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张用白话文当教材的人,事实上当然不能不多取材於小说。他们主张的理由,大概(一)现在一般人之能识字及文理通顺,什有九是从看《三国演义》一类书得来,足见小说为学文利器。(二)《水浒》《红楼》等书,为中国最有价值之文学作品,宜令学生养成赏鉴能力。(三)这类小说书,从前禁学生看,学生总不免偷着看,何如公开的因势利导呢? 这些理由我以为都不充足。就第三点论,学生对於小说不劝自看,虽禁犹看,诚然是事实。既已有这种事实,然则让学生们多这一门课外自修不更好吗?何必占正课的时间?须知学生在校中学文的时候本就不多,我们对於时间经济不能不顾虑,如何才能利用这时间令学生对於本科或与本科联络各科发生最大效力,正是我们的责任。
再论第二点,问题益复杂了。学生须相当的有欣赏美文的能力,我是承认的;但中学目的在养成常识,不在养成专门文学家,所以他的国文教材,当以应用文为主而美文为附。除却高中里头为专修文学的人作特别预备外,我以为一般中学教材,应用文该占百分之八十以上,纯文学作品不过能占一两成便了。此一两成中,诗词曲及其他美的骈散文又各占去一部分,小说所能占者计最多不过百分之五六而止。若把小说占教材中坚位置,稍有教育常识的人,谅来都不能赞成。
在这成数占得极少里头来选择适用的纯文学作品,那更难之又难了。老实说,凡绝好的文学总带几分麻醉性,凡有名的文学家总带几分精神病。我们以中学教课为立场,对于这些青春期的学生,虽然不可以过分的压抑他的情感,要不可不常常加以节制,令情感变为情操,往健全路上发展。所以偏于幻想及刺激性太重的文,总不能认为适当。诸君啊!我绝不像老学究们的头脑,骂《红楼》《水浒》为诲淫诲盗;我是笃嗜文学的人,这两部书我几乎倒背得出,其他回肠荡气的诗词剧曲,几于终日不离口。但为教中学生起见,我真不敢多用这种醉药。晁盖怎样的劫生辰纲,林冲怎样的火亻并梁山泊,青年们把这种模范行为装满在中,我总以为害多利少。我们五十多岁人读《红楼梦》,有时尚能引起“百无聊赖”的情绪,青年们多读了,只怕养成“多愁多病”的学生倒有点成绩哩!
关于第一点,我们教中学学生作文,不但希望他识字及文理通顺便了,总要教他如何整理自己的思想,用如何的技术来发表他,简单说,我们要教他以作文的理法。《水浒》《红楼》固然是妙文,但总要通看全部,最少也拿十回八回作一段落,才能看出他的妙处。学校既没有把全部小说当教材的道理,割出一两回乃至在一回里头割出一两段,试问作何教法?用什么方法令学生在这一回或一段里领略全书的真价值且学得作文的技术?
或者说:学文以学叙事文为最要,小说正是绝好的叙事文,为什么不学他呢?我说:这种论点完全错了,叙事文的性质和小说的性质恰立于正反对的两极端:叙事文是印写客观的事实,小说是表现主观的想象力,(即最极端的写实小说,也不过用想象力摄取社会魂影!)作法根本不同。叙事文对于客观资料要绝对的忠实服从,受严格的束缚,技术在摄收整理;小说是要骋想象力去构造,绝对的自由,技术在迸发表现。所以有名的史家或叙事文大家,大抵不会做小说;而叙事文的技术,绝非从小说可以学得来。
总而言之,小说是大学文科里主要的研究品,用作中学教材,无论从那方面看,都无一是处。
语录小说既都不适用,剩下的只有近人白话文了。近人白话文我看见不多,未敢轻下批评;但据我的忖想,最少也有三个缺点:第一,叙事文太少,有价值的殆绝无。第二,议论文或解释文中虽不少佳作,但题目太窄,太专门,不甚适于中学生的头脑。第三,大抵刺激性太剧,不是中学校布帛菽粟的荣养资料。我希望十年以后白话作品可以充中学教材者渐多,今日恐还不到成熟时期。
或者问:你既主张作文不拘文白,而且还有偏于提倡白话的倾向,今又主张中学教材要用文言文,将来中学学生都不会做白话文,怎么好?我说:这问题狠容易解答:你看国内做白话文做得最好的几个人,那一个不是文言文功夫用得狠深的?你怕学生们多读几篇《史记》《汉书》,便变成《镜花缘》里咬文嚼字的“君子国”吗?不会的。放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