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7月初,60岁的陈独秀从南京老虎桥监狱出来,乘民生公司的轮船到了重庆,蜀中报刊竟相刊发消息:“共党巨头陈独秀已到陪都。”一时引得众多名流纷纷前往求见,却又一一吃了闭门羹。陈惟与北大旧友沈尹默教授相谈甚欢。沈氏说现在共产党骂你,你不认错,与共产党对骂;国民党拉你作官,你又不俯就,还写文章把内幕捅出去。——这种不懂妥协退让的脾气,哪里适合做政治家?——为今之计,还不如远离政治,找个清净地方著书立说算了。“还是沈家老二理解我啊!”一席话说得陈独秀频频点头。一个月后,陈果然在储奇门码头坐小火轮溯江而上,去了江津。但出发前他四出演讲,而且早已把自己对陪都的观感公诸报端:“抗战一年了,农民仍旧是隔岸观火,商人大做其经济汉奸,买办和银行家、官僚们则利用国家机关来投机外汇,或垄断国产,阻碍出口贸易,以此大饱私囊......”这个一生八次遭通缉、四次入牢狱、历经无数劫难的过气文人,俨然还是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关汉卿自况之语)。
陈独秀当年住到这里来,是应杨进士子孙的邀请,为他们的曾祖父整理手稿的。据说那进士祖宗的学问受过章太炎的奚落,杨家便刻意请出陈独秀这大名士来打工,好为祖宗挽回面子。惜乎所选非人,这位老打工仔的脾气,丝毫不见得比章太炎好,整理来整理去,竟说杨进士的手稿没多少学术价值。这样的德性,哪里讨得到好脸色。一年后,陈独秀交付了杨家的书稿,就搬到西厢房,整理自己的书稿去了。其时陈独秀的前两任妻子早已亡故,陪伴他的是小他31岁的原上海英美烟草公司工人潘兰珍。门房老头饶有兴致和我谈起陈的家庭生活,说陈早年私德不检,是喜欢逛八大胡同的,但这位潘女士短发圆脸,个子矮小,不爱说话,两人相挈既久,倒还十分恩爱。
陈独秀住在这里的时候,据说各方政治势力都来拉过他,却都无功而返。中共一方,毛泽东是认他这老师的,据说颇愿让他去延安,好把他的生活与思想都管起来,免得在外面胡闹。但有一条件,就是得承认自己走错了路。陈是何等高傲的人物,哪里会认什么错。再加上王明、康生作梗,在报上骂他是托匪、汉奸,陈觉得寒心,便断了回营的念头。 托派一方也对他期许颇多,1939年所谓“第四国际”领袖托洛茨基致函上海托派临委,称可以“同他(陈独秀)经常合作”,陈却反其道而行之,多次写信尖锐批判他们的政治主张,结果招致托派开了个中常会,形成了《关于D·S(即陈独秀)对民主和独裁等问题的意见的决议》,宣称:“现在的问题,不是独秀完全放弃他的荒谬的意见,就是他离开第四国际,离开革命,中间道路是没有的。”陈在中共“一大”的老战友周佛海此时尚未投靠日本,还在蒋的手下,据说也想拉他进国民参议会,陈对携礼来见的戴笠说:“蒋杀了我的同志、两个儿子,我和他不共戴天。现在国共合作,我不反对他就是了。”看遍十来间房子里陈列的所有文物、图片,我发现与陈过从较多,常有诗词唱和的,都是些同乡亲友,或当年的文化故交。
石墙院空空的西厢房共是三间,计有木床两架,书桌一张,小木柜一只,另有几个装书和手稿的藤条箱——都是后来按亲朋和乡邻的回忆复原的。器用简陋如此,可知陈独秀的生活多么艰难。由于经济周转困难,他甚至把辛亥老革命柏文蔚送的灰鼠皮袍当了作生活开支。在去世前一年致朋友的信中,陈说:“居乡间亦月需六百元,比上半年加一倍。”生活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但陈并非搞不到钱。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朱家骅送他五千元,拒收;转托张国焘送来,仍然拒收。
石墙院宽宽的屋檐外面,立着独秀先生挺拔大气的半身胸像,胸像四周是碧绿平整的菜畦,宽约两亩上下。陈氏夫妇生活艰窘之时,便曾躬耕其间,收获过南瓜、茄子、萝卜、洋芋等不少菜蔬。我想象躯体远非雕塑那般伟岸,而行年却已60有余的仲甫先生在此垄亩躬耕的情形,真是与别人送他那枚闲章的说法一般无二——“独秀山民”!——不是吗?“江汉龙蛇卧,楼台云鹤舞”的时代早已云烟过眼,困居石墙院的陈独秀,实在不过是一个嚼着白菜帮子,从容对付光阴的老山民而已。但秉承一份执着的定力,陈独秀却拒绝做“万念皆非,超然物外”的隐者,而是依然保持了一个生命不息、思索不止的思想家和战斗者的姿态。他当年在此倾全力所做的两项研究,即以今天的眼光看来,恐怕也由不得我们不唏嘘感叹......
1971年,他在石墙院所著,生前未得发表的文字学专著《小学识字课本》(天可怜见,那可并非小学教材),在台湾被梁实秋先生改名《文字新诠》影印出版。作为大文学家,梁实秋的评价是:“实在写得好!……论证精详,见解通达,是其平生杰作”,“对中国文字有独到之研究,有很多新的诠释,发前人之所未发”。 1995年该书始得以原名在大陆巴蜀书社出版,文字学名家严学窘先生在前言中写道:“陈独秀无愧'是我国近代语言学史上杰出的语言学家’”。王森然先生在《近代二十家评传》中更是称赞陈独秀:“其学,求无不精;其文,理无不透;……无论任何问题,研究之,均能深入;解决之,计划周详;苟能专门致力于理论及学术,当代名家,实无其匹。”
然而对独秀先生来说,如此公开的出版发行和评价来得未免太晚了些。——其时距陈的去世,已经整整过去了53年!......
倘以为石墙院里的“独秀山民”只是做了一些文字学研究,那就大错特错了。作为五四民主爱国运动的领军人物,陈氏既为20世纪的中国民主而生,那么无论何时何地,他头脑中始终萦绕不去的,便始终是他对中国民主运动的执着思考和不懈追寻。正是在石墙院,他最早对社会主义体制下某些独特的“民主”、“人权”现象提出了尖锐的质疑,对苏联业已出现的“斯大林集权主义”和'克格勃’政治”作了深刻的剖析和大胆预测!
让我们来看一看这位思想家晚年的论述吧:1940年,在石墙院,陈给一位从前战友的信中写道:“你们错误的根由,第一,是不懂得资产阶级民主政治之真实价值(自列宁、托洛次基以下均如此)。把民主政治当作是资产阶级的统治方式,是伪善,是欺骗,而不懂得民主政治的真实内容......这些都是大众所需要,也是十三世纪以来大众以鲜血斗争七百余年,才得到的......”在另一封信中,他说:“我根据苏俄二十年来的经验,沉思熟虑了六七年,始决定了今天的意见。(一)我认为:非大众政权固然不能实现大众民主;如果不实现大众民主,则所谓大众政权或无(产阶级)独裁,必然流为史大林式的极少数人的格柏乌政制(即“克格勃政治”),这是势所必然,并非史大林个人的心术特别坏些。(二)我认为:以大众民主代替资产阶级的民主是进步的;以苏俄、德国的独裁替代英、法、美的民主,是退步的,直接或间接、有意无意的助成这一退步的人们是反动的......(五)民主是自从古代希腊、罗马以至今天、明天、后天每个时代被压迫的大众反抗少数特权阶层的旗帜,并非是某一特殊时代历史现象”......“资产阶级政权是少数统治多数,他们能允许集会、结社、言论、出版自由。
陈独秀故居堂屋室内合影
陈独秀睡床
接待客人的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