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文人不得善终者,代不乏人,一份在读书过程中随手记下来的清单,足以让我们在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份死亡档案有多么沉重。许多文人,都算是死于非命。比如战国文人宋玉一生不得志,抑郁而死;秦汉贾谊悲伤过度而死;晁错被斩死;东汉班固死于狱中;三国蔡邕死狱中,祢衡被杀,何晏被杀;两晋六朝,嵇康被杀,张华被害,陆机被杀,挚虞饿死,刘琨卷入征战被杀,郭璞被杀,陶渊明贫病而死,谢混被杀,谢灵运被杀,范晔被杀,鲍照被杀,沈约忧惧而死,谢眺死狱中,王融死狱中;隋唐薛道衡缢死,陈子昂死狱中,李邕被杀,储光羲贬死岭南;宋黄庭坚被迫害致死,陈师道贫死,扬万里愤死;明高启被腰斩,方孝孺被杀灭十族,解缙受诬下狱死,于谦被杀害,冯梦龙忧愤而死……
历史上,在一连串文人死于非命的记录中,两晋南北朝的文人死亡档案应该算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想当年,建安七子以曹氏父子为中心,吟诗属文,一时间盛传“建安风骨”。阮瑀命短,死于公元212,五年后,一场瘟役一下子夺去了七子之中陈琳,刘桢,应旸,徐干四人的生命,曹丕曾给友人吴质写信《与吴质书》说:“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问者而览诸子文,对之揾泪,既痛逝者,行自忿也。”又二年,曾写下《登楼赋》的王粲病死于征途,最后留下一个“体气高妙”的孔融,也没有好下场,于公元208年被曹操下狱死。孔融如何得罪了曹操?原来曹操北征乌桓时,年饥兵光,粮食短缺,曹操遂颁布禁酒令。孔融见操雄诈渐显,深为不满,针对他的“表制酒禁”一事,写《难曹公表制酒禁书》信,以侮慢之辞反驳质问。此文满纸嘲弄,淋漓痛快,又引经据典,煞有介事,由此开罪于操。又因孔融经常对操加抨击,终为操所忌,被构罪下狱弃市,妻子皆被杀。
晋代的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和王戎,他们因常聚于竹林中酣歌纵酒,被称为“竹林七贤”。其中除了王戎被认为是个卑鄙虚伪的人,山涛投靠司马氏做了大官,向秀在朝不任职之外,其它几个倒也算是真正的清高名士。酒徒刘伶曾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终日酩酊,无外乎以酒麻木自己的心灵,代表了竹林七贤的普遍心态。阮籍则是个心态复杂的人,他的逶迤顺世,看起来是让他活到了老,但他的心态何尝不是早就死于乱世?其《咏怀》诗曰:“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阮籍又曾说出“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这样的愤世嫉俗之语,这可真是代表了当时文人们的压抑悲苦的心态。至于阮咸,他是阮籍之侄,精通音律,善弹琵琶,曾与深得司马昭赏识的荀勖讨论音律,荀勖自认为远不及阮咸,便极为嫉恨,阮咸因而被贬为始平太守。再说嵇康,此人性情峻切,比阮籍来得硬朗明白,司马昭曾想拉拢嵇康,但嵇康倾向皇室,不与司马氏合作,司马昭心腹钟会想结交嵇康,也受到冷遇,这些都埋下了祸根。嵇康的友人吕安被诬为不孝,嵇康出面为吕安辩护,钟会劝司马昭乘机灭掉二人,当时太学生三千人请求赦免嵇康,司马昭不许。在临刑前,嵇康神色自若,奏《广陵散》,挥手之间,目送飞鸿,众皆为之神动。如嵇康如此超脱,终免不了死于非命。
也有文人希望通过干谒之路,与达官贵族攀上关系,其结果同样如出一辙。比如潘岳,此人因贫困而恋官,喜好趋炎附势,最终不仅自己丢了命,还被诛灭三族;还有那个文才出众的陆机,也曾寄希望于权贵,却卷入战争被杀害。留下几个勉强保住小命的,如左思,那是因为他懂得快点引退职位,西晋时期的张载见天下大乱,赶紧称病辞官……
文人的命运与社会的动荡密切相关,汉末以来直至唐王朝建立,社会都是长期处于分裂状态,极为动荡不安。各利益集团拉帮结派,彼此杀戳的事情屡屡发生,在此过程中,统治者又对一些不依附自己的文人进行政治迫害,致使大批文人血溅刀下、死于非命,或者抑郁而终。那死去的,便是一了百了,那尚活着的,只能借酒浇愁,或酒后狂言,以发泄对时政的不满。
历史何其相似!二十世纪上半叶,洪灵菲、冯铿、胡也频、柔石都是被杀害的。应修人拒捕跳楼牺牲。闻一多被杀害。但凡与政治联系密切,或走在时代前沿的文人,大多难保天年。中国文人内心最痛楚的一页,大概应该是在热情歌颂新中国之后,仍然饱尝冤屈。邓拓1966年被迫害致死,田汉1968年迫害致死……太多了,多得都没有可能去审问那些隐藏起来的杀人者,因为那是个多么可怕的自相残杀的时代。
那一批批在非常岁月中倒下的中国文人,不是死在刀光剑影或真枪实弹下,就是死在重重的精神摧残下,想想这些历史,再想想如今的中国文人,处在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中,难道不是一种幸运?而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你还敢站出来吗?还有多少不怕死的中国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