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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淀的记念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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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王海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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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8

沉淀的记念


  今早看了慕蓉的信,勾起我对父亲的记念。
  夜深,我端坐窗前,拢起窗帘,就一窗静静的秋凉,好好地、细细地想起父亲…..
  今夜,我特地来想父亲,两年多,我没有梳理过这种记念。对于父亲的离去,尤其未能见临终一面,我心里终有愧疚。有愧疚的心,不能深动,只怕痛悔。今夜不会,整一个下午,我心里记着父亲,依然可以从容地做事,才发觉,岁月沉淀了,沉淀了我和我的愧疚,以及对父亲的牵挂。
  前年的正月十五晚,元宵节,我在聚餐的饭台上接到哥的电话,说父亲的病情又有所反复,嘱我抽空回去商量如何治疗。我本是个敏感之人,那一次偏偏钝了,磨蹭完事隔天下午才慢吞吞地启程回去。路上哥来电话,催问到达时间,我就开始乱了,料想可能问题严重。可恨坐的那辆破车,三更半夜的还要在半路卸货,零晨两点多到了汕头还在折腾,下车打的,四点才到家。一进家门便被告知,父亲在一点多钟已经去了。我当时蒙了,眼不见人,只是那灯影在晃,只管呆呆站着,不哭不动,姐扯我袖子,耳听见母亲哭泣。我善良的母亲呀,我懂流泪,为我母亲泪流纵横,四十八年的相濡以沫,四十八年的苦难相随,不离不弃。惯于依赖的母亲,父亲走了,您如何是好?在我父亲离去的时候,我在哭我的母亲。
  父亲躺在平日的床上,四姐狠心,居然守住门口不让我进,不准我哭,说我哭影响父亲魂灵安度,说什么十二个时辰内只准闻佛号不准闻哭声,眼红声哑几近疯狂。我不管,父亲我也有份,你念你的,我哭我的。父亲去时并不安祥,眼睛半闭,嘴巴张开,腰颈弓起,手伸着,似要起来抓住什么,我不忍,我要还父亲安祥!四姐不让碰,说碰会疼,我知道会疼,这样看着更疼,泣问四姐:已经这样,你还想如何?直到日里做事,父亲的身体慢慢柔软,穿好衣服,安祥无比。四姐让我们摸父亲的手,软软,四姐说,这是念佛的功劳。我握父亲的手,跟姐说,父女难得亲近。
  父亲正直,不苟言笑。我从懂事算起,细细想来,竟然没有多少亲热的细节。我们家姐妹多,光吃饭一项便是艰难,父亲日夜操劳,大约没有精力管我们。童年和少年的印象里,只有在晚上的饭台上才听见父亲的说话,父亲话不多,讲理的,威严的,我们埋头吃着,听见说到自己便应着,不敢乱动。那时农村环境并不宽松,我记得有段日期我三姐还要帮忙到生产队挣工分。亏得大人辛劳,我们众多姐妹可以饭饱衣足,还有书读。在我懂事的记忆中,父亲有段时间是跟船到海上“搭萨”,就是捞些贝壳泥沙之类回来提炼,因为工作危险且父亲是做撑舵的,可以挣很高工分。父亲两、三个月便回来休息十天八天,那时父亲除了会带鱼干类回来外,还会给我们带好看的海螺海星和一些珊瑚贝壳回来,还有煮水能吃的丁螺,这些玩的吃的,虽然经常有些破损,却足以令别人家孩子看到眼红。父亲还会把船上的收音机带来,他听天气预报,他不听的时候,我们乱拧开关听广播,父亲也不说我们,只是每日都好好检查收音机,那是生产队的东西,记忆最深的旋律是那首“泉水叮当,泉水叮当响”。父亲偶尔也会给我们讲海上遇到风浪的故事,我们听的惊险入迷,现在想来,父亲那时确是沉重和艰难的。后来遇过几次台风,奶奶坚决不让父亲出海了。
  父亲做农活是出名的勤快和有收成的,无论寒暑,早上三、四点必出门,中午回来吃饭,又出到晚上天黑尽时才回来。冬天不歇午,夏天太阳毒,歇夏午。我最爱父亲歇夏午的时候,父亲在屋檐下搭两条长木凳当床,我搬个小凳坐旁边,听父亲念千家诗:云淡风轻近午天,繁花似锦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只为贪闲学少年…..一般父亲念到七、八首时便睡着了,下次从头来还念这些。当初听得烂熟的那十首八首诗,我至今没有去考究里头到底多少错别字,是父亲念错还是我听错。除了千家诗,父亲还爱念“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上最难得者兄弟…..”我那时是不懂的,只爱听父亲那拉长的一停三顿的腔调。确实大雨无法出门的时候,父亲给我们讲隋唐演义,从秦琼倒铜旗讲到薛仁贵征西,从李元霸讲到樊梨花,那里面的英雄好汉,功夫利害排名如何,都是熟知的。还有水浒、聊斋,父亲是没有不知的,父亲只念过两年私塾,却能认字多,心里竟装有这般多的故事,那时父亲形象之伟岸,在我心里是理所当然的。
  父亲对仁孝礼耻的孔老夫子的那套讲究十足。父亲自小丧父,事母至孝,在奶奶面前那种恭谨比起我们对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奶奶晚上禁止人出外,而父母极爱看人戏,每打听有戏班过来,晚上便装着溜达,趁奶奶不注意,一个一个先后溜出来,我眼尖,每有留意,总是先溜出来在巷子里等。我是搭称的,免费进戏棚,父亲带着我挑人多时进门,每次都能顺利蒙混过关。俟着父亲,闻着烟味,看着热闹的人戏,那种感觉,现在想起倍觉温暖,总不能忘。记得有那么一两次,给奶奶逮到,父母被罚训几个时辰便不知道了。反正众姐妹小时,第一都是怕奶奶,奶奶不是恶,是严厉些,很讲理的。奶奶和父亲怜贫小,常教导我们有力出力,有恩施恩,我们众多姐妹和叔伯兄弟,无论处境好坏,至今没有一个学坏,没有一个不善良。对于村里的长辈,过年父亲带我们一家一家的拜见去。父亲的言传身教,使我自小对长者便有敬畏之心,及至长大,深感长者俱是宽恩厚重之人,每能尊敬。邻里乡亲家里有了纠纷,爱找父亲帮忙评理,父亲说话公道,且只说一次,不听拉倒,却是人多信服。父亲也抠门,我在外时与他写信,信封上须得写“父亲大人收”,我与他讲过,信是邮递员送来,这是让人家尊你为父,父亲耍赖说他年纪也不小,做个父亲又如何。我说可写先生可写堂上,信里再称父亲,父亲说只要你是我女儿就得如此写,否则别写来,面对父亲的固执,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委屈别人了。
  众多姐妹,我看得出来,父亲是偏心爱我。我小时乖,做事听话,书也念得好,常得老师表扬,父亲有时说“看唔出一个傻妹仔,读会落书”,看我浓眉傻眼,有时会感叹说怎不是个男孩,家里女孩多,男孩少,正好是“七星伴月”。我也爱做男孩,从小便觉男儿侠义飞扬,能当家,起码有力气可与父母分担辛劳。在乡里读完初中要中考时,老师来找父亲,希望我考读高中,我心里也是愿意的,父亲没有说话。那一夜,我听到父亲和母亲在房内商量:供不起书,考中专罢,读高中只好停小妹的书。岂能停小妹的书,隔日我便向父亲保证,我想读也能考上中专,那时中专比重点中学难考。终是考上,可那几年是荒废了,没人管教,尽做些没影迹的事。要出来做事了,我回家问父亲怎么办,父亲说放走一个女儿,以后也只任我自己管自己。我眼酸无语,看着父亲一米八的高大身影,只想依靠。
  出来做事,第一年年假回家便发了个大烧,烧得是迷迷糊糊,感觉有个大手摸我的头,知是父亲的手,粗糙而温暖。父亲大概没有手感,便把脸俟到我的额头试温,于别人来说,这是平常不过的事情,可与我不是,在我记忆中,没和父亲如此亲热过。父亲也有如此柔软之时?我感受到父亲那种沉沉软软的旱烟味和深长稳重的呼吸,温暖极了,不愿睁眼。等到睁眼,想必看着父亲的眼神也有异样,父亲似乎浑然不觉。不知为何,我每次想父亲,第一个总会跳出这个情景,好没来由的,就爱记这个。家里是越呆越不想走,每次走时,总是磨蹭,总是惆怅,父亲不说话,也不赶我。临出门时,父亲说“阿妹,有枉屈,正会当大”。
 及至后来,众姐妹各自各去处,哥也成家生子,父亲宣布不再当家,把家交给哥。父亲从此啥事不管,日里骑个单车自到村里老人之家吃茶打三九牌去。退休隔年秋天,也是这个时分,父亲忽然呕血不止,那段日子,我拿着父亲的验查单到各个大小医院请教各路高人,被判定肺癌晚期,大半个气管都塞住,竟是难救了。每听着医生说“他想吃什么便给他吃,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去”这样的话,心里那种酸楚竟是难以言表。随后下来的几年,我成了药方的二传手,每日把药方打电话给父亲念去。平时就用六味地黄丸加减的方,调理为主,偶有感冒便是大事,去除之后,必得立即用药扶助,这样几年下来,父亲气息见好。那一段,父亲来住过两次,我常陪他到圭峰山下去走那条长长的石卵路,父亲脱了鞋子可健步如飞,看着那个样子,哪象患病的人。带父亲去珠海的梦幻水城,父亲竟敢去冲那个落差六十多米九弯十八曲的滑梯,还要玩两次,我看得眼都直了。两次都住不久,原因都是母亲吵着回去,担心哥嫂总在田里,家里没人看门,两个孙子没有饭吃。第四年时,父亲又来性子,认为自己全好了,迫着人带他去检查,却是个个找借口回避,接着父亲便擅自停药,以前是一天一剂,后来是三天一剂,一个星期一剂,更离谱时是有了症状才吃药,有次停药竟达两月,我打电话却是说吃了吃了。我知道父亲心理,他不爱当自己病人,那种不见有事总吃药做什么的心态。第四、五年病情有些反复,后来恢复每天吃药都不能有前几年的状态。但父亲从未心淡,离去的前两个月还与哥讨论如何动手盖第三层的房子。前年春节我尚陪了他十来天,他虽瘦弱许多,饭吃得慢,却还能骑单车去耆老园,我初八才走。后来听母亲说十三那日,村里老人叫他去商量如何过节,人家约的晚上,他却中午吃完饭便去,不知为何大凉天气坐在村头庙里吹了一个下午的冷风,回家躺下便再不能起来,想来也是天意,象是跟庙里的菩萨商量好似的。父亲去前两日,不能说话,也不给打针,整日拿眼扫床前人,众多姐妹就缺我,父亲定是在找我,我那年应他等天气转暖时陪他去北京,他不想去总得跟我说声,父亲一直是有交待的人,哥等不知意。即使那两日,父亲也坚持让人扶他起来如厕,去的原因听说是厕后姿势不好,头向下引致痰涌上喉,硬生给憋住。父亲危难之时,我在哪里呢!面对母亲和长日里照顾双亲的哥姐,我愧疚难当。
  父亲去后我整理遗物,从抽屉里找出一叠叠药方来,是父亲一笔一划工整记下来的,这里面刻满父亲对生命和家人的无限依恋呀!生命何等无常,我高德正直的父亲,我艰难一生的父亲,我不能象余光中老先生那样吹一管招魂的短笛,“魂兮归来,父亲啊,他方不可以久留”,我只能把你藏起,沉淀为岁月,并将您的德行交代与下辈。
  父亲指给我们的正直,我把它理解为心正情直,心正容易,情直便少委婉和弯曲,做人少了圆滑,势必多受些委屈,幸喜我不太计较。
  去年父亲对年,我回去扫墓,交代小妹去买白菊,小妹买来的却是黄菊和红菊,想想,黄是思念,红是热闹,我们本人多,就给父亲送热闹去。我们安置父亲于祥安墓园,是个山明水秀的所在。那日寒雨霏霏,墓园一片静寂,“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父亲,我们给您上坟添纸来!摆上三生,带来香灰把旧炉灰换掉,点三支香三柱香,轮流给您磕头来。把坟头的草木好好打理,把白纸条、黄纸条一撮撮用黄泥压紧在坟头,记得明年带笔油来,把字描新才好。告知父亲,前头的土地公供了酒饭点了清香,已有打点;给前后左右的前辈俱鞠了躬,希望有个照应。打伞遮三生,打伞烧纸钱,脸醮三冬水,不知谁眼凉。把三杯水酒洒下,祭萧萧风雨,只觉四面望来,都是慈眼。
  上个月的秋分,在我们乡下,是祭祖扫墓的日子,那日我又想起父亲来。我独个儿去行圭峰山下的石卵路,以缅怀父亲,回来写下几行字:
  父亲是一树一树的枝桠,托我向天空伸展;
  父亲是一尺一尺的黄土,教我把德缘深种;
  父亲是一池一池的红莲,遗我以庄严清秀;
  父亲是一路一路的车灯,伴随我光明磊落。
  父亲是一生一世的风尘呀,赐我以慧识,予我以沧桑;
  父亲是一重一重的望眼,把千年万年的思念
  圈划成秋分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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