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和他的红粉知己
红粉青衫旷世情
古往今来,才子佳人,流风余韵,无不传为美谈。国画大师齐白石与他的红粉知己杨颦春的感情瓜葛,少有人知。杨颦春又名阿春,人称"春姑娘",湘潭县仙女,其生卒年月不详。幼年丧父,赖母鞠育成人。她长像俊秀,温柔贤淑,通诗书,善歌舞。及笄后,嫁予湘潭城内一黄姓男子为妻。但红颜命薄,夫丧早寡,遂回娘家侍奉其母,自此没有再嫁,母女俩相依为命。后与其侄子杨继之在湘潭城内开一客栈,曰"聚英旅馆",借以谋生。旅馆有近十间客房,数十张床位,可容纳几十个旅客。杨氏母女热情待客,服务周到,宾客盈门,因而远近小有名气。
齐白石年轻时靠做木匠手艺为生,局促乡里。从师胡沁园学习诗文后,眼界渐开,由木匠成为民间画师,但声名未显。直到1889年在湘潭县城拜一代名儒王阁运为师后,才结识杨度、夏午诒等人,受其影响,出门远游,方开拓艺术视野,学业大进,逐渐由民间画师步入文人画家的行列,终成一代艺坛宗师。
当初,齐白石家居湘潭县白石铺杏子坞星斗塘,后迁茶恩寺茹家冲寄萍堂。每次出门远游,途经湘潭县城,他则慕名去城内聚英旅馆投宿。女主人春姑娘为人贤淑,举止大方,善解人意,又正当妙龄,俨如一枝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含羞弄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齐白石乃一介农夫、民间艺人,虽穷愁潦倒,清贫如洗,但一见如此美貌的淑女,也不由得春心萌动,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同样,春姑娘更倾慕齐白石的人品和才华,更钦佩他那种锲而不舍、刻苦求艺的精神,衷心希望他通过艰苦努力,能成为一代名师,国画巨匠。因此,春姑娘待他特别热情,服务尤其周到。齐白石每到旅馆,均有宾至如归之感,旅途的疲劳顿时消失殆尽;行装甫卸,辄乘兴挥毫作画、吟诗。
一天,齐白石投宿聚英旅馆,为答谢杨氏的盛情款待,特意画了一幅《梅花》,赠予杨颦春,并在画上题诗一首:
惜玉谁为醉似泥,孤山如梦鸟空啼。
梅花可否无遗恨,曾嫁林家唤作妻。
梅花历来是历代文人骚客所描绘所歌颂的对象。比如,宋代诗人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王淇咏《梅》诗云:"只因误识林翻靖,惹得诗人说到今。"卢梅坡《雪梅》诗云:"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齐白石以此诗此画相赠,深深表达了对春姑娘的一片怜爱之情。在此诗前,齐白石还写有一则短序,序云:"邑女杨颦春,迟嫁早寡,常依其母,喜读书,能诗。尝求余画,或恐他人加题余自,并求赠诗以满之。"
诗人歌德有句名言:"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女子不怀春!"齐白石既是一个品行端正,有着强烈艺术追求精神的画家,也是一个感情丰富、有着七情六欲的七尺须眉。随着两人的频繁接触,齐白石与杨颦春由相识、相知到相恋,感情与日俱增。每到聚英旅馆,齐时常留连忘返,眷眷情深。聚英旅馆成了他途经湘潭时的必到之所,杨颦春则成了他旅途中所牵挂和眷恋的红粉知己。
"最关情是旧移家,屋角寒风香径斜。
二十里中三尺雪,余霞双屐到莲花。"
齐白石依旧过着他的山居生活,依旧靠做木工和为人画像谋生,只是多了杨颦春这位红粉知己和一些索画的朋友。但他已感到很满足了,因为杨颦春对他的那份情意以及所给予他的温暖,使他在艺术创作的曲折道路上又增添了一种动力,触发出许多灵感,进而促使他由民间画师向文人画家的行列迈进。
齐白石依旧常来聚英旅馆。每次来,总是一身青布长衫,一只大背囊,风尘仆仆,见过春姑娘及其母亲后,便挥毫泼墨,或操刀刻印、吟诗作赋。他画画、刻印,一为酬酢知已,二为卖艺糊口。每到此时,杨颦春便麻利地为他烹制出香喷可口的饭菜,端来热腾腾茶水,并为其浆洗换下的粘满灰尘和汗渍的衣服。有时,齐白石忙得不可开交,杨颦春则为他铺纸、磨墨。热天,还为他摇扇驱蚊;冬天,还为他生火、温酒.使齐自石倍感亲切和温暖。而杨颦春却一如往昔,不辞辛劳,无怨无悔。两人相知日久,相爱情深,如胶似漆。每当提到春姑娘,齐白石则兴奋不已,眉宇间流露出无比喜悦的神情。直到后来谈及这段往事时,他还坦率地承认道:"没有错,那时我是聚英的常客。春姑娘待我很好,照顾很周到,我们俩无话不谈。"
然而,杨颦春是个具有传统婚姻道德观念的女性,讲贞节。为了侍奉其母,扶助娘家子侄,对于齐白石,她最终没有以身相许。齐白石依然故我,常作"聚英"之客。一次,齐白石在聚英旅馆一连住了好几天,接待了许多朋友,画了许多画。在接受了杨颦春的盛情款待与殷勤照料之后,临别时,他特意画了一幅《松雪图》,赠给杨颦春,以表谢意。松、竹、梅,为"岁寒三友",有着高尚的品格、劲健的风骨和傲霜斗雪的精神。这幅《松雪图》与前面提到的《梅花》可谓珠联璧合,表达了齐自石对杨颦春的无限深情。画毕,齐白石又在画上题诗一首,诗云:
忘情又为松留影,瘦爪老鳞岁月深。
空谷幸余梅竹在,后凋不负岁寒心。
再次向杨颦春女士表明了自己的心迹,把她当成了知音。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同怀以视之。"杨颦春双手捧着《松雪图》仔细端详着,竟感动得热泪双流,良久,齐白石从忘情的依恋中清醒出来,他轻轻地推开杨女士,紧紧握着她那纤细、白哲的玉手,然后为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花,凝视着这位红粉知己,一字一顿地说:"颦春,来日方长,我今后会常来旅馆的,你多保重吧!"杨颦春答道:"濒生兄,人生若短,知音难觅。今生今世,我和你这位难得的兄长做知己,已经是心满意足了,也可说是三生有幸!但愿你日后多来旅馆。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愿能常服侍你。旅途多艰,你也要多保重啊!"两人依依惜别,难舍难分。齐白石见天色不早了,便对杨颦春说:"颦春,后会有期。自居易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今生今世我们虽然不能结为连理,长相厮守,但我们的心是永远在一起的。"说完,大步走向。杨颦春把他送出门,又送了一程,直至齐白石登上停泊在湘江岸边的轮船齐白石这首题画诗,后来以《松雪图为杨颦春画》为题,分别被收入《白石诗草》和《齐白石题画诗选注》两书中。
1902年,39岁的齐白石应夏午诒之邀,由湘潭赴西安教画,路过洞庭湖时,作《君山图》和《洞庭看日图》。在西安,他结识了樊樊山,尽观其所藏名画,八大山人、金冬、罗聘诸画家的画册对他的创作影响甚大。从这一年起,他的花鸟画开始改变画风,走上了写意画的途径。1903年春,齐白石从西安到北京,结识书法家曾农髯、李筠庵,开始临写魏碑。同年夏天,从北京转道上海,6月间返回湖南,结束他"五出五归"中的第一次远游。
此后,齐白石又数次离家远游,齐、杨二人聚散两依依。旅途中,尽管他拜晤了许多新朋旧友,却难于驱散他旅途的寂寞。"此情一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齐白石对杨颦春的思念与日俱相思之愁难解难消。他时常在日记租书:信中倾诉着对姆女土艘,思念之情。1909年,齐白石应好友郭人漳之邀,重游东粤,旅途中与家乡亲友频通书信。同年4月12日,齐白石"得颦春书,余即复"(见《寄园日记酉重游广州》)。在复信中,他以欷丽的词藻。工整对仗的句式,饱蘸着浓郁的感情色彩写道:
钦州万里,闻杜宇,已伤情,是时四月中矣。忽辱手书,喜极生恨。湘城白石,咫尺天涯,况复迢迢边地也。羡君红粉,嫁得其人;愧我青衫,老犹作客。十年毛发,对镜全衰;孤夜梦魂,还乡无计。未知何日,可使颦君见而怜之也。
是啊,"湘城白石,咫尺天涯,况复迢迢边地"相思之情并没有缩短两人空间上的距离,相反使相距更觉遥远了。羁旅他乡,接获杨颦春手书,齐自石欣喜万分。然而,还乡无计,何日能使伊人"见而怜之也"?这样浓郁的感情和欷丽的语言,不亚于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读来感人至深,不失为一篇脍炙人口的佳作。
1919年,56岁的齐自石再度赴京,与胡宝珠女士结婚,从此定居北京。此后,两个有情人天各一方,只好借助鸿雁传书,各叙离情,互通珍重。随着年龄的增长,家庭的变化,人的心愿也在变化;岁月的风雨磨蚀了齐、杨二人昔日那种如痴如醉的激情,如火如荼的相思渐渐淡化为一种动力,促使他们在人生的道路上互勉互助,携手向前。尤其是已经蜚声画坛的白石老人,时常把对颦春女士的思念,化作艺术创作的动力,勤奋笔耕,向着国画艺术的峰巅一步一步地迈进,进而叩响了"一代宗师"的门扉。
白石老人这种情感,在他晚年的诗中曾自然地流露出来:
客路题诗寄谢家,闲愁笔下乱如麻。如今哪有当年句,马上斜阳城下花。这是收录在《白石诗草》中的一首题为《邑城杨颦春女士来书,以书答之》的诗。诗中表露了自石老人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心情。可见对杨颦春的思念依然不减当年。
二十年代初期,齐白石由京城返湘,时值杨颦春的老母杨老太太病逝。齐白石闻讯专程来到聚英旅馆,探望和安慰了悲痛欲绝的杨女士,并在杨老太太的灵前烧香、叩头、祈祷。良久,他吟出一副挽联,用宣纸写好,在老人灵前焚化。联云:
世人何必重生男,有女事亲,床上药汤襟上泪;逆旅最难逢此姥,惟余感泣,寒时炉火渴时茶。挽联赞颂杨老太太有一个胜过男儿孝敬母亲、善于体贴人的好女儿,怀念杨老太太生前对他的殷勤照料,表达了对老人的深切哀悼和对杨氏母女的诚挚赞美。
1925年5月,齐白石由京城再度返湘省亲,抵达湘潭时,闻知乡下"绿林如鳞,未敢还乡省亲",此乃"平生恨事"(见《白石诗草》自注)。于是,他住到湘潭城内的聚英旅馆,在女主人杨颦春的殷勤照料下,每日作画、吟诗、刻印,酬酢友人,愉快地度过了数月时间,直到秋初方才返程。
据齐白石的嫡孙齐佛来先生回忆,1925年夏历四月,祖父自北京返湘潭,由于乡匪甚炽,未敢到乡下看望曾祖父母,住在城内聚英旅馆。"女主人杨颦春,素与祖父相识,接待至为殷勤。余年已八岁,渐知祖父的为人高尚,品德优良,有骨气,有毅力,有苦学精神,尤其是绘画、治印的成就和声名,使我幼小的心灵不胜敬仰"(见齐佛来著《我的祖父齐白石老人》一书)。
就在那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齐佛来和父亲齐子贞从老家"借山吟馆"起程,到湘江乘船前往湘潭,第二天中午到达湘潭十六总码头。他和父亲登上河岸,直奔城内聚英旅馆。从街口望去,只见旅馆客厅里端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美髯如银,穿着深灰色长衫的老人,这便是祖父白石老人。接着,他见到了店主人杨颦春。杨当时年已40多岁,风韵犹存,且为人贤淑,待人和气,对齐子贞父子十分热情、客气,照顾周到。齐佛来回忆说:祖父在湘潭期间,来看望、拜访和求画的人络绎不绝。从早到晚,除晚饭外,祖父几乎没有空闲时间,全是画画和应酬。他们在聚英旅馆度过了大约20多天时间,父亲因家中有事,要提前回去;于是,他们便辞别祖父,回到老家余霞峰下。他们回家不久,祖父也离开了聚英旅馆,然后回到了北京......
流年似水。又过了若干年,白石老人再度由京返湘,途径湘潭,又一次去城内聚英旅馆探望了杨颦春女士。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昔日的聚英旅馆已经变得萧条冷落,门可罗雀;昔日风姿绰约的女主人已是白发斑斑,面容憔悴。而齐白石则更是两鬓华发,银须飘拂,老态龙钟。岁月的犁铧在两人的额头上均划出道道沟坎般的皱纹,昔日铭刻在他们心灵深处的那段恋情却未能泯灭。目睹此情此景,齐白石感慨不已。多年不见,久别重逢,杨颦春更是百感交集。她虽然老了,但风采依然。她用最好的手艺做出了几道最拿手的家乡菜,又买来了一瓶好酒,为齐白石接风洗尘。席间,两人一边饮酒,一边互道别后衷肠,直至夜阑人静。
次日,齐白石离潭赴京。临行前,杨颦春拿出齐白石早年在聚英旅馆为她画的一幅《扁舟载妓图》。齐白石仔细观之,深为杨女士珍藏自己早期作品的一片良苦用心所感动。杨女士请齐氏为此画题款补白,以作留念。齐白石欣然应允,当即挥毫题诗一首:
载将西子任舟流,态度销魂背面羞。
来去不劳摇桨力,好风能唤逆回头。
其诗拙朴而清新隽永,耐人寻味,杨颦春对此深为喜爱。
这以后,关山阻隔,音讯难通,行路迢迢,齐、杨二人难以晤上一面。红粉青衫,旷世情深。他们只能把对彼此的思念默默地埋在心底,相互地祈祷对方的平安,保持着一种深挚而纯结的友谊,直至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