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和鲁迅,谁更伟大?(上)
清末时期,中国受尽了西方殖民者的凌辱和掠夺,可是那几代人一直没有低下头来。无论是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还是光绪皇帝、慈禧太后,以及或开明或保守的各路大臣,没有人被西方殖民者所编造的意识形态谎言所诓骗。他们对于殖民掠夺者的丑恶行径具有清醒的认识,一直不接受西方人所建构的意在为其殖民掠夺服务的世界图式,一直把西方意识形态当作一种地方性知识拒之门外,而没有主动地将自己安放在西方意识形态给我们设置的屈辱地位。
康有为梁启超维新一代,面对中国被列强瓜分的危险,并没有出现精神崩溃。相反,鲁迅胡适五四一代已经生活于中华民国时代,亡国之忧已经有所缓解,为什么他们倒出现了精神崩溃呢?
戊戌维新一代与五四一代有一个根本的区别。戊戌维新一代对于西方殖民势力有清醒的认识,对于殖民者的意识形态在感情上、精神力量上始终保持对峙。五四一代对于西方殖民者的罪恶行径常常关注不多,对于西方意识形态则几乎全面认同。五四一代精神崩溃的第一道裂缝,就是他们对于西方意识形态的认同和接受。
以梁启超为例。梁启超是五四一代登上历史舞台之前,中国社会最激进地主张全面学习西方文化和制度的一位代表性人物。可是梁启超始终坚韧地挺立在中国的大地上,他对中国的批评,对外国文化精华的礼赞,从来没有丧失过民族尊严;对于中国文化的价值及其主体地位,从来没有怀疑过。对于殖民者为了侵略他者所编造的说辞,常常一针见血地予以揭露和批判;对于西方殖民者变换各种花样的殖民伎俩,他也从来不曾失去体察和洞见。
当西方强盗用枪炮征服全世界的时候,他知道这些强盗的目的并不是像他们自己所说的所谓传播文明,而是赤裸裸的抢劫。当他们在一国开矿、修铁路、置产业的时候,他知道这是殖民掠夺最常见的一种方式。当西方人诱使或者逼迫殖民地国家向西方借贷的时候,他知道这是西方强盗利用金融手段进行政治控制和经济掠夺。
既然西方国家玩的是战争动员和劫掠动员,他们的所谓国民性批判,岂有奉为圭臬之理?少年梁启超的洞察力,竟然超过了五四时期整整一代精英人物。
在中西文化关系上,梁启超那一代人一直相信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他们对于西方文化的认可体现在洋务、变法、教育改造、废科举等等实务上,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按照殖民者建构的世界图式,将中国文化置于愚昧、野蛮、黑暗的洞窟里、而将西方文化置于道德的神龛里。
当时的中国社会,也有一些浅薄之士,抵挡不住西方世界图式的诱惑,常常企图钻进那个框架之中,可是,梁启超、康有为以及李鸿章、张之洞、曾国藩等等具有真知灼见的人,一直在告诫人们,那是一个文化的火坑,我们可不要自蹈火海。
对于殖民者意识形态的认同,绝不是简单的观念问题,而是关乎一国一族的命运。我们如果认可了殖民者为自己虚构的道德优势,实际上就是接受了为奴隶的地位和受奴役的命运。这是一个种族的崩溃。
为了避免这种种族大崩溃,我们不仅需要以国家作为我们的保护伞,还需要以我们自己的本土文化做我们的保护伞。失去了这两重保护伞,我们的命运更加悲惨。
就此,康有为曾经这样以印度和香港人的命运警示国人:印度被英国所灭,国人只能做亡国奴,在国家的阶级构成中,所有的亡国奴都是第六等以下的政治等级。英国标榜自己的民主制度,可是在印度的政治史上,自乾隆三十六年至光绪二年,百余年间仅有两位印度人担任过议员。香港被英国人殖民,至今为止香港本土人不能担任政治职务,香港人最伟大的前途就是当洋人的买办,成为买办是他们的至高光荣。
而按照殖民者建构的世界图式,主动将殖民者及其国家、文化供奉在道德神龛里,将自己的种族打入道德地狱之中,这本身就是成为精神奴隶的开始。康有为担心的中国全体国民都沦为印度人和香港人那样的亡国奴,并不是杞人忧天。这样的危机曾经长期盘旋在中国命运的深处。而在精神上沦为西方世界的奴隶,在康梁之后就已经开始了这样的进程,其高潮即是五四新文化运动。
一代巨人梁启超不但预言了中国人的这种悲惨命运,甚至连国人精神崩溃的第一道裂缝,也预先指认得清清楚楚。
那是远在1902年,梁启超还在积极提倡向西方学习、主张用西学进行思想启蒙和制度变革的时候,他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一种深远的忧虑,那就是照这种食洋不化的路数走下去,中国精英群体很可能只能沦为洋奴。那一年他写了《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在开篇语重心长地说:“且吾有一言,欲为我青年同胞诸君告者:自今以往二十年中,吾不患外国学术思想之不输入,吾惟患本国学术思想之不发明。夫二十年间之不发明,于我学术思想必非有损也。虽然,凡一国之立于天地,必有其所以立之特质。欲自善其国者,不可不于此特质焉,淬厉之而增长之。今正当过渡时代苍黄不接之余,诸君如爱国也,欲唤起同胞之爱国心也,于此事必非可等闲视矣。不然,脱崇拜古人之奴隶性,而复生出一种崇拜外人、蔑视本族之奴隶性,吾惧其得不偿失也。”
从引进西学以促进中国变革而言,五四新文化运动实际上是对康有为、梁启超维新变法运动的继承和延伸,可是这种延伸所达到的尽头,几乎与康梁变法的初衷相对立。
从1902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还不到梁启超所预料的二十年,“全盘西化”的思潮已经成为时尚,在中国传媒上占据主流地位的一部分知识精英的话语体系中,已经完成了从“崇拜古人”到“崇拜外人、蔑视本族”的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