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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八大胡同》,作者:高阳,出版: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11月 出版
主客四人在“便宜坊”吃完了一只烤鸭子,酒醉饭饱,余兴盎然,心里都在转着同样的念头,但没有人开口。
三个客人都是“灾官”,薪水欠了四个月。只有做主人的吴少霖,虽跟客人一样是个科员,但在众议院这个“衙门”,经费充足,不但不欠薪,而且额外加班,常有津贴;这天就是吴少霖奉派到天津去请几位议员回京,出差旅费连津贴,弄了有一百多元的好处,所以打电话约这三个好朋友来“叙一叙”。已经叨扰了一顿,不好意思再让他花“盘子钱”了。
吴少霖心想,这样子“不欢而散”,有违联谊的初意;反正是“外快”,不如痛痛快快地花一花,也是一乐。
于是,霍地站起身来,“走吧!”他说,“逛胡同去!”
唤了跑堂来结账,一共三块八毛;吴少霖给了四张盐业银行簇新的一元钞票,挥挥手示意,不用找了。
“谢谢您哪,吴二爷!”跑堂单腿着地“打”了个“扦”;起身向外猛喝一声,“外赏!”
语音未落,里里外外同声答应:“谢——”
“有好几个月没有听这一声儿了!”在教育部当科员的杨仲海笑着说;不过笑得有点凄凉。
同是做客的单震与刘一鹤,亦有同感;一个在陆军部,一个在司法部,都是穷衙门,一夏天没有上过馆子,所以听不到这一呼百诺的一声“谢”。
吴少霖当然很得意。肃客前行,自己跟在后面,故意将距离拉长一点;一路行去,穿蓝布大褂,肩上搭一块手巾的跑堂,无不站住脚,哈着腰,含笑招呼:“慢走!”
洋车在观音寺街东口停下来,往西南走,就是“八大胡同”。
八大胡同又称“八埠”。是哪八条胡同?说法不一。但石头胡同、陕西巷、韩家潭、百顺胡同、胭脂胡同、王广福斜街,是一定有的——清朝禁官吏宿娼,不禁狎优;因而梨园兴起,男色大行,文人笔下,称之为“明僮”;一般人叫他们“像姑”,意思是“像个姑娘”;有的像姑不爱听这两个字,于是用谐音称之为“相公”;至于市井中人,就毫不客气地直呼为“兔子”了。
像姑的寓所,名为“下处”,集中之地便是“八大胡同”;而以陕西巷、韩家潭为最盛。每家门前都有块小金字招牌,上书堂名,“春福堂”、“盛安堂”等等,或者再加姓氏于堂名之下。大门里面,悬一盏明角大灯笼;这是有别于妓院的一个标志。
到了“老佛爷”掌权,不大讲究基层“纲纪”,大小官员,只要不造反,爱干什么干什么,所以逛窑子的风气渐渐流行。同时有些洁身自好的伶人,尤其是旦角以外的各行,觉得“出条子”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儿孙;最委屈的是,见了窑姐儿得请安,叫“姑娘”或者“姑姑”,倘或礼数有亏,有那凶悍的窑姐儿,一声:“兔儿崽子!见了姑娘大剌剌地,你要造反呐!”这张脸往哪里摆!所以摆脱副业,力争上游;八大胡同渐渐不兴“老斗”——小旦的恩客——这个名称了。
代“下处”而起的,是作为窑子别称的“小班”。歌妓本来集中在内城口袋底砖塔胡同一带;庚子之乱,天翻地覆,野鹜流莺,劫后重来,看到八大胡同好些精致的下处,“兔去堂空”,正好作为小班。类聚过多,自然而然地分出等级,顶顶上等的只有两家,称为“清吟小班”,意思是“卖嘴不卖身”;其次才是小班;再次是茶室;末等称为下处。到得清末民初,八大胡同又是一番沧桑了。两家清吟小班,摘牌歇业,小班跃为头等;茶室与下处,水涨船高也升了级。不过最大的变迁,还是南朝金粉压倒了北地胭脂。本来石头胡同、陕西巷、韩家潭、百顺胡同这四条最大的胡同,是“本帮”与“旗帮”的天下,“苏帮”、“扬帮”以及其他各省总称的“外江帮”,只能局促在李铁拐斜街等地的曲径小巷;只以姑苏女儿,肤柔如水,声美于莺,加以应酬功夫高人一等;起居饮食,样样精致,北帮相形见绌,以致南风西竞,北妓东撤,韩家潭、陕西巷、百顺胡同逐渐沦失,如今连石头胡同也怕保守不住了。
四个人一路逛到石头胡同北口,吴少霖站住脚说:“不是我小气舍不得花钱;小班都出条子到甘石桥、长安饭店那些地方去了。不如二等倒还有人可挑。而且,”他又看着刘一鹤笑道,“一鹤兄宝眷不在京里,孤阳独亢;如果想作一飞冲天之计,也比小班干脆得多。”
“罢了,罢了!”刘一鹤自嘲地笑着,“穷气未退,岂能色星高照?”
“有我!”吴少霖拍拍他的肩,又问,“如何?”
“反正走马看花,无所谓。”
杨仲海对“逛胡同”也很内行;接着单震的话说:“逛二等就该往南走;由石头胡同转到王广福斜街,那里有几家不错。”
于是吴少霖带头,折往石头胡同;一眼望去,昏黄的灯晕加上小吃摊子揭锅盖冒出来的热气,一片雾蒙蒙中,人影幢幢,随处流连;四个人不由得都把脚步放慢了。
到达一家叫做兰柱堂的门口,突然有人大吼一声——名副其实的吼;发音是个“候”字,通知楼上楼下,前后各屋中待客的姑娘,有机会被挑中。
原来茶室的规矩,生客上门,先引入堂屋;然后,指名地点,没有客人的姑娘,便须赴选,一个个搔首弄姿地在客人面前走过,茶壶便在旁边报明花名。挑中何人,指出名字,便让到这个姑娘的屋子里去“打茶围”;倘或全不当意,不妨扬长而去,不费分文。
吴少霖选中的姑娘叫翠玉。于是客人都让到翠玉屋子里,卸了马褂坐定,老妈子献茶,翠玉一一应酬,最后到了主人面前;吴少霖拉着她的手说:“我好像在哪儿看见过你。”
“我也觉得在哪儿见过二爷。”翠玉问道,“二爷招呼过小阿凤?”
吴少霖吓了一跳!听她的口气跟小阿凤是手帕交,来头可是不小。但怕是别有其人,便即问说:“你是说,嫁王总长的小阿凤?”
“那还有第二个小阿凤?”
果然不错!吴少霖不由得将她重新打量了一番,看不出她跟小阿凤真的是同等人物,还是借此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第一次见小阿凤,她已经是王总长的如夫人了。”他接着便问,“你们是一起在顾太太那里的姐妹?”
“顾太太不就是王逸塘的继配吗?”刘一鹤插嘴问说。
问题都集中在翠玉身上;而对这些问题有兴趣的,也还有杨仲海和单震。因为他们曾从报上看过一则不承认继母的启事;而刊登这则启事的人,正是“安福系”首脑之一,别号逸塘的王揖唐的子女。
于是在众目所视之下的翠玉,娓娓谈起往事——当然王揖唐与安福系的一切,她是不会知道的。
王揖唐是安徽合肥人,两榜进士出身,又到日本留学,先是习武,只为受不了“三操两讲堂”之苦,改学法政;回国以后,由于“北洋三杰龙虎狗”之“虎”段祺瑞是小同乡,便在段祺瑞那里做了一名“执事官”。
民国诞生,政党林立;王揖唐发现了一条升官发财、名利双收的捷径,就是收买议员,包办选举,从袁世凯到黎元洪,一直有他在议会兴风作浪。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年)夏天,黎元洪受“辫帅”张勋胁迫,解散了国会;及至“辫帅”入京,搞出一场复辟的把戏,黎元洪辞职,副总统冯国璋代行大总统职权,段祺瑞当了国务总理。这时,王揖唐又看出一个发大财的苗头来了。
原来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年),北洋政府的国会成立,袁世凯在这年十月十日就任正式大总统,任期五年,到民国七年(一九一八年)双十节届满。袁世凯称帝,八十三天的春梦醒时,大限亦至,黎元洪以副总统接位,以至此番辞职再由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补选出来的副总统冯国璋代理,事实上都是享的袁世凯无福享受的五年任期。到明年秋天,非改选不可。
可是国会已经被黎元洪解散了,看不惯北京乌烟瘴气的议员,纷纷南下;集中在气象一新的广州,为护法而奋斗。如今要选下任总统,当然以召回被解散的议员,重开国会,才是正办。哪知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表示反对。
此人就是保皇党的巨头,马厂复辟的元勋,段内阁的财政总长梁启超。
他反对恢复旧国会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说,各省督军蓄意要破坏国会,辫帅张勋虽已无能为力,其余的督军未动,如果恢复旧国会,他们仍旧要反对;大局会发生动荡。
再一个理由是,即使疏通各方,使得督军团不反对旧国会;但一定要求保证,旧国会重开,必须制订一部宪法。这又有谁敢保证、谁能保证?因此,他主张组织临时参议院,来改组国会
其实,他是存着私心;因为他的党派——研究系——在旧国会中的势力不大;希望趁改组的机会,能够多弄几名议员出来。
可是,梁启超毕竟是还带着些书生味道的君子,这套把戏搞不过王揖唐。当南北各方,函电纷驰,还在为这个问题争得不可开交时,他已经悄悄与段祺瑞手下第一大将,外号“小扇子”的徐树铮商量妥当;联络福建的政客曾云霈、梁众异,在宣武门内安福胡同,组织了一个安福俱乐部,以“买鱼”为隐语,招兵买马;因而王揖唐得了个外号,叫做“鱼行老板”。
安福虽以胡同为名,其实已标榜得很清楚,是安徽、福建政客的大结合。其时“北洋三杰”中的“虎”与“狗”——段祺瑞与冯国璋——意见不合;段祺瑞已辞去国务总理。改由一“龙”王士珍组阁。这个内阁,当然是过渡内阁;因为若非王士珍,任何人来组阁都会遭遇段系的杯葛。
段祺瑞虽已下野,却是安福俱乐部主持人心目中的下一任总统。在徐树铮的筹划之下,段祺瑞与“关外王”张作霖取得了联系;奉军兵精粮足,冯国璋不能不忌惮三分,于是民国七年(一九一八年)三月间,又把段祺瑞请回去当国务总理。
其时临时参议院已在上年十一月间成立;王揖唐早着先鞭,所以新国会议员选举,安福系占三百三十席之多,成了第一大党;其次是“财神”梁士诒的交通系,得一百二十席;而另一梁的研究系,只有二十多人当选。
这一来,段祺瑞好像当定了大总统了,如果他当大总统,预定选张作霖作副总统;组阁自非徐树铮莫属。众参两院议长,当然顺理成章地由王揖唐、梁士诒担任。
一切都说好了,不过冯国璋提出反对。他本来有恋栈之心,看到新国会操纵在安福系手里,料知无望;退而求其次,不愿昔日同袍、今日政敌的段祺瑞快意。结果鹬蚌相争,便宜了“东海”渔翁的徐世昌,得以脱颖而出。不过也花了好几百万;安福俱乐部中,仅是王揖唐一个人就发了七十万的财。
就在他这最得意的时候,认识了“顾太太”——那是仿照清朝初年,秦淮四大名妓之一的顾眉生,嫁了落水名士龚芝麓以后的称呼。顾太太本来是人家的童养媳,不曾圆房,死了丈夫;听说婆婆要把她卖入妓院,一逃逃到上海,佣工为生。她婆婆追到上海找着了她,亏得亲戚调解,献出微薄的积蓄,还了她自由之身。
这时的顾太太不过二十一二岁,四顾茫茫,迫不得已走了一条邪路;但她很有打算,自己并不下水,刻苦攒钱,买了个雏妓折向妓院,自己名为“娘姨”,实同鸨儿,这在上海妓院中,有个专门名词,叫做“带档娘姨”。
其时北京的国会议员,号称“八百罗汉”,有闲又有钱,八大胡同的花事正盛;顾太太迁地为良,托足韩家潭,以一朵奇葩小阿凤作号召。不想王揖唐倒念了“雏凤清于老凤声”这句诗;情有独钟在这个“带档娘姨”身上。
在顾太太,先是拉拢买卖,知道他是“鱼行老板”,议员老爷的嫖账,都归他付,少不得屈意奉承。相处日久,有了感情,竟愿屈居小星,王揖唐自是求之不得。她倒也真有志气,跟王揖唐识字读书,居然也能作首把七言三韵的绝句;举止更是落落大方无半点风尘气息。
于是由段祺瑞做主,将顾太太扶正,成了可以周旋在贵妇名媛之间,分庭抗礼的王夫人。这是“爬上枝头作凤凰”,无奈王揖唐的子女不肯承认有此继母。
王揖唐的子女,一方面向着故世的母亲——王揖唐的发妻,十分贤淑;当王揖唐游学宦游时,含辛茹苦,上侍舅姑,下抚子女,使得寒士出身的丈夫,能无后顾之忧;等到丈夫既贵,没有能享几天福,即便下世。做子女的一直为母亲委屈;照他们的想法,父亲应该报答母亲的恩情,且不说“今日俸钱过十万,为君营奠复营斋”,至少应该将“正室夫人”的名分保留给发妻。这不但是最起码的一种还念着夫妇之情的表示,而且也是件“惠而不费”的事——他们并不反对父亲纳妾;只是想不透为什么非续弦不可。
如果说,续娶的太太,身家清白,门第相当,也还罢了。不道竟是将出身青楼的一个所谓“跟妈”扶正;换句话说,是把这个出身不正的妇人,与发妻同样地看待。在王揖唐的子女看,是父亲侮辱了死去的母亲,是恩将仇报,是恩尽义绝、不可原谅的负心行为。
因此,在事先一再请求、苦劝,继以抗议而终归无效以后;他们在报上登了一个广告,不承认有这么一个来自八大胡同的继母。
不过,顾太太对王揖唐的事业,确是有帮助的。本来王揖唐组织安福俱乐部,原以“俱乐”为号召,升官发财是一乐,声色犬马更是一乐;顾太太是名鸨,能使脾气高傲的姑娘帖然就范,安福一系的政客,自然揖王称臣了。
这众多的风流功德中,最大、最圆满的一场是,说服了小阿凤,下嫁王克敏做姨太太——王克敏字叔鲁、杭州人,他的父亲叫王存善,是个候补道,分发广东,是有名的“能员”;在谭钟麟当两广总督时,红极一时,王克敏幼承庭训,精通做官理财之道;本人是举人,做过驻日本的留学生监督,所以又因熟谙洋务的资格,当过直隶交涉使。
到了民国,王克敏由于联络了各国在华银行的洋大板与华买办,专门为财政部、交通部介绍借债,因而又转入财政金融界。当冯国璋与段祺瑞“府院不和”,段祺瑞辞职,外交总长汪大燮代理国务总理,改组内阁时,由于杭州小同乡、东京老朋友的关系,王克敏脱颖而出,一跃而为财政总长,并兼中国银行总裁,娶小阿凤就在这飞黄腾达的时候。
王克敏生平有两好,一是赌。北京官场中有两个大赌徒,一个是做过盐务署长,后来也做过一任财政总长的张弧,一个就是王克敏。两人都以豪赌出名,一掷数十万,面不改色;不过在赌场中矫情镇物的功夫,王克敏又胜张一筹。
再是色,滥赌继以狂嫖,斲丧过甚,大损目力,以致不能不经年戴一副墨晶眼镜,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做“王瞎子”。
“王瞎子”这两年不甚得意,一直靠“鱼行”的“王老板”接济,不过,小阿凤的手帕交表示:“总长快要转运了!”
王克敏早已不是总长,但只要曾是总长身份,他的家人部属,永远都叫他总长。
听完两王的故事,已经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了;原是走马看花,已嫌逗留得太久了。吴少霖向同伴使个眼色,一面起身;一面掏出一枚簇新的“袁大头”,丢向空了的镀银的高脚果盘中,“当”的一声,十分响亮。这就是“盘子钱”。
又走了两家,一无足观;到了第三家,闻声便知是北班,因为称呼不一样。那“柜上妈妈”四十已过,梳个名为“燕尾”的旗下发髻,擦一脸红白分明的脂粉;看见杨仲海,满脸堆笑地离柜出来招呼!
“唷!我的二爷,哪一阵好风把你给吹来的?前儿个我还跟大金子谈起,杨二爷怎么老不来?只怕回南去了。谁知道念着曹操,曹操就到。”
杨仲海却无心听她后面的那几句话,急急问道:“大金子又回来了吗?”
“回来两个月。杨二爷也不来看看她,枉为是相好。”
“我不知道她回来,要知道早就来了。”
见此光景,吴少霖便说:“那就不必挑看了。在你贵相好屋子里坐吧!”
“还是在原处吧?”杨仲海这样问了一句,领头就走。
柜房妈妈便抢在他前面,领着路说:“二爷先在楼下歇歇腿;我马上给你腾房子。”
这就连不大逛胡同的单震也知道,大金子的“本房”有客,得先在空屋中闲坐等候。这一坐,抽完了一支烟,尚无消息,杨仲海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了。
“少安毋躁。”胸有成竹的吴少霖说,“我看逛了这一家,也就差不多了。”
“嗯,嗯!”杨仲海神思不属地答应着;忽然起身招招手,“少霖兄,咱们说句话。”
吴少霖便起身相就;单震、刘一鹤很知趣,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脸向外,装作不关心他们说些什么,好让杨仲海无所顾虑地说私话。
“少霖兄,”杨仲海嗫嚅着说,“不知道你身上方便不方便?”
第二个“方便”还未出口,吴少霖已一双手按到他肩上,“我替你预备好了。”他低声问道,“二十元够了吧?”
“够了,够了!”
杨仲海喜出望外——二等茶室的度夜资,大洋四元,加上杂项开支,有“袁大头”六枚,便可一夜销魂;额外加给两元已是阔客,原意只想借十块钱,不料多出一倍;自然精神倍增。
但等吴少霖悄悄将两张十元新钞票塞到他手中时,掌中却感到沉重;他的月薪一百二十元,“灾官”只能领到两成半,或者三成。三成只有三十六元,如今手里握着的,是半个月以上的衣食之资。
“怎么?”吴少霖倒奇怪了,不知他何以有不愉之色。
“少霖兄,这笔款子,我得分两三月还你。”
“小事,小事!”吴少霖拍着他的肩,在他耳边低语,“这年头儿,遍地黄金;只要你会捡!别愁,痛痛快快去找个乐子再说。”
听此一说,杨仲海的心境便又开朗了;紧紧地将吴少霖的手握了一握,感激之意,尽在不言中了。
等转过身来,却好“大了”——二等茶室对鸨儿的别称,也就是姑娘口中的那个“柜房妈妈”,来请“进本房”。
一推门帘,客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住了。大金子的那双眼睛特别亮,就像黑丝绒上的两粒金刚钻;怪不得!吴少霖心想,杨仲海一听说是她,就会有那种渴盼一叙旧情的神态。
“二爷!”她甜甜地一笑,拉着杨仲海的手说,“替我引见吧!”
一一引见已毕,杨仲海便问:“今天嗓子在不在家?”
“伤风刚好,不知道行不行。”说罢,大金子咳了两下,亮亮嗓子;喉间似有痰声,显然不怎么畅顺。
“她学刘鸿声,很有几分神似。”
“不行,”大金子接口说道,“今天嗓子不痛快。”她略想一想又说,“这样吧,我刚学了几段落子,唱给各位爷听听,看有那么一点味儿吗?”
“好呀!”吴少霖是落子馆的常客,首先赞成,“来段儿《马寡妇开店》,你总有吧?”
“我只学了四段,有一段就是《马寡妇开店》。”
店是客店,年轻的马寡妇开客店,中宵思春,孤帏难耐;这一来,后事如何,不言亦可分解。大金子的这段落子,虽是初学乍练,只为嗓子好,先占了便宜,唱得颇为动听;尤其是烟视媚行的神情,令人回肠荡气,吴少霖倒觉得比在天桥的落子馆里听得还过瘾。
见此光景,杨仲海便说:“你学了四段,索性都唱了,请吴老爷给你指点指点。”
“不敢不敢!”吴少霖说,“再烦一段吧!”
于是大金子唱了一段《摔镜架》。
一鹤与单震很知趣,双双起身,预备辞去。
“怎么?”大金子问道,“两位凳子都没有坐热,就要走了?”
“客去主人安。”吴少霖说,“你们久别重逢,不知道有多少掏心窝子的话要说;我们别在这儿讨厌。”
“其实还早得很。”杨仲海尽主人留客的道,“很可以再坐一会儿。”
“再坐一会,不如再走一家。走、走!”吴少霖一手一个,将钱、单二人,推着就走。
留下的杨仲海,不用说,当然是“住局”了。照规矩得“大了”点个头;大金子便先问一句:“二爷,你今儿不走吧?”
“不走。”
大金子不做声,转身出屋,到柜房向“大了”低声请示:“杨二爷今晚上想住下,不知道行不行?”
照常例,生客须两回以上,方能住局:杨仲海虽然绝迹已久,到底不是生客,又当别论。“没有什么不行。”“大了”停了一下又说,“李五来过了,要找你说话,我说有客在屋里怎么行?他磨了好一会儿,看看没指望了,才走的。看光景又是输干了。”
一听这话,大金子脸色阴郁。“唉!”她叹口气,“真不知道哪天才得出头?”
“要想出头也容易。不现成有个人在?”
“他?”大金子摇摇头,“要成功早成功了。如今的官儿个个穷。”
“不见得吧?”“大了”手往外指,“你看,胡同里又热闹了,多时不见的人也照面了。”
这句话很有力量!杨仲海以外,另外三位也是“官儿”;酒醉饭饱,来打茶围,做官的境况,必是变好了。大金子想了一下说:“就好也有限,千儿八百的,一下子哪里拿得出来?”说着,她悄悄抬眼,偷窥“大了”神色。
“大了”没有做声,眼望着别处,是在盘算着什么?大金子便又把头低了下去!做出那种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自己拿主意吧!”“大了”看着她,平平常常地说,“总好商量。”
大金子心中一喜,却不敢摆在脸上,“等我想一想。”说着,腰肢一扭,一只蝴蝶似的飞走了。
新秋天气,出过一身风流汗,竹簟清凉,罗衾温煦,杨仲海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了。
但双眼虽微有涩意,心里却有种莫名的亢奋;因为大金子在上床之前,说过一句话:“我有件事要好好跟你商量。”及至纵体入怀,丁香微发,一下子堵住了他的嘴;到得此刻,才是“好好商量”的时候。
“你好了没有?”他向在后房抹身的大金子问。
“不就来了吗?”
人随声至,大金子换了一身衣服,玄色洋纱的散脚袴,细白夏布的对襟短袖褂子,隐隐透出绿色的肚兜;松松地结一绺辫子,斜搭在肩上,进得房来先捻小了灯焰,然后掀开帐门,睡在外床。
“你睡到里面来。”杨仲海说,“你的脸要朝外,我才看得见。”
“倒像是没有看够似的。”大金子一面笑着说,一面扳着他的肩,从他身上滚了过去。
“你不说有件事跟我好好商量。什么事?”
“你说呢?”
“是终身大事?”
大金子不答,自然是默认;脸色却慢慢阴郁了,使得杨仲海有莫测高深之感。
“我不知道打那儿说起?”她的表情越发凄苦了。
杨仲海慢慢明白了,必是遇人不淑。于是他回想着去年春天的情形;原本是打得火热的,不道他出了一趟差,在南京住了一个月回来,重访香巢,人去楼空,说是“摘牌子”从良了,嫁的什么人,住在何处,一概不知。
于是杨仲海说:“你就从去年春天送我上火车说起好了。”
大金子点点头说:“送你上火车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来了个客人,一连招呼了我五天,第一天开盘子,以后一直不是打牌,就是摆酒——”
“那好啊!”杨仲海插了一句嘴,“是个阔客。”
“阔客!”大金子苦笑道,“当时谁不是这么说?”
“怎么?是虚好看?”
“你别打岔!听我说。过了有半个月,他跟我说,他在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做事;原来在上海总行,为的这里的洋行,买卖不好,洋人派他来看看,为什么不好,毛病出在哪儿?大概有半年耽搁,是个短局,所以把太太留在上海。如今跟我投缘,看我还能持家,打算把我接回去,可又不是娶我——”
杨仲海又插嘴了:“那是怎么回事呢?”
“算是包月,每月给我三百元,家用另给。他又说:也不是因为没有一个家不方便,为的是舍不得我,不过天天到胡同里来看我,怕洋人不高兴,说他荒唐。所以要把我接回去。将来如果彼此觉得合适,正式把我接回家也行,只要我乐意。他又说,他太太很贤慧,身子也不好,常跟他说,该弄个人也好替替她的手。我想,能过个几个月的安闲日子也不坏,就答应他了。原想等你回来跟你商量;柜房妈妈说:反正不过半年的事,不如先瞒着杨二爷。不然,万一杨二爷上门去找你,两虎相争,闹出什么事来倒不好了。我想这话也不错,就听了她的。”
“以后呢?”
“以后才知道,什么在德国洋行做事?是个小拆白党,在上海欠了一屁股的赌账,混不下去了,才到北边来的,他们管这叫‘开码头’。”大金子略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也不知道是听谁说的,我手里有好几万现款,搁在东江米巷外国银行里生息,把我接了去的第二天就跟我提,说是哪一国有一批颜料,能运了来,一转手就能赚大钱。便宜不落外方,不如咱们自己来做;不过他的钱在上海,调了来自己做买卖,洋人知道了不合适。好不好先把我在银行里的款子提出来垫上?我说,我哪儿有七万的洋钱?有点首饰,至多也不过值个千把块钱。他一听我说这话,脸色就变了,往后去,我的日子也就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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