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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坐落在常熟老街上的“状元坊”,是一座始建于明代、于今已历五百载沧桑的旧宅院。这里曾居住过多户名门望族,到了公元1833年,体仁阁大学士翁心存醵资买下,成了新的主人;其后,他的儿子翁同龢又高中状元,成了两朝帝师、晚清重臣。现今此处已辟为“翁同稣纪念馆”,从而使这一典型的江南宅院,地以人传,成为常熟人的骄傲。 就翁同龢来说,这里可说是梦想起飞之地,其间留存着他青少年时代的诸多美好记忆,记载下了他奋发读书、科举中第、走向仕途、青云独步的闪光历程。不过,最终这一沉酣美梦还是悚然惊醒了,他以垂暮之年,怀着一颗被残酷的政治撕得破碎的心,从荣名爵位的峰巅跌入惨遭贬黜并且永无出头之日的命运深渊,凄然回归故里。可是,却又未能重返这一深宅大院,只是在虞山脚下营造一个被他称作“瓶庐”的寒舍,苦熬着生命的最后时光。 在“学而优则仕”这条士大夫前赴后继不懈追求的路上,翁同稣前半生走得十分顺畅。家学渊源,颖慧天资,再加上刻苦努力,使他27岁即巍科高中,之后,春风得意,一路亨通,历任刑部、工部、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都察院左都御史,军机大臣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等显赫要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曾先后做了同治、光绪两朝帝师。在他46年政治生涯中,做光绪帝师即达21年,对于这位冲龄践祚的皇帝的知识系统与政治取向的构建,无疑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绝大程度上影响了光绪帝整个的人生观,堪称其“精神保姆”。 在政治上,翁同稣始终是坚定的主战派,在中法战争、中日甲午战争中,他反对求和,主张抗击。在变法问题上,他的作用也非同小可。但是,“高处不胜寒”,最显赫之处往往也是最危险之处,正如他在诗中所言:“琼楼玉宇有风霜。”尽管他竭忠尽智,时时处处审慎行事,最后也仍然未能全身避祸,远离灾患。变法一举招致了西太后的强烈不满,“戊戌政变”失败后的第五天,翁同龢即被逐出政坛,“开缺回籍”。他的厄运并未到此为止,西太后仍然不想饶恕他,半年之后,又将其彻底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这样,就在政治上宣判了他的死刑。 梦碎了,人也被抽空了。再回到故乡常熟,已经是物是人非。“状元坊”依旧威风凛凛地矗立在显赫的位置上,“綵衣堂”还是那样雕梁画栋,庭院深深。但是,被贬官员怎么可能在这最显赫的老宅里安然地过活呢?几经周折,栖身无地,最后他走向虞山,在这块清凉之地遣送其孤寂愁苦的晚岁生涯。 虞山范围不大,由西向东,形似卧牛,如在北方,简直算不得一座山。但罢官后的翁同稣还是在这里蛰居下来了。怀抱委曲求全的深心,他在白鸽峰下建了一处简朴的院落,自号“瓶庐居士”,取守口如瓶之意。身在陋室,闭门谢客。满是无奈与心事重重。 官场是热闹的、显赫的,也是冷漠而残酷无情的。在台上,前呼后拥,风光无限,光宗耀祖,鸡犬升天。一旦离去,宾朋散尽,人走茶凉。更可怕的是,遣散回家却并不能摆脱控制,孤寂但不清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使他罪加一等,人头落地。此中险境,翁同龢是深知熟谙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高地悬在头上,那位阴险诡诈的慈禧太后,随时随地都会索去他的老命。为此,他潜行韬晦之计,自订五条规则:不赴宴会,不管闲事,不应笔墨,不作荐书,不见生客、僧道,自诩为“五不居士”。并且在便门外开凿一井,名日“渫井”,作好了一朝问罪,投井自裁的准备。不难想象,一个时刻感觉着性命不保的被贬之人,其内心之悲凉与紧张会有何等深重! 翁同铄不仅在精神上承受着重压,经济上也拮据起来,断绝了财源,穷困潦倒,无所依傍。“叹息无家老逐臣,只余两膝拄孤身”,除了靠着典卖自己收藏的名贵字画维持生计外,只能从一些门生故旧那里得到一些接济。而给予他帮助最多、最大的是江北的另一位状元——张謇。 2 张謇,出生于长江北岸的海门。在翁同稣被难时期,他已离开朝廷,弃官从商,当上了声名卓著的状元实业家。他所兴办的大兴纱厂,后来成为中国民族工业的骄傲。同时,他还办学校、修铁路、兴水利、办慈善……俨然成了近代中国的一个神话。正如胡适所赞誉的,他“独力开辟了无数新路,做了30年的开路先锋,养活了几百万人,造福于一方,而影响及于全国”。 张謇所走的这条独特之路,无疑是成功的抉择。我们不妨设想,如果他不做实业,而是同历代的其他状元一样,浮沉宦海,终其一生;那么,以他所处的晚清的险恶政途和风云变幻、百孔千疮的社会环境,纵令他有再大的本事,最终也会嗒然无成,而且还将历经重重风险。而他所走的却是一条任何前人也没有走过的新的路径,得其时,得其地,得其人,从而在创办实业方面成就一番惊天伟业。 当然,我们也必须承认,他的成功并不完全是源于一己的胆识和能力,也和他特殊的身份、地位有着直接关系。如果他没有状元的身份作依托,在“官本位”的封建体制下,又怎么可能拥有那么广阔的发展空间?而他之所以能够高中魁首、独占鳌头,又得力于他的状元师傅翁同龢的倾心举荐与全力提携。 比起老师翁同稣,张謇的科举之路就显得十分艰难曲折了。由于他的祖上无人考取过功名,按照科举制的定例,属于不得人试的“冷籍”;无奈之下,他只好冒充另一户张家的子嗣参加考试。哪里料到,这户张家人从此竟然处处以此相要挟,诈财索物,甚至将张謇告上衙门,使全家人受到牵连,债台高筑,苦不堪言,张謇的心灵也因此受到极大伤害。幸有一些爱才之士竭诚相助,费尽周折,才得以了结此案。经过六七次的赴考,张謇终于在乡试中得中举人。 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一个偶然机会,使张謇引起了翁同稣的注意。那一年,朝鲜发生“壬午兵变”,张謇作为首席幕僚,随清军首领吴长庆入朝,并为吴长庆起草了《条陈朝鲜事宜疏》,撰写《善后六策》等报告,主张在朝鲜问题上采取强硬态度。翁同稣看到文章后,十分欣赏。求贤若渴的他开始寻找各种机会加以提携。一次次的会考中,他总希望能识别出张謇的试卷,使其高中魁元;但阴错阳差,命途多舛,张謇竟一次次名落孙山。此后,翁同稣曾三次致信张謇,惋惜之情溢于言表:“窃为国家惜,非为诸君惜也。” 光绪二十年(公元1894年),翁同稣的苦心栽培终于有了结果。这年慈禧60寿辰,特开恩科会试,张謇本来无心再考,在父亲催促下勉强应试,考了个一甲第11名,翁同龢冒着很大风险,亲自把他提到第十名,从而获得了殿试资格;同时,向收卷官交代,要坐着等待张謇交卷,然后直接送到他的手里;评阅之后,他果断地把张謇定为第一,并特地向光绪帝介绍说:“张謇,江南名士,且孝子也。”这样,历尽崎岖的张謇,终于在41岁的不惑之年成为晚清的一名状元,按照惯例,被授予翰林院修撰,官为六品。 当时,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后党”实权在握,势力庞大;以光绪、翁同稣为首的“帝党”因积极推动变法、推行新政迫切需要人才。由于张謇与翁同龢的政治改革的见解与立场 一致,师生情谊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翁同稣钦佩赏识张謇的德才,在赠诗中有“平生张季子,忠孝本读书。每饭常忧国,无言亦启予”之句;日记中也留下“此君是霸才”的评价,极力予以提携,并希望因此而壮大改革派的力量。 但是,变法维新活动导致“帝党”与“后党”发生深刻的矛盾,翁同龢最终被以“误国”罪名开缺回籍,交由常熟地方官严加看管。这一处置,引起了张謇等人的极度不满。时人都看得清楚,这是慈禧在玩“杀鸡儆猴”的把戏。就此,张謇曾预言:“朝局自是将大变,外患亦将日亟矣!”在黑云压城、寒气逼人的恐怖气氛下,张謇和其他门生四五十人,怀着无限的悲凉为翁师送行。张謇作《奉送松禅老人归虞山》诗一首:“兰陵旧望汉廷尊,保傅艰危海内论。潜绝孤怀成众谤,去将微罪报殊恩。青山居士初裁服,白发中书未有园。烟水江南好相见,七年前约故应温。”重提七年前翁师曾约定“若圣恩放归,秋冬之际,当相见于江南烟水之间”的旧话,以此劝慰恩师从容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于“烟水江南”静度晚年,安顿伤痕累累的破损心灵。 翁同觫回到常熟后不久,张謇也匆匆告别了京城,远离政治斗争的漩涡而返回家乡。看得出张謇的毅然决然抛开仕途,弃政从商,显然与翁师的遭谴有着直接联系,一则恩师一去,他也无意飞黄仕路;二则险恶无比的宦海,早已令他夜半惊心,不寒而栗。“此心正似江潮涨,一到前滩便却回。”前人的诗句,刻刻在念。堪资告慰的是,海门、南通与常熟隔江相望,登上狼山之巅,江云缥缈之中的南岸虞山,屹然可见。此后,这一对相知相重的座师与门生,有了更多机会相亲相近,两颗心可以进一步地贴合在一起。 3 张謇到家之后,便再题《寄呈松禅老人》七律一首,表达他们共同归隐的志向:“楼台无地相公归,借住三峰接翠微。济胜客输腰脚健,忧时僧识鬓毛非。尚湖鱼鸟堪寻侣,大泽龙虾未息机。正可斋心观物变,蒲团饱吃北山薇。”虞山“三峰”清凉寺曾是翁师借居之处,“尚湖”亦在虞山脚下,“正可斋心观物变,蒲团饱吃北山薇”,道出了张謇自己的情怀,也是对翁师的劝慰。 只要有时间,张謇便过江拜望恩师,随时将自己在南通开办纱厂及开发地方事业的情况详情告之。翁同龢甚感欣慰,特意为大生纱厂的开工书联一副:“枢机之发动乎天地,衣被所及遍我东南。”上联借《易经》“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之意,赞新兴工业的神奇力量;下联借用《道德经》中“衣披万物”这一成语,实写纱厂之纱惠及百姓,亦张扬其所起的巨大作用。翁师对张謇表现了高度认同,在夸赞的同时寄寓着自己的理想。显而易见,在灰暗、悲凉的日子里,门生张謇事业的成功也让衰年遭贬的恩师平添了几分豪气。 松禅老人末路崎岖,不仅心境悲凉,生活也相对显得困窘。张謇便时时给恩师以多方面的实际帮助,除了经常派人送去米、面等生活用品,还及时汇款,以解其燃眉之急。连翁师居住的瓶庐中的五间楼舍,也是张謇出资帮助建造的。 1904年5月。张謇最后一次到常熟探望恩师,之后没过几天,就传来恩师去世的噩耗,怀着难以抑制的悲痛,他在日记中写道:“去十八日二日耳,遂成千古永诀。追维风义,岂胜怆痛!”几天后,张謇得知翁同稣自拟挽联,嘱张謇为之书写,联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而后吾知免夫。”回顾恩师的一生,张謇写下了深情悼念之词:“有宋名臣以文学政事显者,日欧阳修、日司马光,求之近今,足以媲匹者,其为吾师翁公。”给予恩师以极高的评价。 翁同稣死后葬在虞山的白鸽峰下,1921年,已近古稀之年的张謇冒着料峭春寒专程前往拜谒翁墓,并写诗记之:“停舆入墓庐,空庭冷花竹。亟趋墓前拜,眦楚泪频蓄。”在虞山之巅隔江望见南通五山,遂心生一念,扫墓归来,就在马鞍山东岭卓锡庵旧址建造“虞楼”,以期透过江烟雾霭,看到虞山,作为对恩师永远的纪念。“虞楼”建成后,他题写了“匾跋”和“山根拟改丹砂井,江上唯瞻白鸽峰”的对联。在“匾跋”文中叙述了建楼的原因和意图,并感叹:“悲人海之波潮,感师门之风义,殆不知涕之何从也。” 同年10月,张謇为修缮“瓶庐”再次过江,感念之情尽在诗句中:“凄惶病榻语,万古重丘岳。”“宁知三日别,待坐更不续。期许敢或忘,文字尚负托。平生感遇处,一一缭心曲;缅想立朝姿,松风凛犹谡;九原石台前,随武不可作。”回家后,张謇给翁师后人寄去500元专款,作为修缮“瓶庐”费用。 在以后的日子里,张謇曾多次前往“虞楼”瞻谒,并留下了一些诗文。恩师去世20年后,他写下了《宿虞楼》七绝:“为瞻虞墓宿虞楼,江雾江风一片愁,看不分明听不得,月波流过岭东头。” 永远的缅怀、无尽的哀思,融于月波江雾,绵绵不绝。 这时,也只有在这时,情义才显现出其真正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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