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发展到了宋朝,有「北宋五子」作为代表。这五位哲学家之中,有两位是兄弟,就是程颢(1032-85)与程颐(1033-1107),并称「二程」,对于往后的哲学影响极大。
程颢有一首〈秋日偶成〉是传颂较广的,值得先作个介绍。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能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程颢性格宽厚平和,幼时读书聪慧过人,十岁能写诗,写过「中心如自固,外物岂能迁?」这样的句子。后来向周敦颐请益,他的印象是:「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周氏教学,要求学生认真思考「孔子与颜回究竟在乐什么?」他们既穷困又委屈,却依然不改其乐,那是因为心中把握了人生的正道,明白了人生的价值在内不在外。
那么,这首〈秋日偶成〉表现了何种意境?最近心情悠闲,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丝毫不觉得任何压力。一觉醒来,看看东边的窗子透着红光,原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走出户外,放眼望去,以平静的心情欣赏万物,发现所见一切无不各具特色,各显其自在的样貌与自得的神情。春夏秋冬四时,也都各有其美好风光与殊胜景观,这些都要靠人去品味。我们何不随着四季的变化而享受自然的乐趣呢?言外之意,是不必因为人间的穷达顺逆而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接着,沉思宇宙的奥妙时,有形的天地不足以穷尽「道」 的神奇力量。「道」是万物的本源,却不随着万物的生灭而有所增减,这实在是玄之又玄的难解之谜。我的思绪随着风起云涌,幻化为各种奇妙想象,似乎无所不能,极尽逍遥之能事。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满的呢?这句诗反映了道家的观点。
最后,程颢还是归本于儒家。孔子主张「贫而乐道」,孟子宣称「富贵不能淫」。合而观之,正是「富贵不淫贫能乐」。我在富贵时不致流连忘返,迷失本性,在贫困时却依然不改其乐。能抵达这种修养境界,不就是「豪雄」了吗?何必一定要功成名就或叱咤风云呢?
程颢这首诗所呈现的,是他的处世心态。他对道家及佛教也下过功夫,所谓「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但最后还是回归儒家。儒家学者总是希望经由从政做官来发挥抱负、造福百姓。程颢做官的表现中规中矩,但是正好遇到王安石大力推行新政,双方见解不同,只能徒呼奈何。他曾求得闲差,居住洛阳,每日读书讲学,「士大夫从之讲学者,日夕盈门,虚往实归,人得所欲。」向他请教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都是「去时空虚,满载而归」,深刻体认了求学问道的快乐。
那么,程颢有何特殊见解呢?介绍程颢,往往要配合他的弟弟程颐来谈,因为程颐比他多活了二十一年,在整理及推广他的思想时,还建构了更完整的系统。他们形成的学派称为「洛学」(根据地在洛阳),后来影响南宋的朱熹。后代所谓的「程朱」,这个「程」主要是指程颐,而朱熹在注解《四书》时,也常引述程颐的观点。
二程的哲学,最关键的概念是「理」。理是万物的根源,万物莫不有理;理在化育万物时,需要藉由「气」,而气有阴阳,由此形成万物的变化与消长。然后,人的责任是体悟「理」,称之为「格物穷理」。人如何体悟这个理呢?程颢认为人的「心」扮演主要角色,因为心可以知理,一切都从「心」展现出来。程颐则认为一切都须回归于「理」,人心亦不例外。因此,程颢主张「有我」,而程颐则主张「无己」。
推到人生领域,问题依然集中于「天理」与「人欲」的分辨。修行之道在于「损人欲以复天理」,方法则是「居敬」与「集义」。人在居敬时,态度严肃认真,依序要先养心,减少欲望;再养志,存念提升节操;然后养气,不受外物干扰。至于集义,则是孟子的方法,要以真诚态度实践道义行为,由内而发的力量将使人充满浩然正气。
上述方法对于读书人或许可以适用,但是落实在一般百姓的生活中,就可能形成某些僵化的教条。譬如,谈到寡妇能否再嫁的问题时,答案是「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种观点完全建立在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偏见上,但是二程似乎未曾察觉其悖理与违反人性。
宋明理学在学术上长期占有主导地位,但是它在理论上未必真能承接孔子与孟子的思想。此所以清朝会有学者大声疾呼:「减一分程朱,多一分孔孟。」意思是经过程朱的注解与诠释,孔孟的原始面貌反而模糊不清了。
至于天理与人欲之间的对峙与消长,是否真的没有协调空间?这个问题是后起的哲学家所要探讨的。我们学习哲学,是为了得到启发,而不是为了在生活上加一些框架,以致埋没了真实的人性。哲学一旦成为官方的意识形态,很少有不沦为教条,成为压制人性的工具的。程颢的〈秋日偶成〉固然值得玩味,但其思想的演变及后果恐怕也不是他所乐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