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女之夫”——马瑞芳读才女之一
九百年前,北宋京城开封文坛,名家汇聚,佳作频出。妙龄少女李清照的《如梦令》一出,立即洛阳纸贵。文人奔走相告,击节称赏,一个太学生却害了相思病。所谓“太学”是宋代官学,五品以上官员子弟可入读。东京开封纷传一件奇闻:年近弱冠、尚未婚配的太学生赵明诚对父亲说:他午睡时在梦中看到一本书,醒来记住这么几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赵挺之为儿子解梦道:“看来你要娶一个能写词的才女为妻了!‘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不就是说你将要做‘词女之夫’?!”
世上哪有如此巧梦?还不是赵氏父子托词!太学生相思情深不难理解,“新党”政要赵挺之为跟元祐党人联姻居然如此幼稚地借助梦兆,就值得推敲。赵挺之是王安石变法的拥戴者,与保守派苏轼、黄庭坚等结怨甚深。赵挺之做监察御史时就数次弹劾苏轼,或罗织罪名说苏轼起草的诏书“民以苏止”是“诽谤先帝”,或牵强附会说苏轼的“辩试馆职策问”大成问题:“苏轼学术,本出《战国策》纵横揣摩之说,近日学士院策试廖正一馆职,乃以王莽、袁绍、董卓、曹操篡汉之术为问,使轼得志,将无所不为矣。”御史猎狗般窥伺着苏学士一举一动,从文豪字里行间瞅毛病,无所不用其极。苏轼及追随者则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对赵挺之讽刺,挖苦,恶作剧,无所不至。苏轼及其追随者与赵挺之几十年交恶,有政局争执也有义气之争。政治不同派别甚至发展成了生理性厌恶,从与陈师道之死可见一斑:陈师道深夜到郊外皇家祠堂守灵,没有厚皮衣难以御寒,其妻就回娘家向亲妹子借了一件──陈妻是郭概之女,而郭概是北宋政坛上著名的“慧眼挑贵婿”者,家境特别穷的陈师道和官宦之子赵挺之都在其家坦腹东床──陈师道问妻子,这名贵皮衣从哪儿借的?一听说借了近为连襟却势同水火的赵挺之裘衣,陈师道立即认为蒙受了奇耻大辱,对妻子大发其火:“汝岂不知我不著渠家衣耶!”死活不穿,结果冻病而死!赵挺之一件皮衣竟害得江西诗派年辈最长、声望最高的陈师道活不过五十岁,苏门文士对赵挺之的蔑视程度可想而知。
俗话说“天下爷娘疼小儿”,据记载,因为赵明诚喜欢收集苏东坡字画,赵挺之就不喜欢最小的儿子,这位跟苏门不共戴天者犯了什么病,突然支持儿子向苏门后四学士李格非求亲?难道儿子终身大事还不如一两张字画重要?追根究底,除了虚荣心做祟、希望将顶尖才女充做赵氏门楣装饰外,政局变幻肯定对赵挺之择婚决策举足轻重:元符三年(1100)正月宋哲宗去世,其弟端王继位,是为徽宗,向太后听政,罢章惇相,起用韩忠彦为门下侍郎(宰相)。哲宗时期被贬的官吏,已死的追复其职录用子孙,如司马光,未死的赦免内迁,如苏轼。李清照的父亲在“时号小元祐”时局下提升礼部员外郎,李家跟韩忠彦家世代有知遇之恩,李格非官职虽低于吏部侍郎赵挺之,但朝里有人好做官,鹏飞指日可待。赵挺之操纵这段婚姻,显然是政治韬晦之法、权宜之计,是处于劣势时借子女联姻向元祐政敌暗送秋波。联系李格非失势后赵挺之对亲家和儿媳不近人情的残酷态度,更可以证明赵挺之权变、巧伪、冷酷无情、实用主义。
“却把青梅嗅”——马瑞芳读才女之二
李格非何以肯将李清照嫁到政敌家?无确切史料,我们姑妄言之:如果说赵挺之求婚是运筹帷幄,可以说李格非允婚多半是感情用事。
在赵挺之、赵明诚父子广造“词女之夫”舆论同时,赵明诚最现实选择是得让心目中岳父大人欣赏自己。恋爱中人最聪明,赵明诚想出借拜师之名晋见李格非的主意:太学生赵明诚拜见前任太学士李格非无可厚非,拜访者和被拜访者却心照不宣。
据我揣测:赵明诚这次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拜见至关重要,不仅让李格非认可了玉树临风的未来女婿,还意外地让李清照对赵明诚一见钟情。视女如珍宝的李格非在决定女儿终身大事时,很可能会让妻子征求女儿意见。
这次会面更可贵的收获,却是使《点绛唇》应运而生、传唱千古: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剗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见京城缙绅人家盛传命中注定要做“词女之夫”者猛然出现,刚下秋千架的李清照鞋丢了、袜脱了、金钗掉了,脸儿羞得通红,慌忙光脚儿躲开,却情不自禁地回头再瞧一眼这个没准儿真得托以终身的人,又怕被他看轻,给侍女说笑,就在扭头观瞧一刹那,机警的李清照假装是嗅青梅……
这哪儿是词?简直是幅生动精彩的怀春少女行乐图,是李白《长干行》少男少女“青梅竹马”的再创造,是五百年前冤家“佛殿相逢”的影视镜头!
封建卫道者却对李清照这类写法横加指责:“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后世卫道文人为了维护李清照的“名誉”,干脆认为这首词写得太不像话,不会是李清照的作品。清初贺裳的《皱水轩词签》认为:李清照堂堂名门闺秀,又有诗名,总不至于不穿鞋只穿袜行走,他还认为含羞迎笑、倚门回首,是“市井妇女行径”,因而,他认为这首《点绛唇》是“无名氏”所作,其文学渊源则是韩偓的“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
岂不知,李清照之为李清照,正因为她天性烂漫,笔挟风雷,敢做敢写,不守常规。而对李清照有深刻影响的作家,恰好就是《香奁集》作者韩偓!
假梦求真凰,经过精心运作后,赵挺之正式向李格非为赵明诚求聘李清照,门当户对,且是山东老乡,得到了首肯。
“教郎比并看”——马瑞芳读才女之三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李清照这首《渔家傲》,宋词研究家都解释为一首咏梅词。
我却认为:从心理学角度解释,这首词是李清照迎接新婚大喜之日的写意图,它细腻生动地写尽李清照对美满爱情的憧憬,活画出她“此花不与群花比”的顾影自怜以及对“天作之合”的志得意满:
瑞雪纷飞喜期近,准新娘按照周礼规定和孔孟之乡古老婚俗,香汤沐浴,开脸上头──这是新妇上轿前必须程序:用一根细线绞去面部细小汗毛,谓之“开脸”,再将头发盘成**发式,谓之“上头”──对镜自揽,出浴少女多像漫天大雪中绽放枝头的梅花?暗香浮动,娇娜无双。窗外大雪压琼枝,几百年前的才女谢道韫曾将飞雪比为“柳絮”,有咏絮才的李清照看着皑皑白雪,却将自己比喻为雪中之梅。她的心里像吹进融融春风:莫非上天格外垂青?跟明诚合卺之日恰逢月半,金童玉女,花好月圆,跟如意郎君共举金杯畅饮葡萄美酒之日就在眼前!
有情人终成眷属。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18岁的李清照与21岁的赵明诚喜结连理。
李清照嫁到赵家时,赵挺之的权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李清照以高官宝眷的身份进入皇宫赏花,又因自己的才名特别受优待,坐在离皇帝很近的地方,在众多女眷中可谓鹤立鸡群。她觉得自己像娇媚的鲜花,连天上的明月都在为自己绽放笑容。有时,她坐着宝马香车,到金陛玉阶参加皇家宴会,享受着只有皇帝信任的近臣才享受到的殊荣,可以不拘形迹地喝个大醉:“金樽倒,拚了尽烛,不管黄昏。”
新婚的李清照,笔上好像蘸满蜜汁,皎月绮筵、美酒金樽,还特别钟爱鲜花:容华绰约、“一番风露晓妆新”的芍药“就中独占残春”;色淡香浓、“何须浅碧轻红色”的桂花“画阑开处冠中秋”。她分明以花喻己,“自是花中第一流”,素淡清香、风韵雍容,占尽春光。妻子良好的自我感觉得到丈夫的热烈呼应,《减字木兰花》更是画出一幅新婚夫妇以花传情的闺房欢情图: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赵家才郎——马瑞芳读才女之四 才女的最大不幸是嫁夫不妥,“鲜花插到牛粪上”,典型例子是谢道韫。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有名的诗句。 所谓“王谢”指东晋王朝两大支柱:王(导)家和谢(安)家。谢道韫是谢安的侄女。谢安想考考谢门子弟的才情,有一次下雪就故意问:“白雪纷纷何所似?”道韫堂兄谢朗回答:“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谢道韫从此被公认为才女,“咏絮才”成为才女通称。《红楼梦》第五回对林黛玉的判词就是“堪怜咏絮才”。
谢安是政治家,为子女择姻首先考虑“门当户对”,他将谢道韫许配王凝之。自以为得计,没想到谢道韫非常不满。有一次谢道韫回娘家,谢安大惑不解地问:王凝之是“逸少”(王羲之)之子,你有什么不高兴?谢道韫气乎乎地回答:没想到我们谢家有那么多出色人物,居然选王凝之这么个废物做女婿:“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谢道韫的断言后来终于为血的事实证明:王凝之任守城官时,根本不设防,相信五斗米邪教可退贼兵,导致谢道韫被俘,两个儿子被杀。
李清照比谢道韫幸运得多。她跟赵明诚不仅门当户对,而且珠联璧合。
赵明诚是位修养很高的金石学家。宋代人将他跟欧阳修并称“欧赵”,就是指宋代两部最杰出的金石学著作:欧阳修的《集古录》和赵明诚的《金石录》。
赵明诚的金石之好,从做太学生时就开始了。赵挺之官位虽不低,但并不是贪官。没有支持赵明诚收集金石的家底。赵明诚每到初一、十五,太学放假,就典当衣服,换得半贯钱,到大相国寺转悠着找金石碑刻。每次都有收获,每次买金石碑刻铭文时都想着新婚爱妻,总是一手抱着心爱的碑文,一手捧着给爱妻买的水果,兴高采烈回家,小夫妻一边欣赏碑文字画,一边品尝苹果、脆枣或开封特产酸梨,觉得在享受五柳先生不计名利荣辱的葛天氏之乐……有一次,赵明诚看到有人卖一幅牡丹图,判定是南唐著名画家徐熙存世不多作品的佼佼者,问卖家要多少钱?“二十万!”赵明诚跟卖者说:先把画交给我,我想办法凑钱。徐熙的牡丹图在赵明诚家放了两天,夫妻二人爱不释手,但即使典当了小夫妻全部值钱东西也凑不出二十万,只好扫兴地将画送了回去……
李清照的初婚岁月……
是张敞画眉、神仙眷侣的时光;
是西窗剪烛、诗酒唱和的时光;
是志趣相投、夫唱妇随的时光;
是梅妒菊羞、富贵优雅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
李清照被逐谜底——马瑞芳读才女之五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李清照婚后不久,北宋政局如狂风恶浪、地覆天翻。元祐党人的保护神向太后去世,政权交到宋徽宗手中。北宋历史上最荒淫的皇帝任命善谋私利的蔡京为翰林学士,“昏君+奸相”,启动了宋王朝亡国之旅。
平日喝一碗羹要杀几百只鹑、一次宴会仅蟹黄点心就费钱一千三百贯的蔡京,过去在政治斗争中善于两面讨好,大权在手就双向出击,既打击保守派也打击变法派:崇宁元年(1102)七月,定司马光、韩忠彦、苏轼等120人为“元祐奸党”,由皇帝御书为“党人碑”,立于朝廷端礼门前,已死者一律削官,活着的一概贬窜。再将向太后执政时的变法派分成正邪两类,排做上中下三等,邪类五百人或降职或斥责……
“党人碑”上,李格非赫然有名。李清照心急如焚,急忙上诗翁舅(公爹)恳求营救父亲。全诗已失传,据零星记载,诗写得情真意切,有“何况人间父子情”之句,“识者哀之”,赵挺之却不为所动。
谁能想到?李格非罹难,赵挺之却难脱干系。《宋史·赵挺之传》说:赵挺之“排击元祐诸人不遗力”。《续资治通鉴》、《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等史书记载,确定“元祐奸党”名单的衮衮诸公中,就有御史中丞赵挺之!
两年前赵挺之主动跟李格非联姻,现在又亲手将亲家推进党争陷阱并大张旗鼓与之划清了界限。因为这邪恶手段,赵挺之在徽宗亲政、权力重新组合时站对了队,官运亨通:崇宁元年(1102)六月,赵挺之担任尚书右丞,七月,李格非被列入“元祐奸党”,八月,赵挺之左迁尚书左丞……深宅内院的李清照岂能想到?父亲被列入黑名单、终于罢官回原籍,公爹担任了推波助澜的角色!
转过年来,赵挺之又升官,“除中书侍郎”,赵明诚也因父荫“出仕宦”(做官),九月,宋徽宗下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李清照被遣离京城。
这实在说不过去。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李清照早已是“赵李氏”,赵挺之难道不该将幼子至爱的妻子留在京城?
其实这道联姻禁令本来不能奈何李清照。其一,“不得为婚姻”禁令指“今后”,诏令明确规定:“已定未过礼者并改正”,已过彩礼者显然可以存在,由此推之,既成婚姻更不在内。其二,山东诸城赵家,跟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赵家并非一家。科考出身的赵挺之却故意攀龙附凤、忝列“宗室”,煞有介事地执行“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将禁婚令扩大化,把过门两年的李清照遣离京城。
更不可思议的是:株连元祐党子女正是赵挺之出谋划策的结果!
史实记载,赵挺之“首陈绍述”即:首先向皇帝提出“宗室不得与元祐党子女为婚姻”的建议,又慷慨陈词必须这样做的理由。在豪门官宦联络有亲的情况下,赵挺之悖情悖理悖人伦,成了“大义灭亲”的庙堂做秀!
历史经验多次证明,婚姻从来就是另一种政治形式,是微妙而有效的政治手段。它会因为政治需要开绿灯,也同样因为政治需要亮红灯。李清照的婚姻就是如此。
李清照被逐谜底
李清照之父李格非在党派斗争中失利,削职为民,遣回原籍山东章丘。
娘家失势需要忍辱负重时,李清照偏偏太岁头上动土。
她呈翁舅(赵挺之)的诗有这样一句:“灸手可热心可寒!”
意思是:权势登峰造极却心如铁石、一点人味没有!
犯官之女竟胆大包天对掌生杀大权的尚书左丞说:“灸手可热心可寒!”
年仅二十岁的齐鲁才女真是风骨凛凛、铁骨铮铮!
但是儿媳对公爹如此不敬,简直罪至“七出”!
可以想像:有如此倔强反骨的李清照怎能见容于翁姑?负“词女”盛名、傲视群芳的李清照,早就流露出“妒风笑月”、“玉骨冰肌未肯枯”、“谁人可继芳尘”孤芳自赏情绪,遇难时怎能求助二位长嫂?
今非昔比,被欢天喜地迎进赵家的李家才女成了双重贱民:娘家败落,贬回原藉;自己进门两年多,未给赵家添丁!
这才是要害之要害!
也是打开李清照被逐谜底的钥匙!
女人哪女人,封建宗法制下的女人,哪怕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哪怕飞花粲齿、下笔千言,只要不能负起传宗接代责任,在家庭的地位就不如目不识丁的愚妇,只要那愚妇能生下哪怕半傻的儿子!
缙绅家嫡妻不生育,纳妾可也,即使正妻有子,仍可姬妾满堂。可是新婚夫妇如胶似漆,看来只要李清照在京,赵明诚三五年内不会纳妾。这样一来,借“党人碑”把三儿媳逐出京城,再给三子纳妾求孙,成了赵挺之夫妇的最佳选择。
史书有过明确记载:“赵君无嗣”。
责任是否在李清照?未必。我们有理由相信,该负“无嗣”之责的正是赵君本人:
李清照处的时代既是男人可以寻花问柳、纳妾收房的年代,也是嫡妻地位神圣不可侵犯的年代。不管多得宠的侍妾生了儿女,名分上都属于嫡妻,嫡妻一般会视同己出,庶出子女也以此为幸。就像《红楼梦》对探春和王夫人关系的描写。种种迹象表明:赵明诚不仅无“弄璋之喜”资格,连专生女儿的所谓“瓦窑”也没做上。据陆游给某位孙氏写的墓志透露,李清照晚年曾想以毕生学问教孙氏写词,孙氏居然以“才藻非女子之事”拒绝了。倘若赵明诚侍妾生过女儿,李清照就能教庶女写词,勿须再找那个愚不可及还自以为是的女人。从这条旁证推测,不仅李清照从未生育,赵明诚临终未做“分香卖履”遗言的姬妾也概无生育!史书还记载,赵明诚只有两个亲侄子,“赵君无嗣”是因赵家香火不旺,赵明诚患不育症,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很早就替他背上不生麟儿十字架的,却是李清照。
新婚燕尔的李清照,因为不可思议的林林总总,被打入迹近弃妇的悲惨境地,陷入了感情的寒冰地狱。
人比黄花瘦 ——马瑞芳读才女之六 云中谁寄锦书来?
《淮南子》有语:“舟覆乃见善游,马奔乃见良御”。新婚不到三年就被遣回娘家的李清照,文思如清泉,汩汩而出,如《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人们通常将《一剪梅》看作写思念之情,其实不尽然。如果丈夫跟妻子身居两地、情发一心,妻思夫就是甜蜜的思念。如果妻子苦苦思念丈夫时,丈夫却跟别人卿卿我我,这思念就是苦涩的单相思,其深层内蕴是哀愁和埋怨。这哀怨像磨盘压在心头,像驱不走的梦魇,无计消除又不可以直接说出,只能诉诸于一字三迥肠的“思念”笔墨。一言以蔽之:优美动人绘相思的《一剪梅》恰好曲折反映了思念对像做了她所非常不喜欢、根据礼教要求又不能说出来的事:赵明诚纳妾了!
相府已婚青年公子当然没有守空房之理,赵明诚已得到皇帝授予宰辅大臣子弟的职务:担任鸿胪少卿(即主管朝祭礼仪者的副手),没有繁杂的公务却有不低的地位。在赵挺之宰相伉俪亲切关怀下,赵明诚外出归家,自有“小星”嘘寒问暖;深夜读书,自有“红拂”添香沏茶。这在当时,理所当然之事耳。丈夫有了别的女人,李清照能否不高兴?不能。她得表示欣慰她不在时有人照顾丈夫,表示决不嫉妒、乐意像娥皇女英共侍大舜般跟任何赵明诚乐意要的女人一起分享,或者说共同伺候赵明诚。根据“妇德”要求,李清照表面确实这样做了,内心却痛苦到顶点……
爱本是排他的,李清照,不可救药的偏偏是文学女人!
文学女人的致命弱点就是专门相信男人高兴时说的各种美丽谎话,什么“我心匪石”、“我心匪席”,什么“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什么“愿为连根同死之秋草,不作飞空之落花”,什么“我心坚,你心坚,各自心坚石也穿”,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岂不知,山未变,水未变,秋草还没来得及变成春花,曾山盟海誓的郎君怀中已另有他人!
痴情的文学女人李清照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她是民间女子,不能学武则天弄一帮北门学士、学山阴公主找几个面首;她是位淑女,不能像唐代宰相夫人房玄龄妻大喝其醋;更不能自己也红杏出墙。她只能用深情感动丈夫,用生花妙笔打动丈夫,希望他心中尽量多留点儿“结发妻”位置!
讨论李清照婚姻时,有人极力辩驳赵明诚有纳妾之举,其实是以当代观点替古人担扰。中国古代男人纳妾比现代西方人离婚还容易,不要说李清照已离京城,赵明诚理当纳妾,就是李清照在,只要赵明诚高兴,同样可纳妾收房,甚至可以将李清照从娘家带来、“却道海棠依旧”的“卷帘人”收做通房大丫头。这是社会赋予他的、不容置喙的夫权。细细琢磨李清照夫妇睽离的写“愁”词句,可以发现,其深刻内涵,恰好是司空见惯的夫权体现到绝代才女身上时,她不可抑制的极度恐惧和无法释怀。
人比黄花瘦
牛郎织女鹊桥会故事,是中国古代约定俗成、描绘夫妇分离的典故。韩鄂在《风俗通》中写到:牛郎和织女每年七月七日在天河相会,由喜鹊给他们搭桥。张华在《博物志》中写到:天河与海可通,有浮槎来往于天上人间,每到八月必至,从不失期。有人决心要上天宫,带了许多吃的东西,乘上浮槎,航行十几天到了天河。看到牛郎牵着牛在河边饮水,织女却在遥远的天宫……
在男性作家们看来,夫妇一年只一次相见未免太残酷,被遣离东京、回到娘家的李清照却认为一年见一次的牛郎织女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毕竟有准确相见的日期,喜鹊也会主动及时替他们搭桥,夫妇相见时还真情相爱,这都比她强多了。
李清照是被婆家遣回娘家的,如果赵家不派人来接李清照,她就不能主动回丈夫身边。而赵家是否派人来接以及什么时候派人接?既取决于政治风云的变幻,又取决于翁姑是否高兴,更取决于丈夫身边有没有他更加宠爱的女人!李清照最没法接受的是:终于盼到翁姑派人把她接到京城,丈夫却另有新欢,甚至不跟她见面。就像天上“浮槎”你来我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冷清寂寞、形影相吊的李清照肯定一厢情愿地认为,既然她是著名词女,既然“词女之夫”主动促成他们结合,就不会把她作一般女子对待,而会与她相爱如初。她是那么相信文学的力量,苦苦地含泪倾诉,一次次地将新作寄到丈夫身边。赵明诚当然非铁石之人,结发妻的绵绵情意也时不时感动他,妻子的新词述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九九重阳阖家团圆欢宴时刻,却夫妇分离,天各一方,看着满天薄雾浓云,她思忖着怎么独自挨过漫长白天和更加寂寞的长夜,赏菊饮酒,借酒销愁愁更愁,她就像被萧瑟秋风吹打的雏菊一样……妻子天才的词句深深震撼着赵明诚。据热衷小道消息的闲书《琅擐记》记载:赵明诚接到李清照《醉花阴》后,叹赏再三,明知比不上妻子才气,又好胜心切,想超过妻子,就闭门谢客,三天三夜写出五十首词,把李清照这首词混到里边,送给朋友陆德夫看,请他判定:赵明诚“近作”哪首最好?
陆德夫玩赏再三后,叹道:“只有三句最好。”
赵明诚迫不及待地问:“哪三句?”
陆德夫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恰好出自李清照的《醉花阴》!
李清照《醉花阴》有不少版本用“人比黄花瘦”,但现存最早的李清照词版本《乐府雅词》是“人似黄花瘦”。从词义上看来,“人似黄花瘦”是将自己认同为在秋风中肃杀的菊花,更符合李清照以花自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