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
文/游玉增
这是一个封闭的乡村,有着封闭的忧愁。这个乡村评介孩子的标准就是是否是个农家的好料。我从小体弱多病,身板也很瘦小,仿佛是一只鸭子跑进了鹅的世界,我承受着很多耻笑,尤其是我的堂哥长得那么粗壮结实。父母已经对我失去了信心。母亲对我的教育就是抄起竹条狠打手掌。记忆留给我关于他们的印象是,目光从鼻梁上流下来,流到我的眼里,心里。
不过,我也有自己的快乐。每天会看阳光的脚步怎样走,从屋檐到土墙。听画眉怎样叫,声声响彻在林子里。那片树林里,我看到松鼠叼根松果从树梢跃到另一个树梢,它们在地上跑,跑到安全的距离,然后抬起双眼看你,仿佛看穿你的心灵。夏季雨后潮热的树林里长满了各种色彩的蘑菇。当堂哥,提着比他还大的篮子,拼命的采摘时,我惊异于这样的世界:四面是一棵棵雨后挂着水流的树,每棵树下长开了一个色彩的世界,这个世界笼罩着雨林的特有气息。回到家里我的小篮子只有半满的收获,可是堂哥的篮子里已经是溢出了。我看到他的目光充满笑,伯母的目光充满笑。我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我跑进阿婆的房间里,听阿婆的故事。
收稻谷的季节,我看到泥鳅在没放干的泥地里撞;看到水蚊子用它长长的脚立在水面,撑开一张水纹;一群黑色的水虫子在它下面排着队急急的游走;一只泥水牛拖着奇怪的尖尾巴,往泥地里撞。背稻谷时,我很为难,我的肩膀承受不了太多的重担。我看到堂哥已经用伯父给他特制的扁担挑起稻谷,在那条小道上跑得飞快。我背着小包稻谷慢慢地走,很吃惊的看到路边一只披着斑马花纹的蜘蛛,在草丛里编织一个带着字母的网,那么专注、一丝不苟。看到父母就要从背后赶上来了,我赶快往家走。雨后的傍晚,太阳又出来了。晚霞那么灿烂,那么美,映照着所有的万物。金黄的蜻蜓开始在瓦房上,树梢上,草地上漫天的飞,身影划开弧线,摆动长尾,追寻着它们的快乐。只有我知道在一处阴暗潮湿的树林里,有它们的同类,那是一群有着黑色翅膀、金色黄尾和碧绿脑袋的蜻蜓。有一次,我一个人走进了它们的世界。以后,我就会常常看它们,看它们在黑暗里孤独与寂寞的飞。
阿婆常带上我,拿上小竹筐、小竹耙子到松林里去。那里有满地金黄的松针,堆积在地上厚厚的,踩上去是软绵绵的。我们把它耙成一堆装进竹筐带回家。松林里很静,会看见树上跳跃的松鼠的影子在地上划过,会看见它们在地上快乐的跑着。风吹过,耙干净的地方又落下了一层松针,松果。那个松林永远是那么美,那么干净。阿婆很疼我,夜晚我和阿婆挤在一张床上,听她给我讲故事。阿婆是一个经历人世沉浮的人,整个乡村的历史也在她那里,显得那么厚重、深沉、久远。在她那里我听到了家乡许多逝去乡人的故事,知道他们的追求与忧愁,快乐与痛苦。乡村的历史漫溢着亘古的光芒,那缕照耀过去的阳光也开始照亮我的一角世界。踏着阿婆的讲述,我在梦里跑回到逝去先人中间,听他们讲更久远的故事,那故事很长很长,长到望不到的尽头。
阿婆有信仰,我看她每日里,默默的念着佛语,临睡前也拨动念珠继续念着。她牵着我的手来到神宫前,抬手指给我看檐头腾飞的龙,它已经长上了青苔,但它的神情仍然是向着天,那一方永远的青蓝。阿婆指引我在泥塑前跪着,她在我身边也跪着。不知多久,我的目光开始在旁边的牛皮鼓上游走着。阿婆叹了口气说,你去敲一下吧,让他们都听到。于是我很高兴的爬起来,敲着鼓,一下一下的,鼓声响在寂静的神宫里。
我想乡村的夜了,墨黑的天空,万点的星光,月亮在它们之间,那么黄,那么亮。阿婆告诉我,如果对它不敬,用手去指它,会割了你的耳朵的。我不信,我指着它,看它慢慢划向了西边。第二天,我的耳朵开始疼了,第三天,我疼得很厉害。于是晚上,阿婆与我跪在月亮的下面,望着它,阿婆开始念起我不懂的语言,以后我的耳朵就好了。我开始相信阿婆的话,我不敢再指着月亮,我怕阿婆再陪着我一起跪。何况,夜晚的乡村还有其他的世界,到处是夜虫的鸣叫。闪着黄色光的萤火虫,在黑夜里满天的飞。走入野地,那真是一片金光的世界,漫天的流萤与热闹的世界。夜晚睡着了,醒来,会发现房间里面也是它们,一道道的金光,还有一两只停在蚊帐上面一闪一闪着。
阿婆带我到山上的庙里去。我们走山路,小道蜿蜒在崇山之间,有溪流,有木桥,有青松,有被人踩踏出来的石板古道。庙很破旧,仅是几间瓦房,瓦房的旁边和背后是几亩梯田。庙门口支着一口锅,碰到庙里菩萨的节日了,里面燃着从香炉里撤下的香或烧着香纸。大多时候,那口锅就任它在日晒雨淋下生锈,香屑被雨淋后粘满锅底。
瓦房进门是一尊泥塑的佛像,绕过照壁是个天井,两旁种着些树和花。抬头会看见“大雄宝殿”四个褪金的大字。再往“宝殿”里走,就发现几排泥塑的佛端坐在上面。一个身着黄衣的黄脸中年和尚在它们面前敲着木鱼的,这时闻声就站了起来,微笑着向我们打着招呼。阿婆常去这个庙,庙里也只有这个和尚。他管着庙旁的几亩梯田,把它们租给山下的几户农家,收点租谷。阿婆和一些善男信女们每年在这里会住上一段时日。在庙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功课:早起,和尚会撞了钟,然后便坐在塑像前的蒲团上,敲打着木鱼,那个木鱼已经褪了红锡,泛出里面木制的暗光。善男信女们也接连起床,绕着那排佛像点上香,再随着和尚的念经声,绕着佛像跪拜走,到了晚饭时,依旧是撞了钟,和尚依旧坐在塑像前的蒲团上敲打着木鱼,善男信女们依旧绕着那排佛像点上香,再随着和尚的念经声,绕着佛像跪拜走。
我很喜欢这个和尚,见到我,总会笑。他从身上拿出糖果给我。我不知道他在这座破庙里待了多久,还会待多久。那么他的前任呢?这可以想到遥远的过去,一直推到有庙的年月,他的后任呢,这也就无法知道了。他常年在这里待着,很少下山,如庙前的杜鹃花一样,一年一季那么从容。后来,有人把一个遗弃的女婴放在了庙门口,于是他开始下山,背着褡裢在附近的乡村行走,收些善款,黄黄的脸依旧常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