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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经典散文 归去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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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0-04-04
 终于到了,几天来白日谈着、夜晚梦见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重叠的深山中,
只是我那样确切感觉到,我并非在旅行,而是归返了自己的家园。
  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次这样激动过了。刚踏入登山的阶梯,就被如幻的奇景震慑得
憋不过气来。我痴痴地站着,双手掩脸,忍不住地哭。参天的黛色夹道作声,粗壮、笔
直而又苍古的树干傲然耸立。“我回来了,这是我的家。”我泪水微泛地对自己说:
“为什么我们离别得这样久?”
  一根古藤从危立的绝壁上挂下,那样悠然地垂止着,好像一点不觉察它自己的伟大,
也一点不重视自己所经历的岁月。我伸手向上,才发现它距离我有多远。我松下手,继
续忘神仰视那突出的、像是要塌下来、生满了蕨类植物的岩石。我的心忽然进入一个阴
凉的岩穴里,浑然间竟忘记山下正是酷暑的季节。
  疾劲的山风的推着我,我被浮在稀薄的青烟里,我每走几步总忍不住要停下来,抚
摩一下覆盖着苔衣的山岩,那样亲切地想到“苔厚且老,青草为之不生”的句子。啊,
我竟是这样熟悉于我所未见的景象,好像它们每一块都是我家中的故物!
  石板铺成的山径很曲折,但也很平稳。我尤其喜欢其中的几段——它们初看时叠叠
的石阶并无二致。仔细看去才知道是整块巨大的山岩被凿成的。那一棱一棱的、粗糙而
又浑厚的雕工表现着奇妙的力,让我莫名地欢欣起来。好像一时之间我又缩小了,幼弱
而无知,被抱在父亲粗硬多筋的双臂里。
  依还落在后面,好几天来为了计划这次旅行,我们兴奋得连梦境都被扰乱了。而现
在,我们已经确确实实地踏在入山的道路上,我多么惭愧,一向我总爱幻想,总爱事先
替每一件事物勾出轮廓,不料我心目中的狮山图一放在真山的前面,就显得拙劣而又可
笑了。那样重叠的、迂回的、深奥苍郁、而又光影飘忽的山景竟远远地把我的想象抛在
后面。我遂感到一种被凌越、被征服的快乐。
  我们都坐在浓浓的树荫下——峙、茅、依和我——听蝉声和鸟声的协奏曲。抬头看
天,几乎全被浓得拨不开的树叶挡住了,连每个人的眉宇间,也恍惚荡过一层薄薄的绿
雾。
  “如果有一张大荷叶,”我对峙说,“我就包一包绿回去,调我一盒小小的眼膏。”
  他很认真地听着我,好像也准备参与一件具体的事业。”另外还要采一张小荷叶,
包一点太阳的金色,搀和起来就更美了。”
  我们的言语被呼啸的风声取代,入夏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风声了。刹那间,
亿万片翠叶都翻作复杂琴键,造物的手指在高低音的键盘间迅速地移动。山谷的共鸣箱
将音乐翕和着,那样郁勃而又神圣,让人想到中古世纪教堂中的大风琴。
  路旁有许多数不清的小紫花,和豌豆花很相象,小小的,作斛状,凝聚着深深的蓝
紫。那样毫不在意地挥霍着她们的美,把整个山径弄得有如一张拜占庭的镶嵌画!
  我特别喜欢而又带着敬意去瞻仰的,却是那巍然耸立的峭壁。它那漠然的意态、那
神圣不可及的意象,让我忽然静穆下来。我真想分沾一点它的稳重、它的刚毅、以及它
的超越。但我肃立了一会儿便默然离去了——甚至不敢用手碰它一下,觉得那样做简直
有点亵渎。
  走到山顶,已是黄昏了。竹林翳如,林鸟啁啾。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奇特的竹子,
这样粗,这样高,而叶子偏又这样细碎。每根竹干上都覆罩着一层霜状的白色细末。把
那绿色衬得非常细嫩。猛然看去,倒真像国画里的雪竹。所不同的,只是清风过处,竹
叶相击,平添了一阵环佩声,我们终于到了海会庵,当家师为我们安顿了住处,就又往
厨房削瓜去了。我们在院中盘桓一会,和另外的游客义谈几然。无意中一抬头,猛然接
触到对面的山色。
  “啊!”我轻轻叫了一声,带着敬畏和惊叹。
  “什么事?”和我说话的老妇也转过身去。只见对面的山峰像着了火般地燃烧着,
红艳艳地,金闪闪地,看上去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但那老妇的表情很呆滞,“天天日
落时都是这样的。”她说完就真走。
  我,一个人,立在斜阳里,惊异得几乎不能自信。“天父啊!”我说:“你把颜色
调制得多么神奇啊!世上的舞台的灯光从来没的控制得这么自如的。”
  吃饭的时间到了,我很少如此饿过。满桌都是素菜,倒也清淡可口。饭厅的灯很黯
淡,有些特殊的气氛,许多游客都向我们打听台北的消息,问我们是否有台风要来。
    “台风转向好几天了,现在正热着呢!”
  也许他们不知道,在那个酷热的城里,人们对许多可笑的事也热得可笑。
  饭罢坐在庙前,看脚下起伏的层峦。残霞仍在燃烧着,那样生动,叫人觉得好像着
不多可以听到火星子的劈拍声了。群山重叠地插着,一直伸延到看不见的远方。迷茫的
白气氤氲着,把整个景色渲染得有点神话气氛。
  山间八点钟就得上床了,我和依相对而笑。要是平日,这时分我们才正式开始看书
呢!在通道里碰见家师父,她个子很瘦小,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您来这里多久了?”我说。
  “晤,四五十年了。”
  “四五十年?”我惊讶地望着她,“您有多大年岁?”“六十多了。”她说完,就
径自走开了。
  我原没有料到她是那么老了,她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很娟秀的,难道她竟没有一
些梦、一些诗、一些痴情吗?四五十年,多么凄长的岁月!其间真的就没有任何牵挂、
任何眷恋、任何回忆吗?钟鼓的声音从正殿传过来,低祝而悠扬。山间的空气很快地冷
了,我忽然感到异样凄凉。
做拯救民族文化的细节工作,我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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