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逝的背影
《远逝的背影》系列散文 作者:北国长风
屈原
大夫,走了。
纵身跃起的那一刻,溅飞的江涛就已凝固,牢牢镶嵌在五月初五日那页古老的台历上。
千年的阳光融化不了,千年的岁月销蚀不了,只为千年不息的心痛。
大夫,走了。
激昂的歌声戛然而止,憔悴的身影倏忽而逝,唯留一江香墨,两岸回响。
沿江飘然飞升,你去了天国。《九歌》早已唱起,《韶》舞就要开场。你匆匆离去,赶赴过期的约定,却将入场的请柬,遗落在汨罗江的源头。每年的忌日,总有数不清的才子佳人,驾驶龙舟,沿江打捞着遗失已久的诗心,打捞着诗心注就的千古绝唱。
或许,你正徘徊在天门,与湘君、湘夫人倾谈,再招来山鬼嬉戏。你昂起头,与天对话——
天无语,人禁言。
或许,你始终伫立在我的窗前,默默地注视,渴望一次促膝倾谈。终于,默默成无果的嘉橘,空留一树剪影,印向西墙。
等待,是唯一的选择;期盼,是另一种情殇。
我却酣睡,经年不醒,梦想着撩起睡帘时的那抹清凉。
大夫,走了。
江的源头漂来墨香,蕴有残存的体温,合着游离不息的呼吸,千百年来温热而顺畅。
其实,大夫并未走远。
每个深夜,如巡夜的神灵,沿江而下,逡巡于每一片灯火,灯火映照下的每一张罩满书卷气的脸庞。
多少的日子,苦苦等待一个自许的约期,激活诗魂,接续残章。
约期,始终藏于千万年里的某一个时辰,无人能知。
打开心窗,裸放自己,感受楚歌的律动,体验千年不止的落寞神伤;
或者,站立江岸,掬一捧清澈的诗句,冲洗渐乎麻木的胸腔。诗句闪亮,与我的心一起跳荡,如蓝色的音符,轻奏着一江的夜曲,与青山沃野合唱。
在这里,
呼吸着大夫的呼吸,抚摸着大夫的抚摸,感应着大夫的感应,诉说着大夫的诉说;
此时,
我已归去,跨越千年沧桑,踏遍旧日源头,搜寻那枚沉沦已久的请柬,重新开启诗人铸造的殿堂。
大夫,走了。
心室落满足印,覆盖了厚厚的轻叹,在夜静更深的时候,轰然震响。
披衣下床,悄悄溜回书房,点亮尚还温热的台灯,推敲着稚嫩的诗行。
就这样,辗转反侧,直到黎明,直到那缕曙光,那抹笑靥,高挂在东天之上。
2006/4/6·莒南紫竹斋
《远逝的背影》系列散文诗之二:陶明渊
那是一声亘古的召唤——
归去来兮。
一个人,走在田间小路上,走过四季,穿越十朝,直到今天,依然没有止住悠闲的步履。
一个人,坐在南山之下,招来松菊,邀来四邻,引壶觞以酌饮,直到今夜,浓浓的酒香模糊了一天月色,醉倒了无数墨客文人。
夫子,你可醒来么?
田园未芜,琴书已就,帝乡遥遥,桃源闲闲。你醉卧丘山,复返自然,鼾声如曲,掐指算来,已过千年。这样的长梦,要终于何年,止于几时。
夫子——
一篇警世的檄文,
一坛陈年的老酒,
一首清新的田园诗。
四十岁时的醒悟,轻易将苦苦修筑了十三载的仕途毁掉,重新开垦出一片种菜打粮的西畴。躬耕二十年,播种着悠闲,浇灌着山光水色,最终收获了一本字字珠玑的诗集。
刘宋的诏书雪片般飞来,又黯然飘去。你,一直笑着——
笑对富贵,直面清贫;笑对尘世,直面陇亩;笑对农人,直面文人雅士。
世人的邀书雨点般溅满庭院,又被温酒的余火蒸干。你,一直等着——
漫步南山,但等采菊;漫步黄昏,但等操琴;漫步田间,但等泼墨吟诗。
笑过千载,等过千载,笑声不落,等待未止。
我,一个后世的游子,终日往返于仕途,闲时又浪迹于文坛,找寻着未果的答案。寻觅,寻觅,却弄丢了自己。
一次偶然的相遇,便一头闯进梦里,悠游万里,蓦然回首,已是半个隐士。
暗夜里,一个声音高叫着——
归去来兮,迷失的自己。
2006/4/11·莒南紫竹斋
《远逝的背影》系列散文诗之三: 曹操
正是汉朝的午夜时分,星残月暗的时辰。
一声铿锵的啼哭划破沛国谯地的长空,亮丽的生命骤然升起,瞬间焚毁了一个衰败的王朝,催生出另一片生机盎然的天地。
中国为之亢奋,历史的车轮陡然加速,碾过破碎山河,绞碎遍地英雄,热血注满三国,汇满江汉,氤氲了漫天寒光铁色,连同铁色凝固成经久不衰的史记和传说。
史记在传说中膨胀,传说在史记里爆裂。膨胀千古,爆裂千秋,依旧还原着一个不灭的血肉魂魄。
曹操——
一部制造乱世与恢复秩序的机械;
一位欺世奸雄与帝国开拓者的混合;
一个刺痛史家笔尖与世人神经的正负电荷。
就这么高速运转着,稀释分解着,激烈碰撞着,在昨夜,在今朝,在长长的岁月之河畔。
其实,我更想聆听对酒当歌的韵律,静静流淌在白骨陈横千里无声的漠野,铮铮弹奏着建安风骨,震落一地乐府辞曲,构建起苍劲刚健的诗坛脊梁。
我听到了如雷的心动,天籁般彻夜响起在硬若碣石浩如沧海之胸襟。日月穿行,存于其中;星汉灿烂,耀于其内。高山仰止,溟海杯深。世间万物俱纳于尺寸怀中,却装载不下一颗百姓散乱的归心。
曹操——
一腔柔情,给付长江,一去不回;
一曲歌辞,述尽衷肠,杳无知音;
一幅国画,涂满绚丽,彩淡色陈。
英才散尽,唯愿子衿青青;英雄已逝,只余我心悠悠。
仰望今夜的朗月,犹见征尘悬浮,曲终韵绕。
那是一只清浊不定的眼睛,默默地注视,注视着庭前花开花落,庭外云卷云舒。
2006/4/15·莒南紫竹斋
《远逝的背影》系列散文诗之四 :柳永
佳人何在?
便是——
危楼上漫起的一缕春愁;
千里烟波中载满江天暮雨的一只迷途归舟;
杨柳岸上寒蝉唱响的那个冷落清秋;
宋朝庭院里散落遍地的字字玑珠。
烟光还在,酒意残留;细风仍吹,危楼已无。
栏杆处,曾经佳人频频招手,绯红的笑靥罩满西天,遮住四处袭来的雨雪,搭建起千种风情的小屋,供君偎红倚翠,闲时浅斟填词,悦时轻歌曼舞。
君已沉醉,倒卧曲坊,微睁昏目,沿街拾捡了满怀娇声颤语,再孤身上路,去汴京,去西夏,去杭州,沿途换来满腹伤情离愁。
六十余年的倒卧,哭了,笑了,醉了,眠了,无人能知,谁人能懂。
恰有佳人,陪哭,陪笑,陪醉,陪眠,远接长亭,送老润州。
今宵酒醒,只身何处?
欲见佳人,了无踪影;欲思伊人,唯有清冷的床帷窗幄。
轻叹一声,继续赶路。失落一座都市,再寻一座新的都市;失落一处繁华,再寻一处新的繁华;失落一片温柔,再寻一片新的温柔。
走一路,洒一路相思愁,缱绻而远去,直达井水饮处。
那个时候,君却不知,渐宽渐长的衣带,早已束不住那一把渐瘦渐枯的柔骨。
也有故乡,在天的尽头。
淫雨时节,归思难收,不敢转身移步。唯登高方敢远眺,不见崇安,唯有云深暮浓处。
也有凌云之志,在年少的时候。
怪胆狂情,错把浮名直坠尘土。一纸皇书,逐出凤池,奉旨填词,羁旅淹留。
谁人笑君堕落?堕落自有背后无形黑手;
谁人笑君荒谬?荒谬自有浪子难言苦楚。
罢,罢,罢,就此行去,踏平十里荷花,采尽三秋桂子,送入十万人家。再借一管羌笛,租一只小船,与钓叟莲娃结伴,昏昏然于西湖荡桨泛舟。
今夜,晓风渐起,残月远走。
点起一支香烟,默默凝视。忽明忽暗的烟火挣扎良久,终于熄灭。留一截灰烬,弹向夜幕。灰飞烟灭的瞬间,沉思戛然结束。
我也睡去,待到天光四下漫起的时候,填一阙慢词,祭向润州。
2006/4/24·莒南紫竹斋
《远逝的背影》系列散文诗之五:陈子昂
题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
是大唐的一股长风,在暮色浓深的傍晚,骤然旋起于北方的上空。
旋起,一如不息的飓风,凛冽而浩荡,直冲天宇,一路南行。
齐梁诗魂猝然死去,浓妆艳抹的肌肤血肉横飞,只留一具硬骨,化为竖琴,指尖拂过,琴弦铮铮。响声若滚雷,穿透时空,刺破岁月的厚重幕帐,畅然掠过今晚的月空。
幽州台,见证了那个瞬间,瞬间后无法逆转的过程。
今夜,屏住呼吸,我在倾听——
长风里,裹胁着一段幽怨,始终纠缠着武氏不安的魂灵。我听到了哭泣声,从深远的墓室传来,懊悔而无助,凄凄空空;
长风里,裹胁着一股愤慨,直击燕赵故地,砸起冲天的狼烟征尘,散落在百姓流血的伤口。我看到苍凉的古战场上,跌碎了一地早已风干的英雄梦;
不,长风里,裹胁着一个宣言,像一只冲锋的号角,就此结束了一个发霉的金粉时代,催生出一座清新明净的诗坛。我深吸一口清凉,把千年的诗风吞进腹内,净化着齐梁二百年间污浊淤积的肺脏神经;
更多的是,长风里,裹胁着一种孤独,随风而起,不断膨胀着,膨胀着,包容天地,接纳古今,无休无止。我感受到那份悲凉,浸入魂魄,彻骨心惊,又有谁人能懂,谁人结伴跟从。
哀天地之大,无屈伸之容量;
悲人生之轮回,无施展之契机。
哀亦是,悲亦是,沉于心底,凝于胸腔。终于,在臆想中的某一个黄昏,冲出喉咙,汇成长风。
陈子昂——
一个中华祭坛上供奉的名字,
一道千年无题万人无解的谜局,
一首清音自鸣永无唱和的独曲,
一只翱翔古今彻夜无眠的孤鹰。
今夜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你的名字,振臂长啸,声嘶力竭,噗然吐血,却依然卸不去千百年里茕茕孑立的悲声。
我,累了。
承载了太多的负重,我已疲惫。风声使我耳鸣,风速使我扑地,风力又使我飘然,拔地而起,直追苍穹。
我就此驾驭长风,凌空而去,上天寻月,采摘暗夜里的簇簇繁星,直到黎明。
梦,悄然隐退,晨光业已透过窗棂。翻身坐起的那一刻,泪水已打湿我的眼睛。
2006/4/26·莒南紫竹斋
《远逝的背影》系列散文诗之六:李白
驾驭长风,直上九万里,飘然滑过岁月的边缘,飘逸而去,横渡南溟,飞升九天。
飘逸的身姿,飘逸的文采,飘逸的经历,飘逸的情感。飘逸铸就的血骨,飘逸一泻千年。
清风拂过面颊,我感受到流云般飘逸的长衫轻轻掠过,撩起一袭清幽,一抹思念,一片天地无垠的浩瀚。所有的川岳光影随风舞起,空灵且跃动,亦真亦幻。
天籁隐然而起,我听到天声漫漶时的冲荡回响,滔滔而来,又隐隐远去,绵延不绝,息息生焉。水中明月与山中清月交相辉映;辰时的阳光与心中的太阳共享一片蓝天。
二万次四季回转,二万次仰天大笑,皆吞吐于尺寸胸间;五千条大江河川,五千座山岳峰峦,俱凝结于几公分长短的狼毫笔端。
仙之子,横空出世,在公元七百零一年的某一天。大唐的山水因之充盈了太多的仙气,溢出唐朝,弥漫了五千年的中华诗坛。
有时,我总在遥望——
那个偏远的中亚,竟会孕育出一代脱尘天人。还有那个所谓天府之国的四川,竟然逗留不住天人匆匆的步履,任之走出西蜀,走过赵燕,走出三峡,走过中原。
呵,呵,乘黄云而去,脚踏碎叶,结庐青莲。长风几万里,仗剑去国,只是一翩翩美少年。
四十二年漫游路,如白鹤起幽谷,一飞冲天。山不再高峻,我为巅;水不再渺渺,我为岸。翱翔于大唐的疆域,缥缈于数千年的古国上空,我就是——
遨游时空一诗仙。
有时,我总在遥想——
蜀道堆积起那么多的惊叹,撑住了即将坠地的青天。那是一道通天的阶梯,盘旋而上,直达旧日家园。
白帝城依然笼罩在彩云里,三峡两岸的猿声依然悬挂在丛峦密谷的树梢上,朝来迎接,晚来相送,却始终迎不来那叶飘逝已久的轻舟,送不走仅仅一日路程的江陵渡口。
远远地,依然有杜甫等候在洛阳,高适也在汴州眺望,梁园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齐齐等候着诗仙从天而降,醉卧亭栏。
也有想家的时候,那就回到午夜的梦中,身登天姥,站在仙凡交割的平台上,与亲朋倾诉,与旧友倾谈。这么多年过去了,窗前的月光,依然明亮如初,不见一丝尘埃;满地的银霜,冻结了月夜里一段思乡情感。
一夜情丝,千年不变;一种心情,万人流传。
可叹的是,夜郎无福,难觅仙踪于域内;青山有缘,终存仙迹于丘岚。
有时,我又总在推测——
长长的古风诗篇,是一段怎样漫长的心路。行路难,又消磨了几多壮志豪情,化作了几缕淡淡云烟。
路的尽头,不见英才贤人,只有千斗美酒,浸泡着日渐萎缩的心志容颜。
不是红尘人,难修功名事。仙之子,本就六根清静,不染尘缘。世间的沉沦总是擦肩而过,预留一份激情,喷涌出千首浪漫诗篇;再悠游千万里,做一个闲云野鹤的诗仙。何来烦忧,何来悲叹?
弃世之言,不过是一幅用来装点门户的窄窄对联。
今夜有雨,长江定然水满。昔日的碧空早已堆满浓云,天际处,不见回航的孤帆。
我还是要执拗地站立江边,盼望着风起云散,留出那片一碧如洗的蓝天,供诗仙回家看看。
我听到了一声鹤鸣,在江的对岸。
2006/5/5·莒南紫竹斋
《远逝的背影》系列散文诗之七: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摘自李清照《声声慢》
十四个叠字,连缀起一支心曲,长长,悠悠,永远听不到最后一个音符。
细品起来,竟是——
一串春日耦船溅飞不落的水珠,争渡,争渡,梦呓,休休;
一只迷失航向一去无归的木舟,南渡,南渡,轻叹,愁愁;
一条割裂昏晓永无尽头的小路,心渡,心渡,无语,幽幽。
那个时候,东篱还在,黄昏依旧。隔着帘幕,西风悄悄遛进秦楼,把香灰吹冷,满袖的暗香悄悄偷走。居士独倚窗口,不为悲秋,只为人比花瘦。
夫君何在,床帷早已冷透。《阳关》细曲唱过千万遍,不见武陵人,只有门前春水东流。
可叹心之人,无论相隔多么遥远,牵挂你的,永远是家中待归的思妇。
不是那场离乱,暮云依然合壁如初。国已破,家已亡,夫逝中州。悲声丢落古道驿站,飘飘,又摇摇,一路南行,不知身归何处。
佳节又临近,风雨袭来,淹没了负重的蚱蜢舟。有酒朋诗侣相邀,欲出门去,又怕错过午夜更漏,难见梦中纱橱。
长夜复长夜,漫漫,踟躇。试问北来人,家园安否?不闻回语声,只有浓烟连晓雾。
三十四年忧患路,始于北齐,止于金华,归于异土。遗恨不灭,直奔西楚,敢问鬼雄,却见霸王飘然远走。
今夜刮起了南风,温热舒畅,而我心一片清冷。沿着十四个叠字串起的幽暗甬道,所有的热望全被居士带走。清清冷冷,太多的话语堵在嗓喉,欲说还休。
又一阵暖风吹过,竟有一缕幽怨牢牢缠绕在我的肩头。我极力抖动着渐乎麻木的躯体,想挣脱这幽怨的载负,却张开大口,吸进了满腹的相思苦楚。
远处,又有断续的心曲悄然响起。倾听,倾听,竟是昨夜未尽的更漏。
我知道,我又一次暗恋了——
那位始终没有走出大宋破烂庭院的奇异才女,在这个世纪刚刚起步的时候。
2006年5月7日·莒南紫竹斋
《远逝的背影》系列散文诗之八: 杜甫
这个黄昏,依偎在暮春的怀里,绯红的面颊映照着天际浮动的彩云。
落日藏起,偏又丢落了漫天心情,橘红似火,引燃了即将入夜的梦帷。
我知道,多少回夕照霞飞,多少次温馨若居柔情似水。万千寒士藉次度过最初的饥馑,万千山水全都沐浴过这最后的余温。
——尽情享受吧!
我暗暗提醒自己,莫让这温馨苍老,烂漫荒芜,空负主人一片赤诚之心。
几多次,遥遥探问——
川中草堂在否?
这里,却是千里之遥的鲁地。
远远地,有炊烟升起,袅袅,袅袅,又盘旋,停于空中,折而向南,一路飘转而去。烟的尽头,漫过千年暮霭光阴,聚拢在古都郊外的茅舍周围。守门的犬吠,上舍的鸡鸣,归家的牛哞,灶膛里的燃薪,一齐混入暮色,弄稠了这缕轻而又清的烟云。
几多次,轻轻叩问——
堂中主人醒来否?
一千多年的沉睡,一千多年的誓愿,只在朝夕之间。转息即逝的,只有憔悴的容颜。但是,那声呼喊,那颗心脏博动的震撼,依然萦绕在耳边。
伸手扯把残留的梦帘,遮盖住被秋风撕破的屋檐。安顿好惊惧中的爱妻娇儿,再转身融入暮色,漂泊而去,踏碎饥渴的西南,去找一枚济世的良心,寻一方救民的药单。
这个黄昏,坐在鲁地的郊野,手捧一本厚厚的诗集,我读出一汪泉水。内心的感激润出诗句,点点滴落,浸湿了四野的绿茵。
柔情似水——
此时的柔情,曾经暗涌于昨日的黄昏。
十五年的青春游历,携手诗仙,逛遍齐赵,醉饮山林。
你说,齐鲁青未了。
青青——
见证了一段终了一生的情谊;
青青——
见证了一个富家子弟就此湮灭的足迹。
十载困守,长安古道上征尘滚滚。终于——
在长安,在古道,在古道颓废的那端,走出了一位忧国忧民的京兆布衣。
前有兵车行,后有丽人行;三吏横斜,三别尘中。
满腹的叹息堆满荒郊,只有百姓拾取倾听;满腹的寂寞惊飞夜鸦,只能盘飞于沉沦的国土上空;满腹的激愤砸向蝥贼,只有新鬼的烦冤旧鬼的哭声。
在天光渐弱的时候,无人细品个中滋味,只有百姓簇拥上前,心仪情亲。
多年以后,无论谁人品评,我总是要说,是的——
沉郁,是我的肤色;顿挫,是我的魂魄。
沉郁顿挫,合成一具柔情似水的血肉身躯。走着,走——
走过四季,走过风雨;
走进历史长河,走进百姓渐冷渐热的心窝。
就这么一路走来,又怅然远去。
每一个足印,都是一卷沉甸甸的诗史;每一行诗句,都是一副沉甸甸的寄托。
日夜攻读着那部诗化的史记,读老了白昼,读老了黑夜,读老了青春年少,读老了曾经浓黑的须眉发梢。
我知道,读你,最苦,是一场艰辛的心路跋涉。可我还是要认真地攻读下去,只为懂你,只为万千寒士布衣心中不灭的童话。
我还要郑重地禀告草堂里的主人——
这个黄昏,在暗夜来临之前,已经定格了一幅永不褪色的底片,挂向我的心室。在我生命的有限时光里,将无数次地冲印,冲印出永不变调的画卷。
这个黄昏,刚刚完成了一次蜕变。羽化而飞舞,塞满天地混茫的空间。
没有倦意,只想睁大双眼,探寻天地间的空廓,空廓中岁月步履的蹒跚。
就是这个时候,独自一人,我在屏息静听——
那串足音,轻轻地,缓缓地,趟起天籁诗化了的声韵,循环往复,轻轻,又缓缓……
2006/5/10·莒南紫竹斋
《远逝的背影》系列散文诗之九:蒲松龄
因了留仙,怕敢夜里读《聊斋》;
因了《聊斋》,只在白日结识留仙。
小的时候,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到了中年,夜静更深的时候,这叮嘱声还时时在耳边响起。
于是,选一个晴空万里烈日炎炎的日子,走出书房,扑进汹涌的热浪,踏着呼啸的阳光,借三千里盛阳,坦然踱进方丈斋棚,对坐茶桌,听一尺折扇缓缓轻摇,摇出一串串月夜里的故事,扇起一次次阴阳两界的事变。
故事演绎了三百年,只有情节,没有结局;
事变发生了三百年,只有继续,没有停止。
危襟正坐,我想看清那双沾满红尘的眼睛。
七十五载春秋跋涉,人儿已老去,老成深秋的黄叶。漂泊乡野,默然坠落,砸起一地“唰唰”的读书声;
五十四年仕途追逐,功名亦老去,老成黑夜前那颗眩目的金星。孤悬西天,粲然一耀,把落寞撒向晴空,清空里争相现世的寒星。
不,是皇天早已老去,老成黑白颠倒的末日。幽冥恍恍,尘世茫茫。诺大的天地,仅存一间冷落的荒斋;荒斋里,仅存半窗寒烛;寒烛下,仅存一卷孤愤之书。
我睁大自己明净的双眼,却看不透躲藏在岁月红尘背后的瞳孔。
许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夜,在淄川,在淄川的郊野,故事刚刚开始,事变也已悄悄发生。谁能解开青林黑塞间经年不散的谜团?
我不想说,只想静观聆听。
我看到了故事的背景,在悄无声息地搭建着,由模糊混沌,到渐渐成型的过程。
门庭凄寂,荒斋萧然;冷案凝冰,烛光暗涌。一支远方的邮筒,穿过“咝咝”流动的空气,精准地落于桌面。打开来,倒出异地的山光水色,倒出异类的喜怒哀乐,连同异样的奇思妙想。
我看到了故事的原型,如白日的光影,月夜的精灵。天地之间,自由飞升;阴阳两界,纵横驰骋。
用凉水擦把脸,静下心来,掐指细细地算计。把山水置于四周的角落,对应着外面的世界,再把一生的孤苦、一生的执着、一生的愤怒、一生的悲叹,揉捏成一团,调出一盘酸甜苦辣的脂粉。你招招手,引出人头马面牛鬼蛇神,精心妆扮。然后,耐心静候着,静候着粉墨登场的那声锣响。
我看到了故事的主角,尽是魍魉见笑,魑魅争光。
想象着那些风花雪月的夜晚,女鬼复活,连城生还;叶生明志,窦氏蒙冤。百年前的那只蟋蟀,依旧弹唱着那支旧曲;席方平的那段遭际,依旧重复着那种艰难……
呵,呵,花妖之恋,一诚不灭;鬼狐之情,义薄云天。当使正类汗颜,异类光艳;正史黯然,异史灿烂。
坐在白昼里,尤感身陷暗夜中。
所有的影像,尽投入瞳孔;所有的声音,尽录入耳鼓;所有的命运,尽存入记忆;所有的孤愤,尽散入悠长的晴空。
来也匆匆,去也空空。
那么,就抬脚踏入佛门净土吧。脱却尘寰,退隐佛中,期待着与世无争。暮鼓隐隐升起,依然敲击不掉坠地时的飘零。
孤愤早已散尽,落入寻常百姓的心中。
无须聚拢,无须叹息,任其飘零,化作一记警世的钟声。
在烈日蒸烤下,身处白昼,不断有遍野的鬼气冒出;身处今世,不断有死去的腐味儿流动;身处闹市,不断有异类的呐喊钻进耳中。
我早已不能承受,这鬼气,这腐味儿,这呐喊的负重。
逃离,应是理智的选择。
于是,拔足疾奔,投入熊熊燃烧着的天光里。负重依然无法卸御,无法卸御,无法……在今日呼啸的阳光中。
远远地逃去,远远地,只是出于求生本能。
夜里,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年少时的我,肩背厚重的书包,艰难行走在赶考的路上。
2006/5/16·莒南紫竹斋
《远逝的背影》系列散文诗之十: 苏轼
天涯倦客,走在山中归路的途中。
走过经年,走过四季;走过约期,走过天日。
匆匆,而不疲惫;倦倦,而无悲戚。
就这么一直走去。从黄州,从惠州,从儋州,从遥远的宋朝举步,一步一个起点,一步一个期许,将目的地一步步踢向未知的远方,不辨东西。
一个自封的名字,伴着漫长的期待,当仁不让地走进历史,走进今晚优柔地月光里。
想轻声唤你的名字,又怕惊扰了执着的步履,惊扰了几经浮沉的心迹。
明明知道——
惊扰,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犯罪;
召唤,作一次净化心灵的洗礼。
我不知应怎样来取舍——
取舍赤壁滩上汹涌的清风与明月,中秋夜里漂浮的阴晴圆缺与悲欢离合;
取舍豪放的文笔与俊朗的画意,昨日的仕途坎坷与今天的贯空名气。
今晚的长江水,依然呼啸东去,带走了多少风流人物,独将倦客的脚印留在江底,留在淡妆浓抹的西子湖畔,留在难识真面目的庐山秀岭里。
追寻倦客的踪迹,在九百余年后的今天,仍然遥遥无期。
任凭追寻的步伐如何加速,难触那袭华贵的丽衣。放慢脚步,大口地喘息,不再奢望那魂牵梦绕的一触,却有高雅的身影晃动于眼前,挥之不去。
呵,挥之不去的,是心的约会。在经历了数百年的岁月淘沙,约期不变,愈加熠熠生辉。
精简行囊,轻装上路。穷尽有限的生命储备,只为追寻之遥遥,赴约之无期。
就这么日夜兼程,追来寻去,直待华发凋零,寻来的只有两个字——舍弃。
——舍弃曾经的往事,追逐新的经历;
舍弃曾经的冤屈,追逐新的磨砺;
舍弃曾经的辉煌,追逐新的业绩;
舍弃曾经的拥有,追逐新的创意。
因了舍弃,倦客不会疲惫,魅力不会消失,华章不会腐霉,脚步不会停止。
因了舍弃,豁达的胸襟,容纳了亿万年奔流不息的长江水,滚滚东去;艰难地入世,梦随风万里,一蓑烟雨化孤鸿,一去不回。
眼望着即将逼近的生命终点,依然不敢放慢追逐的步履。心中的祈祷撒满夜空,落满尘烟四起的有限旅途。
我——
不想止步!
唯愿一脚踏出这生命之旅,就此乘风而去,直上玉宇,弄影人间。
今夜,心的律动与脚步的频率融为一体,似一部精密的机器,高速运转着,隆隆轰鸣着,向前,向前,永不停止。
也有疑惑的刹那儿,盯着脚下飞速后退的山中归路,喃喃自语——
我也是天涯倦客么?
语音未落,有身影飘然而起,踱出心门,渐渐融入天涯夜色里。
2006/5/25·莒南紫竹斋
《远逝的背影》系列散文诗之十一:陆游
认识你,在一个无聊的假日里。
随便抓起一卷文字,潦草地浏览,隔着泛黄的纸片,在方块铅字错落的间隙里,竟传出一阵阵心动的声音。
博大而雄浑,铿锵而激烈,似霹雳,似飓风,似潮汐,似涧鸣。震飞扭捏作态的闲愁,化一缕过眼即逝的清风;惊碎自作多情的春梦,撒一地沾满晨露的惶恐。
自此,跟随你的背影,步入古驿长亭,步入满面愁容的南宋。
跟随你,不需捡拾散落在大宋庭院里的残缺足印。只要聆听那声心动,那声呼喊,那声至今萦绕于沈园柳梢头上的绝响。
终其一生的清音,升于越州,止于山阴。
八十五年激情演绎,背景萧索,情节忿懑,人物抑郁,命途艰辛。然而,主题鲜明,如一条血肉织就的丝带,殷红似血,贯穿了八十五年的人生历程。血水如注,浸红了那片原本灰色的江山,浸红了二十四史中那一页薄薄的纸片。
故事已结束。
剧终。
高贵的或卑微的、正直的或奸诈的、永垂千古的或遗臭万年的……各色人等走向前台,集体谢幕。没有掌声,唯有一片叹息。
叹声未落,我一动不动,静静地端坐着,倾听,倾听——
倾听那段历史帷幕合拢后,依然未止的一首主题歌。似霹雳,似飓风,似潮汐,似涧鸣。
倾听那位历史老人合眼后,依然在唱的一首示儿曲。若哀叹,若悲戚,若激愤,若憧憬。
这已足够。
隔着厚重的岁月幕帐,向着遥远的南宋,大声喊叫你的名字——放翁!
品读你的文字,其实在感受一颗赤子之心的跳动;
倾听你的心动,其实在咀嚼诗文里流淌的爱国营养。
品读八百年,只有一个主题,至今不倦;倾听一千年,只有一支主旋律,至今不厌。
我知道,这是一支永恒的颂曲,被古今中外的人们翻唱了千万年,愈唱愈新。一如初春的嫩芽,每年都展示着永不重复的新绿;或如陈年的老酒,每天都四溢着永不稀释的香醇。
我知道,你的执着,在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已打上了终身胎印。从孩提,到暮年;从家园,到边关;从清晨,到傍晚;从寤寐,到梦幻。
祖国,就是你的姓氏;祖国,就是你的阳光雨露;祖国,就是你的生命和尊严。
心的田野上,陈横着一块断裂的疆土。断裂,意味着心的破碎。于是,以生命的名义,托付一生的代价,向长天,向漠野,向沉沦世寰的国人,唱出心中的呐喊。唱过南宋,唱过十朝,唱响千年。
杜鹃的啼鸣没有坠落,鲜红的心血依旧浸染在田野林间。
每天傍晚,血色层层涂抹,涂红了漫天浮云,血淋淋地挑挂在西去的天际。
你——
在昭示着心的残缺,残缺后生命的陨落,陨落后一切希冀的破灭。
坐在这样的傍晚里,倾听这样的声音,我的心像要滴血。
隐隐的痛楚遍布周身,如不息的潮涌,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每一处懒散麻木的神经。
我憋足气力,将最后一滴心血吞入胸腔,随之鼓荡声带,与你一起合唱那支颂曲。
合唱,合唱!唱出久未温习的曲调,汇成天籁中的主旋律。
我将铭记——
这个假日,在我有限生命中的无数个假日里,将是唯一滴血的假日。
2006/6/1·莒南紫竹斋
《远逝的背影》系列散文诗之十二: 吴敬梓
一支秃笔,蘸满各色笑料,悬挂在乾隆盛世的树荫里。闲置已久,经年未使。
那个遥远得褪尽铅色的午后,秦淮河又要泛出脂香的时光。待文酒之士散去,夫子叠趾高卧栩床,酣睡不起。
许是元末的王冕作怪,竟那么大老远地跑来,遣出藏匿在荷画里的蜻蜓,来骚扰夫子的好梦。翻身一个喷嚏,错乱了天下文人的神经。
没有办法,闲着也是闲着,起来涂鸦吧。
捏起细细的笔杆,尤嫌凝脂堆粉的河水还不浓稠,蘸蘸,笑料被裹上了一层光亮的外衣。
借着未消的睡意,伸个懒腰,夫子“呵呵”地笑笑,随心所欲地描来画去,描绘一座破败的文坛,画出一群摇头晃脑的文人雅士。
那笑声,荡出秦淮水亭,迈过了两个半世纪的门槛,至今漂浮在河水泛起的泡沫里。
站在桃叶渡口,先掏一把古籍堆里厚厚的风雅,羞羞地抹到脸上。再借着桨声灯影的夜色,坐着油漆剥蚀的小舟,漫游在秦淮河拥挤的河面,去打捞那些仍旧浸泡在水里的笑意。
笑哦,笑,笑出一脸清苦;
捞哦,捞,捞出满身酸气。
也笑倒了,也酸倒了,就斜斜地仰卧在水亭间,掀开缀满滑稽的睡帘,扯进被嘻笑窒息了的梦乡里。
我已梦去,连梦也不得安闲。
范进疯了,胡屠户狗胆包天,一记耳光响彻中天;周进哭了,商人扔几枚小钱,买来一地驴马撞板的磕头誓言;严监生死了,两根灯草不灭,游魂誓不远去;王玉辉笑了,两行清泪漫洒苏州,谁人能知。
不能怪匡超人抛父弃妻,恬不知耻也是文人上进的一条阶梯;不能怨支剑峰假托名士,趋炎附势也是站稳脚跟的一只拐棍;也不能猜疑严贡生家的圈里,响着谁家的猪嚎;更不能咒骂王太守的任所里,通宵不止的算盘与板子合奏的乐声。
可怜泰伯祠,最终沦为一座破庙。燕雀虫鼠进进出出,供奉着几个模糊的名字;
可叹文曲坛,最终化为一堆废丘。少卿琼枝离去了,空旷里晃荡着几个怪诞不羁的身影。
夫子累了,抛笔卧床,哂笑长睡,再不醒来。
那支细细的笔杆,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似停未停。依旧描图画影,描过春秋,画满轩楼,再换几幅朝代背景,供世人自娱自乐,嘻笑盈盈。
我也跟着傻笑。
笑过了廿余个寒暑。到头来,才发现笑的竟是自己。
于是,恨道——
这个夫子,太不仗义。
2006/6/9·莒南紫竹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