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一种精神姿势
在先者关于“生命、时空、信念……”的声音中,有一帖话,于我堪称最璀璨、最完美的表述,此即康德的墓志铭:“有两样东西,对它们的盯凝愈深沉,它们在我心里唤起的敬畏与赞叹就愈强烈,这就是: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仰望星空”——许多年来,这个朴素的举止,它所蕴含的生命美学和宗教意绪,一直感动和濡染着我。在我眼里,这不仅是个深情的动作,更是一束信仰仪式。它教会了我迷恋和感恩,教会了我如何守护童年的品行,如何小心翼翼地以虔敬之心看世界,向细微之物学习谦卑与忠诚……谦卑,人只有恢复到谦卑,生命才能获得神性的支持,心灵才能生出竹节的高度与尊严。
如果说“仰望”有着精神同义词的话,我想,那应是“憧憬、虔敬、守朴、遵诺、履约、皈依、忠诚……”之类。“仰望”——让人端直和挺拔!它既是自然意义的翘首,又是社会属性的膜拜;它可形容一个人的生命动作,亦可象征一代人的文化品性和精神姿势。因此多年来,我养成了一个观察习惯:看一个人对“星空”的态度——有无“仰”之虔敬,有无和“仰”相匹配的气质……某种意义上,看一个人如何消费星空,便可粗略判断他是如何消费生命的。于一个时代的整体人群而言,亦如此。
在古希腊,在古埃及,在古华夏,当追溯文明之源时,你会发现:最早的文化灵感和生命智识莫不受孕于对天象的注视,莫不诞生于玉穹苍庐的感召和月晕清辉的谕示!神话、咏叹、时令、历法、图腾、祭礼、哲学、诗辞、占卜、宗教、艺术……概莫能外。日月交迭,星转斗移;阴晴亏盈,风云变幻;文化与天地共栖,人伦与神明同息;银河璀璨之时,也是人文潮汐高涨的季节。星空,对地面爬行的人来说,不仅是生理依赖,也是精神的依赖;不仅是光线来源,也是诗意与梦想、神性与理性的来源。从雅典神庙的“认识你自己”到贝多芬“我的王国在天空”;从屈原“夜光何德,死而又育”的天问,到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之郗嘘……正是在星光的抚照与萦绕下,“人”才印证了自己的足点,确立着无限和有限,感受到天道的永恒与轮回,从而在坐标系中获得生命的镇定。
失去星空的笼罩和滋养,人的精神夜晚该会多么黯然与冷寂!生命之上,是山顶;山顶之上,是“上苍”。对地球人来说,星空即唯一的“上苍”,也是最璀璨的精神屋顶,它把时空的巍峨、神秘、诗意、纯净、浩瀚、深邃、慷慨、无限……一并交给了你。
汉语构词真的奇妙,把“信仰”二字拆开来,你即发现,“信”与“仰”的关系竟那么紧密——信者,仰也;仰者,信也。唯仰者信,唯信者仰。
对星空的审美态度和消费方式,往往可见一个时代的生存品格、文化习性和价值信仰。我发现,凡有德和有信的时代,必是谦卑的时代,必是尊重万物、惯于膜拜和仰望的时代;凡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涨潮的季节,也必是凝视星空最深情与专注之时。应该说,半世纪之前的人类,在对星空的消费上,基本是一种纯真的、童年式的文化和精神消费——幻想式、恋曲式的,更多地,人们用一种唯美和宗教的视线凝望它;但现代以来,随着技术信心的膨胀和飞行工具的扩张,人们却变得实用了、贪婪了,开始用一种急躁的物理的方式染指她……手足代之目光,触摸代之表白。这有个标志点:公元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随着“阿波罗”登月舱缓缓启开,一个叫阿姆斯特朗的地球人,在一片人类从未涉足过的裸土上,插下了一面星条旗。
当星空变成了“太空”、意象变成了领地,当想象力变成了科技力和生产力,“嫦蛾奔月”变成了“太空竞赛”和“星球大战”——人类对星空的消费,也就完成了由“爱慕”向“占有”的偷渡,对它的打量也就从“恋情式”进入了“科技式”和“政治式”,膜拜变成了染指和窃取。不仅恋曲结束了,连爱情也一并死掉了。
至此,康德和牛顿所栖息的那个精神夜晚,彻底终结。他们的“星空”已被彻底物理化。
如果说,不管科技也好、政治也罢,人类在上世纪对星空的染指多少尚可用“探索”“访问”来温雅地遮挡——还保持了一种君子风度和绅士礼仪的话,那跨入新世纪,这位不速之客就勃然色变了。仅在公元二〇〇五年,就发生了两桩粗鄙的行为:一桩是国家暴力,一桩乃民间阴谋。前者源于霸道,后者始于贪心。
“深度撞击”:星空暴力备忘录
二〇〇五年初,美国宇航局发射了一枚价值三点三亿美元的太空探测器,其使命公然嵌在其徽号里:“深度撞击”。这是一次历程四点三一亿公里的长途奔袭,七月四日,按地面指令,它发射的铜质撞击器准确击中了“坦普尔一号”慧核。是日,全球传媒纷纷以“炮轰彗星”为题抛洒香槟,兴奋之色溢于言表。据说,世界各地的天文族,更是以节日般的狂热争睹这一“人类制造”。
“盛事、奇观、壮举、征服……”,对这样的新闻词汇,我一点都不奇怪。但我有点奇怪的是,面对这样的人工天象,那激动和喜悦竟如此一致,几乎闻不见任何杂异之声……其情形,仿佛置身于那种以“团结”著称的会场:某发言后,全体通过,继而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这样的单调,这样的“思想统一”,对一个自以为生活在多元世界里的人来说,不能不是一记惊愕。
人类是以怎样的亢奋享受这一“炮轰”的呢?这儿,不妨采几段不记名的报摘——
“北京时间四日十三时五十二分,由‘深度撞击号’释放的铜质撞击器在飞驰着进行了最后冲刺后,准确地撞击了‘坦普尔一号’彗星。人类首次‘人造天象’奇观诞生了。这次撞击在茫茫太空绽放出宝石光芒般绚烂的焰火。”
当然,记者谙知这不仅是一天文风景,更是一深刻的社会性事件,为求得深刻,报道还援引了一群天文学家和社会学者的话——
“在著名科普专家某某看来,四日这出真实的‘深度撞击’不仅是对彗星的挑战,更是对人类想象力的自我挑战:‘以前我们总担心彗星会撞上来,现在人类自己主动出击,为探寻生命的起源而撞向彗星的内核。撞击的动力,除了科学技术,还有就是敢于幻想和敢于实践的勇气。’”
“记者就公众关心的问题对天文学家、中科院紫金山天文台XX教授进行了专访。他说:‘无论从科学的层面看,还是从公众欣赏的层面看,七月四日的炮轰实验都具有重要意义……这次是人类转守为攻,是人类主观能动性在宇宙中的充分体现。’”
说实话,这样的“深刻”令我刺痒难受,就像粘上了毛虫或鼻涕。并非某个声音让我不舒服,而是这种绝对的全票式的“一致”,它让我不安。本以为,“炮轰”毕竟是粗野的武力,毕竟是一桩打破宇宙和睦与宁静的事,尽管人类出于未来风险和前途考虑,乃本位自保和未雨绸缪使之,但这毕竟是攻击他者的故意示威啊!对那颗被假想为“敌”的慧星来说,实在太无辜太冤屈了,按宇宙伦理,至少有侵略和伤害之嫌吧……我想,若真有上帝——或人们心中真有一尊上帝的话,对猴子的这记鲁莽,他会作何感?这不是向老人家挑衅吗?我还想,若真的有外星生物,若它们突然心血来潮、把地球当作抛掷铁饼的靶子,人又会做何感?那岂不悲愤死了……即使,即使对坚定的唯物论者来说,这一切都不存在,这些假设都不足以唬人,但我们在做一件自私且霸道之事时,总该有点歉疚和虚怯吧?凭什么?凭什么如此牛气?人类凭什么确信自己是天经地义呢?
不错,“炮轰”的瞬间,我看到了人类物质能力的强悍,但我始终无法承认:那也是精神能力强大的证明。相反,就像原子弹当年的爆炸,随着蘑菇气浪的升腾,文明,恰恰坠落了。不错,“炮轰”意味着一次成功,意味着一次大导演和大手笔,但说到底,它是物质的大手笔,技术的大手笔,而非精神的大手笔。为什么?因为它太自负,它蔑视神明,它欺辱另者,它有失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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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无意中闯入了一家天文爱好者网站,看到了撞击瞬间被抓拍到的摄影图片。不错,那是一簇绚丽的科技烟火,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承认它是人类的一次精神礼花。由于其漂亮已被过分渲染和描绘,在我眼里,它甚至是丑的。精神上的丑。它自私,粗野,像一个流氓耍一手好拳脚。
本以为,对这样的事件,即使不是众声喧哗,至少也会有一点微词吧。可事实上没有,到处是欣喜若狂和欢呼雀跃。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在观察人类,也在暗暗期待某种东西。我想,那些浪漫的人文主义者,那些惯于“不同异见”的人,还有基督徒和绿色人士、“人类中心主义”的反对者,你们,你们躲哪儿去了?
终于,等来了一点点——
据俄罗斯《消息报》称,有一位叫马瑞娜·拜伊的女士,“炮轰”事件后向法院提起诉讼,控告美国宇航局,因为撞击产生的尘埃导致了宇宙被污染,她引用律师的话说:“美国航空航天局侵犯了我的精神观和生命观,以及宇宙中的自然生命,并破坏了宇宙各种力量的平衡。”此外,拜伊女士还称,“坦普尔一号”彗星于自己有着特殊的情感意义,她的祖父祖母能够走到一起,全靠了这颗彗星……为此,“炮轰”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精神痛苦。
据说,莫斯科法院虽勉强接下了诉状,但也一脸茫然。
我想,如果我是穿黑袍的法官,又会怎么做呢?很可能,我也无力维护她,毕竟,心灵支持的东西,和法槌支持的东西,不是一回事。但在内心里,我尊重她,我会在走下法庭台阶时向她致敬!因为她身上有一种稀有的浪漫,尤其那份被之称为“痛苦”的东西,太珍贵!任何时候,我都绝不敢嘲笑这样的痛苦,我觉得她很纯真、很童话、很高尚,她比我们每个人都要正常和高贵!同时,坦率地说,我觉得她不该找自己的同类打这场官司,法律只负责人际,只管地面的、眼皮底下的芝麻事,对天上的事实在爱莫能助。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接受她诉状的,或许就是上帝了,最能声援她的,恐怕即天理了。某种意义上,她根本无须起诉,她不战自胜。
由此,我联想到另一群“仰望者”——那些狂热的天文迷和摄影族,为了追求“伟大”瞬间,为了择选最佳观测点,他们不惜辗转千里,不惜废寝忘食、昼夜蹲守……应该说,他们是优秀的职业人和艺术家,其执着和激情令人感动,但同为“仰望者”,和拜伊女士的“痛”相比,自始至终,他们都是愉悦的、兴奋的,彼此的感情色彩和向度有天壤之别……为何会这样呢?后来,我幡然醒悟:在他们的心里,“星空“只有物理位置,没有人格位置;他们不过是在“捕捉星空”,这和康德的“仰望星空”完全两码事。视觉膜拜和心灵朝圣、物理仰慕和精神诉诸,永远两码事。
由此,我还想到了两个词——
一个是“令人鼓舞”。该词的主体很明确:人。利益指向也很明确:人。无疑,在价值伦理上,“炮轰”事件自始至终萦绕的都是“人”之本位,从这一圆心出发,“炮轰”当然是“令人鼓舞”的伟业。可我在想,“令人鼓舞”的事一定是好事吗?一定是正确的事吗?
另一词是“天经地义”。”显然,天理是比人伦更大的一种价值观,它具备了神性,从境界、视野、关怀力和可靠性上讲,它是一种更大更坚实的“上层建筑”,是超越“人本”和“地面”的,它描述了一种更深阔、更高远、更具归宿感和终极性的“大公道”。
一个仰望星空的人,一个有信仰定力的人,首先遵循和膜拜的,一定是“天经地义”,而非“令人鼓舞”。一旦二者发生纠纷,她将毫不犹豫地听从“天理”的召唤。
信仰,就是愿意信仰。这是由生命气质和精神气象决定的。很简单。
从“月亮”到“月土”
一
数千年来,对月亮这颗距我们最近的星体,民间所作的都是一种文化注视和精神打量,或者说,乃诗意消费和美学消费。但最近的一件事,却改变了这一传统:有人以实物的方式消费她。
二〇〇五年秋,在北京朝阳区的深房大厦,一家新出炉的公司赫然挂出一招牌:“大中华区月球大使馆”。据称,该公司已正式在工商和税务部门注册,自称是美国“月球大使馆”公司(Lunarembassy)在中国的总代理,全权负责月球地皮在中国区的销售,范围为:月球北纬二十度至二十四度,西经三十度至三十四度。这究竟是怎样一笔买卖呢?公司称,买主可得到一册装帧精美的月球土地所有权证书,上载月球宪章、外层空间条约等条文,买主将拥有该土地的所有权、使用权、地表及地下三公里以内的矿产权。用公司发言人的话说,“这将是一份有无限增值潜力的礼物。若各国的登月舱在你购买的土地登陆,要征得你同意,还要付给你相关费用。”价格呢?不贵:每英亩二百九十八元人民币。
此招一出,舆论哗然。若非汉字朱印的工商执照,还以为是哪个臆想狂或行为艺术家在搞笑。可查阅了“月球大使馆”的境外身世后,我却笑不出来了,因为,如此肆意的行为,它却近乎“合法”——
“月亮大使馆”的创始人叫丹尼斯·霍普,美国人。早年一个偶然,他发现联合国一九六七年制定的《外层空间条约》有一处疏漏,即在此条约中,所有联合国成员都承认外太空的天体主权不为任一国家所有,但它并没限定私人拥有的权利。这位聪明人大喜过望,立马向当地法院、美国、前苏联和联合国递交了一份所有权声明,宣布自己为太阳系除地球外所有星体的主人。并于一九八〇年开始,正式兜售他的家底,“月球大使馆”即他开设的第一家“售楼处”。
按西方法令:凡不被禁止的,即合法。这意味着,要想剥夺丹尼斯自封的领地,就要拟定一部新的太空条例。可由于种种原因,丹尼斯的这个天敌迟迟未能降生,于是,他的生意便也浩浩荡荡了。据称,该大使馆迄今已有二百三十万之众的客户群,售出近四亿英亩的月土,顾客中更不乏名流显士,包括众多好莱坞明星,甚至美国前总统罗纳德·里根和吉米·卡特也位忝其列。
虽说在西方,“月球大使馆”的广告纸早已满天飞,可它降落在中国这样一个刻板、务实、缺乏弹性的地方,还着实惊人不小。据媒体报道,北京的职能部门开始有点手足无措,既觉得它有欺诈之嫌,担心扰乱市场秩序,可又说不出它究竟犯规在了哪里,据说正调集各路方家商量招术呢……其实,若它真的无人问津、自生自灭也就罢了,可出乎意料的是,如此海市蜃景般的“楼花”,还真有人青睐,短短少日,已有数百人预定。这下,连饱学之士们也沉不住气了——
“天文学和社会学界的专家纷纷表示,月球及其他星球皆属全人类共有的公共资源,是不属于某个人的。开采月球资源皆国家行为,个人根本不具备主体资格。某某某还告诉记者:目前,月球上的地域命名都由国际天文协会命名委员会来管理,我国近来启动的‘嫦娥工程’,探测月球资源即目的之一……”
上述摘自一家报纸。目前为止,这种声音代表了反对者的主流立场,也似乎代表着“理性”“客观”和“公允”的最高水平。不难看出,其核心论据可浓缩为一句话:月球是全人类的!言外之意:你凭什么抢大伙的东西?你有啥资格把集体财产卖给我?
私己、公共;某个人,全人类……月球是谁的?月球是“全人类”的吗?它天然和本能地就归属人类这种生物吗?进一步说,人类主义就是“大公”吗?这支疑问突然从脑子里飞出来时,我不禁也怔住了。是啊,较之“个人”“公共”的二元搏弈,这难道不是一个更大更惊险的问号?
显然,这是一个有价值的讦问,但同时,也是一个有花无果的问号。因为它越出了人本伦理的边界,进入了一个“大公共”和“大天伦”层面,而同时,它几乎逼近了一个人的信仰,而信仰就是愿意信仰。这注定是一个无法讨论——只剩下认定和选择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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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信仰是:月球只属于上帝,或者说,只属于自己!
有趣的是,这种观点得到了一个幽默的声援,互联网上,看到一个无名氏的帖子:“如果月球或者其他星球上有生物呢,人家愿意么?比如,外星人来到地球,然后说地球是他们的,我们愿意么?这不是疯狂,是无耻啊!”
是啊,若人类自恃有权把月球当可支配资源,那无疑也埋下了另一种风险:若另一星球的生命,把地球也注册为了私产怎么办?圣者曰:己所不欲,勿施予人。这既是人伦,也是天道罢。
所以在我眼里,公元二〇〇五年北京的这场“月权”控辩,毫无超越“人本位”的公理意义。
无论“月球大使馆”,还是想回收主权的法律方或理性派,它们再有分歧,也有一共识:月球是人类的财产(至于归个人还是归集体,那是其次的事)。在这点上,双方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买卖的前提,制止的依据,都基于“人类中心论”。若有人宣称月球不属于“人”,那双方恐怕都要跳起来与之打架了。所以说,这不外乎一场集体和个人的利益之争,一场追讨所有权和支配权的物欲之争,一场涉关“业主”名份的人头之争。这对表面的敌人,实乃精神同谋。和历史上的“革命”一样,是发生在人类内部的一种集团利益的洗牌游戏:你明明和我一样,凭啥子持有得更多?结果也只能是:换一个更有资格和威望的“老大”主持再分配!
总之,我会拒绝“月权证”的诱惑,不会充当“月土”的消费者(我只会是“月亮”的消费者)。但我也不会是这样一个反对者:以人类的权利剥夺某个人的权利,以集体的名字覆压某个人的名字。我既不支持一个人的占有,也不支持全人类的占有。在我看来,双方是一种同质的疯狂。
在我眼里,只有“月亮”,没有“月土”。
阿姆斯特朗登月后说了一句话:月球属于全世界!我知道,他是从“物”的配属意义上说的,而我想说的是:月亮属于她自己!
她有着独立的人格和主体性。
二
作为一桩新闻,此事之所以引我重视(在我眼里,这称得上一起“精神事件”),并不在于它的法理是非——这仅仅是个“有限是非”,而非“绝对是非”;即使代表消费者利益的官方诉求,体现的也仅仅是“人间正义”,而与“天理”“天道”无涉。真正让我警觉和沉思的是:这场公然对月球的圈地运动,它并非常见的国家行为,而是一场民间欲望的集体表达,它第一次——把大众对月亮的消费惯式,从几千年贯之的精神和文化层面,引领到物质消费上来了,并赢得了广泛的青睐和簇拥。
“到月球上置业去!”——无疑,这是现代味和想象力十足的消费,正像有媒体鼓吹说,“此乃人类想象力的伟大创举!”,先不理睬“伟大”,“创举”我是认同的,且觉得这是一记惊人的想象力腾跃。不仅惊人,而且骇世。较之数千年来人们对月亮的消费,今天的消费暗含着一次“革命”,或者说,“精神暴动”。
让我们先耐心看看卖主的心理吧,他们究竟在消费什么呢——
应该说,没人会傻到真以为从此持有物产权和开发权的地步,卖主消费的并非真实地皮,更多地,乃一种水月镜花般的心绪和意境。比如,在回答记者时,一位陈先生漫不经心道:“买月球,就是花两百多元买个证玩玩呗,如果女友要天上的月亮,我就把这个给她,哄她开心。”
一个颇有情调的男人!这恐怕是最典型的消费者了。心知肚明,那三张百元大钞换来的收据,与其说是一份地契,不如说它更像一个纪念品!它本身构不成任何实用性消费,只是一种想象力消费,只是一次心理驰骋、一次心甘情愿的“异想天开”。其功能不外乎一纸明星签名,其实你和该明星一点儿关系没有,也不想与之建立任一种现实关系,那只是某种精神维系,只是鼓励自己参与某游戏罢了。哪怕你继续让它流通,通过转让和拍卖使之升值,那也仅仅一签名尔。它有价格,但无使用价值。
相信谁买了那块月土,也不会天天架着望远镜,像真正的业主那样深情地盘算它,酝酿如何开发它。除非他疯了。
有趣的是,在网上,我还看到一则宣泄性的帖子,出自一个正为暴涨的房价发愁的年轻人:“三百元能买什么?在北京,连一块鞋掌大的地也拿不下呀!地上的买不起,咱就买天上的,心里也温暖一下,好歹也当了回‘业主’不是?”
是啊,纵眼寰宇,哪儿不正轰轰隆隆上演“寸土必争、寸土不留、寸土寸金”的焦土战?哪支看得见的地球资源不被炙热的商锅炒得只剩骨头渣?当不成实际的业主,在虚拟游戏中过把瘾也好,人总得拥有点什么不是?哪怕一个缥缈的幻像,哪怕一个遥远的“对应物”,也算“精神胜利法”吧。
如果说穷人的“浪漫”——多因为现实消费能力不足,多出于对地面事情的沮丧、对生计资源已被掠尽、并试图对“一无所有”身份稍作挣扎和修改的话,那还有一类人,一种恐龙级的野心家,其物质想象力和欲望扩张力已到了骇人地步,据《世界新闻周刊》报道,对世界首富比尔·盖茨来说,似乎地球上已没有什么能吸引其眼球,他准备将投资目光放至太空,并已有购买火星的打算,正在向有关当局咨询……
在这“牛皮吹上了天”的背后,是否也在显示:地球资源的分配游戏,确实已玩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呢?
三
好了,不管咋说,“月球大使馆”生意不错,在现代市场上,它赢得了足够的份额和掌声。它打造的“诗意栖息”之星空消费概念,很有人缘。
真正令我不安的,恰恰是这人缘。“缘”意味着一种共谋,一种受用,一种合拍,精神上的一拍即合。这意味着买卖双方已步入一种“同志”关系。
我相信此“缘”的背后,有着更深阔的集体精神背景和文化生壤,它和人类现代性有关,和整个时代的生命走向及价值肌里有关。人类变了,变得有点不敢和自己相认了。
从何时起,我们眼中的月亮变成了“月土”?情欲变成了物欲、精神元素变成了物质资源?曾为之沉醉的“琼楼玉宇”“天上宫阙”变成了挂牌地皮?即使这交易比“期货”更虚拟,但这虚拟泄露了我们对星空怎样的态度?怎样的生命质地和精神气象?人的食欲和胆子何时变得“饕餮”一般?其瞳孔被蒙上什么样的薄膜、乃至把一切都看成了“物”?我们还有迷恋事物的能力吗?仔细盘点一下,我们还剩下多少可供敬畏和仰望的东西?还剩下多少精神家底?
无论蓄意的卖方、天真的顾客,还是吹喇叭抬花轿者、集体主义的“公物管理员”,其消费心理中都暗含着对月亮的大不敬。即使这种消费再务虚,这种占有再脆弱,它也泄露了民间精神大盘上的那股物质主义走势——对实物的信奉。比“瓜分”更可怕的是“瓜分意识”——我们终于开始臆想着瓜分她了,毫无怜惜地把她当“物”摆弄了——思想上有了公然行动!这印证了一个事实:在现代人视野里,月亮——这一被仰望了数千年的文化意象和精神图腾,正被“月土”这一尘埃概念所覆盖,她的天然神性和光芒在褪失。同时,人类的欲念也在缓缓出轨:手脚正试图取代目光!
把月亮当画饼来叫卖,缺乏想象力的人真干不出,但容许我刻薄一点说:这是才子加流氓加奸商的想象……不错,它可以叫时尚,但这是浪漫吗?这是浪漫的人干的事吗?真正的浪漫主义能咽得下地皮包裹的月饼吗?
其实,透过现代人的轻薄裙摆,窥见的恰恰是浪漫的贫困和诗意精神的溃败。
在我心目中,“月亮”和“月球”永远两回事。前者为一美学名词,是一文化属性的概念,乃审美的结果;后者为一物性名词,是一地理属性的概念,乃实用的结果。当民间开始更多地使用“月球”而非“月亮”的时候,这说明了什么?在现代人的精神图谱中,拜物性和功利性正愈发显赫!
几千年来,月亮,以其温美恬静的面容,悬挂于我们的人文视野中。“月桂”“婵娟”“天仙”“望舒”……作为最亲密、最宝贵的一个邻居,她像一位情侣,像一记忠诚而浪漫的誓约,厮守着地球的浩瀚长夜。她以女性的体温和目光,营养着地球的夜晚,驱散了人类的孤独……为此,人类怎么感激她都不过分。她是圣洁和有尊严的,有着人格化的操守,为此,地球也应有自己的操守,人类更应有操守——这操守就是:尊重和感恩!像对待神明和爱情。
我不知道,当有人在月亮上掰下一块“产权”后,再注视她的时候,是否就会更深情、更痴迷?或许会,但这样的痴迷必定是卑琐、轻佻、不大气的。那份痴迷里,是绝对萌生不了“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之诗意的。
我不知道,当月亮被磔成寸寸缕缕的地皮后,那些自称拥有天才想象力的头脑,还将怎样继续想象对她的染指?与其说这是“诗意”,不如说更是“歹意”,犹如好色之徒对美女的垂涎。
“清樽素月,长愿相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当“婵娟”被打包成千万个纸片的时候,人还剩下多少“长久”“长愿”可待?这是月亮的悲剧,还是人的悲剧?
“月球大使馆”——伦理上看,乃一桩精神腐败案!它让我看到了现代人的狂妄和虚妄、赌性和贪婪。连月亮都吵嚷着要卖了,人类真是穷到了历史的最低点,穷到了要当贼的不知羞耻的份。
从脑力上讲,它确实是现代人最有想象力的一次消费,也是诱杀想象力的一次阴谋。它凭的是灵感,毁灭的却是诗意。与其说这是最有想象力的人干出的最没想象力的事,不如说这是最没想象力的人干出的最有想象力的事!
它会被记住的,以“丑闻”的身份。
四
物质能力在膨胀,精神能力在萎缩。
技术输送着人的视线,可随着视线延伸,人的手脚也在延伸。“手脚”,意味着欲望,踩踏和摘取的欲望。无论美国宇航局对慧星的“深度撞击”,还是“月球大使馆”的全球吆喝声,对一个富有浪漫精神和“诗意栖息”理想的人来说,都会倍感折磨与痛苦。就像在一位穆斯林面前吃猪肉,这是一个小概率事件对一座信仰的侮辱。
苍海一粟,云天一埃。人类,不过是个偶然,不过地球上的一支生命流脉,不过是借宇宙荫泽延续下来的一条灵性小溪,背叛了这一本份,才是悲剧的开始。
卑微,乃人类最大的美德。或许也是最后的美德。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尽可能大声地朗诵这古老情怀吧,尽可能多地使用“月亮”这一精神名词吧……唯此,才对得起她的胸怀和慷慨,人类才是富有的,人类的成长才不以牺牲童真与纯洁为代价。
仰望星空吧,那儿居住着我们唯一的上苍,也寄存着我们最大的未来和精神故乡。再不要去说“征服”“分配”之类的粗话脏话了,再不要去做《星球大战》《独立日》之类的梦魇了……对上苍,唯一能做的,就是注视和请求。
想起了一句危言:这世界消亡的方式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我视之为一个值得感激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