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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诗”的源头 王崧舟 “诗”是什么? 在汉语中,诗写作“诗”。而54年前,诗写作“詩”,这更接近于它的本来面目。我们必须意识到,汉字的“诗”,是一切有关诗歌的理解中,我们惟一可见的诗的面容。 立象以尽意。那么,汉字“诗”这一表象所尽者何意呢? 诗字从言,这是我们所能发现的第一个有关诗的“象素”。汉字中,从言者必开口,譬如“说”、譬如“讲”、譬如“谈”、譬如“诵”,言说即是诗。所以,这样看来,“诗”更像是个动词。这就难怪,诗人被称为“吟客”、诗稿被称为“吟笺”、诗集被称为“吟集”、甚至连诗人的书斋也被称为“吟堂”、诗人书斋的窗户也被称为“吟窗”,自然,诗人的视野就叫“吟眸”、诗人的灵魂也该叫“吟魂”了。 李重华《贞一斋诗说》认为“诗有三要:发窍于音,征色于象,运神于意”,“音”为诗之首要。刘熙载《艺概·诗概》主张“诗以意法胜者宜诵,以声情胜者宜歌。”于是,我们就不得不重提“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的老话、俗话但绝非套话的话了。 是的,诗本如此,教诗夫复何求?一点常识罢了。吟诵乃教诗的入门之道、根本之道。吟诵复活了诗的音律、声气、节奏乃至诗的全部风骨和精神,吟诵就是理解、就是对话、就是以心契心。诗活在吟诵的当下,吟诵保护了诗的存在,吟诵让我们走进了诗人的心灵,或者干脆说,吟诵使诗人重新活在了我们心上。诗即吟诵,吟诵即诗。 但是,并非所有的言说都是“诗”。端详“诗”之面容,我们还能发现“寺”这一眉目。诗字,从言寺声。寺声,告诉我们诗的读音,当然,在时间的流转中诗的读音出现了变异,这不足为怪。奇怪的是,除了读音,我们似乎遮蔽了“寺”在语义上对于“诗”的某种照亮。事实上,汉字中,多数声旁往往兼有表义的功能。《说文》训“寺”为“廷也,有法度者也。”这样看来,“有法度”的言说才是“诗”。诗的言说法度是什么?无它,字数、平仄、韵脚而已。毋庸置疑,诗是“带着镣铐的语言之舞”。诗要接受、忍受、乃至享受这种镣铐的折磨。惟如此,诗才不会泛滥、不会沦丧、不会贬值、不会因言说的信马由缰而跌入深渊以致万劫不复。正是“寺”,成了“诗”有别于诸如“话”、“语”、“训”、“讽”等等文字形式的最后一道防线。“寺”的法度和规则,使“诗”昂首挺立于整个语言的丛林之中,并成为最高贵、最精致的一员。 因了法度,诗的每一个字都要炼。炼“声”、炼“韵”、炼“形”、炼“神”,大浪淘沙,披沙拣金,“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恰如曼杰什坦姆所言,“而黄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放声高歌。”也因此,教诗贵在“品”,品尝每一个字的味道、品读每一个字的音质、品鉴每一个字的形貌、品玩每一个字的温度、品赏每一个字的神韵。诗是语言的贵族,而姿态万千的“品”则是对诗的膜拜和凝视。 但是,想要获得贵族的身份怕没这么容易,分行的不一定是诗,押韵的也不一定是诗,并非所有合于法度的言说都是诗。知人知面,难在知心。“诗”之面容我们已观察多时,那么,“诗”之心呢?《说文》训“诗”为“志也”。看来,“志”才是隐匿于诗面之后的诗心了。而“志”,《说文》训为“意也”,从心之声。志者,心之所之也。如此,我们发现,志,就是意识或意向,它的声音是之,它的意思是心,是心意欲去的地方。 原来,诗,就是心意欲去的地方。 想去,自然还没有去;想去的地方,自然早已在心中落成。身未到,心已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原来,诗就是诗人念念不忘、溯洄从之、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所谓伊人”。 这一发现,的确让我们感觉到了一种守望“在水一方”般的诗意。 诗意是诗的灵魂、诗的种子、诗的电、诗的光、诗的第一推动力。诗意在诗的感召下,入胎于诗,受诗的挤压、琢磨、整饬,以诗的面容诞生于世。于是乎,左“言”右“寺”的诗,有了呼吸,有了心跳,有了昂扬的生机和蓬勃的气象。或风姿绰约、楚楚动人;或风流倜傥、啸傲江湖;或踽踽独行、惨淡风尘;或温柔敦厚、怡然自得…… 诗意是“意象”和“情趣”的结晶,诗意是“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境界。也因此,读诗要“观”,“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教诗要唤醒“观”、引导“观”、沉入“观”。“观”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观”是“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观”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观”是“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正是“观”,直观、静观、察观、骋观、神观,让我们照亮了诗的全部神采和气象。 “诗”观“我”,“我”观“诗”。“诗”遇见了“我”,“我”遇见了“诗”。于是,“诗”成了“我”,“我”成了“诗”。 诗的终点,就在诗的源头。 原来,“诗”就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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