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新华字典》自1953年起，历经几代上百名专家学者10余次大规模的修订，重印200多次，成为迄今为止世界出版史上最高发行量的字典。专栏作家老愚拿出自己女儿的《新华字典》翻看，结果叫人发指，他指出：在对字词的释义中，字典竟然还是一副“伟正光”思维；比如对信仰的解释一定以“红色”为标准，很富有革命性、战斗性；而极少出现性方面的字词和这背后对常识的忽略，也让它具有了假大空的“卫生性”，可以说这本字典排斥精神生活，切断与文化传统的联系。
在编辑《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以下简称《澄书》）的过程中，我开始研读《新华字典》。比较的结果令人错愕不已：同为识字工具，前者博大精深，气韵生动，洋溢着一股天真的人文主义气息，对字的解释追根溯源，清晰准确，散发出中国文化的迷人魅力，识字做人，身心俱受熏染；而后者则充满浓烈的政治意识，以思想统制之今义释字，斩断了中华文化之根，偏狭乖僻，错讹百出。可以说，这本标榜开愚启蒙的字典，正是文化断裂的活化石。封闭是《新华字典》的鲜明特征。一本学生用字典，本应遵循客观、中立原则，向读者介绍人类共有的价值观。读者明白的是全球通用字义，而非一国之义。遗憾的是，《新华字典》完全站在早已过时的意识形态立场，兜售一套僵硬、乏味的政治理念。具体表现在无处不在的“革命性”、“战斗性”和假大空。它仍以灌输、教育、宣传为目的，志在帮助读者与一切思想上的敌人作战。具体表现在释义的举例上：【红】象征革命或觉悟高：红军，红色政权；【忠】忠于人民，忠于祖国；【斗】之“斗争”：矛盾的双方互相冲突，一方力求战胜另一方：思想斗争……不胜枚举。
由封闭意识而来，《新华字典》几乎完全排斥人的精神生活，对与人息息相关的诸多精神现象持负面评价，尽管已经到了2010年第十一版，骨子里仍是“伟正光”思维。它不承认其他信仰和主义的存在，其对世界的解释是独断的，因独断而野蛮甚至荒唐。且看其对“神”“灵”的释义：【神】——“宗教指天地万物的创造者和统治者，迷信的人指神仙或被他们崇拜的人死后的精灵。”【灵】——“旧时称神仙或关于神仙的”。“迷信”又是什么呢？——“盲目地信仰和崇拜，特指信仰神仙鬼怪。”将宗教与迷信等同，以蔑视的口吻讽刺一切信众。这样的释义已属精神施暴，冒犯了无数善良的人们。其所本的逻辑是，人就是一个从不考虑生死的机器，诸多精神活动都是旧时代的产物，如今身处一个无须怀疑、无须恐惧的简单世界，信并服从指令就是一切。
那么，一百一十三年前的人们又是怎么解释这些字的呢？翻开《澄书》，你能感受到一种对人性的尊重，他对每一个有关人们精神状况的字的释义，都是合乎情理和充满敬畏的：【神】阳之精气曰神，人所恃者为精气神，神者，智之渊，身之府也，气散则神离，神离则冥然无知而身死。【灵】阴之精气曰灵，心之府曰灵台，谓其心之专一，通于神明也。
《新华字典》对字的解释，不是直指本义，而是绕行千里，以生词释义。读者无从掌握一个字的真义，借助它学习语文的后果是，一生都将不知道那些常用字的确切含义。原因很简单，以简化字为释字对象的《新华字典》，因其切断了与文化传统的血肉联系，自然无法还原一个字的初始义。
更可怕的还在于，由于编选者修养欠缺，《新华字典》对字的解释，时见粗陋、生硬，让人不得要领，字与字细微但根本的差别，几乎被抹杀殆尽。比如【淫】，《新华字典》解释为：“过多，过甚；在男女关系上态度或行为不正当的；放纵；迷惑。”《澄书》释义曰：“平地出水曰淫水，淫者，过而不知止也。故引申之凡有所好而沉溺其中者曰淫，逞其欲而不肯自制者亦曰淫。假借为婬，谓男女不以礼相交也。”
比如【臣】，《新华字典》释义有三：奴隶社会的奴隶，帮助皇帝进行统治的官僚，封建时代官吏对君主的自称。意思似乎都有了，但该字的内核消失了。且看《澄书》的解释：能事人者曰臣；象屈服之形，故凡屈服于人而无贰心者皆谓之臣，引申为廷臣家臣之臣。转注为臣服之臣。又古人相与语多自称臣，亦自卑之意。
再如“街巷”，【街】：“两边有房屋的比较宽阔的道路，通常指开设商店的地方。”【巷】：“较窄的街道。”例句为“大街小巷”。在《新华字典》里，街与巷仅是宽窄之别，而在《澄书》里乃正斜之别：“直曰街，曲曰巷。故大道而有小径者谓之巷，宫中长庑想通曰永巷。”你更愿意信哪个？
《新华字典》还可谓一本“卫生字典”，很少出现性方面的字词，仅有的对男女生殖器的解释，竟然出现不可宽宥的常识性错误。【屌】：男性生殖器——无须举例，读者就能明白其荒谬之处：屌并不仅仅指男性生殖器，它还用来指一些动物如驴马狗的性器。
《新华字典》割断传统文化，老祖宗创造的汉字如同人质，与人类文明绝缘。如【议】字在《新华字典》里，仅有这样的解释——“表明意见的言论，商议、讨论。而在《澄书》里除了解释字义为“定事之宜也，欲事合于义，必群相论议也。”紧接着便有了“今中国有事上闻，辄归部议，泰西各国则归上下议院。”
《新华字典》以所谓科学之刃刈除其活泼有趣的枝桠，必然呈现出机械、僵化、枯燥、生硬的面目。它被作为中小学生必用字典，年复一年占据畅销书排行榜前列，但似乎没有人认真审视过，任由这样一部如此封闭、僵硬、错误百出的工具书侵蚀一代又一代稚童的灵魂，岂能不令人悲从中来？
老愚：FT中文网专栏作家，散文作家，著有《在和风中假寐》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