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景元三年(262年),以嵇康为首的玄学阵营摊上了大事:山东东平人吕巽迷奸了弟弟吕安的美貌妻子徐氏。由于吕安不依不饶,导致徐氏羞惭自尽。在嵇康以“家丑不外扬”为据的斡旋下,吕氏兄弟最终握手言和。
谁也没有料到,吕巽得了便宜还卖乖,反诬弟弟“挝母”,这在举孝廉时代,可是了不得的恶行!司马昭据说很生气,后果倒也没那么严重,看在吕安老爹——原冀州牧吕昭的份上,将熊孩子流放了事。
如果就此画上句号,还算不上悲剧,问题出在一封嵇康的公开信《与吕长悌绝交书》上,吕长悌,即吕巽。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不待见一个人,今后不谋面也就是了,何必宣之于口、行之于文、公告天下呢?再说此案已然结案,而且是司马昭钦定的,这不是打了司马昭的脸吗?这次,司马昭真的生气了,后果真的很严重,嵇康被请进了看守所,连带吕安一起斩立决。
嵇康到底是名人,若在今天,注定是大V、嘴炮之流,粉丝绝对少不了。这不,听说他脑袋不保,太学生们没心思功课了,纠结三千人走上街头,要求朝廷赦免嵇康死罪,还吵吵说,他若不做我们的老师,谁还有资格呢?但没有丝毫效果,司马昭根本不理会学生们的诉求,照样举起了屠刀。
这是何故?
如果学生的诉求,集中在赦免嵇康死罪上,那就简单多了,也有回旋余地——死罪免了,还可以治活罪嘛。司马昭为了迎合舆论,收买人心,未必不会网开一面,比如不杀头,处以其他的刑罚,双方都有台阶。但学生们显然欠考虑,在保命尚且未知的情况下,就进一步要求让嵇康当太学教授,把司马昭逼进了死胡同:此人已然是个异己分子,号召力又如此巨大,若再让他进入太学这个言论高地,那还了得?
史迹昭然,司马昭不会不知道数十年前太学生郭泰等人抨击宦官集团,“诸生三万余人”群体响应的那一幕,党锢之祸一旦铸成,朝野动荡、政局失控,怕还是次要的,历史污点可就背定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至此,嵇康非死不可,“一曲《广陵》究可哀”。发生在魏晋时代的这次学运,以失败收场。
宋代也发生过数起学运,其中一次,让学潮领袖陈东吃了大亏。
钦宗皇帝在位共计才14个月,陈东就组织过五次学潮,前四次成功剪除了蔡京、童贯等“六贼”,第五次闹得最凶,为了让李纲复职抗金,他组织了数百名太学生到皇宫圣殿宣德门外请愿,此举吸引了数万军民参加,导致首都行政基本瘫痪,还发生了打砸抢事件,如“京师浮浪不逞之徒,乘民杀伤内侍攘中,劫掠内侍十余家,取其金帛”。
陈东历次死磕,倒也不忘坚守“非暴力”原则,但第五次学运中出现了“利用”学潮的捣乱分子,局面失控,出乎他的意料。但陈东敢做敢当,面对“以忠义胁天子”的指控,面对杀死内侍数十人的严重后果,有人劝他逃走,他却坦言:“君何言之谬邪,吾去,则君等戮矣,顾君等何罪?吾今至是头已在地矣。”但宋钦宗对陈东始终没起杀心。
建炎元年(1127年),高宗赵构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一度任命李纲为相,藉以招徕人望,然李纲任相仅七十五日即遭罢免。于是,陈东第六次上疏,要求罢黜投降派宰执黄潜善与汪伯彦,再相李纲。蹊跷的是,此次参加的人数极少,仅有布衣士子欧阳澈响应。这么一个小小的政潮,宋高宗居然开了杀戒,将二人斩于东市,不免令人狐疑。
宋代有“不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人”的祖训,就因言获罪而言,徽宗朝下手够狠的了,蔡京等人屡次要求杀一儆百,宋徽宗均未同意。如针对花石纲弊政,太学生邓肃献诗讽谏,蔡京就建言:“不杀邓肃,恐浮言乱天下。”但徽宗却说:“这倒是个忠臣!”最后取消学籍,让邓肃回去种地。
邓肃事件发生不满十年,却惊现陈东之死,我们有理由做出如下推测:陈东此次的诉求存在问题,过于偏执不合时宜。
李纲诚然有威望,但并未有效扭转当时危局,苦苦支撑,亦无非让宋廷再苟延残喘一些时日罢了。宋高宗屁股还没坐热,他可不想让刚刚成立的小朝廷变成短命鬼,能够议和,可保皇位;不能议和,那就南下再南下,这种心思显然与李纲的就地组织抗金、重整朝纲的主张是南辕北辙的。另外,靖康元年的“暴乱”刚过去不久,是个皇帝都会担心再次激起伏阙式民变,小朝廷已禁不起折腾。
有趣的是,绍兴四年(1134年),高宗下诏给陈东、欧阳澈二人平反:“古有良臣与忠臣之别,你陈东,你欧阳澈,怕是要做忠臣吧,你们倒做了忠臣,让朕背了杀士的骂名。”承认陈东等人出发点是好的,忠君爱国没有错,但能否考虑一下时势与皇帝的处境呢?
不能不指出的是,陈东诉求的失误,不唯祸及自身,亦给予南宋朝廷血腥镇压太学生运动的口实。这个口子一撕开,此后权贵们再无所忌惮,对上书言事的太学生,或“捕置之狱”,或“押送贬所”,或直接动刀子,如史弥远曾以“叛逆罪”处决武学生华岳、太学生潘壬、潘丙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