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反差,这就叫反差,一般人很难承受,魏文侯也不例外。他顿时大发雷霆,任座一看不好,起身就跑。轮到翟璜,他说:“您确实是仁义之君。”魏文侯说:“何以见得?”翟璜说:“我听说君主仁义,所以大臣刚直。如果您不是仁君,刚才任座怎么敢于直言呢?”魏文侯回过神来,立即命令翟璜请回任座,然后亲自下堂迎接,把他奉为上宾。
跟移木建信一样,又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我们更熟悉的主角,是唐太宗、魏征和长孙皇后。时代的真伪暂且不说,同样这个故事,还有两个版本,翟璜和任座依然是主角儿,只不过互换了角色,类似反串。唐朝人李翰,就是“芳树无人花自落、空山一路鸟空啼”的作者、诗人李华的儿子,编了一本介绍历史知识和典故的发蒙童书,类似今天的小学课本,叫《蒙求》,原样记载了这个故事,但直言的是翟璜,巧言的是任座。它的出处,应该是汉朝刘向的《新序杂事一》。直言也罢,巧言也好,极权扭曲的官场,必然会造就极权扭曲的人性。这样的直言和巧言,并不值得提倡,但是适者生存,只有适应那种气候的人,才能进入中枢,实现自己的梦想。翟璜无疑有此功能。
李悝的回答更有意思。
李悝曰:“子之言悝于子之君者,岂将比周以求大官哉?君问相于悝,悝之对如是。所以知君之必相魏成者,魏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比也!”
就是说,您对我列举的这些您为国君做的事情,难道都是为了换取大官的职位吗?国君征求我的意见,我是这么说的:之所以应该任用魏成,是因为魏成的千钟俸禄,九成用在外边,只有一成家用,所以得到了东边的卜子夏、田子方和段干木。这三个人,国君都奉为老师;您举荐的五个人,国君都任用为臣。您怎么能跟魏成相比呢?
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翟璜也不是棒槌。他立即回过神来,说:我真是鄙陋无知。我愿意终身当您的学生。
一般而言,这个事情里,大家都佩服李悝的眼力。这没什么不对,但只是浅表层。内里的实质,在于魏文侯的雄才大略。如果按照田文,或者说魏武侯的逻辑,此时是而且只能是任用翟璜。不是么?
落寞奔楚
当不了丞相,那就继续在边疆干自己的军区司令吧。不过吴起的功劳名声不断叠加,逐渐引起了一个人的不安。这个人是谁?继任的丞相公叔。
吴起争相的事情,几百年后的太史公司马迁都知道,当朝丞相公叔怎么可能毫不知情?这个人,很快就把吴起当成了假想敌,处心积虑地想除掉他。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田文确实算得上贤相。可惜,他当时已经死去。
怎样拔掉这个眼中钉呢?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公叔嫉贤妒能,手下自然少不了阿谀奉承曲意逢迎之徒。这就是气场的选择。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再说大一点,就是历史学中的自然选择原理。人们经常怒骂奸臣与宦官,比如赵高刘瑾魏忠贤,其实如果没有糊涂昏庸的皇帝,又何来卑劣阴险的阉宦。
公叔的妻子是魏国公主。他根据下人的计策,先请吴起过来吃饭,故意让老婆轻慢自己,然后找到魏武侯,说:“咱们魏国不过是侯一级的小国,东边又有强秦的威胁,恐怕只能留住吴起的人,留不住他的心。”
这话不完全是虚辞。魏国立为侯国,是典型的先上车后买票,逼迫周天子承认的既成事实。公元前453年,韩赵魏三家灭掉智伯,瓜分了他的土地,晋国名存实亡,可直到五十年后的公元前403年,周天子才正式册封韩赵魏三家为诸侯。估计当时,他们都有点今天日本的暴发户心理:实力强于名声,名不正言不顺,心里总是别扭。魏武侯说:“那你看怎么办呢?”公叔说:“把公主许配给他吧。如果他接受,就说明他没有二心。”魏武侯立即照准。吴起是什么人,当时年事已高,而且功劳盖世,怎么会随便接受一个空降的公主,来当自己的婆婆?
吴起拒绝的不是魏国公主,而是自己的前程。当然,也算不上前程,不过是眼前的职位。按照当时的情况,他即便继续留在西河,也不会有什么建树。他守西河,各国不敢来攻,他哪里还有再度立功的机会?只能吃老本。可过去的积蓄再多,也顶不住坐吃山空:一个嫉贤妒能的丞相,破坏能力之强,当量之高,恐怕吴起自己,都想象不到。
很快,魏武侯就派人传令,从西河召回吴起。君命不可违,吴起只有立即动身,车子载着他缓缓离去。出了城门,他吩咐停车,自己下来回望西河,不觉泪湿战袍。仆人感觉很奇怪,说:“窃观公之志,视舍天下若舍屣。今去西河而泣,何也?”吴起雪泣而应之,曰:“子弗识也。君诚知我,而使我毕能,秦必可亡,而西河可以王。今君听谗人之议,而不知我,西河之为秦也不久矣,魏国从此削矣。”仆人的意思是,我看您志向远大,舍弃天下不过像舍弃一只破鞋,如今离开西河竟然掉了泪,怎么回事?吴起说你知道什么。如果国君信任,让我充分发挥才能,我一定能灭掉秦国,西河这里就足以称王。可惜国君听信谗言,不肯信任我。西河很快就会插上秦国的黑色军旗,魏国的好日子到头了。
《乐府诗集》里有很多首《长歌行》,其中一首有这样的句子:“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据说运用的就是这个典故:吴子泣河。
需要指出的是,也有史料记载,谗害吴起的不是公叔,而是大夫王错。钱宾四先生认为,这个说法比《史记》更可靠。
不管是谁的迫害,反正魏国没法继续待,吴起捆起包袱卷,又到了楚国。楚国的国君楚声王为“盗”所杀,当时掌握政权的是楚悼王。他问吴起:“你在魏国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到我这儿来了?”吴起说:“如果魏文侯在,我当然不会走。可现在当权的是魏武侯,我跟他合不来。”吴起名声显赫,他来投奔,楚悼王当然不会拒绝。然而老板对跳槽来的新员工总会怀有本能的疑虑,楚悼王还是要观察观察,于是就让吴起去镇守宛地,防备秦韩,挂职锻炼,以观后效。这个宛地,大致就在今天的河南南阳。这是《淮南子》和《说苑》中的说法,与《史记》不合。司马迁说的是:“至则相楚”,就是一去就当了类似相国的令尹。
在西河当了那么多年的军区司令,治理宛地,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吴起下令,禁绝纵横家,就是战国时期那些靠耍嘴皮子谋生的说客,来宛地蛊惑人心,就是所谓的统一思想;裁撤多余的官吏,就是所谓的精干队伍;鼓励耕战,精选士兵,组织平民农闲参加训练,革命生产两不误,就是所谓的充实基层。没过多久,他就把宛打理得有声有色。
一年之后,楚悼王召吴起前往国都郢,提拔他做了令尹。当时的楚国,早已没了陈兵周疆问鼎中原的心气。屈、景、昭这三大家族实力雄厚,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枝强干弱,国势衰微,否则楚声王也不至于死于“盗”。所谓的“盗”,想来不过是流民,堂堂国君竟是这种死法,确实有点跌份。
楚悼王之所以任用吴起为令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渴望重写辉煌。而且吴起是外来户,不是王公贵族,不会进一步扩大贵族的势力。多年的夙愿成真,吴起自然无比珍惜。接过相印,他随即针对楚国的积弊,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那些措施,很像跨国公司应对金融危机的办法。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捐不急之官”,就是把那些可有可无的职位,全部撤掉,相当于裁员;二是“废公族疏远者”,对于那些跟国君血缘关系比较远的贵族,减少他们的爵禄,“均楚国之爵,而平其禄,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相当于减薪;三是“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禁止纵横家利用如簧之舌蛊惑人心,让百姓安心耕种训练作战。命令关系远的“贵人往实广虚之地”,去地广人稀的地方开荒拓土,相当于变相延长工作时间,增加劳动强度,所谓的内部挖潜。
节省下来的钱干什么呢?很简单,养兵。组建训练军队,这是吴起的老本行。但自古以来就是吃粮当兵。你得有足够的军费,保障他们的作训和日用才行。魏国有盐池,可以靠盐业垄断经营的暴利,支撑武卒的开支,楚国可不行,必须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如果没有现成的银子,那就只好挖贵族的墙角。谁让他们有行动不便的浑身肥肉呢。
吴起改革,是怎么狠怎么来,招招不离后脑勺。楚国贵族太多,他们占据大量的良田,严重影响国家的税收收入;附着在良田之上的,必然有大量的人口,遇到战事,国君也无法直接调他们作战,必须通过其贵族领主。不仅如此,贵族都是世袭的爵位,类似八旗子弟,从小养尊处优,能力蜕化,不能为国效力,只是纯粹的消费者。所以吴起不但要减少他们的爵禄,甚至还要釜底抽薪:“封君子孙三世而收其爵禄”,就是爵禄只能享受三代,不能无限延长。剩下的子孙怎么办呢?很简单,去支边,开发边疆。因为楚国疆域广阔,不缺土地,只缺百姓。开发蛮荒之地,让那里的居民进入楚王治下,人尽其力,地尽其用。当然,殖民主义搞得好,也能建功立业。
经过这番整顿,楚国国力大增。《史记》的说法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彊”。南边平定了百越,大体就是今天的广西,柳宗元诗中所谓的“百越文身地”;北边剿灭了陈国和蔡国的残余势力,遏止了三晋向南渗透的势头,向西讨伐秦国,各个国家对楚国的崛起和强盛,无不忧心忡忡。《史记》列举的这四个大动作,只有向西讨伐秦国,在《战国策》等典籍中找不到相应的印证资料,其余三项,都有佐证。其中“却三晋”一事,尤其值得一提。因为那时吴起的对手,是他的老东家魏国。这一下,就有戏看了。
无论如何,魏文侯对吴起总有知遇之恩。昔日的袍泽,如今要刀兵相见,吴起将会如何应对?过去晋国公子重耳流亡国外,一路颠沛流离,处处吃闭门羹,十有九人堪白眼。可到了楚国,楚王却以国君的规格接待他,吃国宴,住高级宾馆,然后礼送他去秦国。重耳答应楚王,日后假如在战场相遇,他将“退避三舍”,以报楚恩。后来晋楚争霸,已经成为晋文公的重耳,不食前言,退避三舍,就是连续退兵九十里,最后利用楚军的骄纵,将其击败,取得了城濮之战的胜利。现在的吴起,又会怎么办,他会报答魏文侯的知遇之恩吗?
会,不过方式比较特别。
公元前383年,赵国在今天的河南清丰西南筑了一座城邑,叫刚平,以此为跳板,大举进攻卫国。卫国赶紧向盟友魏国求援。魏武侯出手助拳,大败赵军。没占到便宜,赵国不肯善罢甘休,第二年又兴兵攻卫。这一回,魏国自己动手不说,还拉上了齐国。战到最后,顺利拿下刚平,然后兵锋直指中牟,也就是今天的河南灵璧西部。赵国的河东之地,一时间命悬一线。赵国看看形势不好,赶紧申请外援,向楚国求救。出不出兵,楚悼王有些犹豫,但吴起的意见十分明确。他一定要报答魏国一把。他是这么报答的。
吴起说:“即便赵国不求援,总有一天我们也要跟魏国开战。现在的形势,等于赵军主动帮助我们,送上门来的机会,怎么能不打呢?”楚悼王茅塞顿开,立即派出大军北上,与魏军“战于州西,出梁门,军舍林中,马饮于河”(见《战国策·齐策》)。
自从楚庄王问鼎中原以来,这还是楚军第一次饮马黄河。楚国的老规矩,大军出征,令尹是主将,司马为副将。因此可以肯定,吴起是实际的组织者和执行者。捷报传来,估计楚悼王和吴起,都很得意。赵军得到有力的策应,趁机组织反击,先后攻占了魏国的棘浦和黄城。这两个地方,分别在今天河北的魏县南部,和河南内黄的西北。
既然谁也灭不了谁,那就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互相妥协。围棋界有个说法,叫报答老师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棋盘上战胜他。魏文侯和吴起是君臣关系,不妨类比师生。吴起这个报答方式,战败后的魏武侯一定印象深刻。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呢?他也许会说:“还是公叔聪明,料事如神。早知如此,那时就该灭掉吴起,真不该养虎为患,让他活着跑到楚国!”
名将之死
所有的改革,都是利益和资源的再分配。资源总体有限,锅里只有一块肉,你多吃一口,我就要少吃一口。所以从来都是屁股决定脑袋,而非脑袋决定屁股。就是说,你所处的位置决定你的态度。对于改革也是这样,就像挤公共汽车:未得利益者希望快点挤上去,既得利益者呢,则回头这样安抚他们:这趟太挤,你别着急,还是等下一趟吧。
问题是吴起不想让大家等。大家等不起,楚悼王等不起,他自己也等不起。怎么办?只好从车上硬往下拉。
楚国一直是贵族当权,吴起一个外来户,突然间鸠占鹊巢不说,还凭空一刀,割去贵族的许多血肉,你想他们能高兴吗?他们对此“皆甚苦之”,无不摩拳擦掌咬牙切齿,整天算计着如何搬掉这块拦路石。
吴起好对付,但他的大后台楚悼王不好对付。那些变法措施之所以能得以施行,关键是有楚悼王的支持。只要他对吴起的看法不改变,贵族们再恶心吴起,也只得暂且隐忍不发。
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手里,终归不会安全。楚悼王是人不是神仙。即便能对吴起始终信任如一,他的生命也有限度。公元前381年,楚悼王一命呜呼,吴起的命运也随即天翻地覆。那些蓄谋已久的贵族们再也按捺不住,立即联手行动,攻杀吴起。吴起当时已经年逾花甲,突然遭遇枪林弹雨的围攻,狼狈可想而知。不过他到底是个身经百战的将才,危急关头也没忘记兵法。他不跟敌人纠缠,径直向楚悼王的灵堂逃去。进去之后二话不说,一下子扑倒在楚悼王的尸体之上。
所谓投鼠忌器。吴起的如意算盘,是希望那些人能稍微顾忌一下,停止攻击,至少给他一个喘息思考的机会。可是,贵族们忍耐已久的愤怒一旦爆发,哪里还有软着陆的余地?他们丝毫不管老国王尸骨未寒,刀光剑影接连不断地朝吴起飞去。一代名将,就这样被他们活活射死。刀枪不长眼,可以想象,楚悼王的尸体,少不了也要挨它几下。
楚国有条法律:“丽兵王尸者,必加重罪,灭三族”。就是说,用兵器侵犯国王的尸体,要抄斩三族:自己,父母和儿子。楚悼王的太子熊臧,对吴起也没什么好感。他不动声色地办完父亲的丧事,眼看着那些不解恨的贵族对死去的吴起又施加了车裂的刑罚。等事情平息下去,他自己的位置也坐稳了,再回过头来收拾那些贵族。他的手法比起吴起毫不逊色,一口气就灭了七十多家。罪名么,当然不是射死令尹,而是兵犯王尸。
有句俗话,叫“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乾隆时期的大权臣大奸臣和珅,后来势败抄家,据说家产价值十一亿白银之多,而当时全国每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七千万两。这个数字的真伪暂且不辨,吴起之死给楚国,确切点说就是楚肃王,带来的实惠,跟这也差不了多少。当然,都是无形资产。道理很简单,楚国当时最大的弊端,就是贵族势力太大。吴起想削弱他们,也只能慢慢来,而楚肃王利用吴起之死的政治遗产,正好可以快刀斩乱麻,大开杀戒。
阳城君也参与了对吴起的攻击。后来楚肃王挥刀霍霍,他见风声不对,赶紧逃往他国,寻求政治避难。当时有一帮墨家子弟在阳城——墨家不是善于守城吗。墨家的组织非常严密,其首领称为巨子。当时的巨子是孟胜,他跟阳城君的关系非常好。阳城君逃跑之后,楚国要收回封地,孟胜无力阻止,竟然带领一百八十五名弟子,为之殉难。这事记录在《吕氏春秋·上德》中。原文如下:
墨者巨子孟胜,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于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薨,群臣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人之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于阳城君也,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后,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巨子于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徐弱曰:“若夫子言,弱请先死以除路。”还殁头于孟胜前。因使二人传巨子于田襄子。孟胜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三人。二人已致令于田襄子,欲返死孟胜于荆。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传巨子于我矣。”不听,遂返死之。
阳城君把封国暂时托付给孟胜,折断一块玉璜作为信物,就像兵符那样。孟胜说:“我拿了这个符,受托保护人家的国家。现在见不到阳城君的符,又保护不了他的国家,除了一死,还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叫徐弱的弟子说:“您死要是对阳城君有益,那不妨去死;对他无益,还要绝掉墨家的流传,何必呢?”孟胜说:“账不能这么算。我跟阳城君,不是师徒就是朋友,不是朋友就是君臣。我如果不死,以后谁还会请墨家弟子当老师做朋友为臣子?我死,就是要行墨家之义,传墨家之业。我已经将巨子的衣钵,传给宋国的田襄子。田襄子是贤能之辈,不必担心墨家会失传!”徐弱说:“既然这样,那我愿意死在先生之前,为先生开路。”于是首先自杀。孟胜死后,一百八十三名弟子相继殉难。有两个门徒作为使者,传令给田襄子,交接之后,也要返回楚国自杀。田襄子说:“别别别,现在我是巨子,你们得听我的。”但那两个人不听,到底还是回去抹了脖子。
戊戌变法失败后,大家都劝谭嗣同赶紧逃走,但谭嗣同没有。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吴起之死,正可以作为“变法必流血”的论据。谭嗣同用自己鲜血浇灌国土,可国家依然未见昌盛。那么吴起呢,他的死,可有价值?
莫须有,最多也就是个莫须有。
《史记》上记载的四个大动作,“南平百越,北并臣蔡,却三晋,西伐秦”云云,很难说是楚国国力的象征。因为吴起变法,当时不过两年,如果采信他先守宛地一年的说法,那还要更短,只有一年。一年的时间,国家政策刚刚调整,统计数据肯定积极了,GDP也肯定提高了——军费开支增加了么——但国家的总体实力,很难说有明显提高。治理国家可不是吹气球。能够立竿见影的只有数字。至于打了几个胜仗,开拓了一些土地,不过是军力暂时有所增强罢了。即便不考虑编练的新军,吴起自己的将略,肯定也能让楚军的综合实力临时提高若干个百分点,打点胜仗并不出人意料。难道不是么?
历史的外壳是如此坚硬,我始终无法进入它柔软的腹心,看清它本来的面目。历史上,有很多人是当之无愧的名将,但算不上军事家,比如李广;有些人是军事家,但又不是名将,至少没有直接统军,比如孙膑。而吴起绝对是双料人才。实战经验暂且不说,论军事理论,他与孙武齐名,所谓“孙吴”。他的著作《吴子》,《汉书·艺文志》记载有四十八篇,现在流传的只有六篇,这六篇说是字字珠玑,毫不为过。它跟《司马法》一样,都是《武经七书》之一,李悝当初的评价,可见没有失误;论政治才干,他又与商鞅齐名,变法措施引人注目,“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样样精通。无论《左传》跟他有无关系,文武兼备这个词加于其身,总之不算虚夸。
但是细品历史,我始终无法喜欢这个人。
唐朝末年有个叫周昙的人,曾经担任过国子直讲。他写了八卷《咏史诗》,在《春秋战国门·公叔》这一首中,提到了吴起:吴起南奔魏国荒,必听公叔失贤良。这话不够准确。吴起这人,“贤”字庶几可当,“良”字却相差甚远。司马迁确实高明,对笔下的人物,喜怒不形于色而暗寓褒贬。年轻时读到吴起,总是摸不清太史公的真实态度,直到近年才弄明白他对吴起的厌恶。他把两段轶事写入《孙子吴起列传》,不着一字,而褒贬全出。那两段话,一段是鲁国人攻击吴起的,母丧不归,杀妻求将;另外一段,则是士兵母亲的眼泪。
现在看来,杀妻求将更为恶劣,但在历史上,人们更加关注的还是另外那条罪状,母丧不归。至于道理么,非常简单,不必细说。比如名将白起的后裔白居易,写过一首《慈乌夜啼》:“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他把老乌鸦死后小乌鸦夜间悲哀的啼鸣,跟吴起并举,作为对照。白居易的声讨,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是恐怕很难赢得现代人的完全赞同。母亲去世,毫无疑问应该奔丧。但那时交通不便,噩耗传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吴起即便能骑匹快马跑回家去,母亲也肯定早已下葬。他无论如何也见不到慈颜的最后一面。这也是孔子提倡“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道理。
那时人们攻击他的,当然不是不见母亲最后一面,而是不为之守丧。那是当时极为重视的礼仪。唐朝时宰相杜佑写了一部史学名著《通典》,它和南宋郑樵的《通志》、元代马端临的《文献通考》一起,合称“三通”。《通典》总共两百卷,分为九个部分,其中讲“礼”的,就有一百卷之多,正好占了一半。这其中,最见功夫、贡献最大的,又在于凶礼中的丧礼。人们对于丧礼丧服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之所以如此,是维护门第制度的需要。宋代以后,大的贵族和门第逐渐消失,人们对丧礼,也就没了那么多穷讲究。到了现在,不管什么礼仪,都在慢慢消解,所以这些攻击,不会有致命效果。有些人甚至能从这里看出吴起身上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感,也未可知。而杀妻求将完全不同。人命关天,且是结发妻子,即便有那么一两个没心没肺的自私自利之辈,心里不以为然,嘴上也肯定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说出来。
但是,我并不想拿这个武器攻击吴起。并非因为这个武器太过常规而且陈旧,而是因为我在薄情无义之后,看到了更加恶劣的一面:虚伪。一个为了功名而不惜杀掉无辜发妻的人,竟然会去为士兵吮吸脓血。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反差过于强烈了吗?历史在这里,终于露出了蛛丝马迹。
换用管仲的话就是,一个不孝顺母亲珍爱妻子的名利狂,指望他会真心爱惜士卒,岂不是痴人说梦?
吴起这样做,包括卧不铺席行不乘车,与士兵同吃同宿自己背干粮,统统都是作秀。蓄谋已久的作秀,绝对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举动。可惜,那些士卒们年轻单纯,没看清吴起的面目。而在那样的时刻,总是血肉相连的母亲最为敏感。她的眼泪,实在是对吴起虚伪的变相声讨。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愿意向那位无名的母亲致敬。
绝对的平等从来都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甚至相对的平等,都很困难。只有精神上的平等,可以追求。将军和士兵,要承担不同的压力,自然要享受不同的待遇。至少,过度的疲惫会削弱将军的体力,也会损害他的敏锐判断。士卒判断失误,至多自己丧命;将军判断失误,动辄丧师辱国。如此简单的道理,吴起这样的将帅之才,岂能不懂?再说他在一线带兵时,已过盛年,而魏国的武卒,估计以青壮年为主。他有必要这样跟年轻人较劲吗?当然,带兵打仗是非常之事,需要非常之举,得有点手段,不能一味忠厚老实,像宋襄公。但是不管什么手段,总要有个度,不能那么下作。
杀妻求将固然丑陋,多少还有一点恶人的坦白——我就是极端自私自利;可再添上一条为士兵吸脓,就会令人无比恶心。当然,令人恶心的并非脓血,主要是吴起。因为他明明极端自私,偏要作出满怀爱心的虚伪样子。通俗点说,就是明明当了婊子,还非得立块贞节牌坊。没人质疑他的将帅或者宰辅之才,文能安邦,武可定国,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厌恶。在台儿庄战役纪念馆,我看到了张自忠将军的照片。那真叫一个帅。我想象不出,还能有谁比他更加英姿勃发。我心目中的名将就是这个样子的,绝非吴起。从某种意义上讲,比起将略,他身上的政客面目和手腕儿更多一些。
在传记的最后,司马迁这样评论吴起:“‘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於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悲夫!”就是说,会说的未必能做,能做的未必会说。吴起提醒魏武侯地形之险不如恩德,可是到了楚国,却因为刻薄寡恩而身首异处。真是悲哀。吴起难道不明白恩德的重要么?当然明白。问题是他已过知命之年,按照当时人的平均寿命,估计活不了多久。时不我待,他着急,他必须只争朝夕。他出过将,但还不曾入过相。一个被功名利禄牢牢控制和驱使的奴隶,在命运的关键时刻,往往会使出全部的筹码,放手一搏。可结果无情,等待他的,早年是破产,晚年是破身——刀砍箭射之后,贵族们还不解恨,又对吴起的尸身,施行了车裂之刑,大卸五块。
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