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学,日本教育学会前会长、 东京大学著名教授、 美国国家教育科学院外籍院士。跟别的教授偏重于理论研究不同,佐藤学所有的研究都来自一间间教室, 他认为真正意义上的教育革命一定是从一间间教室里萌生出来的。他与中国教育学会副会长朱永新的对话,又能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呢?
一、佐藤学印象
主持人(李振村):聆听佐藤学教授的演讲,我们发现,世界很大,世界也很小。原来,我们所面临的各种问题,在日本也有。在这些关于共同问题的思考当中,我们寻找着教育的真谛和规律。您对佐藤学教授的哪一个教育观点印象最深?
朱永新:佐藤学教授的著作里贯穿着一种观念,就是说学校的变革不可能是从外部来的,只能从内部进行自我变革。一所学校,如果没有教师的成长,没有润泽的教室,那是不可能发生真正意义上的变革的。这个观念对当下的中国教育很重要。因为我们现在的很多变革,都是由上而下强加给学校的,我们通过文件的方式,通过行政的手段,去强迫学校改变,但结果并不美好。
主持人:我也想谈一下对佐藤学教授整体的印象。
第一,他有一种蹲下身子研究的姿态。他说,我如果不在教室里和老师、学生同呼吸,我就不可能参与他们的研究。什么意思?中国的很多教授——不包括张华教授啊(众笑),很多教研人员,进入教室都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是一种指导者的姿态,他跟老师的心灵距离十分遥远,他身体虽然坐在教室里,但是他的心在庙堂。
因此,才有这种现象:搞教研活动,老师上完课后,都掏出笔记本来,恭恭敬敬地聆听教授、专家、教研人员的指导,老师永远是被指导的角色。这样一来,我们就很难设身处地换角色体验。在这一点,佐藤学教授与我们不同。他说,我从来不对老师上的课评头论足,我只把我学习到的东西跟老师一起分享。这对我们如何开展面向草根、立足田野的教育研究,提供了非常好的启示。
第二点,他关注细节。佐藤学教授在30年时间里听了27个国家的一万节课,这是一个奇迹。但奇迹还不仅仅在这里,奇迹的第二点就是,这一万节课,他全部都用摄像机作了摄像和记录。为什么要全程摄像,这多麻烦啊!原来,他要把录像反复回放,从中捕捉那些一闪而逝的细节进行深入研究。
比如说日本的教室里存在一种手势现象,让孩子们发言的时候先做手势——中国的手势就是统一举手,日本的手势是什么?包袱、剪刀、锤——三种手势,你同意某同学的观点,就举包袱;你不同意他的观点,就举锤;你想发言,就举剪子。他通过这样一个细节发现了问题,老师只给学生提供了三个选项:要么同意,要么反对,要么发言。那么,我既不同意,也不反对,我没有想明白,怎么办?没有办法,没有第四种手势。你看,这就是关注细节的价值。
第三点,我对佐藤学教授最为敬仰的就是,他凭借一己之力,凭借民间和学术的力量,推动了日本3000所学校的变革。刚才朱老师已经说了,中国几十年来的教育变革,基本是从上而下,这种基于长官意志的改革会带来很多灾难。要想真正改变中国教育,必须从每一间教室开始,从每一位老师开始,从每一位中国的佐藤学开始。中国教育的未来在民间,在大地。
二、如何看待课堂的闹与静
主持人:我发现,日本教育和我们在很多方面太相似了,佐藤学教授描述的日本课堂里的景象,我们全都有。比如,他介绍,在日本,小学里发言闹哄哄,发言过度;到了中学静悄悄,拒绝发言。怎么看这样一个现象?
朱永新:我感觉就整体而言,中国无论是小学生还是中学生,其实发言的积极性都还是不够的,这和我们的文化有关。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一个不鼓励失败的文化,不鼓励个性表达的文化。这种文化表现在课堂上,就是不允许学生犯错误,不允许有不同意见。所以为了提高课堂效率,老师点名发言时不会点那些易犯错的学生。
本来教学过程存在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是老师为了能够掌握课堂节奏,为了赶进度等等,他不会把时间留给学生,他也不会尊重学生个性化的思维和表达方式,所以我们孩子在课堂上的整体表现是被动的。
主持人:我们非常想听听佐藤学教授的观点。
佐藤学:我上中小学的时候特别讨厌学校,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逃学了。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学校太吵闹了。我曾经好好回想了一下,我在初中和高中期间,一次都没有在课堂上发言过。就像刚才几位讲的,这是我对老师和学校的一种抵抗,一种厌倦。
这些年,我到欧洲和美洲很多国家访问,我很震惊:他们的小学非常安静,反倒是中学,大家非常愿意发表自己的意见。这种现象和当时日本的学校是完全相反的。为什么会有这种状况出现呢?
首先可能是因为文化的不同。欧洲和美洲有一个观念,认为学校应该像教堂一样,应该是一个安静的环境,才有利于促进学生的学习。现代生活过分吵闹了。既然我们认识到这一状况,就必须要培养大家倾听别人声音的习惯。
据我观察,整个亚洲地区都是这样的,韩国、新加坡,中国香港和台湾地区莫不如此。这首先跟教室人数过多有关,我们一个班最少也有四五十人。而美国、欧洲一个班只有十几个孩子。班级里人数多,小朋友就要不断想办法吸引老师的注意,于是课堂就显得嘈杂。而且,因为人数过多,如果老师不大声讲话,后面的小朋友就会听不到。
我后来发现,教室当中最吵闹的人并不是学生,而是教师。老师说得太多了,而且声线过高。老师首先要做的是把声音放低,如果老师自己不把声音放低,不变得学会倾听,课堂闹哄哄的问题是没法解决的。请大家记住:在学校里,最吵闹的并不是学生,而是我们教师自己。
导致这种现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把学习行为当作一种竞争行为,“老师我会”“老师,我的答案才是正确的答案”……你看,全是竞争。如果不把这种竞争行为变为互相学习、互相支持、互相帮助的行为的话,这个问题就没法解决。
除此以外,我发现很多家长的观念也有问题。他们认为那种经常像开庆祝会一样热闹的学校是好学校。我发现:越是那种问题学校,越缺少安静的氛围,越是闹哄哄的。所以我个人认为,越是薄弱校,越需要有一种安静的环境。有了安静的环境,才能让所有学生都参与到学习活动中来,建立一种互相学习的关系。
所以,我在日本一直提倡小学阶段要努力营造安静的环境。到了高中,学生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反倒是要鼓励他们大胆发表自己的意见。
三、学习共同体就是小组学习吗
主持人:佐藤学教授今天讲“学习共同体”,我感到不陌生啊。在我们班级里,老师一声令下,四人一组马上就讨论起来。这叫什么呢?这叫小组合作学习。这种小组合作学习和佐藤学教授的“学习共同体”,有什么差异呢?
朱永新:我认为“学习共同体”和我们当下的小组合作学习差别在于目标不同:小组合作学习是围绕着一个任务来展开的,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了。而“学习共同体”主要强调的是三个对话:和教学本身的对话,和自己的对话,和他人的对话。所以他特别强调彼此之间的聆听,强调不是互相说的关系,而是互相学的关系。
主持人:佐藤学教授的观点呢?
佐藤学:这两个学习形态虽然看上去是相似的,但其实是不一样的。一般意义上的小组合作学习,是为了提高教学效率而诞生的方式,在美国也好,在日本也好,都得到了普及,其基本特征是在一个小组当中大家建立互相说的关系。但是这种合作学习很容易停留在形式上,你会发现小组内的每个人都是以热烈发表自己的意见为主,并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探讨。说穿了,这只不过是把座位的排列稍微改变一下而已,所以这种学习方式是很容易普及的。
“学习共同体”的主要目的不是提高效率,而是为了让个人的学习行为与集体的学习行为融为一体,因此它并不过分强调互相说,而是格外突出相互之间的倾听,强调建立一种新型的、合作的、民主的关系,这种关系建立起来后,共同学习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