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植物的浪漫爱情
选自梅特林克《花的智慧》第二章
在首创精神方面能给出最明显证据的那些植物当中,有些植物堪称“生机勃勃”或“富有活力”,值得细加研究。这里我只想提及我们都熟知的羞怯的含羞草——这种敏感植物的可爱而神经质的惊恐神态。其他各种具有自发运动特性的草,并不那么有名,如表现很是躁动、令人惊奇的岩黄芪属或“运动植物” 中,Hedysare就值得注意。这种小小的豆科植物,原产孟加拉,现在则常常在我们的温室里种植。它总是不断表演一种复杂的舞蹈,似乎向阳光表示敬意。叶子分为三片小叶,其中一片宽叶为顶生,另两片叶子较窄,长在第一片叶子的底边。每片叶子都有不同的动作,很有生气。它们总是生活在一种富有节奏、几乎可以精确计时的持续颤动之中。它们对光线极为敏感,如果它们凝望的天空一角上有云朵遮蔽或揭开,它们的舞蹈也会随之放慢或加速。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才是真正的光度计,远远早于克鲁克斯先生所发现的天然耳镜。
不过,这些植物(还应加上茅膏菜、捕蝇草和许多其他植物)都属于神经植物,它们已经有点越过了将植物同动物界区分开来的、可能是假想性的神秘分水岭。也许没有必要追索到这般高度。在我们正在思考的领域的另一头,在几乎难以将植物同黏土或石头区别开来的洼地里,我们发现了同样的智慧和几乎同样显而易见的自发性;我指的是只能在显微镜下才能加以考察的隐花植物这个神奇族类。由于不便观察,我们不妨把这类植物撇在一边不谈,尽管菌类、蕨类植物,尤其木贼或问荆的孢子活动,其灵敏性和创造性无可比拟。不过在水生植物(原生沼泽和淤泥里的栖居者)当中,我们会看到不大隐秘的奇迹上演。由于花朵无法在水下完成授粉,它们都各自想出了不同的招式,以使通常在无水状态下的花粉传播得以进行。
于是,海草,亦即我们通常用来做床垫的、众所周知的大叶藻③, 小心翼翼地将花蕾包到匀称的“潜水钟”里;睡莲则将花蕾送到池塘水面上开放,通过可随水面升高而伸长的长长花梗,将它
托在顶端,并提供养料;假睡莲没有可以伸长的花梗,只好任由花儿长出水面,像泡泡一样开放;水栗子则靠一种鼓鼓胀胀的浮水囊供给养料:花蕾升上水面,绽放,而后,当授粉完毕,浮水囊中的空气被一种比水重一些的黏液所替代,整个装置又沉回到黏泥,果实就在那里成熟。
狸藻花的授粉方式更让人惊讶。亨利•博克基伦先生在《植物的生活》中曾对它作了如下描述:
“这些植物通常长在池塘、沟渠、水潭或泥炭沼坑里, 冬天时躺在淤泥上,无法看到。在它们冗长、纤细、蔓生的梗茎上缀满了仿佛被撕成枝权一般、丝缕状的叶片。在这样变形了的叶腋⑨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小小的梨形袋囊及其尖顶上的一个缺口。缺口处有个只能从外往里开启的阀门;缺口边缘长满权枝般的茸毛;囊内覆盖着具有分泌作用的另一种细小茸毛,使袋囊看起来就如丝绒一般。一旦开花时刻来临,这个腋下胞囊就充满了空气:空气越想逃跑,它就把阀门关得越紧。结果使植物获得了极为独特的浮力,把它带往水面。这时迷人的小黄花才绽放开来,模样就像奇特有趣的小嘴,唇部多少有点儿鼓凸,腭部长有橘黄色或赭色的条纹。在6月、7月和8月间,它们优雅地露出浑浊的水面,在周围的枯枝败叶中展示鲜艳的色彩。但在授粉完成、果实开始发育后,所有这一切都将转换角色:周围的水就会挤压胞囊的阀门,迫使它往里打开,水冲入洞穴,使植株变重,使它重又落回淤泥中。”
看到人类某些极有成效的新发明,如阀门或塞子的作用、液压和气压以及人们广泛研究利用的阿基米德原理,就这样集中在这个古老的小小装置上头,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吗?正如刚才引用的那位作者所注意到的: “最先把浮筏设备装上沉船的工程师,几乎没有想到类似的方法已经用了几千年。”在一个我们认为没有意识、缺乏智慧的天地里,我们起初以为凭借最少的思想也能创造出新的组合和关系。但当我们细加研究之后,看来很可能我们根本无法创造出任何东西来。我们最迟降生在这个地球上,我们不过是发现了一直存在着的事物,就像惊讶的孩子,重复走上生物早已在我们前头走过的道路。毕竟,这种应当如此的事情是很合乎情理、也很令人欣慰的。不过,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回头再谈。
在结束水生植物这个话题之际,我们不得不简要提及所有这类植物中最浪漫的生活:富有传奇色彩的苦草,这种水鳖科植物的婚礼,成了开花植物爱情史上最富悲剧性的一幕。苦草是一种相当不起眼的草本植物,丝毫没有睡莲或某些水下序缨③植物奇特的优雅。不过,大自然似乎非常乐意赋予它一种美妙的思维。这种小小植物的全部生活一直在水底度过,处于半睡眠状态,直至它渴望新的生活,举行婚礼的那个时刻。这时雌花缓缓展开花梗上的长长螺旋,升起、露出在池塘水面上,浮动,绽放。雄花们透过日光照射的池水看到了它,于是就从邻近的草茎上跟着升腾起来,满怀希望,靠拢正在摇曳、等待它们,召唤它们走向一个神奇世赛的雌花。可是当走到半路,它们却突然感到自己被什么阻止住了:作为它们生命真正根源的花梗,却太短了;它们永远也到达不了那个光明的寓所——只有在那个地方,雄蕊和雌蕊的结合才能够完成……
自然界中是否还存在比这更残忍的疏忽或折磨呢?请想像一下这种渴望的悲剧:如此近在咫尺却无法抵达!显而易见的厄运!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又没有看得见的障碍!要不是一种出入意料的因素介入,事情也许就会无解,就像我们人世间自己的悲剧那样。雄花们是否预见到了自己终将屈从于理想的幻灭?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那就是它们的心里蓄藏着一个气泡,恰似我们的灵魂里藏着一个拼死解脱的念头。雄花们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为了升向幸福之境,它们以极大的努力(这是我在有关昆虫和花卉的记载中了解到的最美好、也最不可思议的力量),从容不迫地挣断了维系生命的纽带。它们把自己从花梗上撕开,以无可比拟的一跃,在快乐、晶莹的小水珠中,花瓣飞升而起,破开水面。尽管伤可致命,但它们依然容光焕发、 自由自在,在粗心的新娘边上漂浮了一会,完成结合,然后这些自我牺牲者就从那里漂走,萎谢;与此同时,那位已做了母亲的妻子,也合上仍存有生命最后一息的花冠,蜷起螺旋状花梗,重又沉入水塘深处,好让无畏的亲吻之果成熟。
从采光一面观察,这幅迷人的图景是绝对精确无误的,我们有必要偏偏从背光一面观察, “糟蹋”这幅美景吗?为什么不呢?有时阴暗一面和明亮一面的真实情形,同样相当有趣。这出动人的悲剧,只有当我们考虑物种整体的智慧和追求时,才是完美的;而当我们考察其个体时,却常常发现它们行为笨拙,在理想的计划中误入歧途。雄花曾一度浮出水面,但这时附近却没有带花蕊的雌花。在另一时间里,当浅水使它们轻而易举地和爱侣会合时,它们却仍然机械而徒劳无功地挣断花梗。这里我们再次证实了这样的事实:所有创造性都存在于物种当中,存在于生物或自然界当中,而个体几乎总是愚笨的。单就人类而言,确实存在着两种智慧之间的真正竞争,存在一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的所谓平衡的趋势,而这种平衡本身即是我们未来的巨大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