大,远嫁他乡,自然要回家辞亲。
这说明了一点:黄庭坚到江津时,县政府虽然已迁往马宗134年(1101-967=134),但几江半岛作为老县府所在地,仍是商贸重地,有不少富贵之人在此居住。
包括江安县的县长,还有黄庭坚跑20里去固城山拜访的通直郎冯寿。当然,冯寿这位置居几江与马宗之间,两头可兼顾。
图注:乾隆版《江津县志》对“固城山”的介绍。
从购房角度看,这里虽不是政治中心,但依然是经济和教育重心之一。
江津文庙于公元1065年建于几江老城,黄庭坚来时,江津文庙刚建36年,他应该去看过吧?
毕竟是重庆市第一座文庙。
当江津人再次站在奎星广场仰望奎星阁的时候,想到一千多年前黄庭坚也站在相同的地方,用相同的姿式欣赏过这楼阁,是不是觉得有一种磁场正向你袭来?
这种磁场,叫文化。
在此之前一年,即公元1064年,江津第二座书院——五峰书院建成。《江津县志》解释为:“县西十五里五举沱,相传昔有兄弟五人,各凿石室为读书之所。有‘公生明,思无邪,性天德,存天理’等字,旁题温国(文正)公书,宋邑令冯忠立,为书院,今废。”
温国公,指北宋司马光,谥文正。为什么石壁上要题司马光书呢?难道司马光到五峰书院来题词?
非也。这文字是从司马光手书的碑文中拓出来刻在石壁上的,书法属于司马光的手迹。
黄庭坚来时,五峰书院是否还在?他是否去讲学过?已无文献可考。
由此可见,几江半岛此时仍然是江津的教育中心之一。
石县长选择是学区房和商贸房合二为一的老县城地段的潜力房。
心舟亭,记录了黄庭坚来江津以文会友之雅事。
图注:民国版《江津县志》对五峰书院的介绍。
(三)改名体现冉木追求
有意思的是:冉木为什么将大众通用的“想涪亭”改为“心舟亭”?
从南宋版“江津县人民政府遗址陈列馆”命名来说,越直白越好,却搞了一个文人版的“心舟”,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原址修建新亭,仍用原名不好么?
冉木解释说:“或曰亭亦壮观,是不可不名,亦不可无记也。”
意思是:有人说亭子非常壮观,不可不命名,也不可不写文记叙此事。
显然,当时就有人认为应该取一个新名字,而不再是用“想涪亭”旧名。
毕竟是新县长建的这个遗址陈列馆,再用原名就是跟原来的县长打工,从中国官场规则来讲,绝对应该肯定新县长的新举措。
这个“有的人”估计提出这个建议后,会得到重用,情商高啊。
冉县长心领神会,自然从谏如流,立即:“予于是取黄山谷“心源清,不系虚舟尽日横”之句,命亭曰‘心舟’,以书其上。”
为什么选这首诗呢?这是有讲究的。
李任道是黄庭坚朋友,也是粉丝,平时比较向往气功修炼一类,所谓“参道得其要”,有点玄学倾向。黄庭坚在宜宾2年零7个月,他经常去追随左右,参加一些文人诗会,甚至现场诗歌比赛。
总之,就是风雅之事。
这有黄庭坚的诗歌作证。
黄庭坚写给李任道《再次韵兼简履中南玉三首》,其中一些句子表明了写作地点,“锁江亭上一樽酒,山自白云江自横”“锁江主人能致酒,愿渠久住莫终更”。
此诗作于锁江亭,锁江亭是宜宾名胜。
《宜宾县志》上记载:“戎州江北,岷江两岸大石屹立,置铁链横截其处,控扼夷羌。锁江亭建于锁江石上,现亭已不见,有‘锁江’二字留石上。”
诗歌还记录了他们现场作文比试情况,如:“李侯诗律严且清,诸生赓载笔纵横。句中稍觉道战胜,胸次不使俗尘生。”
李任道最喜欢这首诗,因为它记录了李任道战胜诸生,成为黄庭坚眼中最好的诗人。理由有二:一是诗歌艺术本身不错,“诗律严且清”;二是诗歌立意高远,气象超脱,使人不生“俗尘”。
真有点修道的仙味。
冉县长取名,来自三首诗中的第二首:
江津道人心源清,不系虚舟尽日横。
道机禅观转万物,文采风流被诸生。
与世浮沉惟酒可,随人忧乐以诗鸣。
江头一醉岂易得,事如浮云多变更。
心源清、不系虚舟,冉木的想法就来自这个立意,把亭命名为“心舟亭”,岂不妙哉!
其一,此名暗示了黄庭坚与李任道的友情。其二,暗示了李任道的才华。其三,暗示了黄庭坚到江津一游跟李任道的文人缘份有关。其四,借此表达了自己的高洁情操。
当一个官员心灵清澈,毫无权力富贵之污染,一心无求,如“不系虚舟”,毫无牵挂,他剩下的岂非只有一心为民?
所以,冉木在《心舟亭记》里说:“碑刻之曰:心以虚能容舟,以虚能载邑。”
冉木将诗中的舟意象,转移到儒家的治国治邑上来。舟虚空了,才能载物,心上无物才能载装得下整个江津县。
当县长心里只装着江津县时,才能在规定的期限内实施政令,让官署中的各种文书簿册准确反应民情县情,保证政令畅通,搞好江津政治经济和教育文化等各项事业。
冉木是文人,自然懂得借命名来表达自己治理江津,提升人民幸福指数的做法。
还有一个关键因素,黄庭坚到江津,李任道请他喝酒品荔枝的地方,就叫心舟亭。他当时一兴奋,在亭里写了三首诗,题目叫《心舟亭次韵李任道食荔枝有感三绝》。
题目就表明了写诗地点,冉县长兴师动众重新命名,原来只是回归旧名而已?
看来冉县长的真实意图,可能也不在亭上。
但,黄庭坚坐过的心舟亭在哪里?暂无文献可考。
是不是想涪亭位置?
此事虽不可妄测,从逻辑来说,把黄庭坚作诗的地方改为“想涪亭”却是最大的理由。
总不可能在黄庭坚根本没去过的地方,随便建个亭子,命名“想涪亭”,说江津人民想念他,这估计有点说不过去。
江津宋代文人精英也不可能傻到那个程度。
如果猜测属真,那么黄庭坚到几江老城时,老县衙门虽然已经不再是县政府办公地点,但作为曾经的政府公产,仍然充当着接待一些地方官员沿江上下过境的任务。
或者,它降级为几江镇人民政府办公地点,还是具有一定的公务性质。黄庭坚作为政府官员到江津,自然要接待。
宋代开始“建置镇”,大镇还派驻县尉、主簿和县丞,几江是否降级为镇,或与镇相同级别的城、监、场、寨、堡等行政机构,无文献,属猜测。
民国版《江津县志》说“想涪亭”在县政府典史署位置,坐在亭里,是欣赏江津几水环清、浒溪烟云、马骁春色及华盖晴岚等美景的地方。
当然,黄庭坚坐过的心舟亭也可能在几江老城的其他地方,冉木只是想将老县衙改造成县人民政府陈列馆而已。
要弄清冉木的真实目的,还得继续循着文字的小径,直通主旨幽处。
四、南宋哲学:理学思想照亮江津
一篇记,其实也是一篇哲理小文。
冉木马上由命名转到政事治理上来了,首先提出南宋官僚机构存在的各种问题。
“期会之纷,簿书之烦,舞文弄法之扰,政强梗(骄横跋扈)不率之慢,令系人意者,日不知几?”
历来是上面政令纷出,文件册子,各种总结要求一大堆。天天搞政绩文章,日日搞策划,权力者骄横跋扈,让人满意的政令,却不知能有几个?
怎么面对这种情况?冉县长认为只有虚心应对,先了解实情,才是唯一要做的事。
“作邑(做县令)者惟不虚心以临之,其何以能容大江滔滔?自蜀通吴,商贾之往来,货泉之流行,沿溯而上下者又不知几?操舟者倘不能虚厥舟以受之,其何能载?”
县长如果不虚心听取各种意见,全面了解基层县情,如何能象大江一样容纳万流?
运送货物的人,如果不能虚其舟,怎么能把吴蜀两地的货物沿江上下送达呢?
作为县长,面对各种乱政、扰政、慢政现象,应该先虚心倾听,容纳不同意见,找出问题所在,才能解决矛盾。
这也可看成是南宋地方县长的吏治经验总结。这说明冉县长情商不错,有政声属实。
因此他由物及人,指出以舟喻心来命名的原因:“然则舟不虚不能载物,心不虚不能容人,以舟喻心,以心名舟。”
原来是要做精神上的“扩胸运动”。
那么“命舟之意其在是乎?”
笔意一转,用船来命名这个亭子的意义,就在这里么?
文意肯定要更进一层了。
冉木的写作能力非常高强,他连续提出五个反问,然后才回答,颇有赋的味道:“敢问是舟将涉巨川而济斯人乎?抑尽日无人而横野水乎?将顺流去而朝宗于海乎?或击楫誓而渡长江乎?抑飘然泛五湖而倘徉乎?”
字面意思是:难道这船,这心舟,是要到大江中去渡人?或整日无人而自横荒凉的水边?或顺流东下到达大海?或中游击楫誓渡长江?或飘然泛于五湖之中?
其实,这里有的是化用诗句意境,有的是化用历史典故,表达的就不是字面意思了,更是借此传达不同的人生理想。
比如第一个反问可以是指儒家的济世救人,天下责任,化用了李世民的“巨川何以济,舟楫伫时英”。第二个反问可以是指隐居世外,独自逍遥,化用了韦应物的名句“野渡无人舟自横”。第三个反问可以是朝见天子,立不世之功,化用了《诗经》“沔彼流水,朝宗于海”。第四个反问借用祖逖北伐典故,可以代指击楫中流,收复失土,报效国家。第五个反问借用范蠡泛五湖,可以代指功成身退,隐居江湖。
古代文人是下功夫读过书的人,随手一举,文字背后都有出处。冉木文章也受江西词派影响,跟文化作文的写作理念一致。
如果是篇科举高考作文,就凭这几句深厚的化用功夫,就能征服阅卷老师,获得高分。
最后冉县长自己给出答案:“曰:承流而行,过坎则止,可止可行,任理而已,于舟何有哉!”
原来,跟船就没有关系,船只是一个意象,它背后只关乎一个哲学命题:理。
你心灵的船走向哪里?
为它指明方向的罗盘,就是“理而已”。
这个“理”可能早就先天而生,在宇宙之前就存在,万物及人乃至于神,都只有遵从。
宋代以前的经学,只讲求章句训话,不探究哲理,其哲学思想可谓先天贫乏。宋代理学家探讨义理心性,用“理”来概括精神,用“气”来概括物质,对理和气这一组高度概括的哲学范畴进行了比较深入的探讨,从而进入研究精神与特质关系乃至宇宙和人类本质的新阶段。
这就是中国哲学由唐代前的“汉学”,进入到唐代后的“宋学”的不同体现,是中国思想史的升级换代。
宋学跟“汉学”不同之处,在于不拘训诂旧说,凭自己的理解自由说经,依据古代传统经典,探讨有关宇宙,包括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起源和构成的原理,形成独自的理论体系。
处于主导地位的学说,就是理学。但“宋学”不仅仅只有理学。
两宋时代,当旧学的堤岸崩溃,各种新儒学流派便喷涌而出。周敦颐的“濓学”、邵雍的“象数学”、三苏的“蜀学”、张载的“关学”、二程的“洛学”、王安石的“新学”、司马光的“朔学”、陆九渊的“心学”等,中国哲学的天空群星璀璨。
由于时代局限,他们还没有完全构筑起理学的世界,直到朱熹(1130年10月18日-1200年4月23日)才完成了这个哲学思想的最后组装。
理宗时期,理学变成主流,中国哲学的思辨色彩已经积淀在思维的风暴里。
冉县长生活的时代,与朱熹大体相同,或略晚一点,此时理学已大成。
按我们“第一研究”的设想,要研究江津的地域思想史、科技史、文化史等,向江津呈现一个完整的文化脉络,那么该文向我们提供了南宋时期理学思想进入江津的第一手资料。
这是江津地域哲学发展史上最重要的时刻,它开启了江津文人对宇宙人类终极问题的思考,理学耀眼的光芒瞬间照亮江津这片山水圣地,引导江津群体思维奔向万物的源头,去寻找宇宙的最高法则。
所以,我们强烈建议江津地方政府复建“心舟亭”,内刻《心舟亭记》,作为对江津地域哲学发展史的纪念。
冉木是理学的宣传者,《心舟亭记》是一篇以理学为主旨的哲理散文,心舟亭可以看成南宋理学思想的宣传栏。
黄庭坚到江津一游,只是冉木文章的噱头,他是想借此事、借县碑、借建亭表达他的理学思想,让江津地域哲学与最新最时尚的观点接轨,完成江津地域思想的在线升级。
江津五峰书院雕刻的是司马光“朔学”观点,“性天德,存天理”,已经有理学的种子。这也是江津地方哲学的文献史料,但属于理学未大成时的思想呈现。
“任理而已”,不是指简单的道理,而是“宋学”背景下成长起来的“理学”,也就是“道学”,中国哲学天空的巨星。
《古富乐山移文》表达的也是“物理循环,当复其故”,依然强调“理”之天然存在,主旨还是宣传理学。
五、黄庭坚与冉木:精神上的知己
我们在《城市文脉连载:陆游说好要来江津,为什么爽约了》和《第一发现:几江半岛宋朝至元朝空置约313年——寻找江津历史真相之一》均把黄庭坚到江津,记叙为冉木县长作陪。
其实,这作陪的是精神。
真实的历史,黄庭坚与冉木相差100多年,他们不可能坐在一起喝酒。
这种历史穿越式的叙述,有损治学的严肃性,今后文章里不再出现。
冉木时代,处于宋金对峙。
公元1169年,45岁的陆游接朝廷圣旨出任夔州通判,1170年5月18日,陆游从水路入蜀。先在奉节3年,公元1172年48岁的他到达汉中南郑,进入宋金战争的前线。
从时间上看,冉木与陆游有重叠。
冉木对理学的宣传,可以基于当时四川理学大背景来考查。南宋进士魏了翁乃理学大师,创立了具有四川地域文化特色的理学之鹤山学派。在他的一再奏请下,嘉定十三年(1220年),朝廷特赐周敦颐谥“元”、程颢谥“纯”、程颐谥“正”,随后在合州署衙挂周敦颐画像,设濂溪祠,周子理学得以广泛传播。
理学完成了由民间思想到官方统治哲学的重大转变。
1220年有可能是冉木新建心舟亭并写《心舟亭记》的时间,因此冉木在江津宣传理学,与四川整个地域的理学宣传几乎处于同一时期。
而合川作为周敦颐创建理学的重要基地,《养心亭记》成为理学的重要作品。涪陵作为程颐洛学著作《伊川易传》(1099年成书)的创作地,同样成为后人关注的重心。
整个巴蜀地区宣传两位大师理论,走在了时代前列。
需知:魏了翁参加科举时,时人还忌讳谈及“道学”。理学独尊地位的取得与魏了翁在巴蜀的传播密不可分。
希望把江津更多、更真实的历史细节传递给大家。
(鸣谢:感谢教育学、文学双博士,新西兰坎特伯雷大学特聘教授王克强为本文写作涉及的两处古文断句答疑。)
附1:
古富乐山移文
【宋】 冉 木
星车荧荧,驾风鞭霆。出霞入云,回翔太清,是为古富乐之英。有假其名,若怀不平,移文于今。
富乐曰:胚浑凿开,舆方盖圆,结山融川,各以名传。孰为之名?必因人焉。是名也,天不得夺,人不得移。
盖不知其几千万年,吴魏争强,孰存孰亡;蚕丛蕞尔,孰主孰张。方豫州置酒,高会于吾山(211年)也,升高延伫,虎视徜徉,沃野绵亘,郁乎苍苍,曰富乐哉!
有德易王,其兴勃然,遂有一方,吾富乐名于是乃彰。是时也,汝宅培塿之邱亦闻之乎?
唐高宗显庆(656-661年)中,勅建坛山上,奠简江阜,时瑞气凝于翠嶺,祥光烂于丹霄。
武宗会昌(841年-846年)中,投金蛟室,沉璧龙渊,时云鹤降以风颻,天花舞而蹁跹。石刻长存,于今屹然,汝山有之乎?世道波颓,人情不美,务厌高喜卑,或疑真而信伪。
俄而,山空谷黯,地是名非,骚客不吾赋,游人不吾归,川泽无光兮,龙欲去;草木吾色兮,鹤怨飞。是故,云英揶揄,窦蝉讪讽,罗浮遗笑,太康嘲弄。谓吾向也,亦何丰乐?而今也,也何寂寥也。
要之名虽应,名亦各有主,物理循环,当复其故。于吾何伤?于彼何补?嶆峨兮,月淡天低;变化兮,朝云暮雨;于尔上媲岷峨兮,齐指拍肩;下瞰丘垤兮,拳石撮土,是耶非耶?众目共睹,但将富乐别我,古今循此。
附2:
心舟亭记
【宋】 冉 木
予过江皋,遇一石卧沙中,左右皆曰:“此县碑也!”
予闻之欣然。急维舟(系船停泊)取之,得焉。既乃(于是),建置“想涪亭”下,立亭以覆之。因大书称曰:“皇宋嘉定执徐(戊辰年,即公元1208年或1220年),江邑还浦之碑。”
或曰亭亦壮观,是不可不名,亦不可无记也。
予于是取黄山谷“心源清,不系虚舟尽日横”之句,命亭曰“心舟”,以书其上。
碑刻之曰:心以虚能容舟,以虚能载邑。素号“难治”(江津在蜀号称“难治”),期会之纷,簿书之烦,舞文弄法之扰,政强梗(骄横跋扈)不率之慢,令系人意者,日不知几?作邑(做县令)者惟不虚心以临之,其何以能容大江滔滔?自蜀通吴,商贾之往来,货泉之流行,沿溯而上下者,又不知几?操舟者倘不能虚厥舟以受之,其何能载?
然则舟不虚不能载物,心不虚不能容人,以舟喻心,以心名舟。
命舟之意其在是乎?
敢问是舟将涉巨川而济斯人乎?抑尽日无人而横野水乎?将顺流去而朝宗于海乎?或击楫誓而渡长江乎?抑飘然泛五湖而倘徉乎?
曰:承流而行,过坎则止,可止可行,任理而已,于舟何有哉!
图注:民国版《江津县志》记载的《心舟亭记》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