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紫纯63 来源:天涯社区
一
要分析 “君子”一词在《论语》中的意义,有必要考察它在早期典籍中的使用情况。
“君子”在《尚书》中出现7次。3次在伪古文中,4次分见于《酒诰》《召诰》《无逸》《秦誓》:
《酒诰》: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其尔典听朕教。
《召诰》:予小臣,敢以王之雠民、百君子越友民。
《无逸》:君子所其无逸。
《秦誓》:俾君子易辞,我皇多有之。
其中“百君子”是固定搭配,意即“百姓”,另外3处的意思比较一致,指有地位的人。
在《诗经》中,“君子”已是使用频率很高的一个词,共计出现达180余次,指称的对象主要有以下几类:一、女子的丈夫或者情人,如《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其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草虫》:“陟彼南山,言其采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二、有身份的人。可以是周天子,如《蓼萧》:“既见君子,为龙为光。其德不爽,寿考不忘。”可以是诸侯、大臣,如《庭燎》:“夜如何来?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云汉》:“大夫君子,昭假无赢。”还可以是小臣、弄臣。如《君子阳阳》:“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三、渴望见到的朋友。《晨风》:“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四、贤人。《有杕之杜》:“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鸤鸠》:“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五、颂辞中被颂扬之人。《桑扈》:“交交桑扈,有莺其羽。君子乐胥,受天之祜。”《鸳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君子”在《周易》里也是一个常用词,出现约120次,但在经文中不足20次,且经文中的意义与传文中有明显的不同。经文里“君子”意义有二:其一,如朱子所言,“君子指占者而言”。《易经》经文为占卜之辞,卜辞是说给问卦者听的,因此,“君子”在经文里常指问卦者:“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其二,有地位的人:“君子得舆,小人剥庐。”“君子吉,小人否。”
综上所述,可以得出几点结论:一、在先《论语》时代,“君子”是一个被广泛使用的对男子的称谓。鉴于其在《诗经》中的使用情况,我们甚至有理由认为,“君子”在当时是较一种口语化的称呼。二、很多情况下用来指称有一定地位的人。三、在等级社会里,有地位者往往也受人尊重,所以“君子”在使用的过程中也带有了褒义。四、“君子”“小人”之别只是有地位者和平民百姓的分别,没有道德的意义。
二
“君子”一词在《论语》才具有了全新的意义,由一般性的称谓变成了道德理想的践行者。“君子” 在《论语》中出现达105次,频率仅次于“仁”,对于“君子”的含义,《论语》作了多方面的解说:
1、君子的颜容仪表: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学而第一)。
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乡党第十)。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尧曰第二十)。
2、君子的言谈举止: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八佾第三)。
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泰伯第八)。
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历。(微子第十八)
3、君子的心态: 君子坦荡荡(述而第七)。
君子不忧不惧(颜渊第十二)。
4、君子的修养: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雍也第六)
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第六)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颜渊第十二)。
5、 君子的操守: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卫灵公第十五)。
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卫灵公第十五)。
6、君子的处世原则: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学而第一)。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行,就有道而正焉(学而第一)。
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宪问第十四)。
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卫灵公第十五)。
7、君子的交友方式: 君子周而不比(为政第二)。
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无兄弟也(颜渊第十二)。
君子以文会友,以有辅仁。(颜渊第十二)
8、君子的道德理想: 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第四)
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公冶长第五)。
可以说,《论语》中的“君子”,是一副完整的“道德君子”的形象。对于《论语》创造“新君子”之事,前辈学者多有论及。胡适在《中国哲学史纲要》中说:“孔子又提出‘君子’一个名词,作为人生的模范……孔子所说君子,乃是人格高尚的人,乃是有道德,至少能尽一部分人道的人。”余时英先生《儒家的“君子”理想》亦云:“君子的观念至孔子时代而发生一大突破,至王阳明时代又出现另一大突破。”“君子到了孔子的手上才正式成为一种道德理想。”然而,对于“道德君子”滥觞于《论语》的意义,前人的研究是不够的。
三
《论语》思想体系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它的现实性。孔子既不语“怪、力、乱、神”,弟子问死后之事,他也说“不知生,焉知死”。孔子有远大理想,但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并没有彼岸,没有要信仰的神灵。孔子所提到的最高人格化概念就是“圣人”,但圣人不是神,而是人,是几近 “至善之人”。而且,圣人并不神秘,孔子衡量圣人,也是用现实的标准。子贡曾问:“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孔子答:“何事于仁,必也圣乎!(《论语·雍也》)” 所以,“圣人”在《论语》中,不是信仰的对象,而是学习的榜样,是努力的方向。因此,后世儒者并不讳言“学为圣人”的想法。《孟子·公孙楚上》云:“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荀子·修身》:“学恶乎始?恶乎终?……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
这种思维方式是中国轴心时代的一个思想原点,对中国的历史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佛教传入中国后,至唐代禅宗出而彻底中国化,《坛经》记惠能见五祖弘忍时,弘忍和尚问:“汝何方人?来此山拜吾,汝今向吾边复求何物?”惠能答曰:“弟子岭南人,新州百姓,今故远来礼拜和尚。不求余物,唯求作佛!”这种想法和“终乎为圣人”一脉相承,在西方的基督教世界,是不可思议的事。
至于“圣人”和“君子”的关系,孔子也是交代得比较清楚的:“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论语·述而》”显然,“圣人”和“君子”是同一理想的两个级别。《荀子·修身》则对这一理想的修行层次作了更明确的说明:“好法而行,士也。笃志而体,君子也。齐明而不竭,圣人也。人无法则伥伥然,有法而无志其义则渠渠然,依乎法而又深其类然后温温然。”
正因为“君子”是“人”的道德理想,而且是通往“圣人”的一个过程,所以,孔子对“君子”的要求并不求全责备:“君子而不仁者有矣乎,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论语·宪问》”也就是说,君子是可以有缺点的,不是完美的。孔子不仅不语“怪、力、乱、神”,实际上连“圣人”也罕言,《论语》中“圣人”一共只出现4次,说得多的就是“君子”。因为在孔子的道德理想中,做“君子”是现实的要求,而做“圣人”则是终极的目标。
《论语》的“君子理想”排除了对神的崇拜,强调人的努力,而且肯定了人能为至善“圣人”的可能性,这无疑是对于人性的张扬。但没有来世的威慑,没有灵魂的约束,对于人性中的恶就缺乏有效的控制。中国2000多年来的政治与教化,不是“德”,就是“刑”,没有“末日的审判”。福耶祸耶,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