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按儒法分界,管仲大概是要被划为法家的,后世之人总是将他冠之于李悝、吴起、商鞅、慎到、申不害以及韩非这一系列的历史人物之首,把他当作法家的先驱。孔子要比管仲小172岁,他出生之时,管仲已经去世90多年。管仲无缘参加后世的百家争鸣,孔子也无法与管仲进行儒法斗争。看看孔子怎么评说管仲,或许是很有意思的。
在《论语》中,孔子评价管仲的有四处。
有一处明显是贬的,而且贬得很有儒家的特色。这一段话就在《八佾篇第三》之中,大概说他器量狭小,不知节俭,更不知礼,几乎什么都要与诸侯国的君主一样——“邦君树塞门(筑在大门外的矮墙),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类似茶几的土墩),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在孔子那边,一个“礼”字的分量是很重的,所谓“克己复礼为仁”,管仲既不知礼,又何言仁?司马迁在《管晏列传》中说孔子“小管仲”,这大概也是一个重要的依据。
在《宪问篇第十四》中,孔夫子应他的弟子所问,对郑国的子产、子西做了评价之后,也评说了管仲:“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夺了那一位齐国大夫的采邑,还让人家老得牙齿都掉光了也没有怨言,这无异是说,管仲这个人很厉害,很有手腕。可谓褒中有贬。难怪此语中的“人也”,有人翻译成“是个仁人”,也有人翻译成“是个人物”。 这种褒中有贬或贬中有褒,反映的或许正是他对管仲的矛盾心态。
反映这种矛盾心态的,见之于刘向《说苑·臣术》的也有一例:子贡问史上之名臣,齐国的,孔子说的是鲍叔,郑国的,孔子说的是子皮。子贡说:不对吧,应当是齐有管仲,郑有子产。孔子于是便说了一通“荐贤贤于贤”的道理:“知贤,智也;推贤,仁也;引贤,义也。”鲍叔牙向齐桓公推荐了管仲,却没听说管仲也曾有荐贤之举。
《宪问篇第十四》中还有两处,却是完全赞赏管仲,甚至为管仲辩说的了。公子纠与公子小白相争失利被杀,召忽与管仲都是公子纠的智囊,召忽以自杀尽忠,管仲当了公子纠的政敌小白即齐桓公的宰相。子路与子贡就此对管仲之“仁”提出质疑。孔子对子路说了“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之事,将此归功于管仲,还连声说“如其仁!如其仁!”孔子对子贡则说:管仲为相,使齐国“称霸诸侯,一匡天下”,使民众至今仍受他带来的实惠。如果没有管仲,我们恐怕早就成为蛮夷之人了。还反问子贡:管仲难道能像普通人一样只顾着为主子尽忠而忘了天下百姓,在山沟里自杀而不为人知吗!如此这般评说,从大处着眼,全不拘泥于小节。
同是评说管仲,却是贬褒不一。若是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也可以引发一场“语录仗”的。一派说:“子曰: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一派说:“子曰:如其仁!如其仁!”旗鼓相当,难分胜负。难怪王充会说:(追)难孔子,何伤于义?伐孔子之说,何逆于理?
关于管仲的“礼”与“仁”,孔子评说贬褒不一,我以为有两种可能:
或是因为答问的对象不同。《论语》中多有孔子答人问仁、问政的,都因提问人的身份或性格不同而不同。最典型的是子路与冉求问“闻斯行诸”(听说这是好事就去做),孔子的回答截然相反。他的解释是:冉求谦退,所以促进他;子路好胜,所以抑制他。评说管仲,也系答人所问。他说管仲器量狭小,不知节俭,更不知礼的那一次,提问的人,《论语》只说“或曰”,后人也未知其谁。假如此人也有“僭越”之念而想引管仲为例,孔子说“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不也很自然吗?
或是因为评说的时期不同。人的认识,既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化。孔夫子自然也不例外。孔夫子的弟子们曾有设想,假如给孔子一个平台,他也一定能把一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但这毕竟只是假设,真把这个平台给他了,按他的主张以礼让治国,是否就能治理得井井有条,还是一个未知数。管仲却是实实在在地创造了一个使齐国“称霸诸侯,一匡天下”的奇迹的。孔夫子怎能视而不见?
在此二者之中,我倾向于后面一种。刘向《说苑·尊贤》说到这样一件事:齐桓公使管仲治国,管仲对曰:“贱不能临贵。”桓公以为上卿而国不治,桓公曰何故?管仲对曰:“贫不能使富。”桓公赐之齐国市租一年而国不治,桓公曰何故?对曰:“疏不能制亲。”桓公立以为仲父。齐国大安,而遂霸天下。管仲说了三个“不能”,齐桓公都遂了他的心愿,使他以“贱”为“贵”,以“贫”为“富”,以“疏”为“亲”。对此,孔子是这样评说的:“管仲之贤,不得此三权者,亦不能使其君南面而霸矣。”这简直就是对于“管仲知礼,孰不知礼”那一条的直接颠覆。
儒家的老祖宗能克服本身思想之局限,正视法家先驱的功德,至少说明儒法之间并非就是那么的非此即彼,后人没有必要把他们搞得势不两立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