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并没有带来国民幸福
作者:金满楼
曾有人说,清末十年是“激进与保守”之争,最后“革命”战胜了“革新”,枪杆子逼走了皇帝,中国便向前迈进了一大步。这个说法,实则是大有问题的。把皇帝打倒在地而未能改变专制的结构,这种革命是一种形式主义的革命,而辛亥革命最大的功绩在于赶走了皇帝,但它最大的败笔也在于此,因为革命的目的本应是推翻专制结构,而革命的矛头最终却集中指向了满人皇帝。
正如百年中的三场大革命(辛亥革命、北伐战争及三年内战),暴力革命没有也不能带来国民幸福,历史上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历史的悲剧往往在于,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对此,鲁迅曾深有感触的说,辛亥革命后,“我到街上走了一通,满眼都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而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了他们的奴隶了。”
梁启超曾认为,帝制时期的国民,“毫无政治智识,毫无政治能力者,不知要求为何物,不知当要求为何事”。换句话说,即使革命共和了,最终也不过是阿Q式的革命,到“小姐的牙床上滚上一滚”。而革命党人却断然下论:“只要是中国国民,必然有共和国民之资格”;章太炎更是信心十足的说,“公理未明,即以革命明之;旧俗俱在,即以革命去之”。
事实真是如此吗?革命未必是济世良方,建设也不是打家劫舍。辛亥革命一声炮响,给多灾多难的中国送来了三民主义,但革命之后的中国,问题依旧是层出不穷,那些花样不断翻新的一个又一个主义,大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最终还是不能解决问题。
学者张朋园曾在其著作《立宪派和辛亥革命》中说,“一个革命运动的发生,不在专制统治的败坏或者压迫到了极点的时候,而反是统治者措意改善,压迫已经减轻、政治趋向开明之后”,此所谓,“高压者不惜增加你的痛苦,但痛苦不能构成不满;痛苦愈是加深,愈无反抗的余地”。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辛亥革命的爆发并不是因为清廷专制腐败到了极点,而恰恰是因为其推行了新政和立宪的改良措施。这看起来是个悖论,却是近乎残酷的历史真实。
不容否认的是,革命在推翻皇权的同时,也破坏了传统的权威,而一旦权威被破,建立一个新的权威必须要付出相应的成本,而其中主要又以暴力为手段并需要付出千万国民头颅的代价。可叹的是,当革命成为社会共识的时候,这带来的往往是另一种灾难-----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如果学不会积极适当的妥协和有风度的对抗,那它只能在专制、暴力和血腥中沉沦。
历史就是这样的吊诡。清末十年的新政与立宪对于近代中国的转型来说无疑是快马加鞭,但突然爆发的革命更是如电光石火,中国人尚不知道君宪为何物的时候,历史已经转进了更为茫然的共和年代。辛亥革命最大的问题在于,以满族亲贵的腐朽性、民族矛盾的伪构性掩盖了传统政治及社会制度的顽固性,并进而使原本以现代化和民主化为目标的浩大运动完全偏离了方向。
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佩弗认为,1911年在中国建立起的共和政体只是美国的仿制品,注定是一个大失败,因为“它在中国的历史、传统、政治经历、制度、天性、信仰观念或习惯中毫无根据地。它是外国的、空洞的,是附加在中国之上的。……它只是政治思想的一幅漫画,一幅粗糙的、幼稚的、小学生的漫画”。
事实上,当年制定《临时约法》的那些革命党过于年青,他们对中国的传统、历史及其具体国情的了解乃至学识都是远远不够的,他们的制度设想和构架既没有经过认真的研究和思考,也没有对大众进行充分的启蒙并取得广泛的共识。由此,由革命党人操控的各省代表会议及临时参议院又岂能真正代表民意,就其民主程度而言,尚不如袁世凯提议的国体问题交由国民大会解决来得更开明。更重要的是,这部宪法性文件的制定过程中严重缺乏民众的实际参与和民意的表达,它究竟代表了中华民国的国民还仅仅是代表了极少部分革命党的理想信念,这本身就是个问题。
民国后实行的共和体制实为西方“三权分立”制度一个翻版,然司法权始终坐冷板凳,所谓“三权”,其实只有“两权”,而“两权”的设计又因西方制度与中国传统的水土不服,加之私心作祟(初为内阁制,孙来后改为总统制,孙去袁来后又改成内阁制,袁世凯掌权后重归总统制,袁死后又改回内阁制),最终导致国会、总统、国务院三者关系揪扯不清,“府院之争”多次上演,“倒阁”频率较之法国更为盛行(北洋时期的总理平均任职时间不足半年)。如此假共和、假民主倒不如真帝制、真独裁,因为假货尚需要附加的美化伪装成本,其效率效益反要大打折扣。
所谓“千年犹行秦政”,旧法统或者说传统的专制结构,其最基本原则在于“下级服从上级”,在经济的基础和结构还没有转型,民众的观念结构也没有转变,在大多数民众不主动参与的情况下,极少部分人试图把老祖宗的皇权专制一下转到西方的民主议会政治结构上去,这如何办得到呢?由此,革命党人简单的移植西方制度文明的尝试,最终导致水土不服、秩序大乱,其效果反不如老祖宗的东西,这几乎就是必然的结果。
清末民初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大体上仍是一个农业社会,而农业社会是无法支付起民主共和之成本的。在经济、观念、制度的结构都不曾改变的情况下,搞一部宪法,设几个新机构,这种所谓的转变,其实还是在旧有框架里继续游走。西方的议会政治,说白了是“分权制衡、各有职守,依法行事”,这和中国传统的“下级服从上级”完全格格不入。这套新规则,不要说袁世凯和北洋军阀学不会,就算是孙中山和那些革命党人恐怕也是搞不来的,“二次革命”便是例证。
所谓“结构不变,结果不变”,结构的转型,一转百转,千头万绪,理想的方式本该是和平渐进的改良,逐步发展经济、启蒙民众并让民众主动的参与进来,最终达成广泛的共识和规则。这个过程,也就是当权者的不断妥协和民众持续的有风度对抗,激进的暴力革命只能让历史的发展更加复杂甚至重走老路,过去的一百年,正是这一结论的完美注脚。
辛亥的胜利,主要在于赶走了皇帝或者说剥夺了一个家族的世袭权力,其打倒的只是专制的顶端,但对于专制的基础却几无触动,无论是当政者的思维或是民众的素质,乃至各种制度及其经济社会的条件,专制的土壤仍旧肥沃,继续专制的惯性和要求也远远超过了辛亥革命党人的想象与美好愿望。
潮打空城寂寞回。清朝虽然倒了,但依旧有很多问题值得反思。学者马勇在《超越革命与改良》中指出,“就中国传统而言,皇权既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国家权力,但很多时候则是一种象征。皇权是一种象征性的权威,是保证政府决策正常化和社会秩序稳定化的威慑性力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皇权的存在并不影响民主政治的发展,相反,如果协调得当,皇权甚至科举都会成为民主政治的保证力量”。可惜的是,尽管《十九信条》下的虚君共和制可能是当时中国最好的制度设计,但它的到来却选择了一个极不恰当的时机。
民国以后,不管是袁世凯也好,军阀也罢,甚至包括孙中山等革命党人,其相信的通通都是武力,无论打什么旗号,最终均可以归为一点: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也使得中国一直在“治—乱”、“分权—集权” 的怪圈中来回打转。正如辜鸿铭在《清流传》中说的,民国进入了一个“群氓时代”,辛亥革命推翻了一个人的特权,却带来了更多人的特权,一个真皇帝被赶下了台,更多的军头、土皇帝们却迅速崛起,对老百姓的鱼肉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革命党人的理想超越了当时的国情与国民的接受力,由此导致了民国后长时间的混乱,并开启了上世纪政治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之先河。由于共和民主不是辛亥革命的主因,因而其不能成为革命之后经久实在的功绩,而宪政的制度化在革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更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国目录。推翻满人的统治并没有真正开创中国的进步和发展之路,也无助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事实上,在辛亥革命后,满族贵族退出了政治舞台,中国也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汉民族国家”,但事与愿违的是,推翻清朝后的国内政局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因为汉人之间的冲突和争斗更加坠入深渊。
在国人自古以来的生存条件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的条件下,强行实行所谓的西式民主政治,其结果不仅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主,而且极容易破坏了民主的名声和信誉。任何企图以观念的变化和政治体制的改变来推动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其用意虽然善良,但目的未必能实现,结果也可能是走向设计者初衷的反面。正如辛亥革命推翻了一个皇帝便以为革命成功一样,如果体制结构和国民的观念结构不变,那也只是赶走了王座上的皇帝,而没有赶走心中的皇帝;如果权力掌握者都想着独裁专制做皇帝,立宪主张再精致、共和制度再完美,也不过是徒具其表的空架子。
结构不变,结果不变,客观的历史进程证明,中国社会无论采用什么样的理论形态,实际的进步都必须从基本的社会生活做起。浮躁的理论终究要回归大地。蒋梦麟曾说,辛亥的革命使中国“获得新生,前途光辉灿烂”,但是,有幸成为亚洲第一个共和国的国民们,在军阀混战、军费剧增、强敌入侵等社会动乱、天灾人祸的残酷现实面前,他们的生活较之前清非但没有变得更好,反而变得更糟。历史的吊诡与讽刺,也就尽在不言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