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爱丽丝·门罗著
《逃离》
艾丽丝·门罗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李文俊 译
2009年7月第一版
定价: 28.00元
当代“契诃夫”《逃离》作者艾丽丝·门罗获2013诺贝尔文学奖
新作新书《亲爱的生活》近日推出
据新华社消息,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于瑞典当地时间10月10日下午1时(北京时间10月10日晚7时)揭晓,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获此殊荣,新书《亲爱的生活》 dear life也将于近日由新经典文化推出。
诺奖得主新作《亲爱的生活》聚焦平凡人生活
艾丽丝·门罗最新作品《亲爱的生活》(2012年11月发行英文版)依然是讲平凡人的生活。通过短暂的瞬间讲人的一生。错过的机会、命运的捉弄,使人偏离原先的轨迹,改变一个人的想法。一个富有的年轻女孩和处理父亲遗产的已婚律师相恋,结果陷入绑架事件。一个年轻的士兵离开战场,回家去找未婚妻,却在路上碰到另一个女人,和她坠入爱河……
故事仍然发生在加拿大小镇,门罗的家乡,休伦湖附近。门罗曾说:“书里所描写的那些感觉很大一部分都是自传性的。”人物形象鲜明、生动,文笔令人赞叹。
在门罗最为内地读者熟知的作品《逃离》中,门罗用珍珠一般语言则集中关注无数女人一生都不曾留意的细节与情绪,该书一举获得2009布克国际奖。《逃离》(RUNAWAY)是爱丽丝·门罗2004年的作品,全书由8个短篇小说组成,其中的3篇互有关联。“故事令人难忘,语言精确而有独到之处,朴实而优美,读后令人回味无穷。”逃离,或许是旧的结束。或许是新的开始。或许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瞬间,就像看戏路上放松的脚步,就像午后窗边怅然的向往。一次次逃离的闪念,就是这样无法预知,无从招架,或许你早已被它们悄然逆转,或许你早已将它们轻轻遗忘。无论是十八岁从父母家出走如今又打算逃脱丈夫和婚姻的卡拉;放弃学术生涯,毅然投奔在火车上偶遇的乡间男子朱丽叶;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某一天忽然消失得再无踪影佩内洛普; 已然谈婚论嫁,却在一念之间与未婚夫的哥哥出逃了一个下午格雷斯……
艾丽丝•门罗:专著短篇小说 聚焦平凡女性生活
艾丽丝•门罗(AliceMunro)加拿大著名女作家。以短篇小说闻名全球,入选美国《时代周刊》“世界100名最有影响力的人物”。1931年生于安大略省温格姆镇,少女时代即开始写小说。她总是将目光流连于平凡女性的生活,从自己和母亲身上寻找灵感,精确地记录她们从少女到人妻与人母,再度过中年与老年的历程,尤擅贴近女性之性心理的波折与隐情,以及由此而来的身心重负,细致入微,又复杂难解,看似脆弱,却又坚忍顽强。我国的《世界文学》等刊物也多次对她的作品有过翻译与评介。可以说,门罗在英语小说界的地位已经得到确立,在英语短篇小说创作方面可称得上“力拔头筹”,已经有人在称呼她是“我们的契诃夫”(美国女作家辛西娅·奥齐克语)。英国女作家A.S。拜厄特亦赞誉她为“在世的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作家”。
写作特点及作品获奖情况
美国女作家、普利策奖得主简•斯迈利(JaneSmiley)曾这样称赞门罗的作品“既精妙又准确,几近完美”。 长期居住于荒僻宁静之地,逐渐形成以城郊小镇平凡女子的平凡生活为主题的写作风格。故事背景大多为乡间小镇及其邻里,故事人物和现实中人并无二致,亦经历出生与死亡、结婚与离异。但泥土芳香的文字背后,却是对成长疼痛与生老病死等严肃话题浓墨重彩的描写。细腻优雅、不施铅华的文字和简洁精致、宽广厚重的情节,常常给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莫大震撼。艾丽丝•门罗始终以严谨的态度对待文学,努力去写伟大的小说。她写30页短篇所用的心力,如斯迈利女士所言,足可抵得上某些作家写出整本长篇。她在文坛的地位,被比作当代契诃娃——契诃夫的女传人。在40余年的文学生涯中,门罗女士始终执著地写作短篇小说,锤炼技艺,并以此屡获大奖,其中包括三次加拿大总督奖,两次吉勒奖,以及英联邦作家奖、欧亨利奖、笔会/马拉穆德奖和美国全国书评人奖等。每年秋天的诺贝尔文学奖猜谜大赛中,她的大名必在候选人之列。
逃离,或许是旧的结束。或许是新的开始。或许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瞬间,就像看戏路上放松的脚步,就像午后窗边怅然的向往。
卡拉,十八岁从父母家出走,如今又打算逃脱丈夫和婚姻;
朱丽叶,放弃学术生涯,毅然投奔在火车上偶遇的乡间男子;
佩内洛普,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某一天忽然消失得再无踪影;
格雷斯,已然谈婚论嫁,却在一念之间与未婚夫的哥哥出逃了一个下午……
逃离
在汽车还没有翻过小山——附近的人都把这稍稍隆起的土堆称为小山——的顶部时,卡拉就已经听到声音了。那是她呀,她想。是贾米森太太——西尔维亚——从希腊度假回来了。她站在马厩房门的后面——只是在更靠内里一些的地方,这样就不至于一下子让人瞥见——朝贾米森太太驾车必定会经过的那条路望过去,贾米森太太就住在这条路上她和克拉克的家再进去半英里路的地方。
倘若开车的人是准备拐向他们家大门的,车子现在应当减速了。可是卡拉仍然在抱着希望。但愿那不是她呀。
那就是她。贾米森太太的头扭过来了一次,速度很快——她得集中精力才能对付这条让雨水弄得满处是车辙和水坑的砾石路呢——可是她并没有从方向盘上举起一只手来打招呼,她并没有看见卡拉。卡拉瞥见了一只裸到肩部的晒成棕褐色的胳膊,比先前颜色更淡一些的头发——白的多了一些而不是以前的那种银褐色了,还有那副表情,很决断和下了狠劲的样子,却又为自己这么认真而暗自好笑——贾米森太太在跟这样的路况死死纠缠的时候表情总是这样的。在她扭过头来的时候脸上似乎有一瞬间闪了一下亮——是在询问,也是在希望——这使卡拉的身子不禁往后缩了缩。
情况就是这样。
也许克拉克还不知道呢。如果他是在摆弄电脑,那就一定是背对着窗户和这条路的。
不过贾米森太太很可能还会开车出去的。她从飞机场开车回家,也许并没有停下来去买食物——她应该径直回到家里,想好需要买些什么,然后再出去一趟。那时候克拉克可能会见到她。而且天黑之后,她家里的灯也会亮起来的。不过此刻是七月,天要很晚才会黑。她也许太累了,灯不开就早早儿上床了。
再说了,她还会打电话的。从现在起,什么时候都可能会打的。
这是个雨下得没完没了的夏天。早上醒来,你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雨声,很响地打在活动房子屋顶上的声音。小路上泥泞很深,长长的草吸饱了水,头上的树叶也会浇下来一片小阵雨,即使此时天上并没有真的在下雨,阴云也仿佛正在飘散。卡拉每次出门,都要戴一顶高高的澳大利亚宽边旧毡帽,并且把她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和衬衫一起掖在腰后。
来练习骑马的客人连一个都没有,虽然克拉克和卡拉没少走路,在他们能想起来的所有野营地、咖啡屋里都树起了广告牌,在旅行社的海报栏里也都贴上了广告。只有很少几个学生来上骑马课,那都是长期班的老学员,而不是来休假的成群结队的小学生,那一客车又一客车来夏令营的小家伙呀,去年一整个夏天两人的生计就是靠他们才得以维持的。即令是两人视为命根子的长期班老学员现在也大都出外度假去了,或是因为天气太差而退班了。如果他们电话来得迟了些,克拉克还要跟他们把账算清楚,该收的钱一个都不能少。有几个学员嘀嘀咕咕表示不满,以后就再也不露面了。
从寄养在他们这儿的三匹马身上,他们还能得些收益。这三匹马,连同他们自己的那四匹,此刻正放养在外面的田野里,在树底下四处啃草觅食。它们的神情似乎都懒得去管雨暂时歇住了,这种情况在下午是会出现片刻的,也就是刚能勾起你的希望罢了——云变得白了一些,薄了一些,透过来一些散漫的亮光,它们却永远也不会凝聚成真正的阳光,而且一般总是在晚饭之前就收敛了。
卡拉已经清完了马厩里的粪便。她做得不慌不忙的——她喜欢干日常杂活时的那种节奏,喜欢畜棚屋顶底下那宽阔的空间,以及这里的气味。现在她又走到环形训练跑道那里去看看地上够不够干,说不定五点钟一班的学员还会来呢。
通常,一般的阵雨都不会下得特别大,或是随着带来什么风,可是上星期突然出现异象,树顶上刮过一阵大风,接着一阵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大雨几乎从横斜里扫过来。一刻钟以内,暴风雨就过去了。可是路上落满了树枝,高压电线断了,环形跑道顶上有一大片塑料屋顶给扯松脱落了。跑道的一头积起了一片像湖那么大的水潭,克拉克只得天黑之后加班干活,以便挖出一条沟来把水排走。
屋顶至今未能修复,克拉克只能用绳子编起一张网,不让马匹走到泥潭里去,卡拉则用标志拦出一条缩短些的跑道。
就在此刻,克拉克在网上寻找有什么地方能买到做屋顶的材料。可有某个清仓处理尾货的铺子,开的价是他们能够承受的,或是有没有什么人要处理这一类的二手货。他再也不去镇上的那家海—罗伯特·伯克利建材商店了,他已经把那店改称为海—鸡奸犯·捞大利商店,因为他欠了他们不少钱,而且还跟他们打过一架。
克拉克不单单跟他欠了钱的人打架。他上一分钟跟你还显得挺友好的——那原本也是装出来的——下一分钟说翻脸就翻脸。有些地方他现在不愿进去了,他总是让卡拉去,就是因为他跟那儿的人吵过架。药房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有位老太太在他站的队前面加塞——其实她是去取她忘了要买的一样什么东西,回来时站回到他的前面而没有站到队尾去,他便嘀嘀咕咕抱怨起来了,那收银员对他说,“她有肺气肿呢。”克拉克就接茬说,“是吗,我还一身都有毛病呢。”后来经理也让他给叫出来了,他硬要经理承认对自己不公平。还有,公路边上的一家咖啡店没给他打广告上承诺的早餐折扣,因为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克拉克便跟他们吵了起来,还把外带的一杯咖啡摔到地上——就差那么一点点,店里的人说,就会泼到推车里一个小娃娃的身上了。他则说那孩子离自己足足有半英里远呢,而且他没拿住杯子是因为没给他杯套。店里说他自己没说要杯套。他说这种事本来就是不需要特地关照的。
“你脾气也太火爆了。”卡拉说。
“脾气不火爆还算得上是男子汉吗?”
她还没提他跟乔依·塔克吵架的事呢。乔依·塔克是镇上的女图书馆员,把自己的马寄养在他们这里。那是一匹脾气很躁的栗色小母马,名叫丽姬——乔依·塔克爱逗乐的时候就管它叫丽姬·博登。昨天她来骑过马了,当时正碰到她脾气不顺,便抱怨说棚顶怎么还没修好,还说丽姬看上去状态不佳,是不是着凉了呀。
其实丽姬并没有什么问题。克拉克倒是——对他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想要息事宁人的。可是接下来发火的反而是乔依·塔克,她指责说这块地方简直就是片垃圾场,出了这么多钱丽姬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于是克拉克说,“那就悉听尊便吧。”乔依倒没有——或者是还没有——当即就把丽姬领回去,卡拉本来料想会这样。可是原来总把这匹小母马当作自己小宠物的克拉克却坚决不想再跟它有任何牵扯了。自然,丽姬在感情上也受到了伤害。在练习的时候总是跟你闹别扭,你要清理它的蹄子时它便乱踢乱蹬。马蹄是每天都必须清的,否则里面会长霉菌。卡拉得提防着被它瞅冷子咬上一口。
不过让卡拉最不开心的一件事还得说是弗洛拉的丢失了,那是只小小的白山羊,老是在畜棚和田野里跟几匹马做伴。有两天都没见到它的踪影了。卡拉担心它会不会是被野狗、土狼叼走了,没准还是撞上熊了呢。
昨天晚上还有前天晚上她都梦见弗洛拉了。在第一个梦里,弗洛拉径直走到床前,嘴里叼着一只红苹果,而在第二个梦里——也就是在昨天晚上——它看到卡拉过来,就跑了开去。它一条腿似乎受了伤,但它还是跑开去了。它引导卡拉来到一道铁丝网栅栏的跟前,也就是某些战场上用的那一种,接下去它——也就是弗洛拉——从那底下钻过去了,受伤的脚以及整个身子,就像一条白鳗鱼似的扭着身子钻了过去,然后就不见了。
那些马匹看到卡拉穿过去上了环形马道,便全都簇拥着来到栏杆边上——显得又湿又脏,尽管它们身上披有新西兰毛毯——好让她走回来的时候能注意到它们。她轻轻地跟它们说话,对于手里没带吃的表示抱歉。她抚摩它们的脖颈,蹭蹭它们的鼻子,还问它们可知道弗洛拉有什么消息。
格雷斯和朱尼珀喷了喷气,又伸过鼻子来顶她,好像它们认出了这个名字并想为她分忧似的,可是这时丽姬从它们之间插了进来,把格雷斯的脑袋从卡拉的手边顶了开去。它还进而把她的手轻轻咬了一下,卡拉只得又花了些时间来指责它。
匆匆(1)
两个侧面彼此相对。其中之一是一头纯白色小母牛脸的一侧,有着特别温柔安详的表情,另外的那个则是一个绿面人的侧面,这人既不年轻也不年老,看来像是个小公务员,也许是个邮差——他戴的是那样的制帽。他嘴唇颜色很淡,眼白部分却闪闪发亮。一只手,也许就是他的手,从画的下端献上一棵小树或是一根茂密的枝子,上面结的果子则是一颗颗的宝石。
画的上端是一片乌云,底下是坐落在一片凹凸不平的土坡上的几所歪歪斜斜的小房子和一座玩具教堂,教堂上还插着个玩具十字架。土坡上有个小小的人儿(所用的比例要比房子的大上一些)目的很明确地往前走着,肩膀上扛着一把长镰刀,一个大小跟他差不多的妇人似乎在等候他,不过她却是头足颠倒的。
画里还有别的东西。比方说,一个姑娘在给一头奶牛挤奶,但那是画在小母牛面颊上的。
朱丽叶立刻决定要买这张印刷的图片,作为圣诞节送给她父母亲的礼物。
“因为它使我想起了他们。”她对克里斯塔说,那是陪她从鲸鱼湾来到这儿买东西的一个朋友。她们此刻是在温哥华画廊的礼品商店里。
克里斯塔笑了。“那个绿颜色的人和那头母牛吗?他们会感到不胜荣幸的。”
克里斯塔对任何事情一开头总是不肯一本正经,非得对它调侃上几句才肯放过。朱丽叶倒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肚子里那个胎儿就是日后的佩内洛普了,忽然之间,让她不舒服的反应一下子全都没有了,为了这一点以及别的原因,她每隔上一阵子就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每时每刻,她脑子里在想的都是吃的东西,她本来都不想进礼品店了,因为她眼角里扫到旁边的什么地方还有一个小吃部。
她看了看画的标题。我和村庄。
这就使这幅画意味更加深长了。
“夏加尔1。我喜欢夏加尔,”克里斯塔说,“毕加索算是什么东西。”
朱丽叶因为自己的发现而欣喜不已,她发现自己注意力几乎都无法集中了。
“你知道据传他说过什么话吗?夏加尔的画让女售货员看最合适,”克里斯塔告诉她,“女售货员有什么不好?夏加尔应该回敬一句,毕加索的画让脸长得奇形怪状的人看最合适不过了。”
“我的意思是,它让我想起了我父母亲的生活,”朱丽叶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事实就是这样。”
她已经跟克里斯塔谈过一些她父母亲的情况了——他们如何生活在一种有点古怪却并非不快乐的孤立状态中,虽然她的父亲是一位口碑不错的老师。大家不太跟他们来往的主要原因是萨拉心脏有毛病,但也因为他们订的杂志是周围的人全都不看的,他们听的是国家电台的广播节目,周围再没有其他人听。再加上萨拉不从巴特里克公司的目录上挑选衣服,却总是根据《时尚》杂志上的样子自己缝制——有时候简直是不伦不类。他们身上多少残留着一些年轻人的气质,而不像朱丽叶同学的双亲那样,越来越胖,越来越懒散。这也是他们不合群的原因之一。朱丽叶形容过她爸爸山姆模样跟她自己差不多——长脖颈,下巴颏有点儿往上翘,浅棕色的松垂头发——而萨拉则是个纤细、苍白的金发美人,头发总有点乱,不修边幅。
佩内洛普十三个月大的时候,朱丽叶带着她坐飞机去到多伦多,然后换乘火车。那是1969年。她在一个小镇下了车,这儿离她长大、山姆和萨拉仍旧住着的那个小镇还有二十来英里。显然,火车已不再在那里设站了。
匆匆(2)
她感到很失望,因为是在这个不熟悉的小站下车,而没有一下子重新又见到自己记忆中的树木、人行道和房屋——然后,很快很快,就能见到坐落在一棵硕大无朋的枫树后面的她自己的房子——山姆和萨拉的房子,很宽敞但是也很普通,肯定仍然是刷着那种起泡的、脏兮兮的白漆。
看到山姆和萨拉了,就在这里,在这个她从未见到他们来过的小镇里,正在微笑呢,但也很着急,他们的身影在一点点地变小。
萨拉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小尖叫,仿佛是被什么啄了一下似的。月台上有几个人回过头来看看。
显然,只不过是激动罢了。
“我们一长一短,不过仍然很般配。”她说。
起初,朱丽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紧接着她猜出来了——萨拉穿着一条长及小腿肚子的黑亚麻长裙和一件配套的黑夹克。夹克的领子和衣袖用的是一种光闪闪的酸橙绿色的布料子,上面还有一个个黑色的大圆点。她头上也缠着用同样的绿料子做的头巾。这套服装必定是她自己缝制的,或是请某个裁缝按照她的设计做的。这样的颜色对她的皮肤可不太厚道,因为看着像是皮肤上洒满了细细的粉笔灰。
朱丽叶穿的是一条黑色的超短连衣裙。
“我方才还寻思你对我会怎么想,大夏天穿一身黑,仿佛是为什么人穿丧服似的,”萨拉说,“可是你穿得正好跟我很般配。你看上去真漂亮,我是完全赞成这种短衣服的。”
“再加上一头长披发,”山姆说,“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嬉皮士了。”他弯下身子去细看婴儿的脸,“你好,佩内洛普。”
萨拉说:“多么漂亮的玩具娃娃呀。”
她伸出手想去抱佩内洛普——虽然从她袖管里滑出来的手臂仿佛是两根细棍子,根本不可能支撑住这样的重量。其实也用不着这两只手来做这件事了,因为佩内洛普刚听到外婆发出的第一个声音便已经很紧张,这会儿更是哭喊着把身子往外扭,把小脸藏到朱丽叶的脖颈窝里去了。
萨拉笑了。“我就那么可怕吗,像个稻草人?”她的声音再次失去控制,升高时仿佛是在尖叫,下降时又一下子没了声音,引来了周围人的瞪视。这可是个新情况呢——虽然没准并不完全是这样。朱丽叶有这样的印象,只要她母亲大笑或是开始说话,人们总会朝她的方向看过来,但是早年间他们所注意到的总是很有爆发力的一阵欢笑声——那是很有少女风采和吸引力的(虽然并不是谁都喜欢,有人会说她总想卖弄风情、惹人注意)。
朱丽叶说:“宝宝太累了。”
山姆把站在他们身后的一个年轻女子介绍给她,那人站得稍开一些,似乎是有意不让人认为她跟他们是一伙的。事实上朱丽叶也完全没想到她是跟她父母一起来的。
“朱丽叶,这是艾琳·艾弗里。”
朱丽叶抱着佩内洛普又拿着放尿片的包包,她尽可能地把手往外伸,可是发现艾琳显然没打算握手——或许是没有注意到她的意图——她便微笑了一下。艾琳并没有笑上一笑作为回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给人的印象却是恨不得立时拔腿跑开去。
“你好。”朱丽叶说。
艾琳说:“见到你很高兴。”声音轻得勉强能听见,但是一丁点儿表情都没有。
“艾琳可是我们的好仙女呀。”萨拉说,这时,艾琳的面色起了些变化。她显现出有些不悦,也带着些理应会有的尴尬。
匆匆(3)
她个子没有朱丽叶高——朱丽叶可是个高个儿——但是肩膀与臀部都要比朱丽叶宽阔,胳臂很结实,下巴显得很有毅力。她有厚厚的、富于弹性的黑发,从脸那儿直着往后梳,扎成一个短而粗的马尾巴,她的黑眉毛浓浓的有点凶相,皮肤是一晒就黑的那种。她眼睛是绿色或是蓝色的,让肤色一衬颜色浅得令人感到意外,也很难让人看透。因为眼眶陷得很深。还因为她脑袋稍稍有点往下耷拉,脸总是扭开去的,这种敌意便像是有意装出来并故意加强的了。
“咱们的这位仙女干的活儿真是不少呀,”山姆说,脸上露出了他惯常的那种似乎很有雄才大略的开阔笑容,“我会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劳绩的。”
到此时,朱丽叶自然记起了家中来信里提到过,由于萨拉体力急遽大幅度衰退,家中请了一个女的来帮忙。不过她以为那准是个年纪更大些的老太太。艾琳显然不见得比自己的年纪大。
汽车倒还是山姆大约十年前买来的二手货庞狄克。原来的蓝漆还在这里那里剩下了一道道痕迹,但大多都已经褪成灰颜色了,冬天路上撒的盐使得低处那层衬漆上现出了一摊摊锈迹。
“看咱们家的老灰母马呀。”萨拉说,从车站月台走下来的这几步路已经使她气儿都快喘不过来了。
“她还坚持着不下岗哪。”朱丽叶说。她很钦佩地说,家里人八成也是希望她这么说的。她已经忘掉家里是怎么称呼这辆车子的了,其实那名字当初还是她起的呢。
“哦,她是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的,”萨拉说,这时候她已经由艾琳扶着在后座上坐了下来,“而我们也从来没有对她放弃过希望。”
朱丽叶摆弄着佩内洛普,好不容易才坐进了前面的座位,娃娃这时候又开始呜咽起来了。车子里热得惊人,虽然车是停在车站外白杨树的稀疏阴影里,车窗还是开着的。
“其实我倒是在考虑——”山姆一边把车倒出来一边说,“我考虑要将它换成一辆卡车呢。”
“他不是当真的。”萨拉尖叫道。
“对于做买卖,”山姆接着往下说,“那样会更方便些。你每回开车走在街上,光是车门上画的广告就能起到不少作用。”
“他是在开玩笑,”萨拉说,“我怎么能坐在一辆漆着新鲜蔬菜字样的车子里招摇过市呢?莫非是自己成了西葫芦或是大白菜了吗?”
“你就省点劲儿吧,太太,”山姆说,“要不然等我们回到家里你会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在本县各处的公立学校执教了将近三十年之后——在最后的那所就一口气教了十年——山姆突然辞职不干了,并且决定改行,做蔬菜销售,而且还是全职的。他一直在家屋旁边的一片空地上种着一片不算小的菜园,也侍弄蓝莓树,把自己吃不了的产品卖给镇子内外的一些人家。可是现在,显然,这样的业余活动要变成一种谋生之道了,要把产品卖给食品杂货铺,说不定以后还会在大门口搭一个卖果蔬的摊子出来呢。
“你是认真打算这么干的吗?”朱丽叶轻声问道。
“那是自然啦。”
“放弃教学你就那么舍得?”
“绝对舍得。我可是倒足胃口了。我反胃反得连酸水都要溢出来了。”
的确,教书教了那么多年,他却始终未能在任何一所学校里当上校长。她猜想这就是使他倒胃口的原因。他是个出色的教师,他的特立独行和充沛的精力都是有口皆碑的,他教的六年级也是受业的每一个学生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年。可是年复一年,他总是被忽略过去,原因或许也正在于此。他的方法可以理解为对上级领导的鄙视。因此你可以想象,有关领导自然会认为他不是当校长的料儿,还是让他做原来的工作危害相对来说会轻上一些。
匆匆(4)
他喜爱户外的工作,也善于跟普通人交谈,没准他是能做好销售蔬菜的事业的。
可是萨拉对他这样的打算很不以为然。
朱丽叶同样也是不喜欢。不过,如果真的要她作一个选择的话,她还是会赞同父亲的做法的。她可不想把自己归到势利小人的行列里去。
实际的情况是,她看自己——她认为自己以及山姆与萨拉,特别是她自己和山姆——因为有自己独特的想法,所以比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要高出一头。因此,即使他去卖菜,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山姆此刻用一种更低沉、带点搞阴谋意味的声音问她。
“她叫什么名字?”
他指的是婴儿的名字。
“佩内洛普。我们绝对不会简称她为佩内1的。就是佩内洛普。”
“不,我是问——问她的姓。”
“哦。应该是叫亨德森—波蒂厄斯,或者波蒂厄斯—亨德森。不过念起来有点儿啰嗦,后边的佩内洛普这名字已经够长的了。我们知道会这样,但还是想叫她佩内洛普。我们总是要定下来的嘛。”
“是这样啊。他让宝宝姓他的姓,”山姆说,“那么,那还是说明问题的。我的意思是,这样就好。”
朱丽叶惊愕了好一会儿,后来才想明白了。
“他当然要这样做的,”她说,假装被弄糊涂了并觉得好笑,“本来就是他的孩子嘛。”
“啊,是的。是的。不过,考虑到具体的情况……”
“我想不起来有什么具体情况嘛,”她说,“如果你指的是我们没有结婚,那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在我们住的那地方,在我们认识的人当中,是没有人会在乎这样的形式的。”
“也许是吧,”山姆说,“可他不是结过一次婚的吗?”
朱丽叶告诉过他们埃里克妻子的事,说她出了车祸躺在病床上的八年里他一直都在照顾她。
“你指安吗?是的。呃,我不是太清楚。不过是的,我想是办了结婚手续的。是的。”
萨拉朝前座喊叫道:“停下来吃点冰激淋好不好呀?”
“家中冰箱里有冰激淋,”山姆朝后面喊道,但接下去又轻轻地对朱丽叶、也是让朱丽叶大吃一惊地说了句,“带她随便上哪儿去请她吃点儿什么,她就要人来疯了。”
车窗仍然是开着的,热烘烘的风穿透了整个车厢。现在正是盛夏——这样的季节,就朱丽叶所感觉到的,是在西海岸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的。硬木树高耸,围护在田野的边缘,投下了蓝黑色山洞般的阴影,在它们的前面,庄稼和牧场在太阳强光的直晒下,呈现出一片金色和绿色。小麦、大麦、玉米和豆科作物生机勃勃——刺得你的眼睛生疼生疼的。
萨拉说:“会议又作出决议要帮助谁啦,你们在前面座位上的?风这么刮着,我们在后排的根本听不见。”
山姆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光是问问朱丽叶她的男人是不是还在干打鱼的营生。”
埃里克靠捕大虾维持生活,这么干已有很长时间了。他一度曾是医学院的学生,后来因为给一个朋友(不是他的女朋友)堕胎,没有能学下去。(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是不知怎的消息传了出去。)朱丽叶曾经打算告诉她那两位思想开放的双亲。也许是想让他们知道,他也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打鱼人。不过说了又怎么样呢,特别是山姆现在都已经是个菜农了?而且,他们思想开放的程度恐怕也没有她当初设想的那么牢靠。
匆匆(5)
可以出售的不仅仅是新鲜蔬菜和浆果。厨房里生产出了不少果酱、瓶装压榨汁和酸黄瓜之类的东西。就在朱丽叶来到的那个上午,他们就在做蓝莓酱。艾琳主持这事儿,她的衬衣给水汽或是汗水打湿了,两片肩胛骨之间的衣服都粘在了身上。时不时地她还会朝电视机扫上一眼,机子被推到后厅通向厨房门口的地方,因此你想回房间还得侧着身子挤过去才行。屏幕上在放的是儿童晨间节目,动画片《波波鹿与飞天鼠》。艾琳过上一阵就会为里面的趣事哈哈大笑,而朱丽叶为了不扫她的兴,也只得哼哼地笑上一两声。但艾琳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事。
洗菜台上必须得腾出块空地来,好让朱丽叶给佩内洛普煮个鸡蛋再把它碾碎,以充当她的早餐,另外也要为自己煮杯咖啡,烤片面包。“地儿够大了吗?”艾琳问她,那语气有点游移不决,仿佛朱丽叶是个外来者,对她的要求是预先无法知道的。
挨近了之后,你便可以看清艾琳前臂上长了多少细细的黑毛了。连脸颊上都有,就在耳朵的前面。
她从眼角斜斜地扫看朱丽叶在干着的每一件事情,看着她如何摆弄炉台上的那些开关(一开始朱丽叶都记不得哪个是管哪个灶火的了),看着她如何把鸡蛋从平底锅里取出来,剥壳(这个蛋有点粘壳,壳只能一点点地而不是一大片很容易地剥下来),接着又看她如何找了只小茶碟来碾碎鸡蛋。
“你不想让它掉到地上去吧。”她指的不是鸡蛋而是那只瓷碟,“你就没有给孩子用的塑料碟子吗?”
“我会留神的。”朱丽叶说。
后来才知道,艾琳也是个当妈妈的。她有一个三岁的男孩和一个快满两岁的女孩。他们的名字是特雷弗和特蕾西。他们的父亲去年夏天在他干活的养鸡场的一次事故中丧了生。她比朱丽叶小三岁——今年二十二。孩子与丈夫的情况是回答朱丽叶的讯问时说的,她的年龄则是从接下去她说的话里推算出来的。
当时朱丽叶说:“哦,我真是难过。”谈到那次事故时,朱丽叶觉得自己太没礼貌了,真不该瞎打听的,现在再表示同情也显得有点伪善了。艾琳说:“是啊。就在我过二十一岁生日的那一天。”仿佛厄运也是件能一点点积累而成的东西似的,就跟手镯上那些护身的小饰物一样。
在佩内洛普勉强把一只鸡蛋都吃下去以后,朱丽叶把她夹在一边的腰胯上,带她上楼。
往上走到一半,她想起了那只茶碟还没有洗。
但是孩子无处可放,她还不会走路,可是爬动起来却是异常的迅速。显然,让她独自待在厨房里连五分钟都是不行的,消毒器里的水是沸腾的,还有滚烫的果酱和好些剁东西的刀子——让艾琳帮着照顾一会儿这样要求也未免太过分。而婴儿今儿早上的第一个表现就是仍然不想跟姥姥要好。因此,朱丽叶只好把她抱到通往阁楼的有围栏的楼梯上去——朱丽叶先把身后的门关上——让她在这几级楼梯上玩儿,自己则去寻找小时候用过的游戏围栏。幸运的是,佩内洛普是个在台阶上玩惯的行家。
这是一座正正经经两层楼高的房屋,房间的天花板很高,但是房间方方正正的像个盒子——这也许只是朱丽叶此刻的感觉。屋顶是斜的,因此只能在阁楼的中央部分站直了走。朱丽叶以前就常常这样走,那时她还小呢。她一边走,一边把读到的什么故事讲给自己听,免不了有些添油加醋或是作了一些改动。还跳舞呢——这儿居然还能跳舞——面对着一些想象出来的观众。其实真正的观众只是一些破损、废弃的家具,几只旧箱子,一件重得不得了的野牛皮外套,一所让紫燕做窝的小房子(是山姆旧日学生们送的礼物,其实从来没能吸引到过一只紫燕),一顶德国军盔——据说是山姆的父亲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带回来的,一幅无心作成的滑稽画——完全是业余水平,画的是“爱尔兰女王号”在圣劳伦斯湾沉没的景象,船上的一些火柴梗似的人儿在往四面八方飞出去。
匆匆(6)
瞧呀,在那边墙上斜靠着的,不正是那幅《我和村庄》吗?画面朝外——没有任何想好好藏起来的意图。上面也没有积上多少灰尘,说明放在那里的时间不会太久。
在搜索了片刻之后她找到了那个游戏围栏。那是一件挺讲究、分量挺沉的东西,有木地板和轴柱能转动的围壁。还找到了那辆婴儿车。她父母什么东西都留着,他们曾想过再要一个孩子。至少是曾经有过一次流产的。星期天早上从他们床上传来的嬉笑声曾使朱丽叶觉得这所房子正为一种偷偷进入的、甚至是不怎么体面的干扰所入侵,而这种干扰对她来说是不怎么有利的。
婴儿车是折叠起来便可以推走的那种。这一点朱丽叶已经忘掉了,或者是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过。此刻她已经出汗了,灰头土脸的。她在试着让它折叠起来。对她来说,这类活儿从来都不轻松,她永远都不能一下子就掌握好装卸这样的事儿,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考虑到艾琳,她本来可以把整件东西拖到下面园子里去让山姆帮忙干的。艾琳那双闪烁不定的浅色眼睛,不直接看过来却很有心机的眼光,还有那双能干的手。她的警惕,那里面有一种不完全能称之为轻蔑的神情。朱丽叶真不知道那应该叫什么。反正那是猫身上常会有的一种满不在乎但也不跟你亲热的态度。
好不容易,她终于把那辆童车装配好了。它很笨重,比她用惯的那种要大上一半。而且很脏,这是不消说的。现在她总算是恢复正常了,在台阶上的佩内洛普甚至比平时还更加欢实。可是就在婴儿的手边却有一样东西,那是朱丽叶方才连看都没有看见的。一颗钉子。这样的东西你本来是根本不会注意到的,直到你有了一个会把什么都往嘴里放的宝宝,从这时起你的注意力就一刻都不能松懈了。
可是她偏偏就是做不到呀。什么东西都在分散她的注意力。炎热、艾琳、过去熟知的事情以及过去没能认识的那些事情。
我和村庄。
“哦,”萨拉说,“我原来是希望你不会注意到的。你可别把它放在心上。”
阳光起居室现在充当了萨拉的卧室。所有的窗子上都挂有竹帘,使得这个小房间——原来是回廊的一部分——充满了一种棕黄色的光线和固定的燠热。可是萨拉却穿着粉红色的绒布睡裤。昨天在火车站,她描了眉,抹了蓝莓色的唇膏,缠着头巾,穿着套装,在朱丽叶看来颇像一位上了年纪的法国女人(其实朱丽叶并未见到过多少法国老太太),可是现在,白发一绺绺地披垂着,亮亮的眼睛在几乎没有的眼眉毛下焦急地瞪视着,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古怪地变老了的小孩。她倚着枕头坐得直直的,被子拉到腰部。方才朱丽叶扶着她上卫生间的时候,发现她竟然是穿着袜子和便鞋上床的,虽然天气炎热。
她床边放着一把直靠背的椅子,座位低,这比桌子更易于她取放东西。上面放着药片、药水、爽身粉、润肤露和一杯喝了一半的奶茶,还有一只玻璃杯,里面有褐色的痕迹——也许是补铁的药水。床头上有一些杂志——过期的《时尚》和《妇女家庭杂志》。
“我可没有在意。”朱丽叶说。
“我们是挂过的。在餐厅门旁边的后厅里。后来你爹把它摘了下来。”
“为什么呢?”
“这事他一点儿也没跟我说过。他没说打算取下来。后来有一天它就是不在那儿了。”
匆匆(7)
“他干吗要把它取下来呢?”
“哦。准是他有了个什么想法吧,你知道的。”
“什么方面的想法?”
“哦。我想——你知道吧,我想那说不定是和艾琳有关。那幅画会让艾琳瞧着不舒服。”
“里面又没有人光屁股。不像波提切利的那幅。”
因为,的确是有一幅《维纳斯的诞生》的复制品挂在山姆和萨拉的起居室里的。多年前,在他们请一些别的老师来吃晚饭时,这幅画往往是被大家当作有点敏感的笑话来说的。
“是没有。不过它挺现代。我想这让你爹感到不安。也可能是当艾琳看到它的时候自己也看着它——这使他感到不安。他可能是怕她会觉得——呃,会有点儿瞧不起我们。你知道吧——认为我们有点儿古怪。他不喜欢让艾琳觉得我们是那种人。”
朱丽叶说:“是会挂那样的画的那种人?你是说他会这么在乎她对我们挂的画有什么想法?”
“你是了解你爹爹的。”
“他并不害怕跟别人意见不一样呀。那岂不正是他工作上不顺利的原因吗?”
“什么?”萨拉说,“啊。是的。他可以跟人家意见不一致。但是有时候他也是小心翼翼的。而且艾琳,艾琳是——他对艾琳是小心翼翼的。艾琳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可贵的,这个艾琳。”
“莫非爸爸以为,就因为我们有一幅有点儿怪的图画,艾琳就会辞职不干吗?”
“这就不好说了,亲爱的。我是很珍惜你送的任何一件东西的。可是你爹……”
朱丽叶什么都不说了。从她九岁十岁开始一直到大约十四岁,她和萨拉对山姆达成了一个共识:你是知道你爹的。
那是她们俩作为女人一起共处的那段时间。在家里自己试着烫朱丽叶那头桀骜不驯的细发呀,上过制衣研习班后做出跟任何人全都不一样的服装呀,山姆学校开会晚回来时照例是拿花生酱—黄油—西红柿加蛋黄酱的三明治作晚餐呀。她们把那些老故事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那是关于萨拉过去的男朋友和女朋友的,他们开的玩笑啦,他们做的游戏啦,那时萨拉也做小学教员,心脏病还不算太严重。还讲比这更早时候的事,那时萨拉因为风湿病发烧躺在床上,自己想象出来一对朋友罗洛和马克辛,他们能像某些儿童读物里的人物一样破案,甚至能破谋杀案呢。有时又回想起山姆那一次次疯狂的追求,他用借来的汽年闯下什么祸啦,他又如何化装成流浪汉出现在萨拉的门前啦。
萨拉和朱丽叶,自己做奶油软糖,在衬裙花边的小孔里扎上一个个蝴蝶结,两个人简直合成了一个人。可是突然有一天,朱丽叶再也不想这样做了,反倒会在深夜里到厨房去跟山姆聊天,问他一些关于黑洞、冰期和上帝的问题。她讨厌萨拉睁大眼睛用一些自以为很机巧的问题来破坏他们的谈话,她那些打岔总是试图要把话题扯回到她自己的身上去。这就是谈话非得要在深夜进行的原因,父女俩都有一个共识但是谁都没有捅破过,那就是等我们摆脱开萨拉再说。当然是暂时的。
而与此相伴还有另外的一个提醒。要好好对待萨拉呀。她是冒了生命的危险才怀上你的,这是值得记住的呀。
“你爹爹对于地位比他高的人是不怕得罪的,”萨拉说,深深地吸了口气,“不过你知道他是怎么对待比他低的人的。他会做出各种各样的努力使他们觉得他跟他们没有任何区别,他一定要让自己降低到他们的层次——”
匆匆(8)
朱丽叶自然是知道的。她知道山姆跟加油站的小伙子是怎么说话的,他在五金店里又是怎样跟人家开玩笑的。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说。
“他对他们简直是低声下气地讨好呀。”萨拉突然改变了声调,几乎都有点恶狠狠了,而且还低低咕噜地笑了一声。
匆匆10
朱丽叶把推车、佩内洛普以及她自己都好好地清洗了一遍,接着便朝着小镇中心处走去了。她表面上的理由是要买某种牌子的药皂,好用它来洗尿片——如果她用普通肥皂宝宝会起皮疹的。可是她还有别的原因,不可抗拒却有点难以启齿的原因。
这正是她一生中好几年都走着去上学的那条路。即使她已经上了大学,是回来探亲的,她仍然还是——同样的一个去上学的女孩。她难道就永远都不停止上学了吗?在她刚获得大学校际拉丁语翻译奖的时候,有人向山姆提了这样的问题,山姆回答说:“恐怕是的吧。”他自己还翻来覆去地讲这个故事。老天爷在上,他可不会去提奖金什么的事。要提就让萨拉来提好了——虽然萨拉没准都记不起来那是个什么奖了。
哦,她终于来到这里,在做补偿的工作了。像任何别的年轻女子那样,推着她的娃娃,为洗尿片的肥皂而操心。而且这不仅仅是她的娃娃。这是她的爱女。她有时候是会这样称呼佩内洛普的,不过只当着埃里克一个人这么说过。他是当笑话听的,她说的时候也像是在说笑话,因为自然,他们生活在一起而且已经有些时候了,他们是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的。就她所知,没有结婚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并不说明什么问题,而且她自己是经常把这件事忘掉了的。可是有时候——特别是现在,回到了家里,她没有结婚这件事给了她一种成就感,一种傻乎乎的幸福感。
“这么说——你今天到街那头去了呀,”山姆说,(他是一直说街那头的吗?萨拉和朱丽叶总是说镇中心的。)“遇见哪个认识的人了吗?”
“我必须要走一趟药房,”朱丽叶说,“因此我和查理·利特尔聊了几句。”
谈话是在厨房里进行的,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朱丽叶心想,现在应该把佩内洛普明天要用的奶瓶准备好了。
“查理小子1吗?”山姆说——朱丽叶忘了,他仍旧保留着他另外的一个习惯,那就是爱用学校里的绰号称呼人,“他夸奖你的孩子了吗?”
“那当然。”
“他自然是应该喜欢的。”
山姆正坐在桌子旁边,喝着一杯黑麦酒,抽着香烟。他喝上威士忌了,这倒是以前没有的事。因为萨拉的父亲过去就是个酒鬼——倒不是个落魄的酒鬼,他一直在做着兽医的营生,可是因为嗜酒,已经在家中形成了一个恐怖的氛围,足以使女儿对酒精深恶痛绝了——山姆过去顶多在家里喝上一杯啤酒,至少就朱丽叶所知而言。
朱丽叶之所以去药房,是因为只有那里才有药皂卖。她没料到会见到查理,虽然这铺子是他家开的。她最后听到的有关他的消息是,他准备当一名工程师。她今天也跟他提到这件事了,也许有些不太策略吧,可是他倒是很轻松很愉快地告诉她,这个打算最终并没能实现。他肚子都鼓出来了,头发变稀了,也不像以前那样有波纹和有光泽了。他很热情地和朱丽叶打招呼,把她和婴儿都大大地夸奖了一通,这倒使她有点不好意思,以致在跟他谈话时脸皮和脖颈都有点发热,甚至都冒汗了。在高中时,他可顾不上搭理她——见面仅仅是一本正经地打个招呼,因为在礼貌上,他倒一直是挺随和的,而且是不因人而异的。他约会时带出去的总是学校里最招人注意的女孩,他告诉她,现在娶的正是其中的一位,珍尼·皮尔。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一个跟佩内洛普差不多大,另一个稍稍大一些。正因为如此,他坦率地说——他之所以这么坦率似乎跟她目前的状态不无关联——才终于没有能当上一名工程师。
匆匆(9)
怪不得他有能耐逗得佩内洛普对他露出笑脸并发出咯咯的笑声了,他像一位同是当父母的人那样跟朱丽叶聊天,好像他们彼此彼此,都是同一个档次的人。她还像个白痴似的觉得很受用也很高兴。可是他还注意到了别的一些事——他朝她没带戒指的左手瞟了一眼,对他自己的婚姻作了些打趣,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他心下里暗自地赞赏她,也许是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个展现大胆性生活成果的女子。况且这还不是别人,而是朱丽叶,那个书呆子,那位女学究。
“她像你吧?”他蹲下来细看佩内洛普时问道。
“像她爸爸的地方更多一些。”朱丽叶随便地说了一句,只觉得心中充满了骄傲,连上唇那儿都冒出汗珠子来了。
“真是这样的吗?”查理站直了身子,一边很机密似的说,“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儿。我认为这不太像话……”
朱丽叶对山姆说:“他告诉我,他认为不太像话,是跟你有关的什么事儿。”
“他这么说的?那你又是怎么对他说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事。但我又不想让他知道我不明白。”
“是啊。”
她在桌子边上坐了下来。“我想喝一杯,但是我不喜欢威士忌。”
“你现在也喝上了?”
“就喝葡萄酒。我们自己酿葡萄酒。在海湾那儿每户人家都自己酿做。”
然后他跟她说了一个笑话,要是在以前,他是绝对不会跟她说这类笑话的。它讲的是一对夫妇住进一家汽车旅馆,故事的最后一句是:“因此,就像我在主日学校里跟女孩子讲的那样——你是无需既喝酒又抽烟才能享受到美好时光的。”
她大声笑了,可是觉得自己的脸皮发烫了,就像跟查理在一起时一样。
“你干吗要辞职呢?”她说,“是因为我才泄气的吗?”
“唉,得了吧。”山姆笑着说,“别把自己估计得那么高。我没有泄气。我不是被开除的。”
“那好吧。你是自己辞职的。”
“我自己辞掉的。”
“那样做就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辞职,是因为我厌烦了老把自己的脖子伸在那个套索里。我想辞职已经不止一年两年了。”
“就跟我没有一点关系吗?”
“好吧,”山姆说,“我跟别人争吵了一场。老是有人乱说别人的坏话。”
“说什么?”
“你没有必要知道。”
过了片刻,他又接着说:“你不用担心,他们没有开除我。他们也没法开除我。是有条例规定的。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反正我早就不想干了。”
“可是你不明白,”朱丽叶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样做是多么的愚蠢,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又是多么的让人生气,这儿的人总是那样地议论人,可如果我告诉他们我知道这一点的话,他们又是绝对不肯相信。仿佛这是一个笑话似的。”
“可是,不幸的是你母亲和我不是住在你的那个地方。我们是生活在这里。你的那个男人也会认为这是一个笑话吗?今天晚上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我要上床睡了。我先去看看你母亲,然后我也要睡了。”
“旅客列车——”朱丽叶说,精力仍然很旺盛,肚子里的气也还没发泄完,“在这儿仍然是有一站的。不是这样吗?你不想让我们在这儿下车。对不对?”
对她的这个问题,正走出房间的父亲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