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品读)柏舟:在我最美丽的时刻遇见你
作者:沈文婷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墉风·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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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起由爱而生的出逃事件。
漂来一条柏木船,漂呀漂在河中间。蓄分头的那少年,实在讨得我心欢。誓死不把心来变。我的娘呀我的天,就不相信我有眼!
漂来一条柏木船,漂呀漂在大河旁。蓄分头的那少年,实在是我好对象。誓死不把手来放。我的娘呀我的天,就不相信我有眼!
天色微亮的时候,她从闺房里偷偷溜出来,绕过正在前厅打盹的母亲,躲开园中查夜的家丁,蹑手蹑脚地翻过围墙,一路向东。小街尽头是一条清河,不深,但足够宽,城乡就此隔成两岸。不过水再远又如何呢,她早准备好了渡船,只待绳索解开,发势如弦。
对岸,未名的男子在翘首以盼,一段青石台阶被他踱来踱去的脚印踏得格外光洁,隔着河,也可看见他的身影下映着淡淡的水痕。看不清他的五官,朦胧中只隐约望得见两鬓的垂发,年二十方加冠,他显然还没到这个年纪,想来还是少年。然而就是这个青涩的少年,让女主“之死矢靡它”。即使身后已是火把燃天,母亲的呼唤渐渐逼近,她也还是要朝他狂奔而去。
接下来的场面,是注定的苦戏、哭戏。
养女十几载的母亲悲恸痛诉:“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就是等你这样来伤我的心吗?那个傻小子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迷恋?我是你的妈呀,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为什么就不听呢?”
母女连心,看着母亲悲伤,女儿也很难过,但难过不等于妥协:“我的母亲呀,此前我哪样没有听你的?只是这一次我不能,你安排的婚姻我实在是不喜欢,我只想嫁给对岸那个人,死都要嫁给他!你若心疼我,就体谅体谅我,让我跟他去吧。”
“他?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能照顾好你么?再说了,他是谁啊,身世如何、身价几何,你都了解么?我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个穷孩子,我怎么能让你跟这么个穷小子走呢?生计艰难啊,等你过上日子,你就知道为娘的苦心了。我怎样都不会让你嫁给这个穷小子的,你还是早早死了这条心吧。”
“他现在穷不等于将来穷啊,我就看准他会有出息,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呢?”
……
争执不休,结局未放。似乎我们也不必一定要知道事情的后来,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圆满。
=2=
《柏舟》中最令我动容的是“之死矢靡它”,这样的一句令我想起今日流行的一首歌曲。
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一分一秒都美到泪水掉下来/不理会别人是看好或看坏/只要你勇敢跟我来
……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死了都要爱/不哭到微笑不痛快/宇宙毁灭心还在
古人含蓄,不惯于将爱放在嘴边,今人奔放,爱了就一定要极尽表白。细思量,两种爱都美得刻骨,让人动容。再思量,声嘶力竭的誓言终是抵不过穿越两千多年的那一句真心。那么年轻的女子,铁了心的嫁意,如果我们能亲临现场,恐怕会不问来由地要劝那位母亲成全了他们的。
但反过来想想,这位母亲也是不易。她也有过十六岁的年华,也暗自怀春,热烈地爱过,又怎能不明了女儿的心境?或许她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反抗过母亲的安排,执意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而这么多年过去,她用自己的人生理解了母亲的含辛茹苦,所以,她无比执著地想让女儿逃离冲动的命运。但,经验可以传递,体会却无法代替,她的规劝不能挽留住女儿奔跑的脚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亲身体会爱情与生活的斗争。
=3=
《邶风》中有一首同名诗,旧说里偶有混淆,《毛诗序》曰:“《柏舟》,共姜自誓也。卫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故作是诗以绝之。”意为共伯死后,共姜父母强迫她改嫁,共姜誓死不从。这种说法甚不可信。据《史记·卫世家》记载,卫共伯是卫武公姬和的兄长。共伯在位两年,自杀于釐侯墓道,葬釐侯坟旁,姬和被立为卫武公。卫武公在位五十五年,寿九十五岁。也就是说,姬和为卫君时已经四十岁了,那共伯就不止这把年纪了,在寿命偏短的古代,这万万算不上“早死”。彼时的共姜即使略小共伯几岁,也已经徐娘半老,改嫁是有可能的,但父母出面干预则太过可笑。
《柏舟》虽和共姜无关,但的确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婚恋观。尽管《诗经》中暗恋的、约会的、求爱的、失恋的诗歌众多,表明了人们在爱情上享有充分的自由,但其实礼教已经开始通过舆论和风俗等渠道来干预生活了,“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之何?非媒不得”(《齐风·南山》),很清楚地道出了根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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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米说:
我遇到猫在潜水,却没遇到你;我遇到狗在攀岩,却没遇到你;我遇到夏天飘雪,却没遇到你;我遇到猪都结网了,却没遇到你;我遇到所有的不平凡,却遇不到平凡的你。
幾米语言里的思想,清澈不失余味,狡黠不失庄重,道出了遇见那个要遇见的人的不易。
正是因为不易,全身的每个毛孔里似乎都是对方的气息,层层叠叠,世界与你再无多大干系,你的眼里、心里,全是他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为这场遇见可以恣意翩翩而去,可以古藤盘绕而爱。可是,最怕的便是心有所系,却不得遇见。对爱情的幻想往往越是达到一定的层次与高度,越有一脚踏空的危险,因为在等,等得惆怅,等得辛苦。
所以,我们不是不可以理解《柏舟》中这一场出逃事件--她是捧着心跳奔过去,是战栗着去迎接她的未来,身后所有的困扰都无足轻重了--而是,深知没有耸峙千尺的峭壁,好水难为瀑。这样的遇见来得凶猛,所以才让最初优雅的顾盼姿态,生死热烈一回。
大凡女子情窦初开,都能领会这样的热烈,全无刻意,却勾魂摄魄。这个时候的女子大概可以称得上最美丽了。因此才有“等待
是美丽的”一说,就如席慕容在其诗中言: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让佛让我们结一段情缘
佛于是把我化为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不难看出,情窦初开的女子怕的不是等待的煎熬,而是生命被浸透于守望的那人不曾来。来了便是孙燕姿的那首《遇见》中唱的一样,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来了便是《柏舟》里的“誓死不把手来放”。
何况,是在我最美丽的时刻,遇见你。人的一生,最美丽的莫过于青春里的容貌与渴望一个爱人的情丝,而正是这样的时刻,正巧遇见了,怎么会不心动,怎么会不神驰。如果不紧紧抓牢,缘分便稍纵即逝,纵日后悔恨交加,也再都寻不回当年人了。
《半支烟》里,曾志伟在年轻时遇见一个女人,后来他从香港跑路后在外藏匿三十年,待老时忍受不了思念的煎熬返回香港开始了他传奇的寻找之路。他在失去记忆前终于又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她还是那么年轻--这是他此生唯一的最奢侈的愿望。在寻找女人的过程里,他一直随身带着一把枪,他告诉谢霆锋说他要杀死情敌来得到自己的女人。而他的枪里永远只放了一颗子弹,结果,枪不是用来杀情敌,而是自己--他要留住这最美的时刻。也许,他注定只是个小人物,如我们众生,所以,那也终究只是个梦,他没有杀死自己,他最担心自己失忆再也记不得那个女人的样子。电影一开篇,他就找人按他的记忆画下她的样子,他怎么能忍受得了不记得她那曾深深印在自己脑海里的模样?可是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唯一让我们感到温暖的是,他在失去记忆前见到那个女人时问了她的名字,她叫阿南,他没了记忆,不记得她的样子,但还记得她的名字。电影结束时,他在大街上四处写那个女人的名字,他牵挂和思念了三十年的女人的名字。
我们遇见那个人时,最惊心动魄的事就是爱上他;我们遇见那个人之后,最失魂落魄的事也是爱上他。一场遇见里,美就美在那一瞬间。为这一瞬间,女子守望便是大海枯成连绵起伏的山脉,自己便是山崖上岿然不动的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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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让我想起电影《不见不散》,我最喜欢里面的一个镜头就是葛优在飞机上用帽子遮了脸做的那个梦。梦里讲了一个故事,年轻时的爱,总会有理由错失,直到那么老了才遇见时,又总是感慨欷。这是电影,现实中上帝不会给你两次机会的,就算给,也不一定能被人抓住。相比《半支烟》,《不见不散》在关键处肤浅了很多,梦醒了,女人奇迹般地坐在身边,换来了皆大欢喜,他们不用等老了再抓住第二次机会。这样的结局应该是完美的,所以,它肤浅得有道理。而现实中的我们,在这样的“关键”处,落下太多的败笔,于是,我们总在最美丽的时刻,因为种种在日后看来毫无道理的小事,错过了一个人,错过了一段美丽。
你遇见一个人,几乎可以在十分钟甚至短短的一分钟时间里,知道他是不是你在等的那个人。李银河在认识王小波之前,先从朋友那里看到他手写的小说。那时他的文笔还很稚嫩,但一种掩饰不住的才气已经跳动在字里行间。李银河回忆当时的情景说,我一读之下,就有一种心弦被拨动的感觉,心想,这个人和我早晚会有点什么关系。我想这大概就是中国人所说的缘分吧。
可以说,正是这种“缘分”支配着遇见后的一切荒唐、不顾一切,甚至生死相随。由此,我们不难理解《柏舟》里的女子遇见心上人时宁可伤了母亲的心也要自己做一次主的行为。也如李银河对王小波的感情,“爱你就像爱生命”,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有一种遇见是致命的诱惑,它让人心无杂念,仿佛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仿佛不追随他而去,必将遗憾一生。而只有成全这场遇见,才会如李银河说的那样:来世若再见,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再也不分开了!
是谁说过:有一天,真的只能看见一个人,眼界窄了,心,也变狭小了。其实这就对了,那个时刻,是人一生最美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