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命,有心留在台北的老宅,陪伴父亲和岳母。父亲年逾九十,右眼失明,左眼不清。他原是最外倾好动的人,喜欢与乡亲契阔谈宴,现在却坐困在半昧不明的寂寞世界里,出不得门,只能追忆冥隔了二十七年的亡妻,怀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孙女。岳母也已过了八十,
五年前断腿至今,步履不再稳便,却能勉力以蹒跚之身,照顾旁边的朦胧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来,她便迁来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妇之家的琐务,对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无绝人之路,我失去了母亲,神却再补我一个。
一条命,用来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职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务,做这件事不过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却是专职。女人填表,可以自称“主妇”,却从未见过男人自称“主夫”。一个人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这样的神思应该细加体会,切勿视为当然。我觉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称职一点,原因正是有个好太太。做母亲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负责,做父亲的也就乐得“垂拱而治”了。所以我家实行的是总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俨然的元首。四个女儿天各一方,负责通信、打电话的是母亲,做父亲的总是在忙别的事情,只在心底默默怀念着她们。
做人子、做人父、做人夫做到了这一份上,不能不让人想起了传统文化中“里仁”、“孝悌”、“治家”这些耳熟能详的字眼;而对家的全心呵护到了须用两条命去投入的程度,甚至舍不得让女儿离家出嫁,即使女儿已经“天各一方”,还总在“心底默默怀念着她们”,则更让人对余光中这种传统如昔的恋家情结有了更深的体悟。
除此之外,余光中还非常向往温馨恬淡的家庭生活。他希望女儿能守在身边,“我能够
想象,人生的两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终于也结婚之后。宋淇有一天对我
说:‘真羡慕你的女儿全在身边?’真的吗?至少目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羡之处。也
许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着假想敌度蜜月去了,才会和我存并坐在空空的长沙发上,翻阅
她们小时相簿,追忆从前,六人一车长途壮游的盛况,或是晚餐桌上,热气蒸腾,大家共享
海天片羽的灿烂灯光。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觉得美的。”《我的四个假想敌》为了让外孙能叫他“外公”,他甚至拒绝“臂毛如猿”的外国女婿,“现在当然不再是‘严夷夏之防’的时代,但是一任单纯的家庭扩充成一个小型的联合国,也大可不必。问的人又笑了问我可曾听说混血儿的聪明超乎常人。我说:‘听过,但是我不希罕抱一个天才的‘混血孙’。我不要一个天才儿童叫我,我要他叫我外公。’”《我的四个假想敌》为了维护这种平静恬淡的家庭生活,他还希望用传统的书信与外界联系,“把电话铃关在门外”,因为“电话,真是现代生活的催魂铃。电话线的天网恢恢,无远弗届,只要一线袅袅相牵,株连所及,我们不但遭人催魂,更往往催人之魂,彼此相催,殆无已时。古典诗人常爱夸杜鹃的鸣声与猿啼之类,说得能催人老。于今猿鸟去人日远,倒是格凛凛不绝于耳的电话铃声,把现代人给催老了”。“绝望之余,不禁悠然怀古,想没有电话的时代,这世界多么单纯,家庭生活又多么安静,至少房门一关,外面的世界就闯不进来了,哪像现代人的家里,肘边永远伏着这么一枚不定时的炸弹。那时候,要通消息,写信便是。比起电话来,书信的好处太多了。首先,写信阅信都安安静静,不像电话那么吵人。其次,书信有耐性和长性,收到时不必即拆即读,以后也可以随时展阅,从容观赏,不像电话那样即呼即应,一问一答,咄
咄逼人而来。”“不要给我一声铃,给我一封信吧。”《催魂铃》写信与打电话,本来就象征传统与现代的较量,尽管在这种较量中,提倡写信的一方似乎总有一种“螳臂当车”的无奈,但余光中那种呼唤书信回归的执著,那种维护家庭生活宁静的煞费苦心,却巧妙地透露出了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