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国风·邶风·柏舟》
生活里琐事繁多,却又无处倾诉,愁绪纷杂,心里不畅快,收拾好家事,老人安睡了,小孩到邻居家去玩,掩上门扉,沿着青石小路,到村口河边上,解了揽绳,划着自家的柏木小舟,静静泊到一个水声之外无人声的所在,黑瓷碗里到上浅浅一杯家酿米酒,搁到船舷边上,空对清风,把多少个不寐夜晚里深藏的心事,纷纷杂杂的抖到音色偬偬的江水河面上。这是我读完《柏舟》后,心里素描出的一小幅山水画面,也算是对这首诗的一种绘画式的解读。《柏舟》的诗情,在家常女子细微的心事吐露里,用小舟、静水、女子的不寐之眼勾画出一个精致的空幽画面,而其中装的酒色却是辣苦俗常生活的渔鲤波纹,这是最美不过的诗意的营造。算是诗情创作中影响后人深远的图谱方式。和这些四言诗衍生出来的后世诗海里富饶多姿的五言诗和七言绝句不同,先秦的四字诗谱更加朴实率真,有着天然韶华自然隐现的安然面对时间的永恒滋味。
先秦古人的诗句,是和着当时的竹丝喑哑古钟击鸣一起吟唱,来让白日里奔波山野林莽的农耕牧民感受到劳顿之后身心舒畅的。四言歌里,韵律齐整,叙事家常,在落日草坪或者宗庙祠堂里,粗布衣衫的众人静静听这些乐声,应该共鸣和心悦者不少。可惜的是,吟唱的古乐到今天已经基本失传,我们只能在文字的意境里勾画古老先民留在时间里的斑斑痕迹,在古今自然同的欢情伤歌里,揣摩些中华语言的神奇与奥妙深藏在时间里的一些幽暗通道。
我是被《诗经》简约、朴拙、传神、严整、自然、深意潜藏的古风流韵摄住心魂,并由此在这样一片神奇土地上,去窥探属于天地万物托了我们人的情致翅膀到处翩然翻飞的植物世界里落叶和根茎生发的无穷故事的。
回到造了小舟的那种树木身上来吧。柏树,其实它和《诗经》一样,甚至比《诗经》更有久远的生命力。《诗经》里的那个游吟诗人拿它来做文字里的一个小装饰的时候,它就从自然的精灵河上顺着岁月的浅滩沟涧一直流淌到我能发现它的这一片水域里来。
属于柏科的柏树,当人面对藏了无数机谋的自然灾变和人心的幽暗战争时,总是把它作为一种卫士的象征。在沙漠肆意的边界上,和其它可能牢抓浮沙的杂草灌木一起,让柏树一排排的来卫护我们的家园;在墓园安放我们的英雄,我们至亲的家人、朋友的尸骨的地方,让参天的古柏,代替我们内心的敬意和永怀心底的思念的伤情,来荫闭卫护雨雾风霜之下的亡灵;在持久的人心的判断上,孔子说:“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这也是柏的细碎叶面和坚韧木质里透露出来的知人智慧。
生长在陕西省黄陵县轩辕皇帝陵的庙院内的黄陵古柏,高达20米,胸围10米,传说为轩辕帝手植,已有四五千年历史,差不多是文字记载中活跃的中华文化史的“同龄人”,我曾在此树下抬头望去树顶,古柏的树顶上一片蓝天,蓝天在静默中,象一个神秘世界无限敞开的洞口,我绕着古柏旁足足有一刻种,看它繁密的枝叶里透过来的细微阳光,走到它的阴影里,感觉日影和岁月沧桑共同组成的画面如何形成这片今日的清凉,想的越多心里就越是迷糊,越是迷糊,心里反而越是高兴。因为,好象有些无知的欣喜从心里飘出来,觉得自己站立的地方,树好大,风有时,而人无涯。
酸枣树---写给母亲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甚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邶风·凯风》
棘,指的就是自然里的酸枣树,在北方四季分明的土地上,这是让人再熟悉不过的一种植物。它长在山野林地,即使遍山荒芜,也能见到它寒瘦孤立的身影。是个刺身盈果,固执而又难以近人的形象。把它和天下的母亲之心相连,来表达愚顽之子感念慈母的一双跪拜双膝,就我所知,也只有在《邶风·凯风》里。
“母亲”这个概念,在我的骨子里,就是我的妈妈。儿远行,而父母康健在家,读到这首诗时,我便心里温暖的想到一幅《母亲早春晨炼图》来。远寒山,近炊烟,薄雾轻拢四野间,胖乎乎的妈妈和清瘦的父亲,相互扶携,穿过鸟鸣露寒,弯折缭绕的河湾小路,到葫芦河的大桥边上,到清晨初露的阳光里去晨炼。我喜欢这幅想象里天天出现在几千里外乡村小城的真实情形,在我生活的世界上,这幅画就是一幅圣画像。
游荡世界,到处寻找一个埋在地层深处的自己,寻找一个可以用自己的眼光去解释的世界,这样的行为,有时候觉得可笑,有时候觉得真实,但总还是觉得这种寻找是自己的一份责任,因为内心里是塌实的,所以风雨寒霜总还能使我笑。但是,尽着自己内心责任的在走,却把尽人子的责任忘到脑后,虽然时有电话挂怀父母的冷暖安康,但,好几年的时间里,没有当着母亲的面,叫上一声---妈妈,这又怎么能算的上是尽到一个做儿子的责任?
今年,还是因为父亲身体少有病痒,辞了工作,回家小住了一月。几年里奔波劳顿,虽心神不怠,但终还是身心疲惫,平日里人事纷杂,自己也少想及自身的状态。回到家里,坐在父母身旁,如同倦鸟归巢,举手投足,父母都喜滋滋的在身旁嘘寒问暖,衣食不念,才觉得自己奔波当中内心里的麻木。在闲谈的不经意间,看到曾经黑发如丝的人,几年的光阴里,已经鬓染华发,言谈中,我到默然,母亲却是如孩童过年般的满脸喜色,双手拉着儿子的手,好象要把几年思念时光里的温暖全部补还给眼前清清瘦瘦,脸有倦容的儿子。晚上,父母安睡后,回到我住的房间,打开电脑写《回家手记》,在清幽的一份心境之外,自问自己:“你的固执,算不算的上是父母心里的一根尖刺?”刚到家时,看着双亲苍老的面容,看到自己儿子出现在眼前,就象突见天上降了祥瑞一样的惊讶喜悦,而小住之后,在父母刚刚才有的一点点身心安然里,我又要人生远行,去走自己必然的人生路径,生活里的相离和在生命里寻找中的无奈,让静夜紧逼,点上一支烟,内心陷入对自己无法言说的自责之中。
母亲,是个刚劲而做事快捷的人,虽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在要做的事情上,总是不输于人。但对她的这个行事固执柔缓,既不在乎输于人,也不在乎不输于人的儿子,懂得不同儿子不同态度的母亲,到从没有过多少不得不的催逼,电话里,总是说:“育,吃过了没有?”“妈,吃过了。”“吃的啥?”“东北人包的饺子,比你吃的好吧,呵呵。”我听着这世上最熟悉最美的声音总会止不住的象小时候环在她身侧时一样的傻笑。“我和你爸都好,就是经常操心,操心你晚上回到住的地方,总是一个人……”我刚强的妈妈说到这里,总会哽咽,而我又要说上半天的道理,嘻嘻哈哈的说点其它事,哄的老人笑了,又被她责怪几句,叮咛几句,才能挂上电话。
做这篇小文时,读到“寒泉之思”,“风过棘里”,心里如过电波,母亲爱我们兄弟,就如同无声的大地卫护生长其上的苗木山林。孤独苦闷时,也曾问自己,做儿子的,远游之后,你可曾有过哪怕寒泉一样的回赠,湿润过她老人家沟壑干裂的心房?虽然就我的性格,几乎没有说过任何让母亲伤透心的重话,但总是一意孤行,不管不顾的,总还是她老人家给我的这一份骨肉相连的性格吧……在生活里独自行走多年,说不懂父母之心,是假话,而懂得,却不能让它安然,又是一份说不出来的滞重。
酸枣树上的酸枣,可以吃的时候,一般都有食指的指头肚般大小,青皮时摘了吃,酸涩,寒霜后红了吃,甘甜。酸涩之后,想来可以将一点甘甜敬赠给父母,能用黄鸟之音,使父母心悦,这是我现在时常祈福的一点念想,希望在破茧之后的人生有时里,能够让我得尝所愿。
被戏说的---匏瓜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昂否。不涉昂否,昂须我友。---《邶风·匏有苦叶》
匏瓜,在《诗经·邶风·匏有苦叶》里,是一个站在河岸边上的年轻女子,等着迟迟未到的爱人,心里怅茫时,抒发情感的一个边饰。
不是这河我过不去,水深的话,我腰系匏瓜,就可以浮游,水浅了,我撩起衣襟就可以走到对岸去,但我的爱人没有到,我的爱人还没有到我身边来啊!
“匏有苦叶”,其中之“苦”意,有伴随岁月,暂无着落,却又固执等待的那种神情。这首诗里最后的那种望着空处的焦虑眼光,因为不是指向一个结果,而是让情感的抒发落在没有到来的空处,所以,让这首简短的诗弥漫出一种几千年都没有散去的耐人品位的失落气息。有希望,但希望还没有到。这或许也是人面对时空悲喜交加的一种共有感情。不管心里已经拥有至爱,还是所爱还没有到来的人,品读出这首诗的滋味时,总会有一种深沉含实的悠扬共鸣,这也是匏在古时八音里发出的音色。
憨乎乎的匏瓜,随人的历史流转,身上没有落下什么骂名,它给予人的都是福至心灵的一些想象,不知道是人的好意,还是匏瓜的幸运。
孔子和子路之间,有个和匏瓜有关,大家常讲的老师蒙学生的故事。有一次,孔子到奸人仲佛处应聘当官,子路觉得不理解,他说:“老师你不是常教诲我们,正人君子对做坏事的人,是不屑也不能与之为伍的吗?你现在这么做,是什么原因呢?”子路的语气或许要比这个更难听一点,反正,他对孔子这么做不满。孔老夫子经常被子路这么烦,却总是能把子路给蒙过去。他诡辩道:“子路啊,老师我,也总是个人。道德仁礼,并不会因为被磨石磨而变薄,也不会因为被污泥污染而变脏。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吧。我总不能一天象个匏瓜一样的挂着,什么事不干,天天等着吃干饭吧。”子路一听,也对啊。子路终归是个莽夫,但没有子路这么莽撞的经常急孔子,这个故事也就不能被人们称做“于理变通”的“匏瓜”理论传到我的耳朵里来了。儒家思想在匏瓜的圆肚子上,跑起来,也几乎是个没有边界的面。
青年毛泽东说:牡丹先盛而后衰,匏瓜先衰而后盛。他给朋友萧子升的信里,自省自己不能华而不实。但很可惜的是,他以匏瓜之盛,得了天下,治世的时候,却又想要开出一阵牡丹来,终还是没有把匏瓜之路走到尽头,给中国的历史留了一段让人遗憾的痛事。
小时候,我在自家的院子里种过闷葫芦,匏瓜是属于葫芦科的一种,样子长的比常说的葫芦要大,但样子差不多是一个样的,所以,匏瓜也算得上是我熟悉的一种植物了。记得,春来时,青丝绕藤,仲夏时,架上冒出小家碧玉似的白色小花,假花总会被我忍不住的用抓了泥巴的脏希希的手掐掉,那些坐了果的小白花,象个小花生似的,在门口竹架子上被我天天呵护伺候,象个小爷爷一样,一直长到秋来挺着个大肚子晃荡在架上。
匏瓜在老百姓生活里最有用的地方,还是在深深的秋霜里老熟好后,一破两半,去做水瓢,它在原始祖宗们的泥盆里一直晃荡到今天华北乡下的一些山乡水缸里的水面上,对自己的命运一幅听其所便的样子,着实是让人佩服的紧。
匏瓜个刚长足时,正是肉嫩皮薄的样子,算是匏瓜的豆蔻年华了。这时候摘下来的匏瓜,可以做好多种美味的菜式。匏瓜削皮切成长条,用盐层层腌制,腌匏瓜闷肘子,味道好的不得了,是肘子里的那股说不出来的匏瓜味。尖椒轻剁,嫩匏瓜切片,南瓜切丝,用盐、糖、白醋、辣油调拌,就是爽口宜人,色香有加的凉拌匏瓜,是一道清趣缭绕的家常素味。至于其它的匏瓜入菜法,有兴致的读者还是去看《天下食谱》里讲的天花乱坠说吧,我一粒石头真是多的难以一一道来。
苦菜和荠菜---悲喜合鸣的自然喑哑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婚,如兄如弟。---《邶风·谷风》
《谷风》里作为哀怨弃妇的悲情女子,是个刻画细致传神的悲剧角色。读完《谷风》,为诗里的这个女子,心里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哀怨与激愤。或许在有记载的诗中,《谷风》里,遭无情丈夫遗弃的女子的哀诉,是最让人难以忘怀的形象,因为她天性里的软弱,因为她不能自己大喊质问的一声出来。解读式的方法来理解文字里的虚构人物一般来说是一种错误的理解文本的方法,因为让每一个读到这个女子经历的读者,自己的心里自然而然的产生一种压抑,这正是写作者的一种目的,或者,这也是生活本身就潜藏的一种特质,因为在实际生活中,每个人都在按照非反省的方式,在自己的人生迷雾里穿行着,这既是生活神秘的地方,也是生活无尽的苦涩之处。就如同被遗弃女子所说的,苦菜虽苦,但它的滋味也和荠菜一样的甘甜。这种“含辛茹苦”的话,2500年之后的今天,依然能从中听到某种冷冷的笑,而且,必然的,这阴冷的笑声依然会随着时间一起和人的存在相伴下去。
植物学上属于菊科的苦菜和属于十字花科的荠菜是两种我非常熟悉的野生植物,它们长在黄土坡地上,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由大人领着,指着它们的名字让我知道,这个叫苦菜,那个叫荠菜,在我的印象里,自然便是能吃的了。西北特色的面食里有一种浆水面,因为它独有的酸涩味,是只有西北人才能吃的惯的一种美食,在酷暑季节吃起来,算得上是最舒坦最酣畅淋漓的一种吃物。做这种面的浆水,最平常的选材,正是春夏时节长在山野上的苦菜,将苦菜过了滚烫的开水,捏成一个一个的菜疙瘩,从中挤出苦菜的苦汁来。然后再装入瓦缸,倒入熟面汤发酵之后,苦菜便变成了酸涩清凉的浆水,盛夏,到窑洞里尝一瓢乳奶般清凉透心的浆水,是什么冰镇可乐、橙汁都望其项背的美事。小时候,发烧感冒,或者咽喉发炎了,只要病痛尚轻,妈妈的常备药剂,就是喝点浆水再说,一般来说,几乎都有些辅助性的良好效果。
苦菜因其遍布山野,又含辛苦之味,所以从来都不是宫门里的食品。黄河大地上的老百姓,几千年来,遇上吉年,便拿着苦菜做小菜,遇上荒年便吃着苦菜当主食熬日子。从某种意义上,苦菜的韧生,含苦,遍野得生,体现的不仅仅是植物本身的属性,而且也是中华文化衍生背景的一部分基质。
野地里,苦菜生长的地方,基本都有荠菜混生期间。小朵青嫩的,常被小孩子的我摘来当家里桌上的青菜吃,而长的已经开了碎白小花的,则连根拔进笼子里做猪草。苦菜的嫩茎叶脉折断处,会流出白色的汁水,这汁水牢牢黏附在皮肤上,用清水很难轻易洗掉。而荠菜是平和的,它既象个受气包,又象个淘气鬼,用太过平常的面目混在野外满地的绿色中间,似乎不希望让人轻易的分辨出它藏在身子里的那种自然生我的独一无二出来。荠菜可以独立做成一道主菜,清淡寡和,或者可以入汤,也可以做其它菜里的伴侣。它的身上有一种谦和的欢喜的融洽气息,吃进人的嘴里是甘甜的。
从古希腊到黑格尔,一般都认为,必然性是悲剧的要素之一,也就是,一个人物,从一开始,他或她的悲剧特色就已经开始了它的旅程,而不是一直到最终的惨绝人寰的结果,才让我们感觉到。悲剧人物,不管他的最初人生是怎样的辉煌迷人,最终,总是要回到一片荒凉的旷野之上,并且从骨子里渗出必然到来的苦涩汁液来,这正是苦菜的自性。而中国上古时代的悲剧营造,就已经开始了苦菜登场的舞台,它的身上,在包含着人的一种对外部侵害的免疫力里,有着某种悲剧的必然性。荠菜,则在融合的气氛里,是关于自由,爱,浪漫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很谦和的呈现。这是苦菜和荠菜属于美学上的一点不定性的认识了。
如果没有《诗经·邶风·谷风》里,苦菜和荠菜在同一个悲剧舞台上的共同登场,我可能永远都想不到,这样两个平凡普通的植物身上,还有在“悲苦”和“甘甜”的意象后面,显现出的悲剧和喜剧的身影。想想《红楼梦》和《西厢记》,想想荼荠两菜,既好玩,又有趣,因为说不上来的,两个那么大的舞台可以变成只用简单的两个字来理解,而两棵小小的植物连接了自然,却逐渐流溢出无限的人生滋味出来。人生,不就一只脚踩在苦上,一只脚踏入甜中,并且在这样的交替当中走向某个必然的终点么?
茯苓---Y先生记事
---挂怀一个平淡如水的朋友而作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邶风·简兮》
未认识Y先生之前,茯苓对我来说,除了在一些书上偶尔的读到过它只言片语,在认识的女孩子里听到叫某某苓的之外,自然里的茯苓是个什么样子,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认识茯苓的机缘,就象认识一个人的机缘一样,只要注定要相识,那么,总有一个合适的时机,我们会看到它的眉目笑颜,懂得它的乖张性情,知道它身上的有趣的永远变换不定的奇妙故事。
想着要外出去玩的时候,中医学院的Y先生在电话里对我说:“一石,想到林子里玩,就来找我吧!”因为几篇文字,相互觉得对方身上有些和自己相象的地方,就在不知不觉间,平淡如水的交往下来,有几年时间了。
坐车,走路,然后,就是往深深山林里走。Y先生和我,就象长了四条腿的毛竹和榛木丛一样的,在林子里转来转去。这里是Y先生时常来采植物标本的地方,属山林地貌,但往深处走,就是没有开发的原始野地了。在椴木丛的枯叶地里,他告诉我,这是灯心草,别看它叶子细的象针,根粗的象手指一样。那是旋覆花,是属于菊科的,黄色花,晒干了可以冲了泡水喝,治感冒咳嗽的。路边渗水的小沟边上,开着小白花的植物,我扯了一朵,他说,这个是墨旱莲,野外受外伤了,可以用来止血的……翻着手边这本世界上最先进的植物活体声控电脑,在林子里走,觉得眼前自然这本书变得亲切起来,因为它能读得懂我,我也能读得懂它。中午阳光晃眼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片被砍伐了好久,还没有植上新林的空阔地上,满地几十个光秃秃的树桩,被荒乱的杂草野花覆盖着,能看到到处有蝴蝶飞舞和蜜蜂嗡吟。Y先生说,这些树,可能是那些偷着砍伐森林的人干的。抹着头上的汗,走了一上午的山路,我腿有点酸麻了,我们坐到散发着腐质气的木桩子上歇息,Y说,看着斜枝,这该是马尾松的树桩了。夏枯草的淡紫花,在眼前一个一抱粗的树桩边上开的水灵灵的,树桩上几只深棕色的蚂蚁旁若无人的跑来跑去的搬个没完没了,一只手指长的绿蚂蚱正呆呆的停在树桩上。我把身上的背包取下来,站起身,准备去捉这只大呆瓜的时候,Y把他正喝的水瓶子向旁边的夏枯草上猛的砸过去,我吓了一条,蚂蚱“吱--”的一声,飞到灌木丛里不见了踪影,草丛里,一条两根拇指粗的青色花斑蛇沿我们坐着的相反方向飞快的窜到远处去了,我吓的一身冷汗,愣在当地:“啊--蛇啊!”Y先生笑着站起来:“没事,这是条无毒蛇,这小子头伸的太高了,可能正要开始攻击,咱们把人家的好事给搅了。”
接下去,看到他蹲到刚刚发生故事的木桩子旁边,用手拔开杂草,剥掉树皮:“一石,你见过茯苓没有,把我的包拿过来,看看我们今天挖到的茯苓有多大。”
Y从包里拿出一把刨刀,看着刨刀黝黑发亮的刀柄,应该是他走山野,挖标本,常用的工具了。沿着树桩刨了一尺见方的小坑。“还不错,是块上好的云茯苓,大概有六七斤啊。”我好奇的看着他沿着马尾松的枯根继续往下刨。我的眼前是个超级大个的象山药蛋的一样的东西。“啊,不仅是个茯苓,还是个连了树根的茯神。”Y先生高兴的用手擦着脸上的汗,手上的泥土都擦到脸上去了。他用刀把连接这块土疙瘩和树根的结合部切断,然后,两手抱着,直起腰来。“一石,这就是属于真菌门多孔菌科卧孔菌属的茯苓了。恩,你来掂一掂,好象不止六七斤。看看这根树根,真菌如果缠绕着这样的树根长起来的,在茯苓里,又叫茯神,单独的菌子中间的这根木头,又叫茯神木。”
Y一只手抱着茯神,一只手抱着我的肩膀:“肚子在叫了,饿不饿,你和这条蛇真是我的福星啊!”“我才是福星,和这蛇有什么关系啊!”这蛇吓我的那股劲还没有在我的心里跑干净。
我们坐在树桩子旁边的草地上。Y先生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来,我把几张报纸垫到地下。当地酿的土家白酒,香喷喷的沾了葡萄干的黑面包,大瓶的可乐,纸杯,两只烤的渗油的家鸡。Y把这些象魔术师一样的从袋子里一样一样的摆到中午林子里阳光要披上风衣才能走进来的草地上。这就是我们的午餐了。
“茯苓,我只知道是味中药,《诗经》里好象也记载过,至于它的药性,特点,我就不熟悉了。”我等着他给我一一道来。
“《诗经》里是对茯苓的戏说,《国风。简兮》里说“山有榛,湿有苓”。其实说的是少男少女,见到跳着美妙舞蹈的美女俊男,因为太兴奋了,忍不住的发出尖叫,和现在的追星族都是一个意思。弱小的心灵,承担不起过度美感的刺激,都是同样的情形。至于为什么说,山有榛,湿有苓,好象和《周易》八卦还能扯上关系,山对应“艮”(gen),说的是小青年,湿对应“兑”(dui),说的是不更事的小姑娘。至于是不是这样,因为《周易》和《诗经》出现时间上的关系,好象还存在争议。”
“看来,古时候的追星族比现在的要有涵养的多。”
“这都是当时的文人唱的词,相当于现在的民谣一类,和那些小姑娘小伙子没什么关系。”
他给我的杯子里倒着白酒,山里人家自酿的这种白酒,入口有一股辛辣味,平常喝太冲了,但在在湿气很重的林子里喝,身子骨却很舒坦。
“《红楼梦》里,记不清第几回了,里头好象说到有个茯苓霜,要人乳拌了,给大观院里的姑娘们美容的。”
Y说:“我正要提这个,茯苓是个好东东。美女都是天生的?非也,都是靠这些天地万物的灵气精华养着,才容颜永驻的。慈禧把个国家弄的乱七八糟,到是很想着长生,最后还是死的快。具体的史料记载,她的六十四味养生汤药里,大部分配方中,都配着茯苓。”
“哪,你刚刚说的云茯苓,是怎么一会事,茯神,你一解释到是明白了。”
“茯苓的品种非常多,你看看。”Y侧过身,拿了刀片,把茯苓的表面切开,褐色的皮质下面,是雪白的核。“这种中间质地白色的茯苓,就叫云茯苓,又叫云苓,在茯苓里,算是上品了。”
“认识的女孩子里,有叫云苓的,只是觉得好听,不知道有什么用意,原来是这样。”
“茯苓性温,味淡,可以和百药匹配。古代常有这样的说法:千年古柏,有灵气了,其根下生苓,都有仙品的意思,而且,茯苓生长的方式,内敛,不张扬,含着精华,很符合儒家修身养性的特点。女孩子,用苓字起名,既和天地阴阳的道理,又有寄予厚望,让天地保佑祝福一生平安的意思。至于在药里头的用处,有兴趣了,你去翻翻中药书籍,茯苓的用处多的不得了。”
下山的路上,Y先生说:“用今天挖的茯苓,明天我给你做一顿茯苓宴。”“这能炒来吃?”
“啊,不不不,一石贤弟,茯苓是不能炒来吃的,呵呵。”Y先生拍着我的肩说。我到好奇和惊讶,这么大一块茯苓,不炒来吃,该如何吃法。
第二天,我在Y先生的书房睡的正香的时候,浑身腰酸背痛的我被他敲着床板叫醒来:“老大,茯苓宴,你不想吃了吗?”太阳早就照过窗口了。
起床洗涮,到院子里的竹影里来,Y先生指着餐桌上热气缭绕的碟子罐子说:“看到了吧,这就是茯苓宴,我给你一道一道介绍一下。”他喜滋滋的脸上是那种忍不住的情形。“这粥不是白粥,叫茯苓车前子粥,做粥的水是先用车前子熬出来的,然后用糯米、茯苓粉加精致白沙糖熬成。”“菜是茯苓辣椒干笋丝,干笋是在加了茯苓粉的开水里煮过的,呵呵,这个算充数。”“猪髓骨茯苓汤,糖尿病人吃这个最好了,一石没啥病,今天就算补你了。因为你,你嫂子给汤里头加了好多肉,要不然,光骨头汤,就更正宗。”“还有,做的最辛苦,你至少要吃掉一半的,茯苓老鬼鸡,这个鸡子和母鸡都不行,一定要用长了两三年以上的老公鸡,才能文火炖出味来,昨晚蒙到现在,除了茯苓之外,还有好多好东东,现在应该都钻到老公鸡的五髓六核里去了。”
看着他象个刚刚获得一级厨师称号的大厨一样的刨丝刨理的介绍满桌子热气腾腾的美味家常菜,可怜巴巴的我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我说:“老大,不管有没有茯苓,咱们入席吧,我就这么站着听你说,感觉象在受刑啊!”Y先生、Y嫂和我,我们一起乐了,Y说:“我这忙乎了一上午的成就感,现在才算刚刚出来。”
文章写到现在,茯苓这挡子事,才算说完。这篇文章写成这样,也是那次和Y先生一起有过挖茯苓那么好玩有趣的经历,见着《诗经》里的“湿有苓”,我的心里就透着欣喜,正好借着《诗经》里先人的光,记挂一下自己认识的这么难忘的朋友。
蒺藜
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鄘风·墙有茨》
“道傍布地而生, 或伏墙上,有小黄花,结芒刺”的蒺藜,无艳姿,无柳影,是天地万物中间,属于民众型的植物。但它随天候变换,在物尽天则的淘洗里,渐渐能果生暗刺,随着时间永生长存,这是它能够和人长久相处,并在相互间能够产生若有若无对话的原因。
春夏时长出不着眼的微草,秋来时,随吹落枝头枯叶的寒风,一分五裂,随意跌落在风使它走到的地方,在不经意间,刺入那些闲歇的肉股,奔忙疾走的脚底,在草丛和绿叶间探究生活的手掌心里。在这种完全没有料想,却突然到来的使人拧眉咬牙却又无法言说清明的刺激里,蒺藜便和跳动的经脉,暗流的血液,撕裂的筋肉,有了撕扯不断的联系。
蒺藜的影子里没有喜悦,它让人更深的看到被认识之幕层层遮蔽背后那个脆弱的自己,让人想到不洁之念,隐隐滴血的暗疼,生命里无时无刻不有的小伤口,在光洁如玉的幸福里见到隐忍内心苦心经营的瓷器上的细微裂纹,在这些不着之味里,懂得一点对生命艰辛的怜悯,并流露天然的反照万物入心的自省。
《诗经·鄘风·墙有茨》里的“茨”,是蒺藜在古老先民的文字里出现过的地方。它说明了皇宫大院里,华美裘服和道貌岸然下面不可晾晒在阳光下面的丑态。其实,漂浮在欲望之海的人的空间里,不管宫墙还是百姓泥盆瓦砾的院落,哪里有绝对干净的地方。只不过,百姓之苦,是人世变换中,身心上承受苦中之最苦,记述喑哑的乐人和使人的历史得以传吟不熄的游吟诗人,在这些愤懑歌调和指斥文字里,为这些天下最苦之人内心不满有个心声找到得以流淌的出口,这或许是此诗深藏的另一层深意,也是让治世者听到民有怨声的另一种表达。
坚硬的灰白色蒺藜,一果分成对称的五个分瓣,每个分果瓣上,有长短棘刺各一对,在武林的仿生学里,是武术家生出暗器榜上“蒺藜子”的源头。一见到武侠小说里有蒺藜子出现,其后,总是一帮陪衬的短命的人就要登场。对这些人,总让人生不屑的念头,却很少去想,这不屑里是否也有自己的身影。
古人说:夫树桃李者,夏得休息,秋得食焉;树蒺藜者,夏不得休息,秋得其刺焉。这样的话,更进一步的说明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但世间事,总是后知后觉者多,关于“遍布桃李,下自成溪”,恶怨之心向人,暗伏蒺藜铺就的胆战心惊路的道理,谁人不知。说,种蒺藜,得刺焉的,多已是走入局中的人自责的叹息。这样的叹息,生活里的人,谁人又曾少过。
读到一篇祭母文,看到一个儿子,成年时才懂得早年丧夫的独孤一生的母亲,手肩背拉蒙昧儿女,寒霜风雨里含辛茹苦里的心,却不能再去用怀含身心的温暖之爱,去抚慰那颗爱了他一生的母亲的心上遍布蒺藜尖刺的小孔,这些母亲生时所受的蒺藜之痛,在儿子念及的那个夜晚,无法舒解的刺痛从心里如电击般穿过。看的我底眉叹息,蒺藜无影的钻心之痛,是生者面对死者无法还馈的永生之痛。
秋实的一粒蒺藜上,在尖刺暗指的气息里,流云萦绕的,是一幅幅人性跳动,却又让人感觉生命不在空处的画面。所谓生命自责幽怨的哀痛之美感,或许该是蒺藜身上藏着的水墨画面里的那点意吧。
我不喜欢自然里的蒺藜,但它总是在某个让我不经意的痛楚里引导我,让我把这种不喜欢转变成一种默视。
菟丝子---解读一点吸附和寄生的艺术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鄘风·桑中》
注:《桑中》,是一首关于男女相思聚散的诗。
“情丝”,在人心里攀附忧伤和喜悦生长,是一幅行云流水风雨雷暴的样子。关于“爱”的诗辞文赋,基本上都生长在缠绵悱恻的雾帐里。
《鄘风·桑中》的第一句,算得上是菟丝子里生出来的情诗。爱着孟家之女的青年,看着联附在路边豆荚枝上金黄色的菟丝子,心里止不住的想象一些和心中倾慕女子将在一处的情形:在约会的地方,一起在沉默里消融聚在两人心上浓如云蜂之蜜的欢喜,一起说笑,让空气里振动的溪水一样的声音,把曾经孤独生活黏附在身上的浑浊洗的干净明澈,一起摘花,一起看雨,一起踏碎草,沾霜露,一起品尝水淹波涛一样的伤悲和春草初上花色萦绕的幸福。然后,一起站在沉静居所的窗口,听南风漫过云天,看淇水流逝天涯。这样的心思里所画的正是一幅云烟里变换的情丝缠绕出来的朦胧相思画。
诗中的“唐”,指的正是旋花科里的菟丝子,它是绕枝附生在胡麻、花生和大豆等植物的嫩茎上,来展开自己的生命画卷的。一棵菟丝子,金色鳞片枝上,夏秋时开细微乳白的碎花,秋里结出百万的子来,这是看似微小的生命,在对抗自然法则时显示出来的强韧力量。肆意生长的菟丝子和人想征服自然的姿态很象,具有吞噬自然里与之相关的一切的自杀效果。如果合适的控制,适宜的在自然里成长,菟丝子就会成为我们玉瓷杯里的清茶,温白酒窖里的浸泡物,家常饭桌上和鸡肝一起熬制的美味汤,中药木匣子里的一味救世草。
生活中,爱的组合里的两个人,在寻找一种共有心灵愉悦的同时,也指向一个现实里一起知觉日升日落的塔楼。
相互的吸附和寄生,对于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无时不有的思念,坦然的开放身心的共同面对纷乱世界的安全感,疲惫时心灵安然的床,创伤了获得安慰的手,创造里对流在双方眼波里的喜悦,一起嫩绿一起枯萎时微笑着迈过时间幕帘的脚,这些,该是菟丝子的一点自性里,所谓吸附和寄生的意义!
让吸附和寄生带上自私化外衣的,是人对自然的陌生感,和伊甸园里,逗引人,并让人在欲望面前模糊不清的蛇女巫,欲望女巫的咒语和人的愚蠢,形成了人的情感世界里无数历险的悲苍的史诗。那些史诗的吟唱者,是风沙漫漫的时间路上,在爱的河岸边,绝望孤独里行走的人,在爱的河流里的浪涛间,绝望的漠然穿行的人。
看到船坞上幸福的身影,那些该都是滋生万物的阳光。见着《鄘风·桑中》里菟丝子的生命,也忍不住的会想,各个生命独立成长的雨露下面,吸附和寄生的艺术,该是菟丝子在自然世界里展示给人的关于幸福的一点缠绕的艺术吧!
注:有时间的人,可用菟丝子和鸡肝做一味菟丝子鸡肝汤,能够止浮肿,也是很好的补肝明目的佳品。
麦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鄘风·载驰》
注:这首诗是一个有勇有谋的美丽女子,为亡国亲人,孤身求援时,内心的心声。这个女子,是中国有史记载以来留名最早的女诗人,她的名字叫许穆夫人。
电影〈角斗士〉的开头,在风云飘渺的黄昏,在漫布天地的广阔原野上,金色麦浪象陷入古琴的水波一样的涌动,一双经了沧桑的有力的手,轻轻拂过金色麦浪,一步一步的走向云烟翻滚的天的尽头。我被那双拂在金色麦芒上的手吸引,画面上的麦芒触动指尖、手指,掌心的软肉,那种瘙痒的感觉和我行走麦浪里曾有过的相似感觉融合在一起,让我如同走入腐朽的岁月,神秘的命运,流血的疆场---滚滚的麦浪里所潜藏的富足与空无的变换,还有平凡而神秘的手伸展抓握的意象。在意识进入画面的一瞬间,在我的内心打开了一个通向广阔未知的世界通道。
因为这麦浪,我总在想象的世界里回忆起这个暗藏涌动的画面来。
麦子对人具有什么样的意义,似乎只有真正经历过饥荒的人,才能够说的出来。饥饿面前没有道德,没有制度,没有人性,只要生死,这是人原本最初的样子。麦子的汁液进入人的肠胃,分解成血脉肌体,这是麦子作为人的主食之一后,所具有的作用。使人得安闲,生思虑的,也是这麦性的热力。整个人类的战争,从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上是麦芒上的战争。而一个人的幸福,是不是也可以叫做麦香之福---麦香里,有安然的、温和的使人陶醉的气息。
在妇女无名的时代,一个弱女子,能够有“我行其野,芃芃其麦”一样的为家救国的心,在茂盛的麦浪里,孤身一人,扶辕驾车,去救危难中的亡国,许穆夫人决绝果敢的胸襟,才会感动齐人,来帮她驱除外辱,建立家园。许穆夫人的名字,才能够在史册的台阶上,走到今天,让读到这些篇章的我,生出一种我华夏族人里有如此女子的自豪,和为人当如此的敬慕之情来。
记得姜夔〈扬州慢〉里“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诗句。乱国飘零,废池冷月,“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的〈黍离〉之悲里,我以为,一切尽去的光阴中,还有一点来声的,正是这“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荞麦里飘出的一点生意,苍凉景色里的死暗和“荠麦青青”的一种生的气息,才更让人觉得自己身处时间里,不知去向何处的苍凉。
我是个生在麦垛里的人,小时候,跟着大人,亲手抛洒过麦种到黄沙扑面的土地里,在雨落大地的时候,在一片片葱绿的田间奔跑过,见到过寒风落雪的季节,雪被下青绿色的麦苗里默然浸透一片的大地。春,在日日堆积起来的麦浪的绿色里飞快的飘过,夏日,我跌入了麦芒的神话里。
我用童年稚嫩的手的拂过绿色的麦苗时,湿露的冷和柔软的细叶,让我喜欢上在清晨和夜晚里变换不定的自然。当我少年的手掌拂过金色的麦芒时,我的脑海里记住了那点深藏不露的骚动和一点点由大地上升起来的人对未知世界的苍然。
竹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卫风·竹竿》
《竹竿》是我所倾慕的奇女子兼诗人许穆夫人的一篇思乡之作,文中之竹,是她回忆和亲人一起生活时,垂钓淇水上,乐趣陶然的图画里,连接父母兄弟姐妹的一种附着物,那种望着水面,浅笑和静等当中无忧无虑的欢喜之情,是乡愁溶在水面上时,安抚人心的影子里对岁月流逝的不忍神色。
自然里的竹子,色泽淡雅,细圆修长,有节常清,韧而难折,中空有度。竹所生成的乐音里,笛使人动情,萧催人忧伤。竹子的身上,很好的反映了儒、佛、道三家相互交融的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人立身向世的风骨,和抒情冶性的身影。象“何可一日无此君”的晋人王徽之,和“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苏东坡,都是千古让人惊讶的竹痴。对于正经历着农业社会过度到现代工业社会的我们,这种爱慕自然生灵,就象痴恋一个不舍女子一样的性情,即觉得有趣,又觉得难以合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心理节奏。中间所缺失的,或许正是现代工业社会中,和我们钢筋水泥的日常生活相互融合的道德架构的建立。自然里的一片深林竹海中,除了自然之美,是不是还有我们想要寻找心灵答案的一些解释,正走在路上的人,总是不得而知。
我们生活的世界,随着城市院落的逐渐消失,竹子更多的只是公园里众人的观赏物。柳宗元在“今日南风来,吹乱庭前竹”的《竹》中诗里所表露的不折性情,早已经游离出我们被节奏化生活所控制的心性之外。富贵竹更多的只是财富期许中的一点安慰,在欲望的河流里游走的人们,在孤独和黯然里发出的嘶哑的声音,让我们在安然的物质生活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一种现代人的失落,我们看到眼前一片绿叶缭绕的竹林的时候,却失落了内心的一片竹林,这总是让人困惑的事情。
生活记忆里,吃过最香的米饭是蜀地农家渗了蜂蜜的竹桶饭,麻油姜丝的凉拌笋片是吃的最多的家常菜。生活里,和一个心悦的人,不管走在什么样的路上,都会觉得神安物静,如走在竹林深深中间,这也是愿望树上的事情。而真的去寻找小镇竹林,那是因为内心被俗世的困惑和伤痛所挤压,想要让缺失和有残影的内心被竹的自性和它的自然里的静幽来淘洗一凡的缘故。
曾经有几把竹椅,坐于其上,酒色间,和三五友人论过天时,聊过爱恨。写这些文字时,自己的竹林却是一片乱影,月下竹影之愁和腐土里的新笋之势,不知道是不是这竹所要给我的?用一个夜晚,走一段文字中竹林里的路,对一个城市里象蚂蚁一样忙碌生活的人来说,不管从中觉得忧伤还是喜悦,都是件奢侈的事。
梧桐
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桑。
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然允臧。
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渊,騋牝三千。
---《鄘风·定之方中》
注:卫被狄灭后,卫文公迁居营丘。这首诗记录他在营丘营建宫室,督促农桑的情况。诗里的图景是一幅农业时代的黄金画卷,自然里的那个人,诚恳,朴实,高洁,在一场劫难家园的后,正重新开创一个新的历程。另,古人说晴天,用“星言”,古人到田间去,不是说“走”,而是用“说于”,真是一绝,几乎到了物我同化的境界,这算是语言反朴归真的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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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我就熟悉梧桐树了。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曾经出现过一阵“植树造林”的热潮,那时候,我还是个溺懂少年郎,跟在大人后面,到公社大队开会的院子里,排着队的去领拇指粗的梧桐树苗,然后,到秋风吹过的麦茬地的边边角角,抛出一尺见方的深坑,和大人们一起,把象箭一样笔直的梧桐树苗种的满山满凹都是。来年春上,一大半成熟了的梧桐树苗发了新枝,秋天里,再把胳膊粗,几人高的梧桐小树从离地几寸的地方锯掉,新的嫩苗会从树墩上长出来,一个树墩上,把长的最憨最嫩的那棵留下,把其它的份掉(家乡话,份的意思就是掰),这就是两三年之后,能长到直径尺许,顶着蓝天的巍峨高大的梧桐树的雏形。梧桐树有很粗壮的生长神经,它在贫瘠的土地上,会把根扎入深土,在肥沃的土地上,则会把根须伸到老远,长在大路边上时,则会把身子长的粗壮,冠盖迎风雨,遮灰尘。从这些形态上,总觉得它懂得自然物候里的机变,是个能穿透一切阻隔的树种。
古代的民间传说里,“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的青桐是凤凰栖息的树木,因着这传说,高耸入云的桐木,具有了祈福保佑的神性,李白诗里“宁知鸾凤意,远托椅桐前”,是植物世界连接美好生活的一幅神秘画面。这也是梧桐又被称做“凤凰木”的一个原因。
时常说的桐木谣琴,指的是桐木在乐器里的角色。桐木中的维管纤维质韧而坚,中空且疏,可以保证有均衡的音色的共鸣,是制作乐器的好材料。关于汉末音律家蔡邕,从烧木中辩音而取烧焦桐木,做“焦尾之琴”的故事,可以知道桐木在古代乐器里的价值。有幸能听上焦琴之音并有所懂得的人,应该都不是凡人。中国的音律里,古琴之音被称做“大音”,七弦琴上,运,捻,揉,拨,飘然而起的,全是人世里的荒凉,沧桑,不忍,愁虑和痛念。就连欢快如《高山流水》,透出的也是天地万物,时间流水的不着之味。这些都可以看成是桐木带给人们生活的趣味和情感的一点寄托处。
江南读书的时候,看到路边上常被叫做“法国梧桐”的树木,在四季里,树身象单色水彩画一样,周身绕着淡绿灰白的色块,树影婆娑,给我遮挡过突如其来的风雨,也见过热恋中的情侣的羞涩,若隐若现的遮蔽在法国梧桐的树影里。后来才知道,所谓的“法国梧桐”,其实应该叫做悬铃木,和真正的梧桐并不是同一个家族。但总有梧桐的一点牵连,这里也记上一笔。
梧桐花,淡淡的紫色,串串缕缕,总会突如其来的结上满树,做我们俗常生活路上,陪伴数不清的下班人,伤心客的满头花盖,这是自然世界进入俗常生活的一点伴随,也是一点抚慰。因为看着头顶无声的铺天盖地的花,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总是一件欢喜的事。踩过金色秋天里梧桐叶落了满地的街道,听着脚下秋天在“喀嚓、喀嚓……”声里那么干脆的碎裂,偶尔的会想,一个人走过这样的长街,会不会觉得凄寒,在这个时间让一切存在不断腐朽的图景里,两个人走过,会不会觉得生过一场的生命能够温暖一些!但世界和期望无关,梧桐树总有它自己强劲的生命,这才是自然返照给人的回音吧!
桑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卫风·氓》
注:这是一个刚强女子被薄幸男人遗弃后,写下来的痛心之词,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诗里说,女子用情,如鸠食桑葚而醉,很容易伤了自己的身体。男子的恋情很容易改变,被别的事解脱,而女子一旦用情,就很难挣扎出来。先秦时,女子没有任何的社会地位,一个女子除了感情,又没有其它寄托,即使知道自己是感情投入里的弱者,也依然爱恋,然后在遗恨里黯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现代社会,男女在社会中的角色越来越均衡,恋爱里没有准备而失落的一方,虽没有古代女子这么决绝的伤痛,但对于将来的生活,总是一件遗憾的事。把握好爱的缭檐瓦屋下面持久不变的生活,在平平淡淡的幸福里过完短短几十年的光阴,就人生的成就,这其实算得上是最为辉煌的一个成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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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里桑树出没的篇章很多,对于先秦农业时代的人类生活来说,桑已经是普通的一种植物。桑的最早记述出现在甲骨文当中,人类智识苏醒,开始创立文字,在干枯兽骨和竹木平面上记录自己的历史,以保存和自然争斗的经验,让自己的智慧能够开始有形的延续。到从自然野蚕的身上得到启发,由蚕食桑,得轻便柔韧的丝帛,这应该算得上是人类生活品质飞跃的一个显著的特征。蚕母,在古代被尊为神母,而桑,在周商时,已经是宗庙祭祀时的神木。等到先秦时农桑遍野,文字记述当中古朴粗糙的自然画面,因为桑蚕饲养在农事里的普及,逐渐开始变得柔和、华美起来。关于男子的朝服,用丝绸的华贵,可以配合庄重威仪的形象,女子之美,终于可以写的“落花入领,微风动裾”,更加的风情万种。就女子的性感来说,丝的色泽和柔滑意象里,说的在清楚不过了。
“桑梓”作为家园的像徽,是中国文化独有的特色。它不仅是自然闯入眼里来的一道风景,也是日常里连接我们飘渺不定的记忆陈列架上的一个容器。在我从小生活的家乡,巷道口上邻居王家靠门长着的参天桑树,不仅是春天里养活我的蚕宝宝的供应站,也是夏秋的热闷天气里,和几个冥顽不灵的伙伴,拿上竹竿,靠在参天桑树背面的墙上,偷着一竹竿一竹竿敲下桑树枝头殷红发紫的桑葚落上满地的那份偷儿掩藏不住的刺激里的喜悦。
现代都市里的人,已经不再有养蚕的乐趣了。不知道这是不是工业时代和农桑时代的一种隔离,隔离的不仅是人和自然,真正隔离的其实是隐藏在不同生活节奏当中的人心。
铺上棉花,让蚕子孵出黑色蚕宝宝的季节,有着人和自然之间没有任何距离的喜悦。在静静的春潮翻涌的夜晚,守着盖了桑叶的团蒲,蚕啃吃桑叶的“沙沙”声响,和跳动在钢琴琴键上芭蕾舞蹈演员的脚尖的变奏有着相同的韵律。到蚕在桑叶的枝茎下面由小虫到白娘子,由白娘子到麦杆上的修禅身,之后,开悟,化蝶,种下来生果。蚕一生的精灵舞,桑是这个精灵舞者的宽厚广阔,爱意无限的舞台。现代社会的所谓天籁之音,都是从亮闪闪的金属管子里飘出来的,而且,还要用未明的光线来营造一个造作的意识的洞穴,来以次模仿一种并不存在的沉入和冥想。却不知道了,真正的天籁,是自然里,天然流淌到人们内心里来的,洗涤人身心的声音。
我吃过的桑葚有两种,一种紫色,时常被称为“玉紫”,汁甜润微涩,有耐人寻味的余味,吃过之后,总是染的满嘴紫红,象个刚学化装的蹩脚的戏子。还有一种玉白桑葚,乡下称做“珠玉”的,算是桑葚里的贵族,吃时,让人想到净洁丰润的女子。很久没吃过桑葚了,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想到小时候满脸划子的一把一把往嘴里塞着鲜嫩桑葚的馋象,到有些口舌生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