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略知其家学渊源及民国学风。作者自1930年起,曾先后任教或客座于北平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平师范大学、西南联大及川大、武大、浙大等国内名校,其笔下师友,多饱学之士;各校学风之淳厚严谨,比今有天壤之别。念及当下大学行政化、功利化之弊,乃至与国力不相匹配之落后,追溯民国时期的大学传统,或许不无裨益。遂择其一二。
钱穆36岁入聘燕京,乃国学前辈顾颉刚所荐。此时钱以中学学历在苏、闽中小学和师范任教已18年,靠自学苦读,著书立说,在学界已小有名气。胡适来苏州,有学者嘱其两件必做之事,其一便是见省立中学的钱穆。时钱穆正撰《先秦诸子系年》,有惑询之,适之竟无以对。不久,苏州人顾颉刚由广州中大转任燕大,返家小住,亦慕名造访。见前书手稿,借阅数日,断言:君似不宜长在中学教国文,宜去大学教历史。遂荐钱去朱家骅任校长的中山大学任教。
因苏中校长力挽,钱未赴中大之约。顾颉刚思才心切,又邀钱为自己主编的燕京学报撰稿,钱寄新作《刘向歆父子年谱》与之,观点非与顾同,颉刚不介意,即刊此文,又荐钱去燕京任教。“此种胸怀,尤为余特所欣赏。固非专为余私人之感知遇而已。”想来今日高校用人,或重文凭招牌,或重个人私交,比当年之唯才是举、见贤思齐,所差远矣!
书中,钱穆略言民国时京城大学之状貌:燕大女生最多,讲堂上约占三分之一。清华女生约占五之一,北大则仅十之一。我想原因大约在于,燕大为英美全资兴办的教会大学,在性别文明上较为先进;清华前身是由美国退还的部分庚子赔款建立的留美预备学校,也渗透着西方文化的影响;北大前身则为国立京师大学堂,文化传统相对保守。“燕大在课外之师生集会则最多。北大最少,师生间只有私人接触,无团体交际。清华又居两校间。”也是佐证。
然而,北大自蔡元培以来实行“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治学理念,使其学术氛围更加自由活跃。钱穆写道:“燕大上课,学生最服从,绝不缺课,勤笔记。清华亦无缺课,然笔记则不如燕大之勤。北大最自由,选读此课者可不上堂,而旁听者又特多。”三校学风之不同,其实无关是非优劣,钱穆也认为:“此亦东西文化相异一象征也。”如今大学,已很少这般个性,只有因财力(拨款)不同而形成的等级差异了。
就学术自由而论,民国的大学实在宽松。钱穆在燕大上国文课,只是手持一卷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以临时机缘或学生申请,选授其中一篇。“不在上课前预定,却增添了学生上堂之兴趣。”他曾给学生命题作文《燕京大学赋》,作为课后作业。某女生行文特佳,获钱穆激赏,一时名播燕大清华两校间。20年后,此女竟追随钱穆来香港创办新亚书院,也堪称一段佳话。
燕京大学的考试制度十分严格,新生月考有一科不及格即须退学。钱穆初到不识此例,评分时仍按过往习惯优劣分明:高分过80即止,且必有低于60分者,以补考为督劝。忽有学生来告失学,大惊,曰:诸生有不远千里自闽粤来者,一月便令退学,彼于本学年又将何往?遂索取考卷欲更改分数。主事者曰,此乃私情。钱曰:余一人批分数即余一人之私,学校乌得凭余一人之私以为公,余不知校规,心下不安,必取回另批。商之上级,终得所请。
论京城大学校园之宏伟优美,首推燕园和清华。燕大建筑多仿中国宫殿式,高脊翘角,然殿基平铺地面,如峨冠者穿薄底鞋,似有失体统。清华皆西式洋楼,然园中景致幽深,有中国园林之美。燕园则精致工巧,整饬有序,颇似外国公园。钱穆由此感叹:“中国人虽尽力模仿西方,而终不掩中国之情调。西方人虽亦刻意模仿中国,而仍亦涵有西方之色彩。……(中西)双方各有其心向往之而不能至之限止,此又一无可奈何之事也。”
燕园内各楼宇皆以美国捐款人姓名标榜,如M楼、S楼等,此乃体现西方精神之惯例(今之香港各大学仍循此例)。专事国学的钱穆对五四以来的西风之盛却视之不快。一夕,主持燕大校务的司徒雷登宴请新同事,问及来校印象,钱穆直言:原以为燕大乃中国教会大学中最中国化者,及来乃感不然。即提出,园内一应建筑以中国名称始是。一座默然。好在司徒雷登虚心纳谏,特开校务会议,遂改M楼为“穆楼”,S楼为“适楼”等。“园中有一湖,景色绝胜,竟相提名,皆不适,乃名之曰未名湖”。有人戏言,钱穆与胡适各占一楼,诚君之大荣矣。
钱穆在燕大仅止一年,便转任北大教职,主观原因居多。似此学历不高且性情“愚顽”之徒,却常令校方言听计从,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民国时期尊重教授、尊重知识的校风。念民国大学之群星璀灿、人才辈出,蔡元培、梅贻琦等教育家固然居功至伟,却也少不了自主办学、学术自由的宽松环境。比照中反思,当下大学体制之僵化落伍历历在目。正如新颁诺奖,虽有华人高琨在列,仍属海外学成之士,国人早已不足为怪矣。
记得在1998年,北京大学曾举办百年校庆活动,一时冠盖云集,声势隆重。可事后知识界对这一盛事似乎乏善可陈。原因多半在于政治性话语的强势,而淡化了北大的学术传统。今人对老北大,多半只知道它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和“五四”运动策源地,而对其先驱者梁启超、蔡元培、陈独秀、胡适等人的贡献却不甚了了,更何谈对宣扬自由民主、倡导兼容并包的北大精神薪火相传了。
幸好还留下一些前辈的回忆录。关于老北大的学术风气,从钱穆的《师友杂记》中可见一斑。前面说到,北大课堂旁听者众是一大特点,原因是校规松散,“北大选课,学生可先自由听讲,一月后始定选……选定之课可任意缺席,未选之课可随时旁听。旁听多,换大课堂。缺席多,换小课堂。学生以此为教师作评价,教师亦无如之何。”
由此可见,老北大真是把学生视为主体,学习全在自觉,而绝不刻意管束,效果反而更好。无为而治,也是北大自由精神的一个体现。吾儿在港读书,选课亦有充分自由,试听不满即可改选,这一点倒是与老北大相似。当今大学往往管理僵化,学生动辄得咎,料新北大也不例外。
老北大充分尊重学术自由,选修科目往往由教师自定。钱穆1931年赴北大文学院历史系任教,因某些学术观点与梁启超相左,特开设“近三百年学术史”。未及开讲,已有同行咨询讲义细节。这才知道,北大的教授讲义,人人可向讲义室预定,先睹者已群相讨论。北大学术空气之浓可见一斑。
翌年,钱穆拟授中国政治制度史,与系主任力争方允。不料,一月试听期后竟无人选修此课。幸有法学院周院长告其同事,说学生来校只知西洋政治,不知中国政治,今文学院开此课,当令其前往听讲。遂有该学院全班跨系听课,随后,历史系也多旁听者。如此开课方式,亦今之大学无法想像也。
老北大多聘客座教授,务求教者拔萃。如“中国通史一课,乃分聘当时北平史学界治史有专精者,分门别类,于各时代中各别讲授。系主任及助教两人则随班听讲,考试出题阅卷由彼任之。”如此分合,固然麻烦,但足以保证质量。后有人提议,一课不宜由多人担任,拟请钱穆、陈寅恪各讲半部。钱自谓可一人独任,遂每日“在太庙(今之故宫)古柏荫下,提纲挈领,分门别类。”及登堂授课,“上自太古,下及清末,兼罗并包,成一大体。”
老北大校规,教授可校外兼课,但每周不得超过四小时。钱穆时已任清华、燕大客座,又有北师大系主任求授秦汉史,既已得北大破例同意,便只好能者多劳,于城里城外四校间乘黄包车往来奔波。后师大系主任道出原委,说前任教授一上堂便被学生追问中国封建社会的断代期,所答令学生不满,争执不已,哄堂而散。“今幸两堂过,学生竟不发此问,并闻对先生深致满意,真大佳事。”似师大学生如此之质疑精神、求真风气,我30年前读大学时也曾偶尔尝试,不知今之大学讲堂尚存否?
老北大多专注学问的饱学之士,同侪相敬,过从甚密。哲学家汤用彤即盛邀钱穆为邻,某日兴起,与熊十力蒙文通等畅谈学术,竟夕不寐,日以继夜,历20余小时。钱又因汤而获交陈寅恪,常在斋中聚谈。钱陈二人服饰秉性相近,深居简出,常年着长袍马褂,也是北大一景。
购书亦一乐趣。钱穆在北大五年,“购书逾五万册,当在二十万卷左右。历年薪水所得,节衣缩食,尽耗在此。尝告友人,一旦学校解聘,余亦摆一书摊,可不愁生活。”似治学如此之勤勉者,今人安在?
及抗战爆发,钱穆随北大并入西南联大,后在西南、江浙多所大学任教。1949年退居香港,不忍年轻人无书可读,遂白手起家,创办新亚书院,培养出余英时等国学大家,并奠定香港中文大学之根基。详情书中有述,按下不表。《师友杂忆》写于1982年,时88岁高龄。虽曰“杂忆”,却也系统严谨,仅就所述史实之详,亦为学术以外又一文化之贡献。于今读来,仍耐人寻味。
若论北大名师,钱穆本当在校史上有重要一笔。只因60年前未留身大陆(便也逃过了如陈寅恪之劫),于今则湮没无闻,恐年轻一代已视之陌路。幸有《国史大纲》等国学专著数种,绵延流传,无人可替。地下无知,曾经的北大学风早成历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