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举例说明
因为现在读者虽知道“八股文”这一名称,而对什么是八股文,平时却很难见到八股文。这样就虽知其名而不识具体事物,谈来谈去,就变成空对空了。这样没有具体例子,就很难进一步作具体解说。为此在这一篇中先举一个具体例子,再就这个例子加以说明,这样就可有例可援,不至于空对空,读者理解起来,也就可以具体一些、实际一些了。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选自《钦定四书文》(康熙)韩菼
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
故特谓之曰:毕生阅历,只一二途以听人分取焉,而求可以不穷于其际者,往往而鲜也。迨于有可以自信之矣。而或独得而无与共,独处而无与言。此意其托之寤歌自适也耶,而吾今幸有以语尔也。
回乎,人有积生平之得力,终不自明,而必俟其人发之人有积一心之静观,初无所试,而不知他人已识之者,神相告也,故学问诚深,有一候焉,不容终秘矣。
回乎,尝试与尔仰参天时,俯察人事,而中度吾身,用耶舍耶,行耶藏耶?
汲于行者蹶,需于行者滞,有如不必于行,而用之则行者乎?此其人非复功名中人也。
一于藏者缓,果于藏者殆,有如不必于藏,而舍之则藏者乎,此其人非复泉石中人也。
则尝试拟而求之,意必诗书之内有其人焉。爰是流连以志之,然吾学之谓何。而此诣竟遥遥终古,则长自负矣。窃念自穷理观化以来,屡以身涉用舍之交,而充然有余以自处者,此际亦差堪慰耳。
则又尝身为试之,今者辙环之际有微擅焉,乃日周旋而忽之,然与人同学之谓何,而此意竟寂寂人间,亦用自叹矣。而独是晤对忘言之顷,曾不与我质行藏之疑,而渊然此中之相发者,此际亦足共慰耳。
而吾因念夫我也,念夫我之与尔也。
惟我与尔揽事物之归,而确有以自主,故一任乎人事之迁,而只自行其性分之素。此时我得其为我,尔亦得其为尔也,用舍何与焉?我两人长抱此至足者共千古已矣。
惟我与尔参神明之变,而顺应无方,故虽积乎道德之厚,而总不争乎气数之先,此时我不执其为我,尔亦不执其为尔也,行藏又何事焉?我两人长留此不可知者予造物已矣。
有是夫,惟我与尔也夫,而斯时之回,亦怡然得默然解也。
前文释义:
(一)破题二句,明破行藏,暗破惟我与尔。凡破题无论圣贤与何人之名,均须用代字,故以能者二字代颜渊。
(二)承题四句,三句、五句皆可。承题诸人直称名号,故称颜子。破承皆用作者之意,不入口气。
(三)起讲十句,多少句数并无定法,可以任意伸缩。起处用若曰、意谓、且夫、今夫、尝思等字皆可。“故特谓之曰”下,入孔子口气对颜渊说,“毕生”四句正起,“迨于”三句反承,“此意”二句转合,总笼全题,层次分明,起讲以后,皆是孔子口气。
(四)只用“回乎”二字领起,以无上文,故直接入题。孔子对于弟子一律呼名,颜子名回,字子渊,所以不曰渊而曰回。“回乎”下为起二比,每比七句,句数多少无定,中后比亦然,特起比不宜长,致占中后比地位。用意在题前我尔字盘旋,轻逗用舍行藏而不实作。
(五)为提比后之出题,仍用“回乎”唤起,将“用舍、行、藏、我、尔”字一齐点出,此为五句,但相题为之,句数可以伸缩。
(六)为提比后之两小比,醒出行藏用舍二语,叫起“我尔”,意为中比地步。惟两小比,或有用于中比之下,或有用于后比之下作束比,位置倘或不同,则用意随之而改。令之全篇仍为八股,亦有省去此小比,而全篇文为六股者。
(七)此为二中比,抉发题中神理之所在,锁上关下,轻紧松灵,向背开合,可以参之议论,但仍不宜尽用实笔实写耳。
(八)此为过接,于中比后,即过到题之末句“惟我与尔”、紧接后比。
(九)此为后二比,实力发挥,用题“惟我与尔”末句,总起用舍行藏全题,气势舒达,意无余蕴,全文至此而成篇矣。每比八句,因其中比略长。若中比较短,则后比之文,尽情驰骋,往往至十余、二十句者亦有。
(十)此为全篇之收结,倘有下文,则收结改为落下。
总上言之,凡破题、承题、起讲、领题、出题、过接、收结,皆用单句法。起讲中间亦有用对句者,八比则出比与对比必相对以成文,此定体也。举此一篇而分释之,以略见八股之例。其余体格,不及详论。
作为例证,先选用了这篇韩菼的制义文。这篇文章收在乾隆时方苞编的《钦定四书文》一书中,关于这部书,将在另外一篇中再作介绍,在此不赘。这里先介绍一下作者:
韩菼是清代初年八股文名家,字元少,江南长洲人(即现在苏州),官作到礼部尚书,《清吏稿》有传。应顺天府乡试时,尚书徐乾学在遗卷中发现了他的卷子,十分赏识,取中了他。接着在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年)癸丑科会试、殿试都是第一,俗话叫“状元”,按官方制度,应称“一甲一名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后曾任编撰《大清一统志》总裁。平生学问通《五经》及诸史,以善写制义著称,乾隆时追谥“文懿”。上谕并嘉奖云:“菼雅学绩文,湛深经术,所撰制义,清真雅正,开风气之先,为艺林楷则。”就是说他所写的八股文,是八股文的典型范文。在光绪甲辰,科举最后一科的三鼎甲之一的探花(第三名)商衍鎏所著《清代科举考试述录》一书中,引了此文。因之此文“释义”部分,是从商著转录的。
八股文的题目,均出自《四书》,但命题方法种类很多。此文是“全章题”,即整个一章书,完整地出作题目,这章书出自《论语》上册《述而》篇。《述而》是上《论语》第七篇。《论语》是语录体的书,即孔子再传弟子追记孔子及孔子一些大弟子的话,各段有长有短。每一段话叫作“一章书”。《述而》篇共三十七章,每章书的前面,在旧时木版书中,为了与上章隔开,先印一个圆圈。是一种特有的印刷形式。
题目是孔子对他最好的学生颜渊(名回)说的话。意思是说国家用你的时候,你就按照自己的主张施展才能去实施,去推行自己种种设想;国家不用你的时候,你就把自己的主张、设想收起来。能够很自然坦率地作到这点的,看来只有我和你有这点修养和作风了。反之,一般人学养不足,任事无主张,或纵有主张也不够坚定,或有其他顾虑……如被国家所用,也不能有所主张,有所施展、有所建树……也就谈不到“行”了。“行”用现在话说:就是施展其才能,实现其政治主张。这起码先要有三个先决条件,即一要有正确的政治主张,二要有经过实践的确与人类有好处,能符合客观实际行得通的主张,三要实施实现这些主张办法的才能与条件。最后尚有在孔子时代及后来总有一个权力最高掌握者“君”,“用之则行”的这个“用”权,取决于“君”;这个“行”,能否办到,也还是取决于“君”。因之孔子的“道”,再伟大,再想“行”,也还是落空了,只有“舍之则藏”了。现在看来“用行舍藏”,也只是孔子当时与颜子共同的感慨话,是无可奈何的坦率表态。与颜子的互相慰藉。但这话对后世儒家学说的影响来说,却十分重要,即既能“用行”、也能“舍藏”。把“行”的希望寄托在“用”上,而不是寄托在“自我斗争”上或民主选举制度的“自我表现、宣传、扩大影响争取群众”上。而托“舍”的归宿落在“藏”上,就可尽量消除个人野心、使才智出众之士,能够安分于“藏”。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要举符合这两句话的个人实例,那是举不胜举的,不必赘述。只就题首用现代看法作一简单说明,下面再把韩文所论,逐条作些补充说明。
一、八股文的固定格式,一开始一定只能写两句概括而剖析题目的话,叫做“破题”。这是八股文最重要的关键。什么叫“破题”呢?题字自然好理解,而这个“破”字就要好好想想了。具体说,什么叫“破”,又如何“破”,这就很耐人寻思,用现代科学观点来说,这是个思想方法问题,“破”就是分析,但又有题目的限制、语言的限制、句数的限制。所以这个“破”、这个分析就不是随意不受限制的分析,而是在严格的限制,种种条件的束缚之下的分析、集中为一个字,就是“破”、再说准切些,就是将题准切地一剖为二。
八股文题目限制从《四书》,即《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种书中出,但在字数上、形式上又没有限制,因此这种题目的出法很多,范围很广,形式也不断变化。比如这个题目是完整的一章书,内容完整,对孔子说这话的意思,即使现代人,也还容易思维、理解。但并无规定一定要出整章题,出题人完全可以拆开来出,如单出“用之则行”、单出“舍之则藏”,也都可以。这也还是普通的题目,但分析起来,就较全章题困难一些了。八股文的各项要求都很严格,因为题目的句子,都出自《四书》,如只出一句作题目,必有上下文。因而规定既不能犯上,也不能犯下,比如以上两句,如单出“用之则行”,你思维破题时,不能想到“舍之则藏”,想到就是犯下,不合格,不可以。反之,单出“舍之则藏”,自也能想到二句,不然就犯上了。两句连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两个方面,“破”起来就容易些,单出一句,分析就困难的多。因为所谓“破”,就是要一下子说出题目的两个方面,这就大有难易之分了。
如题目出以上两个单句,那还有实际内容,还比较好思维、好“破”。假如出“子谓颜渊曰”或“惟我与尔有是夫”,这就比前面两个单句更难思考了,而在八股文时代,出这种题目完全是可以的。即只出“惟我与尔”、“子谓颜渊”也可以。只要是《四书》能找到的,不管一句半句,都能出作题目。既然能出作题目,便要能写出“破”题。固然很难,但也不是绝对不可以,因为任何题目,只要写出文字来,总表现着某种或某个概念,不管它是具体的或抽象的,可理解的或不可理解的,是文字总代表着某个或某种感念,从认识论的角度去理解,只要是概念,就可联系思维,就可展开思维,使之多角化,就能再加以剖析,就能“破”之,就能写出破题。匠心独具,就能显现作者的聪明才智。俗话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这中间“破”得开破不开、破得好或破不好,就因难易而分高下,大不相同了。据传有出每章题上面的“O”为题者,虽不可理喻,却有人照样能写出很巧妙的破题。如何理解呢?在此先不说,留待后面谈八股文趣味时再谈。
八股文题目,可出整章书,也可出单句、半句,只要是《四书》中找得到的都可以,这还容易理解。另外还有出所谓“截搭题”者,就是把两句不连贯的连在一起当题目,有时是上一章书最后一句连下一章前一句,有时是一章中前一句连下一句前半句,或前一句后半句连下一句前半句,总之是把不能连贯的截一段硬连在一起。如这章书,可以截作“子谓颜渊曰:用之”、“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等等,看来是毫无理由的组合,莫明其妙的句子,照样可以出作题目,照样可以写出破题,写成文章,这就叫“截搭题”,当时还有人专门会写这种截搭题。自然也有不少笑话,容后再说。
另外韩菼这篇文章的题目是一章书,不长不短。而《四书》中有时一章书很长,《论语》中有上百字一章的,如《季氏篇》“陈元问于伯鱼”章、《微子篇》“长沮、桀溺耦而耕”篇,这都上百字的章句,至于《孟子》中,长的章句就更多。这样出一章书作章目,句子很多,内容很复杂。而且可以把两章书、甚或三章书连在一起出,这叫作“连章题”,这样题目的字数更多,内容就更复杂了。但仍旧先要写出两句话的破题,这从思维逻辑上讲,就是综合概括之后,再剖析之,一分为二,成为论证的各种对立面。这就是破题。这是写八股文首要的思维锻炼。写破题是手段,锻炼思维是效果。经过不断的写破题,其思维方法也不断受到严格锻炼,进一步提高,其先天才智在后天锻炼中得到充分发展和提高,提高其准确性和敏锐性,以及剖析性。
因为破题是每篇八股文针对题目展开思维立意的关键,必须准确、提纲掣领,一下子抓住题目中心并破之,使之一分为二形成对立面,然后正反、虚实、轻重、得失……相对排比论述之。清道光时学人刘熙载《艺概》中《经义概》一开始就说:“凡作一篇文,其用意俱要可以一言蔽之。扩之则为千万言,约之则为一言。”作八股文先要学会这点本事。所以先从破题开始,而这纵使是读书十分聪明的学生,只凭自然思维,也难领会。必须在教师指导之下,反复练习、领悟、模拟范文,启发自我思维,严格锻炼,才能作到。所以当时学作八股文,必须先学会作破题,这是一个严格训练思维的过程。
题目长短、复杂简单、可理喻不可理喻变化多端,掌握不易,这样写破题的技巧就特别讲究,据明末上海李延星《南吴话旧录》所引“八股程式”云:“破有明暗分合之殊,学者所宜深究也。夫有破即有承,承者所以承乎破也。”此文前面所释“破题”云:“明破行藏,暗破惟我与尔。”也就是这个原则。
“破题”是八股文针对题目所作的提纲,是后面议论的中心,一切议论都围着中心发挥,所以当时写八股文的人常说:“未作破题,文章由我;已作破题,我由文章。”可见“破题”之重要。
承题是承接破题要点,再加以补充说明。使论点更加明暸、圆满。如题目《不以规矩》,破题云:“规矩而不以也,惟持此明与巧矣。”其承题则云:“夫规也、距也,不可不以者也。不可不以而不以焉,殆深持此明与巧矣。”《孟子·离娄》原文:“孟子曰: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这里只出一句“不以规距”为题,正面破题,便从“不以”入手,既不要规矩,便只持“明”与“巧”。承题便深入一层说,其实并无新义。韩菼一文承题,用“正不易规”一句,说明只有颜子够这个水平。这便是把破题的一要点,又推进一步作了说明。
清道光时刘熙载《艺概》卷六《经义概》中对于八股文的题的重要性,作了反复的论述。他说:
“昔人论文,谓未作破题,文章由我;既作破题,我由文章。余谓题出于书者,可以斡旋;题出于我者,惟抱定而已。破题者,我所出之题也。”
又说:“文莫贵于尊题。尊题自破题,起讲始。承题及分化,只是因其已尊而尊之。”
又说:“破题是个小全篇。人皆知破题有题面,有题意,以及分合明暗,反正倒顺,探本推开、代说断做,照下缴上诸法……”
所说都是破题、承题的重要性和变化。但必须扼定主脑,尤必审乎章首、节旨、句首,就是一部《四书》不但要滚瓜烂熟,而且每章、每节、每句都要能融汇贯通,充分发挥,变化无穷,却不能参杂己意,歪曲题首。
“起讲”是八股文第三步,据李延昰所引《八股程式》说:
“起讲居其先,何言乎?起讲以题义自此而讲也。贵圆浑而忌浅露,贵高朗而忌浮游。其间有承上留下之互异,起收反正之不同,作之者当使爽心而快目,不然起不动人,后虽可观,无足尚矣。”
“八股文”叫作代圣人立言,就是主要文字要用孔子、孟子的口气说话。“破题”、“承题”是作者为所写文章拟定的总纲,“起讲”则要摹拟圣人的口吻说话,当时叫作“入口气”,这就所谓“代圣人立言”了。八股文有特用的语气词,也可以叫发语词。即在说这一小节话之前用一语气词语领之,亦如现代白话文在论述开始加“这个”、“要说”、“按说”、“总之”、“其实”……等等口头语一样。一般承题用“夫”、“盖”,“夫”有“要说”、“按说”的意思,“盖”有“原因是”的意思。承题之后起讲,由作者语气过渡到圣人口气,发言词就复杂的多,前举如“若曰”、“意谓”、“且夫”……等词,均有加重语气之意。
韩文起讲据前引第三点所释,进一步说明,就是孔子自信对行、藏的认识是阅历得来,同此观点的人很少,虽然自信其正确性,而缺少有共同认识的人,只能独处无言,寤歌自适,不免有寂寞之感,遇到颜回,接近这种修养水平,因感“幸有以语乐”,即对颜回说的机会了。
起讲下接“起比”,亦曰“提比”,《八股程式》说“宜领上文,间提本题要字。”又说“贵乎能留也……贵乎能继也”等等。意思是提比承接起讲,为八股之首二股,实际只文章发挥议论的开始,所谓“留”,就是要给后面留有余地,所谓“继”,就是使后文便于衔接,继续发挥。此股前面“回乎”二字,前引解释,已有说明,不必再赘。今看“回乎”二字以下,“人有积生平之得力”、“人有积一心之静观”二句为首领,是一付长对子,其重要词语“力”、“观”、“终不”、“初无”、“明”、“试”、“至广”、“诚深”、“不孤”、“终秘”等字,平仄对仗,都十分功稳。作者要《佩文韵府》等韵书,读的很熟,用的很自然。但又不同于作诗,不能用四六骈文语,也不能用风花雪月等诗词典故。词语出典,都要经书中、正史中,如“不孤”、《论语》中“德不孤、必有邻”、“吾道不孤”等就曾多次提到,所以都是圣人口吻。就读者来讲,虽然是散行文字,但抑扬顿挫,两两对照,而且平仄又很功稳,有音乐感,所以很好读,读起来也很好听,自然会受到它的感染。背诵也很容易。因此学写八股文,要读熟大量别人的名文,行文口气,自然就学会了。高声诵读,对八股文说来,写者、读者、学习者都是十分重要的。这两股文字在内容上只是模拟孔子口吻,说明自己在“行藏观”上的心得,找个能理解、能接受的人谈谈。两股要两相对照。前股说“生平之得力……”是从时间上表现,后股“一心之静观……”是从自我上表现。前是从“动”上思维,后是从“静”上思维。这就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即认识的两种形成方式了。
提比之后,应为“中比”,但照明代旧制,明宪宗朱见深成化后规定;提比之后又有虚比,即提、虚、中、后四比,每比如两两对照,正成“八比”,即“八股”。但到了清代,提、中、后三比没有变化,虚比就不大注意了。因而实际所说“八股文”,实只“六股”。但在具体写作中,又不尽然。第一在提、中、后各比之中,又有过渡句组连系。提股与中股之间,中股与后股之间,中间各穿插三五句,承上启下,或转折、或发挥、或深入一层……使文章富有波澜变化。第二每股文字,也并非全然是两两对照,只两股文章,一付长对子。尤其在中比中,有的一股之后,意有未尽,再起一股、二股……总要发挥淋漓尽致,自然当时也有字数限制,顺治时定字数为四百五十字为完篇,康熙时为五百五十字,后又改为六百字。过多、过少均不合格。大题均超过所定字数,但亦不能过长。如这韩菼的名文,也只有七百多字,是符合标准的。《南吴旧话录》所引《八股程式》说:
“中比居中,在人则为腹,固无所不包也。题之虚者,委折以得其情;题之实者,精核以明其义,以两股为准。三股、五股以至七股、九股、流水股各出者,则题之长短不一……”
这就说明,所谓“八股”,并非机械地八股文章,四付长对子,而是根据题目、根据作者的思维,在一定范围之内,是可自由伸缩的。韩菼这篇文章,在提比后,先有数句点题,衔接上下文。《八股程式》所谓“皆有居高临下之模,于是点题应声而出矣。一句点出,作势点出,长短分点、股中另点,难以枚举,要之不离明简者近是。”韩文点题,可谓全面且极为简洁,只五句话便把全题一章书的方方面面,重要之点都说明了。点题又叫“出题”,即把题目推出来,表现出来。
中比是主要论述段股。先要明确论述之中心相互关系。即“用”、“行”、“舍”、“藏”四者之关系是不可分的。即“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是惟我与尔立身处世的两个不可分离的方面,缺一不可,只强调一方面则不行。而这“用”、“舍”、“行”、“藏”又是相对的,又如何使之统一呢?先起两小比,说明只讲“行”、只讲“藏”都是单方面,不是尔与我这样的人。“汲于行者蹶”、“汲”是不息之意,即不停地想用世,必将“蹶”,颠仆跌倒,“需”训“不进”、“疑”,疑于用世的,必则滞,停滞,凝固。即汲汲于为世所用,或迟疑于为世所用的人,都是心中没有用世把握的人,用之也不一定能行,能有所作为,这样的人不是功名中人。换言之,亦不能为国家作事。另一方面:“藏”也不易。“一”训“专”,专于藏的人迂缓;“果”训“能”、“坚决”,坚决藏而不想用的人,殆同“怠”,意即懒人,自然也不是退居林泉的有理想抱负的人。用以上两小比把单方面的行,单方面的藏排斥掉,下面两比充分论述“我”与“尔”如何正确、全面地对待行与藏的关系,是如何作到此点的。
中比的两个主要段落,以“学求”、“身试”立论,两两对照,于诗书求之、志之,对照古人,反省自己,学有所得,有以自处,自负、自慰。此乃自身之学求所得。“又尝省为试之”,是思作一表率,但周围殊少同道,自叹寂寂。只有颜渊于晤对之顷,未质行藏之疑,是知渊也能作到这点,这就感到吾道不孤,可以共慰了。
这两股由“差堪慰”说到“足共慰”,在形式上虽然两股对照,字数相当,而在内容表上与上两小股却迥不相同。前两小股“行”、“藏”、“功名中人”、“泉石中人”正好是相反行为、事物的对照;而这两大股却“我”及“尔”的推进,行与藏是不可分的、“拟而求”到“身为试”是由“知”到“行”的推进,由“我”到“尔”的影响、由自慰到共慰的发展扩大,但在文字形式上又是对照的,连“差堪”到“亦足”,在语言结构上、平仄对仗上都是工稳的。如逐句排比,也不能发现各句主要词语结构和平仄也都是十分工稳和谐的,而语句又抑扬顿挫,像散文一样,十分自然流畅,没有一点四六骈文对仗的味道。这又表现了在文字运用上的过硬功夫。而这过硬功夫,不是表面的,不像四六骈文用现成典故排列即可。而这功夫是内在的,是基于极为周密的抽象推理思维,是把这章书的内涵、种种方面、各个要点、反正关系,大小范围等等,思维的极有条理、细致、分析、排比、正说、反说、引伸、延展、对照……一直到归纳,都能随着思维用八股语言表现出来,其难度远远超过四六骈文。
中比之后是后比,关于后比,在《八股程式》中说:
“后比者,欲其足乎后也,有承中比而起者,有逗下文而收者,有作题之下截者,要以深入一层,另生余议为佳。所最忌者,淡然无味,索然无辞,君子将于此观后福焉。其亦特出精神以应之哉?
抑欲其余乎后也,有咏叹而异其说者,有旁证而实其义者,有反收而见奇者,要以别有一境,畅发题情为贵。所尤忌者,与中合掌处末曳尾,有司将于此观后劲焉。其亦更抒藻思以成之哉?”
这也是“两股”文章,论八股后比之要点。简单说就是在后股要生发新义,所说“足乎后”及“余乎后”,“足”是发挥充足,“余”是留有余味,好的后比要“另生余议”,“畅发题情”,韩菼这篇文章,结尾后比两股,是专作“我尔”二字,在前面中比之中,把“用舍之交”、“行藏之疑”已作了充分的论述,在此则专从我、尔修养着笔,虽人事之变迁,我尔自能各行其素;虽积道德而不争气数,均是理想的修养境界,又以极达观的语气抒发之,这就是《八股程式》中所说的“另生余议”、“抒发题情”,虽是八股文章,但摹拟孔子语气,和颜渊说话,有深厚的感情成分。
而这种感情成分,不是突然而起的。在中比与后比之间,又有两句“过接”,这里两句“过接”,均用“念夫”,高声诵读时,便使人有回肠荡气之感。情感从语音中自然表现出来。
文章最后,在明人谓之“束股”。不同于“大结”,简单说,就是结束语。《八股程式》论“束股”云:
“束股以筋节为主,当使言简而意赅,以余波见长,勿令一往而易尽其束与结也。或散行一段,或与起相应,或更作一势……呜呼,文无定法,岂斯言之所能赅然。规模略具,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耳。”
八股文由破题至大结,在章法起、承、转合,讲究的非常细,每一部分如何思维,如何表现,讲究各种手法,非常细致。但又都是抽象的,各种题目不同,各个作者的思路、聪明才智又不一样,纵然同时读书,程度、基础近似,而各人想法各不相同,正亦如古语所说: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因而文章的表现,也自是各不相同。所以《八股程式》作者最后说:“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而韩菼此文结尾,十分简洁,只是灵空的四句话,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不作具体结束语,正是传神处,把孔子说话的语气形象地表现出来了。所以这种八股文并不是干巴巴的说教,而是有感慨、有情致、能引起人共鸣的意思深长的文章,所以被视为名文。
叶公好龙,不能看到真龙就害怕,要知道麻雀,就要解剖一个麻雀看看。要知道桃子的味道,就要亲口吃一个桃子尝尝。如果空说“八股文”,而不举一篇八股文,将其实地分析一下,看看究竟什么是八股文,那只是人云亦云,只是姑妄言之姑听之,并不能真对八股文有所认识。因而我在讲了前面几个题目之后,在此先举一篇文章,以我们现在仅有的水平,对之分析认识一下,这样举例认识之后,说到“八股文”,便有了具体感性的知识,就不是人云亦云地盲目空谈了。
第九章:选文六篇在举例详细说明之后,这里再举几篇一般八股文作为例子,供读者结合前面《举例说明》一篇参看。为了避免读者看起来枯燥,前三篇《女与回也孰愈》、《不以规矩》、《皆雅言也·叶公》都在文后例加说明,供有兴趣的读者参考。后三篇《不亦说乎、有朋》、《国人皆以夫子》、《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政,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只分段加标点,未再加任何说明,以供有兴趣的读者自己思索。
这几篇选文,前五篇是初学的所谓小题,较为简单,都是单句,不是全章书。对今日读者看来,也许都很深奥,但对当年的读《四书》、“五经”的学童说来,则是启蒙的范文。是由浅入深的。选自俞曲园《曲园课孙草》。俞曲园名樾,字荫甫,浙江德清人,道光三十年进士。咸丰七年在河南学政任上,因出试题割试,为御史曹登庸所劾罢职,南归侨寓苏州,主讲苏州紫阳、上海求志、杭州诂经精舍等书院,著述甚多,合编为《春在堂全书》,为清代晚期著名学人。是俞平伯先生曾祖父。《曲园课孙草》,是为其孙儿俞陛云(按即俞平伯先生父亲)编的八股文启蒙课本,在序言中说:
最后一篇选文是清末袁昶所作。袁昶,字爽秋,浙江桐庐人。光绪二年进士,曾任安徽徽宁池太广道,后由直隶布政使内召,以三品京堂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庚子时因上疏反对西太后那拉氏利用义和团,被后党及那拉氏所杀。是清末著名人物。著述有《渐西村人丛刻》。所选这篇是他以浙江丁酉科考举人的题目拟作的。后面注明“丁酉浙闱题”,按“丁酉”是光绪二十三年。这篇文章,内容丰富,气魄很大,篇幅也很长。按照清代一般考试八股文规定,三百字为完篇,即最少不能少于三百字。而上限也很严格,顺治初定为四百五十字,康熙时改为五百五十字,后又改为六百,过多则违限不录。袁昶这篇文章,将近两千字,远远超过规定,这种例子是很少的。但亦可看出,八股文如内容丰富,发挥起来,照样可写出洋洋大观的长文。
【女与回也孰愈】
以孰愈问贤者,欲其自省也。
夫子贡与颜渊,果孰俞耶,夫子岂不知之?乃以问之子贡,非欲其自省乎?
若曰:女平时之善于方人也,吾尝以女为贤矣。夫在人者尚有比方之意,岂在己者转无衡量之思。明于观人者,必不昧于知己,窃愿举一人焉以相质也。
夫女不与回并列吾门乎?
德行之利,回也实居其首,则回必有所以为回者,而后无惭殆庶之称。
言语之美,女也亦有专长。则女必有所以为女者,而后可为从政之选。
然在回也,箪瓢陋巷之中,自守贫居之真乐,岂必与女相衡。
即在女也,束锦请行以后,编交当代之名卿,岂必与回相较。
而吾乃不能忘情于女,且不能忘情女之与回。
今夫天之生人也,聪明材力.虽造物不能悉泯其参差,则其必有一愈焉;理也。
令夫人之造诣也,高下浅深,虽师长不能尽窥其分量,则其不知孰愈焉;情也。
将谓回愈于女乎?而女自一贯与问之后,亦既高出于同堂。
将谓女愈于回乎?而回自三月不违以来,久已见称于吾党。
将谓回不愈女,女不愈回乎?此可与论过犹不及之师,商而女之回也,固非其例。
将谓回有时愈女,女有时愈回乎?此可与论退与兼人之由,求而女与回也,又非其伦。
夫弟子之造就,函丈难欺,假令我出独见以定短长,回亦无不服也。女亦无不服也。然我言之,不如女决之也。孰高孰下,奚弗向长者而自陈。
夫尔室之修为,旁观尽悉,假令人持公论以评优劣,岂不足以知回也,岂不足以知女也。然人论之,不如女断之也。孰轻孰轩,奚弗对同人而共白。
吾不能忘情于女,且不能忘情于女之与回也。女与回也孰愈?
〖释题〗:这是一个一句题,是一节书中的一句,原句是《论语·公冶长》篇第八章。全文是:“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问一以知十;赐也,问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孔子教育弟子,著名的教育方法是循循然善诱人,就是特别会按次序诱导人。这是诱导启发子贡的一段话。让他和最好的学生颜回比较,是否比得上颜回。子贡能正确地实事求是地认识自己。说明比不上颜回,而且回答很形象具体,一是“问一知十”、一是“问一知二”,差距很大。孔子也肯定了他回答的正确,语气上有赞许之意。用了两次“弗如也”,不唯加重语气,而且体现了《论语》语录体文字的感情成分。这章书在朱熹注解中,除“女”注音“汝”、“愈、胜也”等文字注解外,后面总注解说:“……问其与回孰愈,以观其自知之如何?闻一知十,上知之资,生知之亚也。问一知二,中人以上之资,学而知之之才也。子贡平日以己方回,见其不可企及,故喻之如此。夫子以其自知之明,而又不难于自屈,故既然之,又重许之;此其所以终问性与天道,不特问一知二而已也。”八股文对《四书》的理解与发挥,是以朱注为标准的。这个题目不出整章书,只出其中一句,作者不能犯上犯下,只能就这句话来思维、生发,叫做“尊题”。严格地针对题目展开思维,首先抓住要点,这句话用白话解释,就是“你和颜回比比谁超过谁?”以此为题,作如何展开思维呢?
〖浅释〗:
一、破题:作者认题、审题之后,抓住两个要点,就是“孰愈”、“自省”。前者是题中的实词,后者是朱注中的意思,即“观其自知之如何”?“孰愈”是比较子贡与颜渊,“自省”是启发子贡的认识,为什么要启发他等。全文就这个范围内展开。
二、承题:点名子贡与颜渊,说明二人谁超过谁,孔子作老师的怎能不知道,而以“孰愈”问子贡,不是很明显要他自我反省吗?
三、起讲:紧接欲其自省,进一步发挥,先呼应破题,点出“以女为贤矣”。接议“方人”、“量己”,先是对照设问:“在人……尚有”,“岂在己……转无”,接着肯定其贤,“明于观人”,“必不昧于知己”。愿举一人比较,八股文讲究在此处“入口气”,即由作者口气转入孔子说话的口气,即所谓“代圣人立言”,这里起讲:“窃愿举一人以相质也”,及前面“吾尝以女”,都已转入孔子口气,所以在承题中用“夫子”称孔子,起讲中用“吾”,就是孔子自称,完全自己语气了。
四、提比:自“夫女不与回并列吾门乎”句下为提比,以孔子口气,比较颜回、子贡二人的不同。一大股,又成为两小股,互相对照,句法整齐,是专作“孰愈”二字。颜回在德行科、子贡在语言科,都是变化用《论语》中的原话。箪食瓢浆居陋巷,是颜回,即所谓“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子贡则是货殖专门,是孔子弟子中最有钱的。二人对照比较,不相上下。
五、中比:从单作“孰愈”二字,纯客观比较,进一步作“女与回”三字。即写明孔子为什么要问子贡,文章重点写一个“问”字。先是一小股,说于理,必有一愈;于情,不知孰愈。不知孰愈,故有一问,紧接一大股,又是两小股对照发挥。“回愈于女”、“女愈于回”、“回不愈女”、“女不愈回”、“回有时愈女’、“女有时愈回”,两个方面,六种可能,反复对照,文字运用固然熟练,而更重要是这种周密的思想方法。面面都能想到,而想到这一面,就有另一面,都是对照的,而无孤立的。
六、后比一大股,两两对照,落实到“欲其自省”上。全用启发式语气,一用“我言之,不如女决之”、一用“人论之,不如女断之”。“我”与“人”又分为二,以我为主的主观和以人为主的客观,又是两个方面对照说,可见八股之特征,首先是一分为二的对照思维。
七、结尾一合,又归到“女与回也孰愈”上,简单明快。这篇文章,即使现代读者,也很容易理解。可以较清楚、明显地看八股文的章法。
【不以规矩】
规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与巧矣。
夫规也、矩及,不可不以者也。不可不以而不以焉,殆深恃此明与巧乎?
尝闻古之君子,周旋则中规,折旋则中矩,此固不必实有此规矩也。顾不必有者,矩规之寓于虚;而不可无者,规矩之形于实。奈之何、以审曲面势之人,而漫日舍旃、舍旃也。
有如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诚哉明且巧矣。
夫有其明,而明必有所丽,非可曰睨而视之已也。则所丽者何物也。
夫有其巧,巧必有所凭、非可曰仰而思之已也。则所凭者何器也。
亦曰规矩而已矣。
大而言之,则天道为规,地道为矩,虽两仪离规矩而成形。
小而言之,则袂必应规、袷必如矩,虽一衣不能舍规矩而从事。
孰谓规矩而不可以哉?
而或谓规矩非为离娄设也,彼目中明明有一规焉。明明有一矩焉,则有目中无定之规矩,何取乎手中有定之规矩。
或而谓规矩非为公输子设也。彼意中隐隐有一规焉,隐隐有一矩也。则有意中无形之规矩,何取乎手中有形之规矩。
诚如是也,则必无事于规而后可,则必无事于矩而后可,夫吾不规其规,何必以规;吾不矩其矩,何必以矩而不然者,虽明与巧有存乎规矩之外,如欲规而无规何?如欲矩而无矩何?
诚如是也,则必有以代规而后可,则必有以代矩而后可。夫吾有不规而规者,何必以规,吾有不矩而矩者,何必以矩而不然者,虽明与巧有出乎规矩之上。如规而不规何?如矩而不矩何?
夫人之于离娄,不称其规矩,称其明也。人之于公输,不称其规矩,称其巧也。则规矩诚为后起之端。
然离娄之于人,止能以规矩示之,不能以明示之也。公输之于人,止能以规与之,不能以巧与之也。则规矩实为当循之准。
不以规矩,何以成方圆哉?
〖释题〗:这是一个单句题,这句话现在人们还常说。语出《孟子》。《离娄》篇章句上有这句话,原章云: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问,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
原章书很长,在此不尽引。下章还接这一论点推论,就是:
“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
《离娄》是孟子充分论述仁政、也就是儒家政治制度对国家的重要性,反其道而行之,甚则身弑国亡,不甚亦身危国削,虽孝子贤孙不能改。一上来用“规矩”作个生动的比喻,而且反复强调这一比喻,这里原文重在说“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而此文题只出“不以规矩”四字,作此题不能连下句一起说,只能在此四字上思维发挥。
〖浅释〗:
一、破题:破题只两句,先抓住“以”与“不以”正反两面,以靠规矩,不以靠什么,只是“明”与“巧”,用一“恃”字,便有文章可作了。
二、承题:着重说不可不以而不以,突出“恃此明与巧”
三、起讲:从分析规、矩入手,“不必有”、“不可无”、不必有是虚,不可无是实,“寓于虚”、“形于实”又是一个对立面。这也可看出八股文训练的思维方式,就是在任何小的、无话可说的情况下,也能不断思维出新的、各种角度、各种方面的对立面。这样就可以充分、全面、辩证地分析问题。起讲结尾用反问感叹语气,就是“为什么”或“怎么办呢”,以能够看出曲线、面对形象的人,而随便说“舍旃舍旃”呢?“舍旃舍旃”,就是“舍了罢”、“舍了罢”。这里用《诗经》典故原句,以增加文章文采。《诗经·唐风》中《采苓》篇:“舍旃舍旃”,同“之”字,即“舍之”、“舍之”。见《广韵、释言》。在一般文言文中,以“旃”字当“之”用的是少见的。这样用可见作者的学问,亦可博得阅卷官的赞赏。
四、提比:这是《孟子》中的题目,入口气也入孟子口气。《孟子》的文章是长于辩论的。他曾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所以作《孟子》的题目,也要善于说理辩论。何况这个题目,只是被否定的前一半,而重在必须以,不以不能成方圆。虽有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也不可以。因而此题从“不以”作起,从恃明与巧人手反作,才能否定题目。提比两小股。一论“明”与“巧”必须有物可凭,不是虚无的。何物可凭,只有“规矩”。二从大小言之,大到天地、小到襟袖,都离不开规矩。最后反问一句“孰谓规矩而不可以哉?”反面作此题,一问十分有力。中国传统自然观,认为“天圆地方”,所以说“天道为规,地道为矩”,自然这是错的。
五、中比:中比两大股,衔接提比最后反问句而发。先论具体的规与矩,与人的明与巧的关系。用现代话说:就是主观与客观、思维与事物、人的聪明才智与具体落实的辩证关系。如何体现人的主观的明与不明、巧与不巧,均要看客观的效果。不用圆规便能画个圆,这个圆是否真圆,还要圆规的标准衡量。目中的规、意中的形,和手中的规矩,在逻辑上是不可分的。虽明与巧有出乎规矩之上,存乎规矩之外,但明与巧与规矩是无法分开的,两股四段,假设排斥,反复对照,论证明与巧与规矩的不可分割的关系。
六、后比:一大股两段对照,一论人们称赞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而不称规矩,说明是先有人类之明与巧,而后有规矩,明与巧是第一位的、规矩是第二位的。二论示人只能示以规矩,不能示以明与巧。一切文化流传、教育制度、政治指示,均当作如是观。虽然人的因素起主要作用,而表现出来的却是客观的存在。“鸳鸯绣罢凭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能示人以规矩,不能示人以巧”,作者把这种道理表现的十分清楚。
七、经过反复分析论证,最后以一句话结束全文。完成了反面作法,有力地突出“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的原意。
【皆雅言也叶公】
明圣训之有常,而楚大夫又可记矣。
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夫子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且圣人出一言为天下法,岂南蛮鳺舌之人,所可同日而语哉?虽然,衍洙泗之传,固征经训;而驰潇湘之誉,亦具卿材,吾党奉圣言为依归,而此外有人,未可以彼哉、彼哉一例而外之也。
如子所雅言,在诗书执礼,夫如是以立言,岂同叶公所谓以小谋大作者哉?吾党覆案之,盖皆雅言也。
以此言而上承先圣,则诗登商颂,书首尧典,礼监夏殷,皆先圣之所留遗也。可与周公鲁公之训辞,同藏于故府。
以此言而下启后人,则诗传之商,书传之开,礼传之偃,皆后人之所法守也,岂比桓公文公之霸业,不道于儒门。
明其为皆雅言,而诗书礼之教,自此兴矣。独是夫子之雅言,固何所受之哉?
昔韩宣宣子来聘,双周礼之在鲁。而所见者只易象春秋,诗书礼无闻焉。忆我夫子将修春秋,先观书于周史,子之雅言,其得于此乎?
乃自鲁昭公之二十六年,周王子朝奉周之典籍以奔楚,于是向也周礼在鲁者,今也周礼在楚矣,自兹以来,楚之人文日盛,方城汉水间,彬彬乎大有人在,如叶公者,殆亦其一乎?
论叶公之早岁,免胄以见国人,素著循良之望,是其人固彼都所接重者也,岂如斗彀于菟,但着方言之异。
论叶公之晚年,致故而旧私邑,克孰退让之风,是其人亦吾徒所深许者也。当与左史倚相,同登大雅之堂。
然则叶公固楚之良也。吾夫子至楚之时,叶公或亦仰窥其丰采,而窃聆其雅言乎?
夫雅言传于东国,获麟绝笔之后,自成文学之宗。
而叶公来自南方,攘羊证父之读,曾奉圣人之教。
此所以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乃置于不答:殆以其人其言,不过在南人有言之例,吾夫子之雅言,固不足以语之也。
然而,夫子又不能无言矣。
〖释题〗:
这是一个现代人感到十分奇怪的所谓的“截搭题”。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把上面一章书的最后一句或几个字,和下一章书的开头几个字或开头一句联在一起,甚至语不成文,照样可以作为题目,以之写八股文。如这道题目:上半句“皆雅言也”,出自上《论语》、《述而》第十五章。原章书云:“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下半句“叶公”二字,出自同篇第十六章。原章书云:“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述而》篇是记孔子廉己诲人之辞,容貌行事之实的一篇,各章书都很出名,这两章书更都是《论语》中的名文,常被人们引用。而此题只出前一章最后四字及第二章开头两字,连在一起,“皆雅言也、叶公”,从表面逻辑上讲,简直不知所云。这如何能写文章呢?为什么要出这种讲不通的题目呢?自然这也是事出有因,不知是那位“天才”想出这种怪题目,这种“绝招”。八股文的题目,限制在《四书》中,从明代开始,直到清代中叶,三百多年中,府、乡、会试,大小考试,出的八股文题,不知有几千、几万。《四书》中《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种书,从《大学》第一章、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到《孟子》卷十四《尽心》篇最后一章、最后数句:“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为止。所有的句子,都曾被出作题目,名文众多,有不少都是考生背熟了的,如一般题目,考时照抄一篇名家的旧作,而阅卷官又看不出,取中了。被人检举出来,轻要担责任,重要担罪名,弄不好,有杀头的危险。清代的科场案大小不知有多少,说来是很可怕的。为了防止考试抄袭成文,便出古怪题目,有人便想出这种“截搭题”的办法,到清代晚期,出“截搭题”的更多。有人便专门研究截搭题的作法,还出现过专作截搭题的名家,随便如何讲不通的“截搭题”,他都能别出心裁巧妙地把它写成一篇抑扬顿挫、言之成理的八股文。曲园老人为他孙儿也就是俞平伯先生父亲俞陛云先生幼年时编的八股文教材《曲园课孙草》,三十篇范文中,就有两篇截搭题。这里所选是第二篇。另一篇题为《不亦悦乎、有朋》,出自《论语》一开头《学而》篇,第一章:“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截取第二句和第三句开头两个字,作为题目。
〖浅释〗:
一、破题:学作八股文,读《四书》,不但要把原文记得滚瓜烂熟,而且把“朱注”也要背熟。这个题目前一句及连接前一句的上文“朱注”道:“雅、常也。执守也,诗以理情性,书以道政事,礼以谨节文,皆切于日用之实,故常言之礼独言执者,以人所执守而言,非徒诵说而已也。”这一章书,突出“雅言”而“雅”即训“常”,自然“雅言”就是常言,日常说的话了。“破题”先不能犯上,不能把诗、书、执礼等字眼写出来,所以依“朱注”用“有常”把这一章题义点出。这个题目后二字在下章书:“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句下“朱注”道:“叶、舒涉反。叶公,楚叶县尹沈诸梁,字子高,僭称公也。叶公不知孔子,必有非所问而问者,故子路不对;抑亦以圣人之德,实有未易名言者与?”这样根据朱注写破题,就把“雅言”和“叶公”扯在一起,在字面上分别又以“有常”、“楚大夫”表出之,用“又可记”联系下章的具体内容,即“问孔子于子路”的事,这样就成为有机的联系,有话可说了。
二、承题:文章正面作“皆雅言也”四字,故承题接破题,写出全章书本首。又连到叶公。
三、起讲:进一步把前半句同后面叶公联系起来。这段用了几个典故。“南蛮鳺舌”、《孟子、滕文公》:“今也南蛮鳺舌之人,非先王之道。”鳺是伯劳鸟,这是孟子斥许行的话,许行是楚人,同叶公一样。“洙泗”,鲁二水名,《礼记》、《檀弓》:“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因而“洙泗”就用作代表孔子讲学的地方,“洙泗之传”,就是孔子学说的传播。对“潇湘之誉”,就是楚人叶县尹了。结尾句“彼哉、彼哉”,也是用《论语》、《宪问》篇中语,有斥而远之之意。原章句云:“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朱注”云:“子西,楚公子申,能逊楚国立昭王,而改纪其政。亦贤大夫也。然不能革僭王之号。昭王欲用孔子,又阻止之。其后卒召白公以致祸乱。则其为人可知矣。被哉者,外之之辞。”在起讲用的全是《孟子》、《论语》中有关楚人的典故,是紧扣“叶公”作文章。
四、提比:在起讲之后,提比之前,加一小段,把叶公和雅言的关系再反复扣紧,总在“皆雅言也”四字上。
提比一大股,两小段一写圣教之上承先圣,一写圣教之下启后人。商颂、尧典、夏礼、殷监,都是三代所留、周公、即周公旦,周武王弟,鲁公、周成王时封周公旦元子伯禽为鲁侯。其九世孙息姑“鲁隐公”。孔子作《春秋》,编年始于鲁隐公。下段以“下启后人”排句对照,诗传、书传、礼传,“传”就是阐明经义、训诂。诗的商略、书的开发、礼的教化。“偃”用《论语》、《颜渊》篇:“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此句注云:加草于风无不仆者,犹民之化于上。所以“偃”字,便作教化用。这一小段说明诗、书、礼,因孔子圣教为后世所遵守,不同于齐桓公、晋文公的以武力称雄的霸业。也是用《孟子》、《梁惠王》篇:“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无以闻也。无以,则王乎?”
提比专写“皆雅言也”四字。结一小段再联系中比。要在文中把“皆雅言也”与“叶公”充分联系起来,先用“何所受之哉”反问句,以启迪中比。
五、中比:中比两大股、四小段。第一大股两段文字在形式上对照,内容上先后依次。述圣教之如何自鲁至楚。所引都是有关诗、书、礼向南方楚地传播的史实。由于圣教的南传,楚地人文日盛。叶公也是其中之一了。
第二大股两段全写叶公,假想叶公的早岁和晚年,点缀成文。
六、后比及结束语:重在承接上文,把两章书,连在一起,落实到“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而孔子又说:“女奚不曰”上,这就是以一“然而,夫子又不能无言矣”结束全文,这又是言有尽而意未穷,留下许多余意。是另一种结束的方法。
《不亦说乎有朋》
说以学而深,即可决其朋之有矣。
夫说生于时习,即生于学也。以学及人,而朋之有也。不可必乎?
且夫人果能说诸心而研诸虑,则亦何至朋从尔思哉?虽然津津有味,固足征闭户之功,而落落无徒,奚以集出门之益。勿云:适我愿兮;遂不必云:与子偕臧也。
如学之贵乎时习也,昔吾门有参也。尝以传之不习,与为人谋之不忠,交朋友之不信,一日之间,三致意焉。习之不可已如是夫。而今既习矣,且时习矣。
斯其情不觉其可厌,而觉其可欣矣。孜孜于学问之途,而优焉游焉,自有无形之判渔,虽锡以朋贝,未若此衷情之愉快也。
斯其意不觉其甚苦,而觉其甚甘矣,勤勤于行习之地,而怡然涣然,常多不尽之低徊,虽飨以朋酒,末若此意味之深长也。
顾吾思周易六十四卦,而说之象独见于兑,故曰兑说也。又曰说言乎兑,盖一阴进平二阳之上,有说之象焉。
而吾为象传则曰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然则说之生也,固由于习;而习之讲也,又赖乎朋。惟然而朋之有也,可进念矣。
以朋而浅言之,则缟紵之襍投,可以悦吾目焉。笙簧之并鼓,可以说吾耳焉。苟非有朋,将处里巷而寂寥谁语。未免抱凉凉踽踽之悲。
以朋而深言之,则感发吾善,心所谓动而说焉。纠绳吾过,举所谓止而说焉。苟非有朋,将入修途而孤陋自伤,何以收切切偲偲之效。
以云有朋,非说之后所不可少者哉?
夫说非可幸致,宜先勤尔宝之修,而朋必以类招,乃可集他山之助。
吾学成朋之来也,无远弗届矣。又岂止悦焉而已哉!
《国人皆以夫子》
有皆以为然者,齐人之望大贤切矣。
夫孟子所为,非齐国人之所知也。然因饥而有望于孟子,国人不皆有然哉?
陈臻述之以为,大则以王,小则以霸,此吾党所期于夫子者也。乃吾党所期于夫子者,未能如愿以偿;而外人所期于夫子者,又且相逼而至,窃叹夫,子一身几为人左之而右之也。
臻今者有以见国人之意矣。
夫聊摄姑尤之众,实繁有徒,在平日久乏抚循之司牧,故于夫子也,如孩提之赖慈母,常切瞻依。
而旱干水溢之余,饥馑洊至,在今日,更觉启处之不遑。故其于夫子也,如疾病之求良医,倍形迫切。
甚矣,通国之人有待于夫子也,不且皆有所以哉?
就国而言,近之则在国中,远之则在郊外,其为地不一矣。乃近者素所亲炙曰:吾见夫子有忧民之容也;远者得自传闻曰:吾知夫子有就时之论也。盖无论远近,而当此饔飧不给之时,人人心目中有一夫子,或挽之于前,或推之于后,则远近同也。
就人而论,贤者则为君子,愚者则为小人,其为类不齐矣。乃贤者之意婉曰:夫子能如是,是吾大愿也;愚者之词戆曰:夫子不如是,是不为大贤也。盖无论贤愚而当此年谷不登之日,人人梦寐中有一夫子,或挈之于右,或提之于左,则贤愚等也。
夫国人之议论,亦多端矣,衅钟之废牛,皆以为爱也;郊关之有囿,皆以为大也。侃侃而谈,几若成为风气,而兹则夫子固已自开其端也,岂得诿咎于国人。
即国人之于夫子,拟议非一朝矣。伐燕之役,皆以为夫子劝之也。蚳蛙之去,皆以为夫子使之也。悠悠之论,可以置若罔闻,而兹则国人固非无因而至也,能不情质之夫子。
噫!
好货好色之君,久无大略。齐之君无可以矣。正惟齐之君无可以,而人至无可如何,其责夫子也倍切。
庄暴陈贾之辈,岂有良谋。齐之臣无可以矣。正惟齐之臣无可以,而势且坐以待毙,其望夫子也更深。
盖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也,可乎、不可乎?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政,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于日: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丁酉浙闱题)袁昶《于湖小集》卷二载《沤移拟墨》
匡鲁政以王道,因自述为学之次第焉。
夫政必出于学,德礼其本,政刑抑末耳。而学为成德,又有年力次第焉,非进欲善鲁政,退欲善鲁政哉?
今夫政术与学术,一源而已。政学分而天下响乱,于是法家兵家者流,驱一世于忮,忍严酷之域。而纲沦、四维蠹、九流浊焉。于是三代德厚礼让之风,澌减尽矣。
政学合而天响治,天子仁圣,朝有巨儒,淑一身以淑一世。于是提挈纲维,整齐流俗,而三代之风,稍稍复还旧观。
而惜乎宗国之不用宣圣,徒令吾夫子,自壮游以至垂暮,独善其身,托之空言,而未施之行事,以兼济天下也。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
何者,鲁国有孔子,盖以唐虞三代列圣之心为心,执德之枢,绸礼之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为往绝圣继业,平生行藏之志,不轻以语人,盖欲成已成物,由是而成天下亹亹之功,古今绵绵之行者也。
匑匑如畏,铭汤盘而箴武机,有
东京鱼藻之义焉。温温试吏,正卫名而讽康盗,有西方榛苓之慨焉。退居宗国,矶矶著书,檠由材而铸颜卓,有龟山斧柯之叹焉。
王周于鲁,元公之泽,德修于用志不分,行成于尽性至命,岂仅润一身而已哉。涧畏天命而悲人穷也。
试以验之当今之天下,其消息何若?今夫德也者,内得于己,外得于人者也。礼也者,三代之王,七制之主,其灿然之迹也。握其原而后政官、形官之事,秩然就理矣。
大君者,天之宗子,其大臣则宗子之家相,先生虑夫有司百职之不可以智术驾御也,于是乎纳八政于三德。虑夫黎民百姓之不可以刑法鞭笞也。于是设为礼仪三千,以救刑条三千之敝。出礼则入刑,出刑则入礼矣。
其虑变也详,其布泽也厚,故不言而民信,不介而民学,有耻且格。德礼之入人也如是。
乃降至季世,六典之官、教养之具荡然,阴符茁矣,竹刑用矣。法令滋章,盗贼多有,民生蹙矣。道齐之具,恃政与刑,民反而获免,虽免而无耻之俗,嚣然不可改也。于是穆然而追溯道德齐礼之世,盖犹是三代之民,而不获被三代之泽,非鱼藻之义,榛苓之思哉?
孔子年十五入大学,十七而孟厘子属其于往学礼,三十而问礼于柱史,四十二去齐景,反乎鲁而昭公薨、定公立,鲁之卿士,僭离正道,政刑淆矣,周公之德衰矣。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受业者弥众,是时孔年五十矣,岂三代而上,政教出于一,生民获跻仁寿之域;三代而下,政教歧而为二,生民备罹涂炭之苦,天实命之,然哉然哉!
洎一试中都,为司空、跻大寇,摄相事。正卯诛、齐倡、市政修饬,外户不闭,于是复将三代德礼敦厚之风,砭后世一切政刑苟且补苴之敝,駸駸乎得行其志,千载一会矣,时孔子年五十六矣,乃道不行,鲁卒不可为。
遂去适卫,周流列邦,无所遇,至鲁哀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去鲁先后十四年,而复返鲁,年届悬车,为国三老,情虽见文,梦不遌姬。于是整齐百家,序次六艺,喟然自叙进德修业,博文约礼,积铢累寸,循循然岁月不居,自志学而立而惑,如是者有年;自知命而耳顺,以至从心所欲而矩不逾,如是者又有年。
孝乎惟孝,是亦为政。材与不材,将居其闲。优而柔之,使自饫之。怡然理顺,涣然冰释,始元终麟,笔削千春,尊周王鲁,杨榷三古。终其身不改其志学之日,即终其身皆乐天知命之日也。
学成而不推其用于一世,行成而天下不被其泽,非龟山斧柯之寓言而何?
盖自政与学函而为一,流三代之恺悌,盪秀世之毒螫,一切牵补度日,架漏过时,轻用夷速变夏之政令,废黜不用,天下吏治,蒸然复于古,大专槃物,风行偃草,世运密移也。一变至鲁,再变至道,微斯人吾谁与归乎?
抑自政与学歧而为二,怀利器以不试,操幽兰以扬光。默数童颜介立,白首潜读,混欣戚齐物我之襟怀,澹乎自持。吾生望道尚苦未之见,小雅道缺,日西方算,既老而传矣。大道之行,三代之英有焉。余——吾未之逮耳。
然则德礼之衷,盖叹鲁也;自叙为学,知我者其天乎?元圣素王,天命之矣。记者比物属词,次第书之,岂漫然哉?岂漫然哉?
(渐西村人自记:此连章题,既不可写成两撅,横风吹断;又忌剪裁作六比,两两对勘。藻缋潢眼,索索无真气。然若一气衔接,融洽而分明,又于题之界画不合,理法不清。家塾课卷,多不满意,因率笔拟作一首,久不作制义,廓落无范,深于此事者,得毋笑其倒绷孩儿耶?)
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字。此第举成数言之,古人修词之义如此。勿泥看。读汪容甫《释三九说》乃知之。又此章是孔子七十后语可知,故文中写出无限感慨。日西方暮,用郑司农七十后戒子益恩书语。(渐西村人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