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刊《文史知识》2012年11期)
因痛感整个中国学界风气浮躁、积弊丛生,北大中文系学术委员会决定,从2006年春季学期起,为全体博士生(后兼及硕士生)开设“学术规范与研究方法”专题课。我临危受命,讲授此一学分的必修课(后改为限制性选修)。北大中文系拥有三个专业七个二级学科几十个研究方向,各专业方向之间,不说“楚河汉界”,也是学术趣味相差甚远。面对众多“各有自己的一套”(理论、眼光及趣味)的研究生,你的必修课(或限制性选修课)要想讲得不讨人嫌,还真的不太容易。我的策略是,尽量避免空洞的说教,更多地融入前辈以及自家的读书体会。具体做法是:每学年八讲,总主题不变,各轮换三分之一内容,且努力“旧瓶装新酒”。
说实话,上这门课,对我来说压力很大。因为,已经“术业有专攻”的博士生们,对任何有教诲意味的“非专业课”,大都抱拒斥心理。当初设计的教学目标是:“通过本课程的教学,培养学生的学术道德,使其在日后的研究工作中,既遵守学术规范,又保有创新意识与突破能力。”即便我注重修辞,尽量正面立论,但谁都听得出其中“训诫”的意味。此课程很容易被误解为“第二政治课”;若如是,效果肯定好不了。
一直惴惴不安的我,去年四月做了一次匿名的课程调查,结果出人意外的好。请看其中最关键的几项(数字代表认同此选项的人数):
您是否喜欢本课程?
□非常热爱 42
□比较喜欢 40
□一般 7
□不喜欢 2
通过学习本课程,您是否有所收获?
□收获很大 64
□略有收获 25
□没什么收获 1
本课程是否激发了您的学术热情?
□是的,我从此对学术充满热情 31
□略有引导作用,使我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对学术研究的兴趣 50
□没感到有这方面的效果,对学术仍持原来的态度 9
□不仅没有激发热情,反而对学术更感无趣或是恐惧了 1
您认为本课程是否有必要为研究生持续开设?
□非常必要 67
□可设为选修 25
□没必要 0
说实话,看到调查结果的那一瞬间,我真的“热泪盈眶”。熟悉目前中国的大学生态者,当能明白北大中文系开设这门课的良苦用心;而了解北大学生的志向及性情的,也当知晓此课程之不好讲授。
屈指算来,这已经是我第七次讲授此课程了。这一回的八讲,课目分别是:“学者生涯与学术道德”、“何为‘大学’——阅读《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永远的‘笳吹弦诵’——关于西南联大的历史、追忆及其阐释”、“学术批评与‘知识共同体’”、“国际视野与本土情怀——如何与汉学家对话”、“学问的积累与突破——引文•注释•参考书目”、“寻找的策略与乐趣——从工具书到数据库”、“如何‘述学’/ 什么‘文体’”。此前几年讲授的若干专题,因已整理成文公开发表,作为此课程的延伸阅读资料,提交给选课的学生们,就不再唠叨了。
课讲完了,按照规定,须组织考试。一百零几名博士生、硕士生,研究方向迥异,怎么考?不希望同学们为这门课花太多时间,我期中命题,期末收卷。这回的考试题目是:从“述学文体”角度,研读并评论一部(篇)本专业的经典论著;题目自拟,篇幅在5千字以上,十万字以下。发放此考题,粗看近乎“放水”——哪个专业都有导师指定的“必读书目”,随便挑一本,不就可以侃侃而谈了吗?是的,要求不高;可并非无的放矢。如此命题作文,乃有感于北大学生喜欢天马行空,缺乏“细读”的习惯,大都粗粗翻阅,匆匆走过场,不把前辈或经典放在眼里;甚至书没读完,就已经开始构思如何展开批判。与其让学生们洋洋洒洒,不着边际地纵论中国学界如何如何,或本专业未来十年的发展方向,不如放低姿态,坐下来认真阅读并仔细评说一篇(部)大家公认的好文章(著作)。当然,不是一般性的阅读,要求选择“述学文体”这一特定角度。
“如何‘述学’/什么‘文体’”,此专题前两年我也讲过,但那是表演性质,并不要求学生跟着做。我最早涉及此话题的文章,是刊于2001年4期《文学评论》上的《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以“引经据典”为中心》。此后十年,我先后撰写并发表了《学者的幽怀与著述的体例──关于<陈寅恪集•书信集>》、《学问该如何表述——以<章太炎的白话文>为中心》、《胡适的述学文体》、《兼及“著作”与“文章”——略说<国故论衡>》、《“元气淋漓”与“绝大文字”——梁启超及“史界革命”的另一面》、《分裂的趣味与抵抗的立场——鲁迅的述学文体及其接受》、《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等。上述诸文,有以问题为中心的,也有针对特定学者的,大都刊载在颇有影响的学术刊物上 。
一般认为,“治学”之得失成败,关键在政治立场、文化趣味、专业知识以及时代风潮;至于“述学文体”,似乎无关紧要。可在我看来,如何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学养及思考,乃现代中国学者亟需锤炼的基本功。常被引用的鲁迅语录——“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 ,那只是一般的写作要求,至多达成主旨明确、思路清晰、文字简洁的目标。而我所关注的“述学文体”,牵涉整个现代学术生产机制,比如,什么才叫“论文”、为何需要“专著”、“教科书”意义何在、“演说”能否成为文章、“引文”的功能及边界、“报章之文”与“学者之文”如何协调、能否“面对公众”而又不失“专业水准”等,这一系列难题背后,牵涉到整个教育体制以及知识生产方式。若再说开去,则是全球化视野、西学东渐大潮、话语权争夺等在现代中国学界的自然投射。而这些,并不是一两句“学术独立”或“博学深思”就能解决的。
关于这个问题,不妨引用两篇已刊演讲稿——演讲之“粗枝大叶”,正好凸显大思路。2006年4月,我在“现代性与20世纪中国美术转型”国际学术研讨会【香港城市大学】上发言,开篇就是:“我坚信,现代性是一种思想体系,一种思维方式,一种生活方式,同时,也是一种表述方式。……诸位今天所从事的工作,比如说在大学里面教书、写作,以及在学术会议上发言、讨论等等,这一系列的活动,从思路到姿态,从言词到术语,基本上都跟传统中国大相径庭。不止跟先秦不一样,跟宋元明清的书院都不一样。换句话说,我们不仅已经改变了观念与思想,而且改变了思维习惯;不仅改变了学问的内容,而且改变了讨论的方式。所以,我今天讨论的问题是,现代性和现代中国人学术表达之间的关系。”接下来,此文粗粗勾勒以下问题:“学科”的建立及“话语体系”的形成、“教科书”的编纂及其影响力、“专著”为何被“独尊”、引进“标点符号”的意义、“演说”怎样转化成“论文”、“引经据典”之技巧及利弊等 。
2006年春季学期,我为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开设“现代中国学术”专题课,第一讲题为“‘学术文’的研习与追摹”。借助在法兰西学院图书馆发现的老北大讲义,此讲首先辨析“学术文章”是否需要“经营”:“依我的浅见,‘学术文’的研习与追摹,应该作为中文系的必修课,而且是重中之重。因为,中文系毕业生的看家本领,不外乎阅读与写作。前面已经说了,所谓的‘写作课’不该局限于文学性的诗文小说戏曲,更应包括一般作为学问来看待的‘学术文’。借用章学诚的说法:‘夫史所载者,事也;事必藉文而传,故良史莫不工文。’(《文史通义•史德》)我略为发挥,不仅‘良史’,所有治人文学的,大概都应该工于文。”
具体讨论时,我引述章太炎对“文章”的看法:发表在《民报》上并广获好评的“论事数首”,不值得推崇,因其浅露粗俗,“无当于文苑”;反而是那些诘屈聱牙、深奥隐晦的学术著作如《訄书》等,“博而有约,文不奄质”,方才真正当得起“文章”二字 。照章氏的说法,自家所撰“文实闳雅”的,除了《訄书》,还有箧中所藏的数十首;这数十首,应该就是第二年结集出版的《国故论衡》。而日后胡适撰《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除表彰此书“精心结构”外,还称书中各章“皆有文学的意味,是古文学里上品的文章” 。另外,1960年5月,钱穆给时正负笈哈佛的得意门生余英时写信:“鄙意论学文字极宜着意修饰,近人论学,专就文辞论,章太炎最有轨辙,言无虚发,绝不支蔓,但坦然直下,不故意曲折摇曳,除其多用僻字古字外,章氏文体最当效法,可为论学文之正宗。” 对于政治立场迥异的胡适,钱穆也承认其文章“清朗”、“精劲”且“无芜词” 。其实,着力表扬胡适的“长篇议论文”,陈西滢和朱自清早已有言在先 。为了讲授“现代中国学术”这门课,我选择了自己心仪的16位现代中国学者(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刘师培、蔡元培、胡适、鲁迅、顾颉刚、傅斯年、陈寅恪、钱穆、郭沫若、郑振铎、闻一多、宗白华、朱自清),每人各挑三篇文章,构成了本课程的“阅读文选”。课堂上,我再三强调,这些既是“文献”,也是“文章”,希望同学们阅读时能兼及“学问”与“文章”两个不同维度。
若章太炎的《五朝学》、王国维的《国学丛刊序》、蔡元培的《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胡适的《水浒传考证》、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等,体例不一,宗旨有别,但都是学术史上举足轻重的名篇。我的要求是,除了从思想史、学术史、教育史角度阐释,更希望转换思路,从“文学史”或“文章学”的角度阅读。记得当初编《中国散文选》及撰写《中华文化通志•散文小说志》、《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时 ,我选了许多“学者之文”乃至历史、地理、农学、艺术等专门著作。在传统中国,“文章”与“学问”并未截然分离;只是最近一百年,随着现代化大潮汹涌,“专业性”成为主流,二者的分野才变得如此显豁。
为何需要从“文章学”的角度阅读“论著”?就因为同是“著书立说”,作者既受制于自家立场及时代风气,也受制于论题与文体。进入数据库及电子检索时代,读书人手指一按,相关资料便“脱颖而出”。这些脱离了特定语境的“文本”,在研究者笔下,成了可供任意驱遣的“孤魂野鬼”。今人喜欢引证鲁迅,但往往不考虑那些出自小说、诗文、著述、书信、日记的“语录”,各有其特定功能及限制。鲁迅本人是有明确的文体意识的,不说写给自己看的“日记”,有特定读者的“书信”,即便同是“论述”,也都量体裁衣:“学问须冷隽,杂文要激烈;撰史讲体贴,演讲多发挥——所有这些,决定了鲁迅的撰述,虽有‘大体’,却无‘定体’,往往随局势、论题、媒介以及读者而略有变迁。” 不仅鲁迅如此,古今中外很多文人学者都有“随机(体)应变”的能力。因此,单说“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还不够,照钱锺书的设想:“复须解全篇之义乃至全书之指(‘志’),庶得以定某句之意(‘词’),解全句之意,庶得以定某字之诂(‘文’);或并须晓会作者立言之宗尚、当时流行之文风、以及修词异宜之著述体裁,方概知全篇或全书之指归” 。前半句说的是“阐释之循环”,后半句视野更加开阔,兼及历史、文化与文类。也就是说,阅读前人著述,不管“宗尚”、“文风”与“体裁”,一律当“史料”看待,实在是“暴殄天物”。
我曾刻意表彰“有学之文”与“有文之学”,同时再三提及“尚友古人”的诀窍,不仅在“道德”,更包括“文章” 。钱穆提醒余英时认真研读与自己精神气质及学术趣味相近的学者,如黄宗羲的《明儒学案》和全祖望的《鲒埼亭集》,并称揣摩这些“绝大文字”,“于弟此后治学术思想史行文,必有绝大帮助” 。而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八讲,梁启超论述清初史学之建立,也曾专门表彰全祖望的性情与文章:“若问我对于古今人文集最爱读某家,我必举《鲒埼亭》为第一部了!” 依然健在的史学家中,能兼及考据与论述,撰写酣畅淋漓的大文章者,为数实在不多;而余英时名列其间,当之无愧。有感于此,我认定:“对比梁启超‘笔锋常带情感’的评传,以及条理贯通、见识高迈的学术史,当能明白任公先生与全谢山的学问文章颇多渊源。而钱穆、余英时师徒撰写史论时之追求‘绝大文字’,似乎也与梁启超、全祖望血脉相连。”
作为“述学文章”,第一要务是解决学术史上关键性的难题,既要求“独创性”,也体现“困难度”,最好还能在论证方式上“出新意于法度之中”。这对作者的学识、修养、洞见、才情乃至“智慧”,有很高的要求。品鉴此类“绝大文字”,最好兼及大目标(如学术史意义及学问的境界)与小技巧(如构思之妙与细节之美)。撰述中之“腾挪趋避”,既为了学术思路的推进,也是文章趣味的体现。在内行人看来,好的考证或论述(无论文学、史学,还是数学、物理),用如此简洁的笔墨彻底解决某些悬而未决的难题,这本身就是“优美”的。
比起文学作品来,述学文章的“美感”,更是言人人殊。今天很多学者迷恋陈寅恪的文章,当初胡适、钱穆可都是一口咬定陈寅恪学问好,但不会写文章 。这种事情,很难说谁对谁错。今人欣赏的,古人或后人未必喜欢;反之亦然。在我看来,因各自性情、学科及教养的差异,谈论作为“文章”的学术著作,可以有“偏见”,但不能没有“自觉”。会不会写文章,是否此中高手,一出手,明眼人就能看出来。不要说一两本书、三五篇论文,有时就是那么几段话,聪明人“闻”都能闻出来——尤其是坏文章,更容易露馅。
要求研究生们仔细阅读若干好书好文,不只关心其在学术史上的贡献,更努力领略其论证方式、写作技巧,乃至文章的气势与韵味等——如此琢磨,有利于自家文章趣味的养成。至于能否从此登堂入室,逐渐由追摹走向创新,还得看个人造化。
批阅完一百零几份作业,大致感觉是,学生们是认真读过书才落笔的——能力有高低,才华有大小,初涉此道,能有几句真正属于自己的“深切体会”,这就很不错了。仍像以前一样,选择十篇左右好作业,推荐给自己比较熟悉的学术刊物 。不过,这回选择的不是《社会科学论坛》或《云梦学刊》,而是更有影响力的《文史知识》。我曾这样谈论此类“课堂作业”的长与短:“比起正在(或即将)撰写的博士论文来,这些‘随意挥洒’的课堂作业,只是路边的闲花野草。可对于读书人来说,‘学问’与‘心境’,二者缺一不可。如此说来,笔调轻松、言说自由、不含高深学理,但更多地浸润学生们的泪水与笑声的短文,也自有其可观处。” 在越来越讲求“专业化”与“引用率”的当下,《文史知识》愿意选刊这些“习作”,扶植正艰难跋涉的年轻学者,我深感欣慰。
2012年9月5日于香港中文大学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