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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阅读)名人眼中的苏轼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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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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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4-02-06
  东坡居士
                                                                                               林语堂
        苏东坡由现在起.由情势所迫,要一变而为农夫。由气质和自然的爱好所促使,要变成一个隐士。社会,文化。学问,读历史的教训,外在的本分责任,只能隐藏人的本来面目。若把一个人由时间和传统所赋予他的那些虚饰剥除净尽,此人的本相便呈现于你之前了。苏东坡若回到民众之间,那他就犹如在水中的海豹。在陆地上拖着鳍和尾巴走的海豹。只能算是半个海豹。苏东坡最可爱,是在他身为独立自由的农人自谋生活的时候。中国人由心里就赞美头戴斗笠、手扶犁耙、立在山边田间的农人——倘若他也能作好诗,击牛角而吟咏。他偶尔喝醉,甚至常常喝醉而月夜登城徘徊。这时他成了自然中伟大的顽童——也许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这副面貌吧。
    在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苏东坡已和长子迈离开京都,启程前往幽居之地黄州。黄州是长江边上一个穷苦的小镇,在汉口下面约六十里地。
    苏东坡幸而死里逃生,至少是个惊心动魄的经验。他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在六月他写的别弟诗里,他说他的生命犹如爬在旋转中的磨盘上的线蚁,又如旋风中的羽毛。他开始沉思自己的个性,而考虑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宁。他转向了宗教。
    在元丰四年(1081),苏东坡真正务农了。他开始在东坡一片田地里工作,自称“东坡居士”。他过去原想弃官为农,没料到在这种情形之下被迫而成了农夫。在他那《东坡八首》前面的小序中说:“地既久荒,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来而叹,乃作是诗,自憨其勤。庶几来岁之入,忽忘其劳焉。”
    他看着稻茎立得挺直,在微风中摇曳,或是望着沾满露滴的茎在月光之下闪动,如串串的明珠,他感到得意而满足。他过去是用官家的俸禄养家糊口;现在他才真正知道五谷的香味。
    苏东坡的邻人和朋友是潘酒监、郭药师、庞大夫、农夫古某;还有一个说话大嗓门跋扈霸道的婆娘,常和丈夫吵嘴。夜里像猪一般啼叫。黄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寿昌,也是对苏东坡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再一个是马梦得(字正卿),始终陪伴着苏东坡,而且非常忠实可靠.过去已经追随苏东坡二十年。苏东坡曾说,他的朋友跟随他而想发财致富。那如同龟背上采毛织毯子。那时苏东坡叉吸引了一些古怪的人物,其中两个是道士。
    因为苏东坡对长生的奥秘甚感兴趣。但是东坡最好的朋友是陈慥。今天中文里有“季常之痛”一个典故,季常是陈慥的号。陈季常这个朋友,苏东坡是可以随便和他开玩笑的。苏东坡在一首诗里,开陈季常的玩笑说:“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因为这首诗,在文言里用“河东狮吼”就表示惧内,而陈季常是怕老婆的丈夫.这个名字也就千古流传了。
    苏东坡自己善于做菜,也乐意自己做菜吃,他太太一定颇为高兴。根据记载,苏东坡认为在黄州猪肉极贱,可惜“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鸺颇引为憾事。他告诉人一个炖猪肉的方法,极为简单。就是用很少的水煮开之后,用文火炖上数小时,当然要放酱油。
    他又发明了一种青菜汤,就叫做东坡汤。这根本是穷人吃的,他推荐给和尚吃。方法就是用两层锅。米饭在菜汤上蒸,同时饭菜全熟。下面的汤里有白菜、萝卜、油菜根、芥菜。下锅之前要仔细洗好,放点儿姜。
    在这种农村气氛里。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像田园诗人陶潜的生活,他对陶潜极其佩服。苏东坡写过一首诗。说陶潜一定是他的前身。这种说法若出诸一个小诗人之口,未免狂妄自大。若苏东坡说出来。只觉得妥当自然。他越读陶诗。越觉得陶诗正好表现自己的情思和生活。
    苏东坡很容易接受哲学达观思想的安慰。在雪堆的墙上门上,他写了三十二个字给自己昼夜观看.也向人提出四种警告:
    出舆入辇。厥痉之机。洞房清宫,寒热之媒。
    皓齿峨眉。伐性之斧。甘脆肥酸,腐肠之药。
    失去人间美好的东西之人。才有福气!苏东坡能够到处快乐满足,就是因为他持这种幽默的看法。后来他被贬谪到中国本土之外的琼崖海岛,当地无医无药,他告诉朋友说:“每念京师无数人丧生于医师之手,予颇自庆幸。”
    苏东坡现在衣食足堪自给。心满意足。他今日之使我们感到亲切自然之处,是那一片仁爱心。当年在他所住地区溺死初生婴儿的野蛮风俗,最使他痛心。苏东坡自己成立了一个救儿会,请心肠慈悲为人正直的邻居读书人古某担任会长。救儿会请富人捐钱.每年捐助十缗,多捐随意,用此钱买米.买布,买棉被。古某掌管此钱。安国寺一个和尚当会计,主管账目。这些人到各乡村调查贫苦的孕妇,她们若应允养育婴儿,则赠予金钱、食物、衣裳。苏东坡说,如果一年能救一百个婴儿,该是心头一大喜事。他自行每年捐出十缗钱。他行的才是最上乘的佛教教义。
    我总以为,不管何处,只要人道精神在,宗教即可再兴。人道精神一死,宗教也随之腐烂了。
                      

                               喜欢苏东坡(节选)
                                                                                              方 方

         中华几千年的文明史中,名垂青史的文人多如牛毛,被后人格外喜欢的诗人亦不计其数。但往往诗文作得好的,人并不可爱;人品相当不错的,诗文却不过尔尔。而像苏东坡这样诗文书画和人品道德都趋于完美都富于魅力者实在是凤毛麟角。所以,我总觉得自从有了苏东坡后,除去李白之外的其他中国文人都在他的光照对比下显得黯然失色。
    喜欢苏东坡当然最先是由他的诗文开始。对于苏子诗文,用什么样的溢美之词都不觉得有过。在中国,如若游历名山名水,如若中秋月下饮酒,人们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提到苏东坡,仿佛离了苏东坡,山、水、月都会大为逊色。历史上最具文化意义的山是庐山,将庐山写得最有意味的是苏东坡(“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最具文化意义的水是西湖,将西湖写得最为传神的也是苏东坡(“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而中秋自有了苏东坡大醉而作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后,其他便都“余词尽废”。无论苏东坡是在思亲,或在怀旧,无论他自品孤傲,或自作潇洒,无论他心情畅快,或心情苦闷,总而言之,但凡他有所作,其作品都几乎可列入同类作品“之最”。当年神宗陛下每逢“举箸不食”时,人们就知道他必是在读苏东坡的文章;学者章元弼家有美妻,可因太爱苏子诗文,每日读之不肯放手,其妻难以忍受,章便为苏而休了妻。一个人的才华到了这种地步,实在是让人除却佩服仰慕,再无话可说。
    苏东坡之让无数的后人崇敬和偏爱,除了他的才华盖世,还因为他的既智慧又仁厚、既旷达又幽默、既儒雅又豪放、既富于正义又富于情感的天性所致。他的性格色彩层次丰富,太具魅力,人们不由自主地为他倾倒。他的人生经历也算是够坎坷的了,因为才华太出众而一生受小人陷害:坐牢于京城,遭贬于黄州,浪迹于天涯,最后还上了个“元祐党人碑”,累及子女。观其一生,其实他并没有过多少太平宁静的日子,然而他也并没有因了这些而整日蓬头垢面哀哀切切,见人便“痛诉革命家史”。困惑虽有过,烦恼也有过,但这些到底也还是如同烟云从他悟性非凡的心里只作穿行而从不停滞。他依然我行我素地热爱着生活,乐观着人生,使他的天才横溢一生:他一戏墨,就创立了中国文人画;他一写字,就有着惊世的书法流芳千古;他一好吃,就传出“东坡肉”、“东坡饼”诸类佳肴;他一穿戴,就使“东坡帽”、“东坡屐”民间长存;他一说笑,就让和尚成为名僧……如此等等,仿佛只要苏东坡稍一动弹,就会留下一道浓重的文化色彩。一个人能活得如此举足轻重,那该是件多么有趣的事。中国的文化倘若将苏东坡连根须带枝蔓地挖取出来,我相信整个中国文化史都会因之而失重。正是有了苏东坡的存在,有了他的生活态度和人生精神的存在,才让我们后人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做天才诗人,什么叫做大家气度。
    我喜欢苏东坡有些入迷,甚至听不得别人不喜欢苏东坡。如有听之,便一定是红下脸来,意欲一争高低。这种态度,使得我家先生一次不由得问:如果你同苏东坡活在同一时代,你是不是会嫁给他?只要苏东坡肯娶我的话,回答自然是肯定的。他不知道,能成为世上第一个阅读苏东坡诗文的人,能一天到晚听到苏东坡谈笑风生的人该是怎样的幸福!
                          

                                      文赤壁
                                                                                                     朱增泉

           文赤壁在黄州,武汉向东,车子开一个来小时就到了。一下车,我就远远望见苏东坡,是山坡下一尊高高站立的汉白玉石雕像。文赤壁的名声犹胜武赤壁,苏东坡是这里的主角。大家走近前去,仰视这位千古文豪。一个人一旦被刻成一尊石像,即便恣肆汪洋如苏轼,他那眉宇间,襟袍临风处,拂袖挪步,毕竟已少了那份气质。他的醉态流漫呢?他的才情风骨呢?他的失意豁达呢?一尊石像纵万古不朽,终究已不是有血有肉的那个人了。难怪,苏东坡这样豪放的人,也曾在这里感叹过“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江山如画,逝者如斯!
    迎面一座小山,不高,拾级而上。可能是这里的人都让文赤壁比武赤壁更“赤”、更吸引游客吧,山壁上泼了一层赭红色涂料,显得假了。苏东坡的文采名声,哪里还用得着粉饰媚俗?
    登临而观,山壁下只剩两池死水。抬头北望,远处才是白茫茫的长江江面。在古代,长江是在这座小山脚下拍壁而流的,千百年来渐渐淤积成滩,如今滩地上都已盖满房子。当年,苏轼重游赤壁时,就已感叹“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他去世至今已九百多年了,星换斗移,江山已改,虽是涛声依旧,毕竟江面已远。
⑤唯有东坡在,剩有游人处。
    苏东坡获罪入狱,旋被朝廷发配来黄州,这反而为他营造出了创作“三赤”名篇的主观情绪和客观环境。正是黄州落难这几年,苏东坡写下了不朽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当时朝廷任命他为团练副使。其实那只是一个虚职,挂职领一份钱粮而已。一个失意文人,被安排去挂职当一名“武官”,真是阴差阳错。
    然而,文赤壁的全部意蕴,又恰恰全部产生在一连串的阴差阳错之间。古时,此山有峭壁插入江中,形如象鼻,故名“赤鼻矶”。苏东坡是四川人,想必他初来乍到,竟将湖北口音“赤鼻”错听为“赤壁”。落难中的苏东坡“孤舟出没烟波里”,游饮江上,身临赤壁,伤感而怀古,触景而生情。面对万古东流、惊涛拍岸的浩浩长江,他心中也被满腔的不白、不公、不平,掀起阵阵巨大的感情波澜。他遥想当年赤壁之战时,时势何等风起云涌,一时多少豪杰,“而今安在哉”?于是,“苏子愀然”,扣舷而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情起波涛中,句出骇浪间,一吟成杰作,一叹成绝唱。
    看来,生前的“命”与身后的“名”,从来不是一回事。生前命运好、身后名声也好的人是有的,但并非人人都能如愿、如意。有的人生前飞黄腾达,大红大紫,身后却瞬即灰飞烟灭,再没有人想起、提起,因为他生前其实并没有做过什么留得住的事;或是反倒被人想起、提起他生前曾做过某些恶事、丑事、腌臜埋汰之事,落个臭名昭著,也未可知。有的人生前大起大落,甚至连遭大灾难,最终即艰难玉成,留下了传颂千古的大成就、大名声。所以,一个人对于眼前那点阴差阳错、阳差阴错,大可不必太在意。苏东坡赤壁怀古之词、之赋,皆悲愤中更见其旷达情怀。他若是一味排遣蝇营狗苟、狭隘不能自拔之情,纵然文丽辞美,也决计成不了杰作,更流传不到今天。
    文赤壁,虽然并不是历史上赤壁之战的古战场,但细想起来,其实苏东坡在这里也打了一场赤壁之战。不过,他打的是一场“文战”,对手是那些围攻他、诬陷他的政敌。他的态度是超拔的,不屑于去同对手打那些是是非非的笔墨官司。他没有打黄盖,没有借东风,也没有草船借箭,只是借了几分酒力,信笔纵情写华章。这场赤壁“文战”的结果,苏东坡大获全胜,以其三篇不朽之作流传千古。

                                   苏东坡突围
                                                                                                   余秋雨

            围攻者还有一些,我想举出这几个也就差不多了,苏东坡突然陷入困境的原因已经可以大致看清,我们也领略了一组有可能超越时空的“文化群小”的典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要单独搞倒苏东坡都是很难的,但是在社会上没有一种强大的反诽谤、反诬陷机制的情况下,一个人探头探脑的冒险会很容易地招来一堆凑热闹的人,于是七嘴八舌地组合成一种伪舆论,结果连神宗皇帝也对苏东坡疑惑起来,下旨说查查清楚,而去查的正是李定这些人。
    苏东坡开始很不在意。有人偷偷告诉他,他的诗被检举揭发了,他先是一怔,后来还潇洒、幽默地说:“今后我的诗不愁皇帝看不到了。”但事态的发展却越来越不潇洒,1079年7月28日,朝廷派人到湖州的州衙来逮捕苏东坡,苏东坡事先得知风声,立即不知所措。文人终究是文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从气势汹汹的样子看,估计会处死,他害怕了,躲在后屋里不敢出来,朋友说躲着不是办法,人家已在前面等着了,要躲也躲不过。正要出来他又犹豫了,出来该穿什么服装呢?已经犯了罪,还能穿官服吗?朋友说,什么罪还不知道,还是穿官服吧。苏东坡终于穿着官服出来了,朝廷派来的差官装模作样地半天不说话,故意要演一个压得人气都透不过来的场面出来。苏东坡越来越慌张,说:“我大概把朝廷惹恼了,看来总得死,请允许我回家与家人告别。”差官说“还不至于这样”,便叫两个差人用绳子捆扎了苏东坡,像驱赶鸡犬一样上路了。家人赶来,号啕大哭,湖州城的市民也在路边流泪。
    长途押解,犹如一路示众,可惜当时几乎没有什么传播媒介,沿途百姓不认识这就是苏东坡。贫瘠而愚昧的国土上,绳子捆扎着一个世界级的伟大诗人,一步步行进。苏东坡在示众,整个民族在丢人。
    全部遭遇还不知道半点起因,苏东坡只怕株连亲朋好友,在途经太湖和长江时都想投水自杀,由于看守严密而未成。当然也很可能成,那末,江湖淹没的将是一大截特别明丽的中华文明。文明的脆弱性就在这里,一步之差就会全盘改易,而把文明的代表者逼到这一步之差境地的则是一群小人。一群小人能做成如此大事,只能归功于中国的独特国情。
    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一部中国文化史,有很长时间一直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挤眉弄眼的小人。
    究竟是什么罪?审起来看!
    怎么审?打!
    一位官员曾关在同一监狱里,与苏东坡的牢房只有一墙之隔,他写诗道:
    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
    通宵侮辱、摧残到了其他犯人也听不下去的地步,而侮辱、摧残的对象竟然就是苏东坡!
    请允许我在这里把笔停一下。我相信一切文化良知都会在这里颤栗。中国几千年间有几个像苏东坡那样可爱、高贵而有魅力的人呢?但可爱、高贵、魅力之类往往既构不成社会号召力也构不成自我卫护力,真正厉害的是邪恶、低贱、粗暴,它们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无敌。现在,苏东坡被它们抓在手里搓捏着,越是可爱、高贵、有魅力,搓捏得越
起劲。温和柔雅如林间清风、深谷白云的大文豪面对这彻底陌生的语言系统和行为系统,不可能作任何像样的辩驳,他一定变得非常笨拙,无法调动起码的言语,无法完成简单的逻辑。他在牢房里的应对,绝对比不过一个普通的盗贼。因此审问者们愤怒了也高兴了,原来这么个大名人竟是草包一个,你平日的滔滔文辞被狗吃掉了?看你这副熊样还能写诗作词?纯粹是抄人家的吧?接着就是轮番扑打,诗人用纯银般的嗓子哀号着,哀号到嘶哑。这本是一个只需要哀号的地方,你写那么美丽的诗就已荒唐透顶了,还不该打?打,打得你淡妆浓抹,打得你乘风归去,打得你密州出猎!
    开始,苏东坡还视图拿点儿正常逻辑顶几句嘴,审问者咬定他的诗里有讥讽朝廷的意思,他说:“我不敢有此心,不知什么人有此心,造出这种意思来。”一切诬陷者都喜欢把自己打扮成某种“险恶用心”的发现者,苏东坡指出,他们不是发现者而是制造者。那也就是说,诬陷者所推断出来的“险恶用心”,可以看作是他们自己的内心,因此应该由他们自己来承担。我想一切遭受诬陷的人都会或迟或早想到这个简单的道理,如果这个道理能在中国普及,诬陷的事情一定会大大减少。但是,在牢房里,苏东坡的这一思路招来了更凶猛的侮辱和折磨,当诬陷者和办案人完全合成一体、串成一气时,只能这样。终于,苏东坡经受不住了,经受不住日复一日、通宵达旦的连续逼供,他想闭闭眼,喘口气,唯一的办法就是承认。于是,他以前的诗中有“道旁苦李”,是在说自己不被朝廷重视;诗中有“小人”字样,是讽刺当朝大人;特别是苏东坡在杭州做太守时兴冲冲去看钱塘潮,回来写了咏弄潮儿的诗“吴儿生长狎涛渊”,据说竟是在影射皇帝兴修水利!这种大胆联想,连苏东坡这位浪漫诗人都觉得实在不容易跳跃过去,因此在承认时还不容易“一步到位”,审问者有本事耗时间一点点逼过去。案卷记录上经常出现的句子是:“逐次隐讳,不说情实,再勘方招。”苏东坡全招了,同时他也就知道必死无疑了。试想,把皇帝说成“吴儿”,把兴修水利说成玩水,而且在看钱塘潮时竟一心想着写反诗,那还能活?
    他一心想着死。他觉得连累了家人,对不起老妻,又特别想念弟弟。他请一位善良的狱卒带了两首诗给苏辙,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埋骨的地点,他希望是杭州西湖。
    不是别的,是诗句,把他推上了死路。我不知道那些天他在铁窗里是否抱怨甚至痛恨诗文。没想到,就在这时,隐隐约约地,一种散落四处的文化良知开始汇集起来了,他的诗文竟然在这危难时分产生了正面回应,他的读者们慢慢抬起了头,要说几句对得起自己内心的话了。很多人不敢说,但毕竟还有勇敢者;他的朋友大多躲避,但毕竟还有侠义人。
    杭州的父老百姓想起他在当地做官时的种种美好行迹,在他入狱后公开做了解厄道场,求告神明保佑他;狱卒梁成知道他是大文豪,在审问人员离开时尽力照顾生活,连每天晚上的洗脚热水都准备了;他在朝中的朋友范镇、张方平不怕受到牵连,写信给皇帝,说他在文学上“实天下之奇才”,希望宽大;他的政敌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也仗义执言,对皇帝说:“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语罪人”,如果严厉处罚了苏东坡,“恐后世谓陛下不能容才”。最有趣的是那位我们上文提到过的太皇太后,她病得奄奄一息,神宗皇帝想大赦犯人来为她求寿,她竟说:“用不着去赦免天下的凶犯,放了苏东坡一人就够了!”最直截了当的是当朝左相吴充,有次他与皇帝谈起曹操,皇帝对曹操评价不高,吴充立即接口说:“曹操猜忌心那么重还容得下祢衡,陛下怎么容不下一个苏东坡呢?”
    对这些人,不管是狱卒还是太后,我们都要深深感谢。他们比研究者们更懂得苏东坡的价值,就连那盆洗脚水也充满了文化的热度。
    据王巩《甲申杂记》记载,那个带头诬陷、调查、审问苏东坡的李定,整日得意洋洋,有一天与满朝官员一起在崇政殿的殿门外等候早朝时向大家叙述审问苏东坡的情况,他说:“苏东坡真是奇才,一二十年前的诗文,审问起来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以为,对这么一个轰传朝野的著名大案,一定会有不少官员感兴趣,但奇怪的是,他说了这番引逗别人提问的话之后,没有一个人搭腔,没有一个人提问,崇政殿外一片静默。他有点慌神,故作感慨状,叹息几声,回应他的仍是一片静默。这静默算不得抗争,也算不得舆论,但着实透着点儿高贵。相比之下,历来许多诬陷者周围常常会出现一些不负责任的热闹,以嘈杂助长了诬陷。
    就在这种情势下,皇帝释放了苏东坡,贬谪黄州。黄州对苏东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
    苏东坡在黄州的生活状态,已被他自己写给李端叔的一封信描述得非常清楚。信中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我初读这段话时十分震动,因为谁都知道苏东坡这个乐呵呵的大名人是有很多很多朋友的。日复一日的应酬,连篇累牍的唱和,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基本内容,他一半是为朋友们活着。但是,一旦出事,朋友们不仅不来信,而且也不回信了。他们都知道苏东坡是被冤屈的,现在事情大体已经过去,却仍然不愿意写一两句哪怕是问候起居的安慰话。苏东坡那一封封用美妙绝伦、光照中国书法史的笔墨写成的信,千辛万苦地从黄州带出去,却换不回一丁点儿友谊的信息。我相信这些朋友都不是坏人,但正因为不是坏人,更让我深长地叹息。总而言之,原来的世界已在身边轰然消失,于是一代名人也就混迹于樵夫渔民间不被人认识。本来这很可能换来轻松,但他又觉得远处仍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自己,他暂时还感觉不到这个世界对自己的诗文仍有极温暖的回应,只能在寂寞中惶恐。即便这封无关宏旨的信,他也特别注明不要给别人看。日常生活,在家人接来之前,大多是白天睡觉,晚上一个人出去溜达,见到淡淡的土酒也喝一杯,但绝不喝多,怕醉后失言。
    他真的害怕了吗?也是也不是。他怕的是麻烦,而绝不怕大义凛然地为道义、为百姓,甚至为朝廷、为皇帝捐躯。他经过“乌台诗案”已经明白,一个人蒙受了诬陷即便是死也死不出一个道理来,你找不到慷慨陈词的目标,你抓不住从容赴死的理由。你想做个义无反顾的英雄,不知怎么一来把你打扮成了小丑;你想做个坚贞不屈的烈士,闹来闹去却成了一个深深忏悔的俘虏。无法洗刷,无处辩解,更不知如何来提出自己的抗议,发表自己的宣言。这确实很接近有的学者提出的“酱缸文化”,一旦跳在里边,怎么也抹不干净。苏东坡怕的是这个,没有哪个高品位的文化人会不怕。但他的内心实在仍有无畏的一面,或者说灾难使他更无畏了。他给李常的信中说:
    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遇事有可遵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这么真诚的勇敢,这么洒脱的情怀,出自天真了大半辈子的苏东坡笔下,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但是,让他在何处做这篇人生道义的大文章呢?没有地方,没有机会,没有观看者也没有裁决者,只有一个把是非曲直忠奸善恶染成一色的大酱缸。于是,苏东坡刚刚写了上面这几句,支颐一想,又立即加一句:此信看后烧毁。
    这是一种真正精神上的孤独无告,对于一个文化人,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那阙著名的“卜算子”,用极美的意境道尽了这种精神遭遇: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正是这种难言的孤独,使他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去寻找无言的山水,去寻找远逝的古人。在无法对话的地方寻找对话,于是对话也一定会变得异乎寻常。像苏东坡这样的灵魂竟然寂然无声,那么,迟早总会突然冒出一种宏大的奇迹,让这个世界大吃一惊。
    然而,现在他即便写诗作文,也不会追求社会轰动了。他在寂寞中反省过去,觉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华外露,缺少自知之明。一段树木靠着瘦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其实能拿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们的毛病所在,它们的正当用途绝不在这里。我苏东坡三十余年来想博得别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项所在,例如从小为考科举学写政论、策论,后来更是津津乐道于考论历史是非、直言陈谏曲直,做了官以为自己真的很懂得这一套了,洋洋自得地炫耀,其实我又何尝懂呢?直到一下子面临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无知。三十多年来最大的弊病就在这里。现在终于明白了,到黄州的我是觉悟了的我,与以前的苏东坡是两个人。(参见李端叔书)
    苏东坡的这种自省,不是一种走向乖巧的心理调整,而是一种极其诚恳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个真正的自己。他在无情地剥除自己身上每一点异己的成分,哪怕这些成分曾为他带来过官职、荣誉和名声。他渐渐回归于清纯和空灵,在这一过程中,佛教帮了他大忙,使他习惯于淡泊和静定。艰苦的物质生活,又使他不得不亲自垦荒种地,体味着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这一切,使苏东坡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幸好,他还不年老,他在黄州期间,是四十四岁至四十八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后还大有可为。中国历史上,许多人觉悟在过于苍老的暮年,换言之,成熟在过了季节的年岁,刚要享用成熟所带来的恩惠,脚步却已踉跄蹒跚;与他们相比,苏东坡真是好命。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颜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细流汇成了湖,结果--
    引导千古杰作的前奏已经鸣响,一道神秘的天光射向黄州,《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马上就要产生。


打造校园文化气场,养育学生文化人格,传承千年文化血脉。
离线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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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14-02-06
人间绝版苏东坡

中国当代著名学者、《苏东坡传》的作者林语堂曾说:“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2000年,法国《世界报》组织评选1001—2000年间的“千年英雄”,全世界一共评出12位,苏东坡名列其中,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人。

就是这样一位千年英雄、人间绝版的苏东坡,与黄冈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联系。苏东坡写过一首诗(《自题金山画像》),回顾自己的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我们所在的黄州处处都留下了苏东坡的足迹,我们呼吸的空气里还弥漫着苏东坡的气息,我们走过的街道、说出的地名、谈起的建筑都与苏东坡息息相关,我们正在建设的遗爱湖公园之“遗爱”也来源于苏东坡的作品。东坡肉、东坡饼、东坡羹等名菜也都是苏东坡在黄州发明的。这些都是黄冈一笔巨大的精神文化遗产。

苏东坡的数字人生

我们可以借用“数字”来概括苏东坡的一生。

第一组数字:8341。苏东坡从政的主要经历。

“8”是“八州太守”。苏东坡先后当过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颍州、扬州、定州8个州的太守。徐州、湖州、杭州、扬州大家比较熟悉,密州在今天山东诸城,颍州在今天安徽阜阳,登州在今天山东蓬莱,定州就是今天河北定州。在密州、徐州、杭州的任期稍长,两年左右;最短的是登州,任期5天;其他地方都是几个月时间。

“3”是“三部尚书”,先后担任吏部、兵部、礼部尚书,任期都不长,吏部7个月,兵部1个月,礼部9个月。

“4”是“四处贬谪”,先后被贬到黄州、汝州、惠州、儋州,汝州还没来得及到任。

“1”是“一任皇帝秘书”,正式职务为“翰林学士知制诰”。这一职务都是由当时最有名望的学者担任,正三品。苏东坡在这一任上干了2年零6个月,起草了800多道诏书,干得非常出色。

总的来说,苏东坡从政40年,在地方做官33年,在朝廷7年;执政28年,被贬谪12年,是一个典型的能上能下的“交流型干部”,交流的幅度和频率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第二组数字:三起三落。苏东坡的人生跌宕起伏、极为坎坷。

一起:步入仕途。1057年苏东坡22岁时参加科举考试,一举成名天下知。这一年录取进士388人,苏东坡名列第二,他的弟弟苏辙名列第五。他的“高考”限时作文《刑赏忠厚之至论》后来收入《古文观止》,使他名震京师、脱颖而出。考中进士后,苏东坡第一个职务是陕西风翔府判官,品级不高,从八品,扎扎实实干了将近3年。被召回朝廷后,他任职史馆(国家图书馆),在那里读了很多书。神宗熙宁四年(1071),下派到杭州做通判,做了2年零9个月。然后到密州任太守(1074),当时38岁,属于“年轻干部”。后来又转任徐州太守2年,湖州太守3个月。可以看出,苏东坡步入仕途后,一步一个脚印,逐步被提拔重用。

一落:大难临头。1079年,因为“乌台诗案”,苏东坡被关在御史台审讯130天。乌台就是御史台。为什么叫乌台?唐朝时御史台内有几棵大柏树,乌鸦在上面筑巢,所以把御史台叫乌台,一直沿用下来。案件是因文字而起的,所以叫“乌台诗案”。宋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产生了新党与旧党之争。苏东坡反对变法,站在旧党一边。李定和舒亶等人千方百计迫使宋神宗给他定罪。政敌一心置他于死地,但神宗一时举棋不定,太祖早有誓约,除叛逆谋反罪外,一概不杀重臣、不杀士大夫。宋神宗又特别爱惜人才,所以就用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贬。贬到哪里去呢?黄州。黄州当时是下等州,贫穷落后。长江自北向南折向东绕城而过,巴河自北向南注入长江,长江和巴河一起把黄州围得像一口井,苏东坡说:“黄州真在井底”,相信是有感而发的。但苏东坡毕竟人才难得,宋神宗也不想太亏待他。好在黄州离开封不远,基本生活还有保障,就把他贬到这里来了。

二起:东山再起。1085年4月,宋神宗驾崩,年仅10岁的哲宗继位,英宗皇后也就是皇太后摄政,尽废王安石变法,史称“元祐更化”。任用司马光为宰相,也使苏东坡青云直上。先任登州太守,到任5天就被召回京城,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短短17个月时间,苏东坡从戴罪之身的从八品升到正三品,跃升了12个官阶。

二落:知难而退。太后和司马光全盘否定王安石的新法,苏东坡坚持原则,反对全盘否定。因与太后和司马光政见不合,苏东坡觉得不开心,一再主动请辞外放。1089年7月至1091年2月,出任杭州太守1年零7个月。

三起:再回朝廷。苏东坡1091年3月回朝,当了7个月的吏部尚书,然后出任颍州、扬州太守,再任兵部尚书1个月、礼部尚书9个月。从苏东坡频繁的上下左右调动,反映了朝廷当时极端矛盾的心态。一方面,太后对苏东坡极为赏识,希望他作为与新党制衡的政治力量;另一方面又恨铁不成钢,对苏东坡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三落:一贬再贬。1093年9月,太后驾崩,18岁的哲宗亲政。哲宗的心灵已经有些扭曲,太后摄政时,他基本上是个局外人,大事小事与他无关,他很郁闷,刚一亲政,就变本加厉地进行政治反扑,无情打击元祐党人。先把苏东坡降为定州太守,赶出京城;上任1个月又被贬到遥远的惠州,在那里住了2年零6个月;再贬,被贬到更远的儋州,就是今天的天涯海角。现在海南岛经济发达,古代却是极其落后、没有开化的蛮荒之地。贬谪至此,就再无处可贬了。

这就是苏东坡三起三落、跌宕起伏的人生。

第三组数字:123456。这一组数字反映苏东坡的主要社会关系。

“1”:一位如雷贯耳的伟大父亲。苏洵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养育了苏轼、苏辙两个儿子。朱德游眉山三苏祠作了一首诗,“一家三父子,都是大文豪。诗赋传千古,峨眉共比高”。《三字经》有几句是写苏洵的,“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

“2”:两位情同手足的兄弟。苏轼、苏辙是中国历史上感情最好的兄弟。他们是兄弟、是师生、是诗词唱和的良友、是政治上荣辱与共的伙伴、是精神上相互勉励安慰的知己。政治上互相支持,同朝为官;生活中互相照顾、关心备至;艺术上比翼双飞,互唱互和。

“3”:三任相濡以沫的妻子。第一任妻子王弗。她去世10年后,苏东坡在密州为官,写了一首催人泪下的《江城子·记梦》。王弗去世后,苏东坡又娶了第二任妻子王闰之,即王弗的堂妹,死后与苏东坡合葬在河南郏县。第三任妻子是王朝云。她一直跟随苏东坡,终身相伴,生死相依,死后葬在惠州。苏东坡为她写了一副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4”:四位名垂青史的关门弟子。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在中国文化史上赫赫有名。苏门四学士固然以自己的成就出名,但是做苏东坡的关门弟子,无疑使他们名气大增。

“5”:五位恩威并重的皇帝。苏东坡1036年12月19日出生,1101年7月28日去世,享年66岁,一生经历了北宋5任皇帝: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仁宗,在位40年,爱惜人才,殿试选了苏轼、苏辙两兄弟,非常高兴,回去对皇后说:“我今天为儿孙选了两位宰相。”英宗一登基就想提拔苏东坡,但当时宰相韩琦认为不合适,最后把他放到史馆里。神宗对苏东坡又爱又恨,爱他的才,恨他不听话、反对变法。神宗吃饭的时候,常常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苏东坡的文章,边看边点头,说“人才难得,人才难得呀”。哲宗是一个呆子,心态有点扭曲。他在位期间对苏东坡一贬再贬。徽宗虽是北宗的亡国之君,但他还是一位出色的艺术家,创造了书法的“瘦金体”。他继位后大赦天下,把苏东坡从海南岛赦免回来,只可惜苏东坡在返回途中殁于常州。

“6”:六位肝胆相照的人生知己。苏东坡的朋友很多,各行各业、各个层次的朋友都有。如文学上的恩师欧阳修。苏东坡科举考试时,欧阳修是主考官,看到苏东坡的考卷《刑赏忠厚之至论》,大为赞叹,以为天下只有他的学生曾巩会写出这么好的文章,本应评为第一,但为了避嫌,把这篇作文抑为第二。公布后发觉不是曾巩所作,后悔不迭。欧阳修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政治上的盟友司马光,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代表人物,苏东坡与他同属“元祐党人”。书画界的知己米芾。米芾性痴,苏轼性豪。隐士里的知己陈季常。陈季常归隐在麻城的岐亭,苏东坡为他写了著名的《方山子传》,有一个典故“河东狮吼”就是从他这里来的。佛门里的密友道潜,叫参寥,是杭州的一位大和尚。苏东坡在杭州做官时,就与他结下深厚的友谊。苏东坡被贬黄州后,他千里迢迢专程从杭州来看望,陪苏东坡住了1年时间。道潜是佛门里唯一受到苏东坡牵连的人。朝廷勒令他还俗,这是对佛门之人最重的处罚。官员里的手足徐君猷。苏东坡贬谪黄州时,徐君猷任黄州太守。这个人对苏东坡太好了。苏东坡说:“始谪黄州,举目无亲。君猷一见,相待如骨肉。”苏东坡在黄州生活无着,徐太守给他划了一块坡地耕种,竟使“东坡”名扬四海。

苏东坡的黄州岁月

黄州对苏东坡太重要了。苏东坡做官时间最长的地方是黄州,有4年零2个月;艺术上的顶峰是在黄州,文学上的代表作“一词二赋”、书法上的代表作《寒食帖》都作于黄州,所以当代文化学者余秋雨在《苏东坡突围》中写道:“苏东坡成全了黄州,黄州也成全了苏东坡”,“苏东坡在黄州写的那些杰作,既宣告着黄州进入一个新的美学等级,也宣告着苏东坡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阶段,两方面一起提升,谁也离不开谁”。他说苏东坡到黄州“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黄州,注定要与这位伤痕累累的突围者进行一场继往开来的壮丽对话”。

苏东坡在黄州4年零2个月,每天都干些什么呢?大体上是4件事:躬耕东坡、放浪山水、修身养性、激情创作。

躬耕东坡。为什么要躬耕东坡?初到黄州,收入没有了,家里人口又多,生活十分贫困。元丰四年(1081),他到黄州的第二年,徐太守在城外东坡划了一块“故营地”给他耕种,让他“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东坡在什么地方?有专家说在今天体育路黄冈师院老校区后门附近一带。苏东坡在《东坡八首》的序言中说:余至黄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予乏食,为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

东坡是营地,长期无人耕种,是瓦砾之场,不适合耕种。又因当年大旱,从未躬耕的苏东坡饱尝了开荒种地的艰辛,但他仍然很乐观。一个月夜,苏东坡拄着拐杖,走在东坡的田间小路上,诗兴大发,写下著名的《东坡》诗: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贬谪是坏事也是好事。苏东坡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听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

他到了哪些地方?可以说足迹遍布黄冈各地,大别山南麓,长江中游两岸,北面到麻城岐亭、杏花村,南面到鄂州西山樊口。那时候江面应该有三四公里宽,波平浪静,水光接天,驾一叶小舟就划过去了。他还到了黄州附近的禹王城、团风、阳逻、沙湖,去了浠水的巴河、兰溪、麻桥、清泉寺、绿杨桥,到了黄石的磁湖、西塞山,到了黄梅的五祖寺,到了江西的庐山、石钟山。

修身养性。苏东坡集儒教、道教、佛教于一身。黄州那时寺庙很多。苏东坡初到黄州,住在定惠院,隔一两天就到附近的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物我相忘,身心皆空。与安国寺的方丈继连和尚谈禅,交往甚欢。有一天,他与即将调离黄州的徐太守及继连方丈等人在安国寺的亭下饮茶,有感于太守的为政之德,写下了著名的《遗爱亭记》。

随着禅宗随缘凭命思想的传播、老庄淡泊无为思想的复归,苏东坡的人生态度日趋沉静、旷达和超脱,刚柔相济,进退自如。

苏东坡还是一个养生专家。他对饮食、药膳、保健有非常深的研究,既会写诗又会炖猪肉,不炖则已,一炖就炖出了著名的东坡肉。他将东坡肉的烹调方法和美味写成了一首打油诗: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他还有著名的《节饮食说》。为什么要节饮食呢?他自言有三养: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
        还有《漱茶说》:吾有一法,常自珍之。每食已,辄以浓茶漱口,烦腻既出,而脾胃不知。

激情创作。黄州优美的山水风景、特殊的人生经历和境遇给了他无穷的创作源泉。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谪居黄州期间,苏东坡以挥洒自如的笔力,创造了具有新的生活、新的意境、新的情趣、新的形象的艺术世界,冲破了樊篱,开拓了诗、词、歌、赋、文反映现实的新路,产生了他一生中最为得意之作和辉煌的成果,达到了他一生创作的顶峰。数量上,在黄州写了753篇作品,其中诗歌214首,词79首,散文457篇,赋3篇,平均每两天一篇,每周3.3篇。质量上,苏东坡最有影响的作品多出自黄州。

苏东坡的文化品格

苏东坡是一个好人:好兄弟,好丈夫,好朋友。

好兄弟。苏轼、苏辙兄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观,是中国历史上感情最深的兄弟。苏轼写给苏辙的作品有104篇,苏辙和答的有130篇。著名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就是苏轼怀念他弟弟的作品。

好丈夫。第一任妻子王弗死后,苏东坡为她种了3万棵松树苗,把自己的相思化作3万棵万古常青的松树。第二任妻子王闰之陪他宦海沉浮、东奔西走25年后病逝。苏东坡誓言生则同室,死则同穴。第三任妻子王朝云,也是与之生死相依,被视为人生知己。苏东坡有一天吃完饭,摸着肚皮笑着问周围的人,肚子里是什么,周围的人都说:先生一肚子学问。唯有王朝云回答:“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苏轼捧腹哈哈大笑。朝云死后,苏东坡一直鳏居,没有再娶。

好朋友。苏东坡朋友良多,“群众基础”很好。他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眼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命运坎坷却矢志不移,身处逆境却不失豁达,生活艰辛却不改乐观,热爱生活,满怀激情,刚正不阿,光明磊落,胸怀坦荡。这是一位多么优秀的先生啊!难怪有位当代女学者发自肺腑地喊出了她的心声:来生便嫁苏东坡!

苏东坡是一个好官。

首先,他的执政理念“民为邦本”具有现代精神。他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就阐述了他的民本思想。他认为民众是国家的根本,要施仁政,帮民富,民众富强,国家就富强了。他说:“位之存寄乎民,民之生寄乎财。故夺民财者,害其生者也;害其生者,贼其位者矣。”如果失去民心,国家就会灭亡。他的执政理念与王安石的变法产生了深刻的矛盾。北宋积贫积弱,王安石想通过变法强国强兵,主要通过强化中央集权、增加财政收入来实现,这就势必与民争利。苏东坡主张国家首先要富民,改革要渐进。

其次是扎扎实实为民办实事。他走到哪里,实事就办到哪里。他办的实事多是水利工程。这也难怪,智者乐水,诗人与水都是有灵性的,是有共同语言的。如苏东坡在杭州当通判时,组织民众治理“六井”,建成了杭州“安全饮水工程”;后来当杭州太守,又实施了西湖“综合整治工程”,于是就有了千百年来让人们津津乐道的苏堤春晓、三潭映月。苏东坡还在黄州拯救溺婴。黄州、鄂州一带有溺婴恶习,苏东坡因是罪人身份,“不得签书公事”,就组织社会救婴活动,动员社会捐助,自己带头捐款……

苏东坡是一个全才。

苏东坡集儒、释、道于一身,医学、饮食、天文、地理皆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全能,是中国文化史上罕见的“全能冠军”。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者,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

文学上,“苏轼文章为天下第一”,苏东坡是万众仰慕的一代文宗。他走一路,写一路;写一路,火一路。一不小心,写出来就是千古名篇;一不小心,就为一个地方做了千年广告。如在杭州写“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在庐山写“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在黄州,写下了“一词二赋”……
         书法上,北宋四大书法名家:苏、黄、米、蔡,苏东坡排名第一。他的书法代表作《寒食帖》,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第一行书是王羲之的《兰亭序》,第二行书是颜真卿的《祭侄稿》。《寒食帖》原件千回百转,几经周折,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寒食节是清明前一天。苏东坡到黄州后,精神上寂寞痛苦,生活上穷困潦倒,《寒食帖》正是在这种心境下写成的。开头几个字写得还很规则,逐渐就挥洒开来,神气充足,跌宕恣肆,飞扬飘洒。苏东坡将心境感情的变化,寓于点画线条的变化中,读来能感受到郁闷、牢骚、悲怆,富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名家评点这幅作品“绵里裹铁”,说它“江河渲泻,放逸不羁;环环相扣,气脉通连;千姿百态,美不胜收;生花妙笔,无二神品”。黄冈正在建设的遗爱湖公园进门的一块巨石上就刻有《寒食帖》。

中国古人的人格理想,第一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第二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两个人格理想,苏东坡完完全全、不折不扣地实现了。苏东坡的一生,不论遇到多么大的挫折和困难,始终不曾放弃对国家、对百姓的责任感,始终坚持匡时救世的报国之志。苏东坡身上,有李白旷逸超凡的神仙气,有杜甫执著坚守的忠义气,有白居易穷达融通的从容风度,有陶渊明采菊东篱的悠然情怀。他的思想与人格,既是先贤圣哲传承而来的结晶,又是对所有传统的融汇与开拓。所以林语堂先生说苏东坡是“具有现代精神的古人”。

千百年来,苏东坡备受推崇。今天,在苏东坡经历的16个城市,都有苏东坡研究会,都有苏东坡纪念馆,都在打造苏东坡品牌。苏东坡可以说是妇孺皆知,雅俗共赏。明代董斯张写过一首很搞笑的诗,“大苏死去忙不彻,三教九流都扯拽”。对于黄州,我们能不说苏东坡吗?我们能不做苏东坡的文章吗?如果我们不说不做,将是这笔精神文化遗产的巨大浪费。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杰出的人物也一样,他们并不专属于某个地方,而是属于整个天下;他们也不专属于某个时代,而是属于整个历史。

苏东坡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伟大的文艺天才,老百姓最亲密的朋友。他将勤政爱国、关注民生的执著精神,达观自我、超然物外的旷逸气质,热爱生活、诙谐天真的盎然情趣,闲适优雅、从容不迫的潇洒风度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终于成就了一个可爱的苏东坡、伟大的苏东坡,成就了一个千百年来在百姓心目中永恒不朽的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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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流落思无穷

苏轼与王弗

“一代佳人伴春梦,佳人相见一千年。”

  苏轼十九时,娶了十六岁的王弗。二人情深意笃,恩爱有加。然而王弗在二十七岁时就去世了,苏轼的挚爱成了他的至痛。    
           苏轼给王弗的诗词仅仅两首,一首为《南歌子 感旧》:

    寸恨谁云短,绵绵岂易裁。半年眉绿未曾开。明月好风闲处、是人猜。    春雨消残冻,温风到冷灰。尊前一曲为谁裁。留取曲终一拍、待君来。

    另一首则是十分有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爱要爱得这般透亮、豁达、九曲柔肠。所以苏十年后还记得王弗在小轩窗下梳妆的情形。他用锦绣文字把自己包裹得华丽颓唐,这样的爱深沉、纯粹!

    若爱的时候只爱一个人,不要有旁枝进来缠夹牵扯,这是一种完满的爱!

  

苏轼与王闰之

    苏轼的第二个妻子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比起王弗和朝云来,王闰之的名气最小。她的才干见识也许比不上王弗,但也是一个贤淑的妻子。王闰之也先于苏轼去世,让苏轼再遭打击,“泪尽目干”。苏轼曾因王闰之写了这首《减字木兰花》:

    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 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 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苏轼被贬到惠州时,亲人离散,朝云一直相随不去。赴惠州时,苏轼感慨万千地写了一首《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有人说这首诗是苏轼写给王闰之的。苏轼去世前,苏辙和后人根据他的遗愿,把他们夫妻合葬在河南郏县小峨嵋山。苏轼就是苏轼,他没有选择沉静雅致的王弗和聪颖俊秀的王朝云,而是选择了和他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25年的才气不足的王闰之!

苏轼与王朝云

    王朝云,十二岁时被苏家收留,成年后被苏轼收为侍妾,三十四岁时去世。

    在梧州,面对茫茫烟水,苏轼写了一首怀念朝云的《江城子》:

    银涛无际卷蓬瀛。落霞明,暮云平。曾见青鸾紫凤、下层城。二十五弦弹不尽,空感慨,惜离情。     

    苍梧烟水断归程。卷霓旌,为谁迎?空有千行流泪、寄幽贞。舞罢鱼龙云海晚,千古恨,入江声。

    遵照朝云的遗愿,苏轼将她安葬在惠州城西丰湖边一座小山丘上。墓上筑六如亭,柱上镌有一副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我们有什么资格去苛求完美无缺的爱情?世上本来就没有完满的事情。

    什么叫真正的情人?有情,有义,有泪,有痛!什么叫真正的爱情?相怜,相惜,牵挂,呵护!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人生的遗憾也正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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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苏东坡

任玲

一、被摧折之痛:“世事一场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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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总会看到一些设问:词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是否反映了词人消极的人生观?我臆想,很多老师会带着学生大谈消极积极,唯恐词中情调影响到年轻人的乐观向上。

其实,说“人生如梦”消极,是一个滑稽的说法。苏轼写这句话,压根不是要表达什么人生观,更不是要把一种什么消极的积极的东西传达给别人,他的词句,仅仅是自己人生经历的一种真实写照和感触而已。“人生如梦”,是苏轼被摧折之痛的呻吟。

词作写于“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时期。之前,苏轼差点儿一命不保,他真正体验到了挣扎于生死边缘的苦痛,贬至黄州,人生落差太大了,之前之后,远若天壤,这最真实的体验,便是恍然如梦的感觉。

提及“乌台诗案”,人们向来要为苏轼抱屈,以为那真是一场“莫须有”罪名的陷害,事实并非如此。苏轼绝不是一个单纯的文人,他与政治搅裹太深,被排挤甚至被置于死地,在政治漩涡中,似乎是早晚的事。可以说,苏轼遭遇“乌台诗案”,是一种必然。因为君王的赏识,因为他的才智,因为性格上的恃才放旷,更因为从未改变的对朝事的忧戚,因为他一直没有放弃过的直言陈事。

王安石推行新法,苏轼屡屡上书论新法不利,并且常常不是婉曲泛论,而是不避其嫌,就事论事,针锋相对。王安石本来已经反感苏轼与自己政见相左了,苏轼仍然不避其恶,坚持己见,甚至在皇帝下诏叫翰林学士和知制诰、史馆、昭文馆、集贤院的官员商议政事的场合,也照样上折发表宏论,表达对新政的意见。尤其在朝廷任人方面,上书言君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与王安石据理力争,反对因实行新法骤然晋升新人,致使质朴之风日减,取巧之人日多。陈词激烈,到了力请“陛下哀怜拯救”的程度。

不仅如此,苏轼看到王安石辅助神宗处理政务时过于独断专行,故意在考试进士策问时出题,以“晋武帝平吴因独断而成功,苻坚进攻东晋因独断而灭亡,齐桓公专任管仲而成就霸业,燕哙专任子之而失败,事情相同而效果相反”作为题目,惹得王安石大怒,叫御史谢景温论奏他的过失,只可惜穷加审查而一无所得。

苏轼的确是以一种士大夫的责任感对事论事,并没有与新法对立的主观意图,处朝尴尬时,也曾有意避让,请求外调任职,做了杭州通判。但外调期间,他仍然有抗新法的行为,他深谙令民户自报田亩数、据以征收赋税的“手实法”无利于民,便拒不遵从,不久,朝廷因为此法不当取缔了。在新党眼里,苏轼确实一度成了推行政令的一大障碍。

在湖州任职时,因为有些事对百姓不利而不便直说,他便用诗来讽刺,以求有益于国家。御史李定、舒亶、何正臣摘取他章表中的话,并且引申附会他所作的诗说是诽谤皇上,逮捕进御史台监狱,想处以死罪。说他诽谤皇帝,无非是想借皇帝之手处置苏轼。讽刺时政,那倒是确有其事的。好在神宗对他颇为怜惜,加之亲友多方营救,保住了性命,贬至黄州,作了黄州团练副使。

苏轼确实是因言出祸的。黄庭坚曾批评苏轼说:“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宋史》记载,(苏轼)“忠规谠论,挺挺大节”,所以“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立于朝廷之上”常因文字之祸,无妄之灾,饱尝贬谪他乡之罪,领受颠沛流离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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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不仅评说对新政的意见,旧党上台,他虽敬重司马光的人品,但于政事,却并不是简单认同,他甚至反对旧党对新法的全盘否定。旧党主事,他好不容易升迁中书舍人,司马光要改“免役”法为“差役”法,苏轼因差役法多弊,认为司马光“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直言相陈,令司马光不悦。后来又在政事堂条陈不可,使司马光尴尬忿然。苏轼就是那种秉公直言的率真之人,他见司马光不高兴便说:“(当年)公为谏官,争之甚力,……岂今日作相,不许轼尽言耶?”好在司马光是君子,一笑了之。苏轼知道自己的言论不会受到旧党采纳,请求外调,让司马光很是怨怒,有了逐罢不用的念头。当时谏官多为旧党,都厌恶苏轼太过耿直,争相寻找苏轼瑕疵加以病诟,虽然瑕疵很难寻到,尴尬的苏轼毕竟难于立身朝中。

苏轼从没有放弃过进言,越职进言也是常有的事,就算是没有实权,只作主上侍读,也常常进读古训,反复开导,希望主上有所觉悟,并且在论及时事时,陈说旧当执事中的诸多弊端,诸如赏罚不明,善恶无劝,治水不当,贼寇猖獗,还担心这些事情会“浸成衰乱之渐”。如此这般,当轴者自然恨之。

苏轼是个独立的角色。他既不属于新党,也不能算旧党。或者说,他是两边不讨其好,只顾言说自己的主张。如果苏轼在新旧两党的争斗中三缄其口,或许真的可以免去灾祸,《宋史》记载有人发表议论说:“苏轼稍有隐晦,虽然不被重用,也应免去了灾祸。”意即苏轼只要管住嘴巴,稍有些韬光养晦,哪怕不被重用,也不至于招致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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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苏轼会三缄其口不去言说吗?

当然不会。一方面是才学使然,有见识不能表达,对才俊来说是一种折磨;一方面是性格使然,苏轼何等人,苏辙在为兄长写的《墓志铭》中说:“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然终不以为恨。”苏轼自己也在《思堂记》表达过自己的意思:“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吐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他直言陈说,是真正快人快语,要他三缄其口,必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但我认为,苏轼的不吐不快,更是因为他把自己的生命嵌入政治太深的缘故。苏轼这样的士大夫,掩蔽双眼逍遥世外不问时事是根本不可能的。

苏轼是有大志向的人。他年仅十岁时,母亲授书,讲到汉代名士《范滂传》,因范滂德义高厚不愿牵连他人而诀别母亲慷慨赴死的情节慨然太息时,苏轼就问母亲:“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太夫人说:“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苏轼小小年纪,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义如此,苏轼母子的这番对话后来竟成为千古美谈。苏轼勤学奋厉,有当世志,令母亲极为欣喜,她赞叹道:“吾有子矣!”他到了弱冠之年,便能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了。

《宋史》记载,苏轼在少年时代,《庆历圣德诗》流传到蜀地,苏轼就历举诗中所说韩琦、富弼、范仲淹、欧阳修等贤人去问老师。老师觉得奇怪,说:“童子何用知之”,苏轼竟然答:“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 ”可见他与当代贤人相并列的志向。

关于苏轼的文字记载中,几乎都要提及他的科考事迹,一篇《论刑赏》,叫当时的主考官欧阳修惊喜称异,竟以为是自己的得意弟子曾巩所作,为避嫌疑才评其第二。后来再以《春秋》对义时,稳居第一。欧阳修见到苏轼复试文字后,大加赞叹:“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

苏轼深受几代君王赏识,宣仁后与哲宗起用他时说,“此先帝意也。先帝每诵卿文章,必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卿耳。”一番使苏轼不觉失声痛哭的话中,可见他深得君王之心。

苏轼绝非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他一生屡被谪迁,几乎每到一任,都勤政恤民,政绩斐然,深受爱戴。苏轼是有政治抱负和政治才能的,政治也几乎成了苏轼一生的情结。

苏轼也绝不只是一个写写诗词文赋聊以消遣的文人,他以务取实用、不为空言的精神,对中国古典之文化、人物一一立论,据《本集》考索,计有:《易论》、《书论》、《诗论》、《礼论》、《春秋论》、《中庸三论》、《伊尹论》、《周公论》、《子思论》、《孟轲论》、《宋襄公论》、《秦始论》、《汉高论》、《管仲论》、《孙武论》、《乐毅论》、《荀卿论》、《韩非子论》、《留侯论》、《贾谊论》、《晁错论》、《霍光论》、《扬雄论》、《士燮论》、《诸葛亮论》、《曹操论》、《韩愈论》、《思治论》、《正统论》、《续朋党论》等等,繁不胜载。(木斋《苏轼评传》)

这样一个苏轼,能三缄其口韬晦不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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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这样一个胸有韬略,又心存抱负的人,经历了生死考验,从恃才放旷的无限优越,从亲近帝王之侧的备受赏识,从受人追捧的炙手可热,突然被命运推向死亡边缘,挣揣着捡来性命,携老带雏,寄身于偏僻之地,旁落荒寂之所,这样的境遇,怎能不给人一种恍然如梦的感慨呢?!苏轼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场大梦,梦醒之痛,痛何如哉!

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为什么三国英雄如此众多,他却偏偏只写周瑜?固然因为赤壁之战是周瑜绝作,更为重要的是,周瑜这个年轻才俊儒将,其才智其风光其豪情,与被谪贬词人何等相似,叹乎其才,英雄相惜啊!可是周瑜赤壁建功,留名于世,自己却在最好建功立业的年纪,被摧折几死,这又是怎样的残酷和伤痛啊!

人生如梦的词句,是天壤落差的感慨,这份感慨在《西江月》里 ,表达得更单纯明白: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凉北望。


人生如梦,与其说是悲观心态,不如说是苏轼被摧折之痛。令苏轼自己也没想到的是,这份疼痛并没有在黄州结束,相反,黄州只是一个开始,苏轼历典八州的一生,一直在品着人生如梦的酸楚凄凉。



二、处逆境之韧:“一蓑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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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的《定风波》同样写于黄州期间。道中遇雨,同行皆狼狈,独他不觉,逍遥漫步,雨后缘事而发写下此词。这首看似轻描淡写的小词,是苏轼一生处逆境之韧的最好写照。苏轼一生屡遭风雨,但他逆风而行,浑然不怕,镇定自若,悠游自得。“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体现出世人少有的生命之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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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按常理想象苏轼,总以为他遭遇黄州之痛后,高呼“人生如梦”,从此沉沦。人们想象中的苏轼,是诗词文赋书画才情高绝的苏轼,正是这些想象掩盖了对他政治才能的了解。读者稍作留心就会发现,无论《宋史》,还是苏辙写的《墓志铭》,记录苏东坡时,并没有太多渲染他的遭遇,也没有渲染他的文学造诣,更多的是记录他的政绩,他的言论,他对朝廷政事的忧戚。他的心灵世界更多的表现诗词文赋,那是无意中留给后人的财富;他的行动一直在践行士大夫的政治作为,在诠释士大夫身处逆境中一种不屈不挠的坚韧。

在朝中,他不顾利害,屡屡上奏进言;外调离朝,还不忘留下言辞恳切的书表;外调任职,几乎可以说每到一任都政绩卓著,深受黎民爱戴。

新政盛行“青苗、免役、市易”等,浙西还兼行“水利、盐法”,法令太多,也颇急切,苏轼注重“法以便民”,使百姓赖以少安。

任通判杭州,处事得体,吏民敬畏爱戴,等他离任时,吏民仍称之学士,不直言其姓。

徙知密州时,司农下令实施新法,不时施行者以违制论,苏轼知其不利于民,不以实施,没有多久,因为此法不当,便被朝廷废除了。“密人私以为幸”。在密州,还巧使小计,欲擒故纵,铲除暴卒,安定一方。

自密州调至徐州,大水围城期间,苏东坡奋不顾身,抢救城池,为治水患,身先士卒,几十天过家门而不入,与士卒们一同住在城墙上的棚子里,筑长堤,安民心,令徐人感念至深。

徙知湖州,苏轼因外补之职不便言事,看到不便于民之事,不敢漠视,“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庶几有补于国”,忧戚朝政,心切如此。

奔赴筠州看望弟弟子由后,北上经金陵,会晤赋闲乡间的王安石,自己都已无法言事了,竟然还与安石议论时事,建议王安石上奏言事。其忧戚朝事,心诚如此。

苏轼再次执事杭州时,遭遇大旱,饥疫并作,苏轼奏请朝廷,免供米,降米价,使民免大旱之苦。还募钱捐款,建造治病场所,积贮钱粮,防备疫病。秋天大雨,西湖泛溢害稼,苏轼带领百姓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堤,以通南北,便利行者。堤成,植芙蓉、杨柳其上,望之如图画,成就一番美景,杭人名之“苏公堤。”可谓政绩斐然。在杭州任职期间,奏请朝廷,整顿市场,遏制庸僧猾商招诱外夷邀求厚利,民获交易之利,而无侵挠之害。二十年间两度执事杭州,百姓感激其功德,家里挂有苏轼画像,饮食间必祝颂,还造了生祠以报答,其深受百姓爱戴如此!

执事惠州,率众造桥,以济病涉;推广秧马(种植水稻时,用于插秧和拔秧的工具),建造水磨;施医散药,救死扶伤;深受惠人敬爱。

即便被置于死地贬至儋州,仍辐射能量,留存福祉。王国宪在《重修儋县志叙》中评价苏轼说:“儋耳为汉武帝元鼎六年置郡,阅汉魏六朝至唐及五代,文化未开,北宋苏文忠公来琼,居儋四年,以诗书礼乐之教转移其风俗,变化其人心。听书声之琅琅,弦歌四起,……辟南荒之诗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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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路的坎坷险境之中,苏轼有过犹豫和彷徨吗?有过,“归去来兮,君归何处?”(《满庭芳》)苏轼无时无刻不在经历出世入世的困兽之斗,后《赤壁赋》里的那个“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的自己,不正是一直涉身险境的自我吗?那“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的孤鹤,不正是心灵深处那个渴望超拔世俗的自我吗?那个“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的神秘道士,不正是“道”对自我心灵的呼唤吗?

苏轼的孤寂,是历经喧哗之后的深刻孤寂。《卜算子》里的幽人与孤鸿,便是置身荒野的刻骨之冷,是心灵无处投放的徘徊怅惘: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所幸的是,苏轼并没有在顾影自怜中沉沦,没有在自怨自艾中颓败,更没有在看破红尘中混世,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抵御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不仅没有因愈来愈远的流放呼天抢地,相反,却活出了别样人生。

《宋史》高度肯定了苏轼的大用之才:“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为之主,而以迈往之气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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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之坚韧,还表现在他因文字出祸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书写心性,并以此为乐。更为难得的是,一次次的打压,将他的生命一次次沉淀,坐冷板凳的他,更多了一份沉静练达,读书作学问,使他的学术,达到了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苏轼抵达儋州(今海南儋县),生活之苦难,更超过黄、惠二州。初到时,暂租公房蔽身,公房年久失修,下雨时一夜三迁。后来他在桄榔林中自己动手搭茅屋,自命为“桄榔庵”,他在庵中“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在“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的海南,苏轼没有停止过写作,据《海外集》统计,苏轼居琼期间工写出诗一百七十四首,散文一百二十九篇,赋五篇,颂十八篇,铭四篇,平均近两天写出一篇(首)。苏辙《墓志铭》中有记,他完成了父亲遗命作《易传》9卷。自己又作《论语说》5卷,居海南,又作《书传》13卷,《志林》5卷,苏辙说他“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既成三书,苏轼抚之叹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至其遇事所为诗、骚、铭、记、书、檄、论、撰,率皆过人。

好个打不垮的苏轼!好个活着自己的追求和志趣的苏轼!《宋史》有一句话说的真好:“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如果苏轼因为避祸而韬光养晦三缄其口,如果苏轼因为辗转流离而怨天尤人易其心志,苏轼便不是苏轼了。

苏轼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格外清醒。苏辙太了解自己的兄长了,他说,“孔子谓伯夷、叔齐古之贤人,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公实有焉。”苏轼的结果,是自己明白的结果,是自己追求的结果,哪怕山高路险,哪怕百折九回,哪怕死寂荒凉,哪怕柔肠百结!

尼采说:“要爱命运。”读者大可不必为苏轼叹惋,他的人生,苦难与韧性交织的生命,正是他一切魅力所在。

三、胸襟之旷:“是处青山可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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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示子由》中有两句:“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后一句不免凄凉,我更喜欢第一句,甚至觉得,用它来形容苏轼的旷达心胸再确不过。

我热爱苏轼,其中很大一个因素是苏轼的豁达超拔。

苏轼的豁达个性似乎与生俱来,此个性在《贾谊论》中表露无遗,他认为贾谊“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并大加感慨,“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他极其欣赏贾谊的才智,却否定他的黯然自伤。

黄州一难,生死之劫,苏轼既未消沉,又未怨世,他亲自盖房,家徒四壁而谓之“雪堂”,写下有滋有味的《雪堂记》;住地偏僻,坡陡路滑,他取白居易《东坡种花》诗,自号东坡居士,居其自乐;生活拮据,缺粮少菜,他便亲为农夫,开荒种地,维持家人生计;大麦红豆为饭,别人苦不堪言,他却作诗《二红饭》,食之自香;黄州猪肉贱价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东坡偏把它做成一道佳肴,美其名曰“东坡肉”,留下永久佳话;煮一道萝卜白菜荠菜大头菜杂烩菜羹,名曰“东坡羹”,自觉有味;有肉无酒,亲自酿造,作诗《蜜酒歌》,不饮自醉;生活贫寒,缺衣少食,他不以为苦,作《节饮食说》,趁势养生。如此随遇而安随缘自适自得其乐,天下之大,有几人能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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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惠州(岭南)期间,只带着儿子苏过,“瘴疠所侵,蛮蜒所侮,胸中泊然,无所蒂芥”。(《墓志铭》)还咏出了《惠州一绝》:“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全不见远谪蛮荒之苦。

以琼州别驾安置昌化,“昌化,非人所居,食饮不具,药石无有”,艰苦如此,人不堪其忧,苏轼却“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时从其父老游,亦无间也”。(《墓志铭》)其心无尘滓透明澄澈如此!一句“携儿过岭今七年,晚涂更着黎衣冠”,简直就把自己当成了黎族一员了。在儋州,与黎族百姓亲密无间,“总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办学吟咏,不亦乐乎!

这就是苏轼,一个所到之处创造快乐、尽享快乐的乐天派,一个在任何绝境中都活得浪漫快活的悠游才子!

他吟咏“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题西林壁》),这不仅是一种哲理,更是一种智慧,一种心胸。

他吟咏“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是一种冷静坦然,更是一种自我勉励与自我超越。

他吟咏“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水调歌头》),是一种潇洒快意,更是一种浩然大气。

他吟咏“白发萧萧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是一种超然安适,更是一种心无尘滓的宁静。

他吟咏“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那个面含微笑的人,竟然就是饱经沧桑磨难的苏轼;那个远涉岭南的迁客,正是心胸放达四海为家的苏轼。好个“此心安处是吾乡”!好一番恬淡自适的雅趣闲情!好一份无愧生命的深厚与热烈!

苏轼的豪放旷达,得益于他思想的博杂。据记载,苏轼弱冠时期,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他智慧通达,融汇三教,而以儒为骨。他悠游于儒道佛三教之中,虽然看透人生之空漠,但又始终善处人生;勘破红尘,却始终不舍红尘,始终保持着对人生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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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悠游超然的心境,在《赤壁赋》里,得到了突出的显现。

《赤壁赋》中的主客问答,与其说是主与客,不如说是苏轼的两个自我,一个遭遇煎迫悲观怨叹的自我,一个超越怨尤旷达豪放的自我,两个自我打架,两个自我讲和,最后达成了心灵的和谐通达。

悲从何来?源自扣舷而歌,歌子的内容与屈原骚赋大有渊源,一些词句化用楚辞而来,吟者失意,悲从中来。悲者有三:其一,彼时孟德,一世之雄,而今安在?盛衰无常,功业湮没于世,生命价值虚无;其二,人生如小小蜉蝣寄于天地,如沧海一粟渺小无助;其三,人生苦短,长江无穷,欲永恒而不得。

何以解忧?也有三。其一,唯“我”之存在,方觉万物之美,变换视角,审视万物,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其二,“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盛衰有定,不强求,顺天命,弃患得患失,取淡定坦然;其三,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乃造物者无尽宝藏,寄情山水,享受自然,自得其乐。

如果说,遭遇困顿的那个自我对生命进行否定,把一切推向虚无,那么,另一个自我则能转换眼光,辩证处世,忘怀得失,超然物外,随缘自适,抵抗虚无。理性的自我把失意的自我从人生无常的怅惘中解救出来,这正体现了苏轼豁达的宇宙观和人生观。

苏轼一生“历典八州”,“身行万里半天下”,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英州(岭南),惠州(广东),儋州(海南),北回途中病逝于常州。没有发自内心的宽慰舒展,没有博取各家的圆融通达,无论如何也不能在绝境中把生命活到66岁,且活得那样光华四射!



四、历练之深:“九死南荒吾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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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父子,都是大文豪,诗赋传千古,峨眉共比高。”这三父子,就是唐宋八大家中的三父子:苏洵,苏轼,苏辙。他们“共比高”的著名篇章是《六国论》。父子同题为文的时候,还是苏家春风得意的时候,细心的人会发现,那时的文章,姜是老的辣,文是爹的好。苏洵《六国论》论六国之事,刺当世之弊,妙语连珠,警句迭出,史料翔实,论理充分,一句“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有补时政,耐人寻味。苏辙的《六国论》纵观天下诸侯形势,着眼军事战略,议论韩、魏两国军事上的战略地位,提出论点:“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有理有据,令人服膺。唯有苏轼《六国论》,读来无甚高论,甚至满篇是少年得志的优越感,高高在上,精英意识强烈,鄙视贱民才智,认为把人按三六九等“区处条别,使各安其处”,尤其“智、勇、辩、力”这四类“天民之秀杰”,“分天下之富贵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则民靖矣”。至于那些耕作奉养官府的,都是一些愚蠢而没有什么作为的人,即使想反叛,没有人去领导他们,也是做不成事的。

苏轼的这些议论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在我看来,三父子的《六国论》,唯他的最上不了台面拿不出手。

当然不是说苏轼早期的所有文字都不好,但一定可以说,不经过苦难的历练,绝不会有历史上那个不朽的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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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很奇怪,毁弃一个人的东西,与此同时也在成就着一个人。苏轼因新旧两党政治斗争而搅裹碾压,断送了他的政治前途,但历史将他抛向荒野的同时,也赋予了他常人难以想象的历练,一番锻造,一番蒸馏,苏轼便成了文学史上的纯粹和永恒。

乌台诗案之前,苏轼何等受皇帝器重,何等受人追捧叫人艳羡,但日甚一日的谪贬,将他从众人聚焦的簇拥中抛向荒野僻壤,他在巨大落差带来的巨大痛苦中,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孤独与寂寞。

“漂零江海,身非己有,未知归宿之地,其敢必会见之日耶!临纸哽塞,言不尽意。”这是《与友人范元长书》中的倾诉,那份飘零中的心酸哽咽,难以自持。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这是《与李端叔信》中的记载。写信时,苏轼未必能料它会传下来。那不为人知的孤独,侵染在字里行间。因为落难了,怕有牵连,再无亲友频繁的书信问候,自己扁舟草履,与农夫渔樵无异,常常被醉人推搡辱骂,心里却暗自高兴,终于没有人认识我苏轼了。苏轼似天上明星降落民间,终于肉体凡胎沾满泥土味素朴真实了,唯有这一番降落,让他真诚反省。“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黄州》)他心平气和,接受现实。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这是《与友人王敏仲书》中的绝望,一个一直心怀梦想的人,终于在垂老之年仍投置荒野,怕是生还的希望都没有了,于是已经和儿子交代后事了,这是怎样的惨痛啊。

“衰病枯槁,百念已忘。”这是《与谢民师书》里句子,与“心似已灰之木,身若不系之舟”是同样的心情,同样的感慨。人生何止一梦!苏轼一生,多少次起落升降,又多少次梦醒断肠啊!

“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淼茫。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雨夜,宿净行院》),是满含远谪蛮荒、风雨飘摇中的孤独、冷寂与凄凉。

“鹤骨霜发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自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箇回?”(《赠岭上老人》),是两鬓如霜心似灰的无奈与沧桑。

“心似已灰之木,身若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象》)是一生颠沛流离、心如死灰、不堪回首的自嘲和对命运的深彻叹惋。

这些历练,使苏轼的生命更多了几分韧性和通达,他大赦北还渡琼州海峡时写了这首诗《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诗中“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尤令人感佩,被折磨得如此之惨烈了,竟然不生怨恨,也不觉遗憾,反觉得自己此生有幸一览天下奇绝风景呢!这是怎样的气度啊?这是颠沛流离赋予苏轼的一种大气魄!

这一切,表现在文字上,便是苏东坡文学的成熟和深厚。苏辙在《墓志铭》中提到,苏轼曾对他说:“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兄弟二人的诗文不相上下,等到苏轼谪居于黄之后,“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这便是历练的结果。

宋代的朱弁在《曲洧见闻》里写道:“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惟黄鲁直诗,时可以抗衡。晚年过海,则虽鲁直亦瞠若乎其后矣!或谓东坡过海虽为不幸,乃鲁直之大不幸也。”鲁直自己亦云:“东坡岭外文字,读之使人耳目聪明,如清风自外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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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被历史怎样定位?我们看看这两段文字:

其一:苏轼(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号“东坡居士”,世人称其为“苏东坡”。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词人、诗人,美食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词人代表。其诗,词,赋,散文,均成就极高,且善书法和绘画,是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罕见的全才,也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上被公认文学艺术造诣最杰出的大家之一。其散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书法名列“苏、黄、米、蔡” (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北宋四大书法家之一;其画则开创了湖州画派。

其二:苏东坡的诗,苏东坡的文,苏东坡的字,苏东坡的画,在当时所造成的“轰动效应”,“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宣传中外,孰不叹惊” 。帝王都成了他的追星族,放下美丽的后妃,陶醉在他的诗文中,读到激动处,夜起徘徊。当时的高丽人,日本人,派人常驻都城开封,不惜重金,高价收购有关苏东坡的一切出版物。公元9世纪的后半叶,那是一个文学上的苏东坡时代。“东坡之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士大夫不能诵苏诗,便自觉气索”,而且“禁愈严而传愈多”,“传于人者甚众”。一直到今天,900年来,像一块兀立不动的文学基石,支撑着中国文学史。(李国文《苏东坡之死》)

这就是留存千古的苏东坡了。

每读东坡,感慨万千。要多少坎坷,才能验证出生命的豁达与韧性?要多少磨难,才能铺垫出一种生命的厚重与高度?走近东坡,感受生命的坚韧;对话东坡,领略生命的豁达;读懂东坡,仰望生命的高度……
打造校园文化气场,养育学生文化人格,传承千年文化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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