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行政地图:“山川形便”还是“犬牙交错”
文_葛剑雄
稍为熟悉中国
历史地理的人都知道
这种行政区划或
政策的地域界线
与自然区划冲突的例
子比比皆是
据新华社等通讯社报道,温家宝总理在教师节前去北京一所中学听课,事后进行点评,对地理课发表了这样的意见:“但是教材对我国地区的划分不清楚,甚至有错误,缺乏自然的或行政的依据。”他所指的,是中国地图出版社版的地理教材中对“华北地区”范围的解释。于是舆论大哗,纷纷指责教材的“常识性错误”,甚至斥之为“荒谬”,在众口一词赞扬总理的同时,将各种污水拨向教材的编者、出版社和长期使用这本教材的教师和学校,甚至进一步推断出这是由于“利益驱动”、“部门垄断”,或者以小见大,洞察了教育体制的弊病。
可是在这一片喧闹中却听不到地理专家的声音,直到中国地图出版社公开澄清事实,有些批评者依然不愿偃旗息鼓。其实,可悲可叹的正是那些不辨真相的批评者。教材上的说法并没有错,根据中国地理学家公认的自然区划原则,秦岭以北、青藏高原以东,包括甘肃、陕西一部分在内,正是属于华北地区,这是有充分的自然依据的。温总理尽管是学地质出身,却忽略了这一点。但总理不是教育家,也不一定是地理学家,即使都是,也不会“句句是真理”,对他的批评完全可以提出质疑或者反批评。
为什么本来正确的常识,一经要人批评立即会陷于困境呢,这固然反映了社会上多数人唯上的风气,但也显现出在我国只重政治不重其他、只重行政区划不重自然区划的特色。所以一提到华北,马上想到的是以前曾经存在的华北行政区和目前在行政、政策和惯例上仍然沿用的概念。其实这个概念与自然地理区划的差异还不止一处,要说陕西属于西北或北方,但陕西的秦岭以南地区在自然区划上却已属于南方,难道不是中外地理学家的共识和地理学常识吗?又如,近年来我们已习以为常的“西部”,其实只是一个政策性概念,在地理方位上是说不通的,内蒙古和陕 西算西部,在陕西之东却在内蒙古大部分之西的山西却不算西部,以至当地人只能以“不是东西”自嘲。
稍为熟悉中国历史地理的人都知道,这种行政区划或政策的地域界线与自然区划冲突的例子比比皆是,而且有的正是统治者蓄意造成的。
划分行政区域当然最好是依照自然地理条件,在生产能力低下、交通运输条件十分困难的古代尤其如此,所以一般都讲究“山川形便”,如黄河、长江、淮河等大江大河,太行山、秦岭等山脉往往成为大行政区的天然界线。但是统治者出于长治久安的需要,有时就不能只考虑自然地理因素,还得顾及人文、社会、经济、军事因素。如为了防止地方割据或敌对势力的威胁,在一些战略要地或军事据点,往往要造成“犬牙交错”的格局,使地方或敌对势力无法依托“山川形便”构成一个完整的军事防卫体系。与此同时,还会将中央或上一级政区的辖境的一部分打破地理障碍,深入对方,一旦有事,可以作为进攻的突击点。
早在西汉初,刘邦在划定由朝廷管辖的长沙国与实际独立的南越国之间的界线时,就采取“犬牙交错”的原则,故意不按照南岭山脉的走向,使一部分长沙国的辖境插入山脉之南,完全控制分水岭和河流的上游。这条界线已为在长沙马王堆汉墓中出土的一幅2100多年前的古地图所证实。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去陕西省的南界。本来,秦岭(古称终南山、南山、太白山等)一直是关中与南方的界线,也是以咸阳、长安(今西安市一带)为中心的一级政区的南界。每当中国处于南北分裂时,秦岭与淮河一样,经常是双方比较稳定的界线。女真人建立的金朝灭北宋后,一度挥戈南下,远达今湖南、江西,逼近南岭。但经过双方实力的较量,最终形成的稳定界线还是淮河、秦岭一线。特别是在西部,宋金间的争夺无不依托秦岭山脉,一方竭力突破,一方奋力守卫,“铁马秋风大散关”成为爱国诗人陆游晚年梦魂萦绕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到元朝建立,秦岭南北都成了朝廷的辖境时,统治者对秦岭在维持南方割据中的巨大作用记忆犹新,决心打破这道屏障,于是重划政区界线,将秦岭以南的汉中盆地(今陕西汉中、安康)划归北方的陕西。这样一来,一旦南方有事,汉中盆地既可作为北方政权南下的集结地,直接威胁四川盆地,也可顺汉水而下进入湖北,还可作为秦岭防线的前沿和缓冲,不至于会在短期内被突破。由于此后的明朝和清朝都在北京建都,都需要由北而南的控制,这一改变就一直延续至今。
类似的例子还不少。例如号称“河南”的河南省并不完全在黄河之南,还有一块在黄河以北。淮河两岸同属一个政区,在东西方向却分属安徽和江苏两省。同样,长江下游的政区也不是以长江为界,而是横跨大江南北,东西间也分属安徽和江苏两省。省以下界线类似的现象更多。
到了今天,有些界线已经为政府和民众所接受,便捷发达的交通运输手段也足以打破山川的障碍,可以不必再作改变。但有些不符合自然地理条件的界线,依然不便于行政管理和经济、文化的交流,适当的调整是更好的解决办法。如果这些能引起政府的重视,国家幸甚。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10-27 20:30:34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