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技术化倾向(原载《文学报》)
张经武
传媒的控制力在另一意义上即技术的控制力。今天,文学日趋向强势传媒趋附和靠拢,这尤其体现为文学的技术化倾向。文学通过技术化求得与强势传媒的靠近以拓展其生存空间,求得新的发展机遇,求得文学各种价值的及时实现。
这一倾向首先体现在文学创作上。一些作家、写手搞起了“活页体小说”、“辞典体小说”、“游戏体小说”等技术性极强的文本实验,体现了作家在文本创新上对技术的追求。而游戏体文学的兴盛是当下不争的现实,大量的游戏文学网站上,游戏文学写手用游戏特有的玩乐方式,来制作技术性极强的电子游戏文学脚本。其次,在影视技术的影响下,许多作家的文学创作中有意或无意地体现出图像化、镜头化的行文技巧,这也是文学创作技术化的表征。再次,受网络技术的影响,多媒体的超文本成为文坛风景。超文本是计算机技术应用的产物,它以计算机所储存的大量数据为基础,使原先纸面文学的线性文本变成了网络上四通八达的非线性文本,读者可以在任何一个章节、段落上停下来,通过鼠标的点击进入另一重文本,然后再点击、进入又一重文本,这个过程甚至是无穷无尽的,文本链接着文本,文本链接着视频、动画、图片和声音等多媒体素材。而且,读者还可在阅读过程中随时进行复制、剪切、粘贴等操作,还可随时加入自己的评点文字,表情图像,还可以推翻原文本的主题,篡改其情节,重塑其人物,甚至重写原文。于是,单一的线性文本变成了无限延伸、扩展的超级文本、立体文本、多媒体文本。技术含量极高的文学超文本使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设想过的“可写文本”终于变成了现实。
在文学创作上,另一种技术化的倾向表现为:借助先进的写作技术,借助先进的写作软件,传统的文学艺术从“十年磨一剑”的创作变成了一日数万言的制作。作家们都熟练掌握了一种写作流水线的设计、组装和生产流程,给他一个主题、目标和要求,他就会为你勾兑出一部既有爱恨情仇,又有武打言情的电视剧本。当写作变得不再需要“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时,一些作家的创作甚至被“枪手化”。
《只露一半——中国枪手生存实录》(卞庆奎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一书用纪实文学的笔法记录了“北漂作家”、“打工文人”、“美女作家”、“自由撰稿人”等具有“作家”或“准作家”身份的人在北京一步步沦为“文学枪手”的过程。“枪手”创作的第一个特点是“量身定制”。别人限定选题,那就是要突出“奇”、“情”、“趣”、“俗”、“性”;限定创作时间,几十万字的作品甚至要在几天内做成,限定“创作”价格,拿多少稿费或版税。“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枪手”得像职业杀手一样在规定时间内以笔为枪干掉出钱“老板”交待的任务。第二个特点是“层层转包”。“枪手”所接到的生意往往不是原始的价格,而是经历了书商或掮客或其他“枪手”“层层转包”后的价格;“层层转包”后的作品署名权往往不属于“枪手”自己,而是别的所谓名牌作家或第一承包人。第三个特点是“技术复制”。逛逛书店,买点所谓“创作素材”,回家开动剪刀、浆糊、笔等零件构成的联合收割机就开始大面积作业。赛伯(CYBER)空间是个好东西,资源共享,复制粘贴,剪切下载,科技为人服务,一会儿几万字汩汩泻出。跟着潮流走,总不会出错,你《大话西游》,我《大话高考》;《你别碰我》,《我不怕你》;你《绝对隐私》,我《绝对偷窥》;你《黑洞》,我《黑脸》;你弄《我的野蛮女友》,我来《我的野蛮男友》;你《有了快感你就喊》,我可能即将弄出一本《有了高潮我就叫》。于是,“量身定制”使作家自由自觉的创造变成了“枪手”在金钱诱惑下的异化劳动;“层层转包”使作家的艺术生产变成了建筑承包与施工,不得不面临“豆腐渣工程”的危险;而“技术复制”使作家呕心沥血的精神产品变成了机械复制的技术产品,使脑力劳动几乎成为体力劳动。
文学的技术化还体现为科幻文学的勃兴和文学对科学技术内容的热衷表现。大批科幻文学图书热闹于图书出版市场;总结与回顾性的科幻小说丛书也大量推出;对国外科幻小说的译介,也形成了一个热潮。国外最新的科幻小说,如每年的“美国年度最佳科幻小说选”,都以最快的速度被翻译和介绍进中国。并且,今天的文学作品大都包含科学技术性的内容,许多文学作品虽然并不是要执意表现科技科幻的主题,但实际上在其文本的字里行间,嵌入了大量的涉及到技术内容的场景、对话和情节,这尤其体现于一些侦破小说、灾难小说、恐怖小说、玄幻小说上面。
另外,随着影视世界和网络虚拟世界的崛起,作家体验生活的方式也呈现出技术化的倾向。在影视和网络等强势传媒出现以前,作家体验生活的第一渠道是在现实生活中亲自实践,进行直接体验;第二渠 道是通过书籍报刊阅读相关内容进行间接体验。但影视传媒出现以后,世界各地的风景、民俗、社会概况通过影视呈现于作家的面前,作家足不出户就看到了世界的万千景象,不用亲自游览就看尽了世界的大好河山,不用生活实践和文本阅读就知晓了世界风情。这样,作家对现实生活的直接体验让位于影视观赏式的间接体验,读文体验让位于读图体验。而网络传媒的崛起,更是使整个地球变成一个小小的村落,作家面对一个显示终端就能知晓一切,公开的和隐秘的,政治的和娱乐的,正义的和邪恶的,从南疆到北国,从中国到美国,从文坛到体坛,从正在发生的新闻到相隔千年万年的旧闻,作家能够借助网络获取一切信息。在这样的传媒技术语境之下,作家需要亲自体验生活的古老传统近乎土崩瓦解。
还要着重指出的是,在电子传媒技术的作用和影响下,适应于传媒的新的文学样式不断涌现,这也是文学技术化的表征。《茶花女》、《哈姆莱特》、《聊斋志异》、《三国演义》、《阿Q正传》、《红旗谱》等等许多纸媒文学作品变成影视文学,声、光、色、画、电脑虚拟等技术的融入,使影视文学本身呈现为纸媒文学技术化的一种结果。在网络文学身上,技术因素比历史上任何一种文学都要多,甚至存在以技术智慧代替艺术规律的问题。网络文学的魅力与魔力其实就来自其技术优势,它的“比特”存在方式、超文本性、可读写性、互动性均是电子和信息科技成果的应用,它把文学对审美的关注改造为操作对技术的关注。而近年来兴起的摄影文学通过基于照相和数码摄像技术制作出的特定照片与文学的互相交融与映衬,互相注释和说明,达到“读图”与“读文”的相得益彰,从而呈现出独特的审美魅力。还有手机短信文学,更是充分利用手机这个高度技术化的东西的传播优势,通过点对点和点对面的短信互发,把这些方寸文章或文学片断输送到众多手机用户的手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