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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书法“久传之秘”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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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前朝老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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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0-04-14
常言有“不传之秘”这句话。如今我说中国书法却有“久传之秘”,岂不奇怪?既久传了,如何还是“秘”呢?如此自矛攻盾,语文不通了呀!

且慢怪讶,讲书法的事,确有这个怪现象。我在1976年秋天,开始研读“锥画沙”这个奥妙——书家人人会引它来作个“点缀词”,可谁也不讲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讲的,却完全理会错了,如尹默沈老在讲二王书法时,竟把“沙”误为“一盘散沙”的沙——其实那是砂,砂与书法是“仇敌”,因为毁碑的就用粗砂将刻的字磨掉;除此而外,砂不助书。我首次解明:沙,是江南吴语,吴人谓水中之地曰沙,即水边的细润泥土地面,十分明净细润可爱。

此义极关重要,我于1976年写入《书法艺术答问》,今收入《永字八法》。

在《永字八法》的中篇,又曾再讲“画沙”之秘,欲引晚唐诗人小杜(牧)的诗句为证,可是记不准,怕引错了,即让他人助查《樊川集》。不知何故,竟未寻见。只好从略,一语带过。但心里终觉是一憾事。

后又烦解小青女士替我再查,果然一索而得,就是《商山麻涧》,其全篇云:“云光岚彩四面合,柔柔(一作桑)垂柳十余家。雉飞鹿过芳草远,牛巷鸡埘春日斜。秀眉老父对罇酒,蒨袖女儿簪野花。征车自念尘土计,惆怅溪边书细沙。”

此为一首拗体七律。他写旅途中歇脚于此,一个小山村,天然环境和民家生活都如此美好可羡,安生乐业,对比自己的征尘仆仆,不禁有动于衷,而归结到在水边“沙”泥细土上写字作诗。“书细沙”,是在麻涧的溪边的“沙”。小杜停车,见那水边一片润净明媚的细泥地,不禁书兴顿生——这首诗就是他用“画沙”的办法来“起草”写成的!这种诗十分难得,引来作为拙解“锥画沙”的本义,正确无误,堪称快事,也是书法史上的一段佳话。

这简直好极了——用唐人之诗以证唐人之论,亲切之至,贴切之极。多么有趣,多么韵致,多么引人入胜。

我希望学书之士细品其中滋味与道理。

有人问:杜牧也懂书法吗?

请看看小杜手书的《张好好诗》吧。这是真迹,也是珍品,有影印本,也有汇帖摹刻本(如《秋碧堂帖》,甚精)。

抗战胜利后我重返燕园,续修西语学业;其时张伯驹先生居展春园,即在校西,故因诗词唱和、鉴书赏画,几乎每日晤面。

一日晨起,忽见张先生匆匆而来,相见不及说话,递给我一纸手稿——视之,是一首《扬州慢》词,题目是因得杜牧之《张好好诗》而作。我立即步韵奉和了一首,也信步送去。现全文抄录如下:

《扬州慢·题杜牧之赠张好好诗诗墨迹卷》:“秋碧传真,戏鸿留影,黛螺写出温柔。喜珊瑚网得,算筑屋难酬。问谁识、人间艳迹,外孙黄绢。佳话千秋。等天涯迟暮(沦落),琵琶湓浦江头。 盛元选曲,记当时、诗酒狂游。想落魄江湖,三生薄幸,一段风流。我亦五陵年少,如今是、梦醒青楼。奈腰缠输尽,空思骑鹤扬州。”

《扬州慢·丛碧近复得小杜张好好手迹书示此调喜奉和》:“明月东湖,龙沙秋浪,千年螺碧蚕柔。惯寻芳迟去,剩百韵能酬。记前度、十三初见,跗莲茧凤。脸月盈秋。枉莺喉裂笛,天涯何物缠头。 双龙金瘦,似山阴、乘兴神逰。想卓酒全醺,卢郎半老,落墨风流。谁舣清河一舫,云烟梦、魂绕西楼。对三生杜牧,灯簾恍在扬州。”

他看了十分高兴,就拿出这轴真迹——外有锦囊,内为卷轴,展开一看,不禁击节,洵为难觏之佳作。

张先生这时才说:“我以五千数百金收了这件奇品,大喜欲狂,不忍释手,每夜放在枕边,不愿离开。如此数日,始藏贮箧中。此卷不惟诗可贵,而书法亦为右军正宗。”

这段往事,历历犹在目前。唐书家书法存世者不多见,而诗人书法尤少。小杜书法,丰华蕴藉而婉丽含蓄,代表晚唐时代高明文化才人的书法造诣,笔法有所薪传,可以悟及“书细沙”的诗句,非偶然闲笔也。

诗曰:商山征路一停车,麻涧溪边书细沙。千载久传何谓秘,只缘错解义纷拏。

[附注]:张伯驹先生的这首词,需要略加解说,庶几可见其人其文与这件传世墨宝的关系。开头两个四字句,依词律,例须对仗。那说的是在明、清两代,董其昌已将此卷刻入《戏鸿堂法帖》,然后又刻入《秋碧堂法帖》。黛螺,是指“墨书”而言。珊瑚网,是收罗文物古玩的典故。筑屋句是说,极名贵的古物,往往藏者为之专筑一处楼阁而藏之,这是极端珍爱的意思。“外孙黄绢”,是隐语“绝妙好辞”的“拆字”古典故事,赞杜诗之佳胜。以上是就文物本身而题咏。“等天涯迟暮,琵琶湓浦江头”,以白居易《琵琶行》之感叹,来借喻对歌妓张好好的身世之可念,寄托深情。

“盛元选曲”以下,重点移到诗人杜郎本人身上,“十年一觉(jiào)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是“薄幸”一句的来历。宋词人如姜白石,说“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感叹自己平生有近似牡之的情事心怀——这就又引上了张伯驹自己了,妙语双关。盖他的风流一世,梦觉青楼,绝似杜牧当年。而他写此词时,有感于昔年豪兴,今日闲愁——财力已尽,隐居郊甸,见此卷而牵动万感中来,百端交集,词气透露出自身也是一种“天涯迟暮”的处境了——其时他年当五十,非复“五陵年少”的贵公子气概了。“五陵年少”在昆曲《夜奔》中还有这句唱词;而“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是李白豪句,因扬州自古即是歌舞繁华地的代表。结句用来,复与所选词牌关合,可谓面面俱到。

这首词,颇足“纪录”张先生的生平与情性,饶有意味。
相信吧,中国文化将带领世界走出2012的泥潭,走向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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