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的嗜酒,他自己在《自述诗》里还专门作了一首诗自嘲自笑过。那是他十六岁到杭州上中学时,与同伴数人在酒家聚饮。毕竟还是少年啊,他喝醉了,迷迷糊糊地就在那里睡熟了。看来他在少年时就有相当的酒量了。看着他这副醉态,同伴们既好笑,又感到惊奇,后来在学生中被传为笑柄。这都是他自己说的。
他平生是个极认真极沉静的人,即使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的时候,也不曾醉得失态过。有些话好象是乘兴说的,但依然是平静地拿着酒杯一点一点呷酒,用低低的声音讲出来,——那余音至今还萦饶在我的耳际。
喝酒时的话题,大多是诗,其中有时也有艳冶的话。
他喜欢白乐天的《长恨歌》,爱在口里吟诵。特别是其中“侍儿扶起娇无力”一句。照他说,这句露骨的描写可以说是到了淫猥的程度,即杨贵妃初蒙玄宗的宠爱后,赐浴于华清池的温泉,她精疲力尽要靠侍从的女官扶助。说是那浓艳的姿态强烈地散发出肉感的香味。
郁达夫在东京通过毕业考试之后,马上返回祖国去安庆继续他的教师生涯。暑假,达夫来到上海,在民厚南里与沫若住在一起。有一天,达夫和沫若偶然听说泰东书局出版的两千部《创造季刊》大约还有五百部没有卖出去。
当时,两人都还年轻,很自负,所以他们感到这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实际上这已经未必不是好成绩了。但两人却觉得同情自己的人实在太少了,何况这时屡屡遭到文学研究会的攻击呢!
“沫若,我们去喝酒去!”达夫突然叫着说。
“好,我们去喝酒。”沫若马上赞同。
两人一开始是在四马路附近的面馆的楼上饮酒,喝了两壶酒之后,一直没有上菜,只得又叫添酒上菜,可叫了半天怎么也叫不来。一座大楼上空空洞洞地除他两人之外再无旁人。两人往窗外一看,突然发现酒店招灯上的红字用白纸贴上了。
“什么?这不是有丧事的人家吗?”
因此,二人马上离开了这里,接着又进了一家馆子。这个馆子的堂倌态度也不好,所以喝了三四壶就又出去了。第三家馆子还算凑合,就坐下慢慢地喝起来。不知不觉,桌子上的空酒壶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就摆满了一桌子,于是,便移到邻近的空桌上去,接着空酒壶又马上摆满了。两个人还是第一次在一起这样痛饮,结果喝得酩酊大醉。一轮明月从窗外照起来,桌上林立的酒壶象小森林一样。此时此景,勾起了两人无限惆怅的思绪。
“到头来,我们只有饿死在首阳山上!”
沫若伤怀切齿。达夫两只眼睛血红。他叫喊道:
“是的。你是伯夷,我是叔齐!”
两人吵吵嚷嚷,一味地谈论着这些伤心事。
从那里出来,两个人彼此挽着胳膊,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向民厚南里走去。走到了哈同花园附近,静安寺路上,依旧是许许多多西洋人的汽车,在竞相疾驰。两人见此情景,不由得勃然大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叫起来。
“这里是中国!”
“你们这些资本主义的畜生!”
“你们这些帝国主义的猪猡!”
“给我滚开!见鬼去吧!”
突然达夫一下子从路边跑到街中心,冲着迎面驰来的一辆汽车,用力向前伸出左手,叫道:“我要用****打死你们!”
沫若连忙跑去抱住他往后拽。汽车紧擦着他俩划了一条漂亮的曲线,飞驰而过。
那时,郁家有客的时候,映霞大都不让他们和达夫去外边的酒馆,而是尽力自己准备酒食。另外,映霞还有一个节制达夫饮酒的办法,就是待达夫有六七分酒意之时就不再供酒了。达夫和映霞婚后不久,冬季的一个下大雪的晚上,达夫和来访的几位朋友出去喝酒,彻夜未归。映霞很担心,天明赶紧出去探望。刚出门,就看见达夫躺在从胡同口通往家门的甬道中间的雪地上。原来,昨天夜里朋友们用汽车把他送到胡同口,可他一进胡同,踉跟跄跄地走了没多远,就栽倒在雪里。自此以后,映霞对达夫就开始严格的酒禁了。
大约是达夫来到日本过了些天之后吧,在改造社召开该社发行的《大鲁迅全集》(鲁迅已于上月十九日逝世)的翻译碰头会。我也作为翻译者中的一员出席了。因一些有关人员还没有到,就在社长会议室等候。这时,一眼看到了佐藤春夫。再一看,没想到接踵而至的竟是达夫。原来,达夫再次去访问春夫,听说春夫正要去改造社,因想与自己的故旧改造社社长山本实彦会面,就同道而来了。
山本马上打算为郁达夫举行欢迎会。今天,很难得有有关研究中国文学的人士聚集一堂,与其定在其他日子,倒不如就定在当天晚上举行欢迎会。于是马上派人去叫木村毅、林芙美子等达夫的旧友,又觉得应该将住在国府台的郭沫若请来,就马上决定派一名职员驱车前往国府台去接沫若。
达夫还未去拜访郭沫若,所以他就借机立即同车前往。达夫来日之事是已通知了沫若呢?还是突然前去访问呢?尚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样,他这次访问是意在同沫若言归于好。
幸好,沫若在家。将近傍晚时分,达夫陪着沫若再次来到改造社。停了一会儿,就一同到了赤坂饭庄。
达夫和沫若并排靠壁龛的柱子坐着。整个宴席成一个“鲥”字形,有十几位艺妓在照应。此外,山本还特意从新桥叫来了歌妓喜三代来侍酒助兴。
喜三代唱了“田野小调”和一二首别的歌,随后就轮流给每个客人斟一杯酒。我坐在壁龛对面,正好与山本中间隔了一个人。喜三代来到山本跟前稍事停留,一连斟了好几杯酒。其实她是借此与山本私语交谈。谈话的内容,我有的听得见,有的听不见。后来,她突然回首后望,我听清了她的话:“那位是侍从吧?”
看样子,她是把沫若当作主客,把达夫看成仆人了。沫若仪态威严,气度庄重,而达夫则显得面容消瘦,神情飘浮,可谓一副贫困潦倒之态。我内心苦笑道:也难怪喜三代会那样看。
山本的热情招待,更加上各位到会人士的海量畅饮,使整个宴会充满了热烈的气氛。山本看到宴会已到酒酣兴尽之时,就首先让自己的下属、北海道出身的某出版部部长唱“追分小调”。唱完之后,又请达夫、沫若唱歌。
达夫很干脆,先吟诵古诗“风萧萧兮易水寒”。但有些气量不足,加上节奏单调,说不上吟诵得很好。
接着轮到了沫若,他先举杯与山本同干。原想这下该唱歌了吧,但他却又举杯再干了一次。这次总要唱了吧,正准备听,他却仍然没有唱,重又一边微笑,一边举起酒杯。在座的人大都被他这种“表演”感动了。酒过三杯之后,总该拿出节目来了吧,他却也和达夫一样朗诵了那首古诗。然其声调激昂,情怀悲切,令人感怀不已。
一阵歌声鼎沸之后,女佣人把几张彩纸放到达夫和沫若面前。那时已经主客混杂,大家端着酒杯,随意走动,我也不知不觉走到他们俩的旁边,看二人即席赋诗。达夫的书法虽独具一格,但决非杰出之作;而沫若的书法洒脱奔放,且有古雅之风。堪称名笔
书如其人画如其人。他一生没有教授派头,更不喜当今某些“家”们的做戏一样的外包装。走在街上,也就是普通的人罢了。
解放初期中央美术学院没有国画系,只有个彩墨画系。李可染先生那时只是教水彩画课。文人画被说成是没落阶级文人士大夫的颓废玩艺儿,大写意画那是不可能列入教学的,八大山人的冷逸、狂怪,当然与革命的主题性绘画格格不入。
大气候如此,再加上小环境之内的某些人的推波助澜,苦禅先生给弄到美术学院工会里边去了,具体任务是卖电影票。月薪人民币18元,既无奖金,也无红包。
我是知道那些年李苦禅先生经常喝酒。所喝之酒,只不过是些廉价的二锅头或老白干之类。
等到喝得脸红红的一脑门子汗之时,这嘴可就没把门儿的了。他的嘴平常也就没把门儿的,该说就说,该骂就骂。他不设防,天真直率,那是秉承了老山东李逵们的天性和传统。记得1972年夏天,听说他从乡下回到北京。我去他家问候起居,家中只他一人,夫人与孩子还在乡下参加运动或插队。他定要我一块去喝酒、我跟他去了灯市东口路北的小酒馆。三杯水酒下肚,他便骂开了回讲起“文革”风暴乍起之时,他是首批被揪出来挨批斗遭毒打的。居然抗住了毒打。他说是“打我时候,我用气功”(天真之极)!大骂“×××王八蛋、落井下石”。旁若无人,口如悬河。
好在小酒馆里的吃客们多是干苦力拉排子车的普通大众,还有几个有酒独斟的失意“老九”,各喝各的酒,各骂各的街。胖胖的堂倌用小胖手托着胖下巴,满有兴致地听着酒徒们的龙门阵,抿嘴一乐那个劲儿很像是好兵帅克。嘈杂的小酒馆像个“裴多菲俱乐部”。所幸“左派”疏漏,不然麻烦也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