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中国知识界突然感到羞愧
谭蘅君
疫情席卷华夏,当各种医药物资运抵武汉时,我们看到最多的标语是“武汉加油”。
各村镇或小区的硬核标语,更是接中国式地气:“出来聚会的是无耻之徒,一起打麻将的亡命之徒”,“今年上门,明年上坟”等等。
当日本捐赠物资上写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岂曰无衣,与子同裳”时,我们的知识阶层和线上网友突然有了羞愧之色:原来同样的意思,可以表达得这样唯美;原来我们被驱逐出雅文化太久了。
说穿了无非用典而已。
其实,并非仅仅如此。
从文脉来讲,商周开始,我们就形成了独特的民族审美特质:含蓄内敛之曲美。
会写文章的人,被称作“文曲星”,因为他们懂得借中间宿主来表达自己的心意,让你去领悟。
这类中间宿主,可以是人象、物象、景象、事象,各种“象”既可以是当下,也可是从前。
孔子说,读了《诗经》,才可以“言”。
那是知识阶层的精神特权:他们的对话就象一盘棋,棋局背后充满了应对的机敏。
那是一种无声的较量,是语言背后优雅的斗智。
《诗经》的每一首诗,都在讲政事。仅《左传》记叙的赋诗唱吟就有32例,涉及载诗63篇。
当代耿直哥式直接告白,被扫进下里巴人的角落,难登大雅之堂。
不妨穿越时间的隧道,去还原远古时代的历史现场。
先举两个文盲案例:
其一,外交吟《相鼠》,无知留笑柄。
《左传·襄公二十七年》:“齐庆封来聘,其车美。孟孙谓叔孙曰:“庆季之车,不亦美乎?”叔孙曰:“豹闻之:‘服美不称,必以恶终。’美车何为?叔孙与庆封食,不敬。为赋《相鼠》,亦不知也。”
什么意思呢?齐国贵族庆封不学无术,骄奢荒淫,他到鲁国去参加宴会,鲁国叔孙豹用嘉宾之礼迎请庆封。宴席上,庆封举止粗鲁,缺乏贵族礼仪,摆出一副暴发户的样子。于是叔孙豹对庆封吟唱了一首《相鼠》以规劝:“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结果,庆封没听懂是在骂他,照常吃喝,沦为笑柄。
第二年庆封因齐乱奔鲁,叔孙再次宴请他,他还是不敬失礼,叔孙于是干脆让乐工朗诵《茅鸥》,这是逸诗,也是刺不敬的,但他还是不解其意,为时人所鄙视。(叔孙穆子食庆封。庆封泛祭,穆子不说,使工为之诵《茅鸥》 ,亦不知。)
其二,孟僖子学礼,知耻而后勇。
《左传·昭公七年》:“公如楚,郑伯劳于师之梁。孟僖子为介,不能相仪。及楚,不能答郊劳。”
讲的是春秋末年,鲁国三桓之一的孟孙氏宗主孟僖子不懂礼仪对答的事:昭公到楚国去,郑简公在师之梁慰劳昭公。孟僖子做副手,不能相礼。到达楚国,不能对答郊外的慰劳礼。面对楚蛮子,礼仪之国却失礼见辱,所以归而学礼,死前将两个儿子投入孔子门下学习。
不学诗,无以言,这个言,不是普通民众的俗语口语,是知识精英专用的外交应对。
再来看看唱诗中的曲美案例。
秦晋之好:秦穆公和晋文公重耳教科书式的唱诗谈判。
《左传 晋公子重耳之亡》: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这是讲晋文公离开楚国后来到秦国。秦穆公以接待国君的规格宴请重耳吃大餐。子犯文化程度不如赵衰,自觉请辞,让赵衰陪重耳去谈判。
宴会上,这场影响春秋局势的对话,却毫无把柄让诸侯抓拿。双方非常简单,却又惊心动魄。在帮与不帮问题上,双方都很优雅地吟唱,显得云淡风轻,仿佛是后世文人之间的唱和交流。
重耳先给秦穆公唱了一首《沔水》:沔彼流水,朝宗于海。鴥彼飞隼,载飞载止。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
《沔水》出自《诗经》。沔是满的意思,浩荡的流水朝向大海,重耳想表达两层含义:第一表明效忠之情,自己是河水而秦穆公是大海,一支一宗,关系分明。赞美穆公国力强盛、胸襟宽广的同时,表达自己今后不忘恩德,一定会报答;第二则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雄心,“沔”字是关键,说明自己要让一条河流“满”起来,有这样的信心和能力。
秦穆公听完心花怒放,赶紧回了一首《小雅·六月》: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猃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诗经》中的《六月》讲述的是周宣王时的相臣尹吉甫奉命出征猃狁大捷庆功之事,赞美宣王时的中兴功臣也即这次战争的主帅尹吉甫文韬武略、指挥若定的出众才能,和堪为万邦之宪的风范。秦穆公在此用这首诗歌作答,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对重耳的支持,并以中兴大捷暗喻晋文公必定成功。当然,秦穆公也希望重耳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
刚唱完,赵衰就在旁边大声提醒:“重耳,快拜谢秦伯的恩赐。”公子重耳走下台阶,拜谢,叩头。
秦穆公也走下一级台阶表示不敢接受叩谢的大礼。
赵衰说:“君王提出要重耳担当辅佐周天子使命,重耳怎么敢不拜谢?”
当然,赵衰借典故也点明了两人之间的平等关系:共同辅佐周天子。可能与秦穆公希望的有点小差距。
其实,这种外交应酬,就是一种引用,更是一种道古的传统写作学的叙述方式。
它维护了被援者的尊严,也避免了资助者高高在上可能让被救助者心生怨愤,是礼制思想的体现,也是中国古代最绅士最优雅的外交活动和心灵交流。
《左传》用“公子赋”、“公赋”,其中的“赋”,是称为赋诗的唱诗方式,可追溯至西周的“乐语”一类特殊的表达方式,汉代班固《汉书•艺文志》中说:“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
就是用乐诗来表达和交换情意,即“诗言志”。
春秋时期的赋诗多是根据场合、对象的不同,灵活选唱《诗经》歌曲,以实现“道志”的目的。
若不懂对方赋诗之意或不能正确回答,则被认为非常失礼,甚至造成双方的失和、纠纷或外交的失败。
赋诗的方式,分为单人、双人、多人模式。
一、单人赋诗,如:
其一,《左传•召公三年》载:“郑伯如楚,子产相。楚子享之,赋《吉日》。既享,子产乃具田备。”
《吉日》,出自《诗●小雅》,是宣王田猎之诗。楚王欲与郑伯共田,故赋之。享而田猎,这是对来聘的郑伯最高的礼遇。
其二,《左传·定公四年》载:“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
这是大家熟悉的申包胥入秦乞师。
吴军攻入郢都,申包胥嚎陶大哭于秦庭,曰夜不绝,七曰不食,秦哀公为之感动而赋《秦风·无衣》,义取“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与子偕作”,表示愿意出兵助楚复国。
二、双方互赋唱和,如:
其一,《襄公十六年》载:“穆叔如晋聘。见中行献子,赋《祈父》。见范宣子,赋《鸿雁》之卒章。”
《左传》襄公16年,齐国侵犯鲁国,鲁国的大臣穆叔前往晋国寻求帮助。穆叔见了中行献子,赋了《祈父》。该诗有“予王之爪牙,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这是把鲁国比作晋国的“爪牙”(勇士卫士),报怨晋国不援助。
穆叔又见了范宣子,赋了《鸿雁》的最后一章“雁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这是一首写流民的怨愤诗,表明自己辛苦跑去求援,只有通情达理的哲人才看得出自己的奔波,而糊涂虫则会以为自己在发牢骚。
其二,《文公十三年》载:“郑伯与公宴于棐。子家赋《鸿雁》。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文子赋《四月》。子家赋《载驰》之四章。文子赋《釆薇》之四章。”
背景:郑伯背叛晋国降楚,害怕晋国报复,所以又想归服于晋。适逢鲁文公由晋回奋,郑伯便在奖地与鲁侯相会,请他代为向晋说情。
方式:双方应答全以赋诗作为媒介。
过程:郑大夫子家赋《小雅·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暗示郑国寡弱,希望鲁国哀恤,代向晋国陈情,请求和好。
季文子说,鲁也是小国,与郑一样同有孤弱之优,表示理解郑国的要求。但他答赋《小雅·四月》,“四月维夏,六月徂署。先祖匪人,胡宁忍予?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借行役之苦,迁徙动荡,委婉地表示拒绝。
子家又再赋《鄘风·载驰》的第四章,“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借用许穆夫人吊唁卫侯,主张救国的诗,再次求助。
季文子又答赋《小雅·采薇》第四章,取其“岂敢定居,一月三捷”之句,表示实在不好意思再次谢绝,只好为郑国的事再行奔走而不敢安居。于是郑又与晋结同盟。
三、有多人接和,如:
《昭公十六年》载.•“郑六卿饯宣子于效。宣子曰:“二三君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子齹赋《野有曼草》,子产赋《郑》之《羔裘》,子大叔赋《褰裳》,子游赋《风雨》,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柳赋《萚兮》。宣子赋《我将》。”
晋大夫韩起到郑国聘问(代表本国政府访问友邦),在归国时郑国六卿在郊外为宣子(韩起)饯行,宣子说:“请几位大臣都赋诗,让我韩起也可以了解郑国的意图。”于是通过郑国六卿子齹(罕婴齐)、子产(公孙侨)、子大叔(游吉)、子游(驷偃)、子旗(丰施)、子柳(印癸)等多人接赋,在颂美韩起的同时,隐晦地表达了郑国的政治诉求:希望晋国保护郑国。
有意思的是,除子产赋的《羔裘》外,其余五卿所赋之诗,《野有曼草》,《褰裳》,《风雨》,《有女同车》,《萚兮》均是《郑风》中表达男女相思或婚恋之喜的诗歌,其中“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既见君子,云胡不夷?”等诗句,既表达对韩起的溢美和讨好,也希望晋国能保护郑国。
韩起听懂了“示好”之意,所以赋《周颂 我将》,义取“日靖四方”“于时保之”,表达晋强郑弱,晋将护郑之志。
后世一脉相传,形成中国文化独特的含蓄气质,曲美追求。
比如流传甚广的北大学生谈恋爱,直接在QQ中敲典故:
男:采葛。(出自“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采葛”两字,自然是表明思念。)
女:将仲子。(出自“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说的是姑娘虽然喜欢这个男子,但男子风流,怕有流言,有些犹豫。)
男:出其东门。(出自“出其东门,有女如云”,意思是女子虽多,却都不是自己的所爱。表达独爱她一人,让她放心。)
女:击鼓。(《击鼓》里最著名的句子就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击鼓”一出,也就是答应了。)
这样曲美的爱情交流,优雅的情怀表达,的确浪漫。
可惜这种文脉却中断于新中国之后的“语文”:我们建国初期追求普通劳动大众的欣赏水平和交流习惯,拒绝雅文化,斥之为“小资情调”,倡导直白的方式残忍地让几代人行走在平庸和低俗的泥潭里。
从文艺界的角度,“三俗”作品几乎霸屏。“二人转”更是妇孺皆知,影响深远。
从教育界的角度,高考“道古”类作文,曾在某些省市遭遇无知打压。甚至个别文化大省的高考作文一律往记叙文方向牵引,以避免涉及历史文化。
好不容易碰到传统汉赋类的文采作文,部分伪专家故意斥为无病呻吟,极尽打压之能事,以至当下少数省市高考作文阅卷标准低俗成问答题、思辨题,已经没有了写作概念,完全裸化为一种异形。
不过这种典雅的叙述方式,却一直为文化作文所提倡,并形成潮流。
发表在《写作》杂志2017年第12期的文化作文论文《高考作文的历史叙事:道古文脉的延续》,比较完整地论述了这种写脉的发展。
希望高考作文阅卷场评分标准,能够传承中华“道古”写脉的婉转之美,不要再把18岁青年的写作,降低到文盲的水平。
这是对教育的犯罪。
也希望国人通过日本邻邦为我们普及“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文化底蕴,羞愧自己俗化的同时,努力引导自己和社会向雅文化发展,传承文脉、写脉,道脉,以及教育界的考脉,薪火不灭。
也希望有更多优秀的文艺作品,影视作品,象方文山的《青花瓷》一样,文质彬彬,恢复中国雅俗两极共存的文化结构。
也希望充斥文化界、教育界的各种低俗的冠状病毒,能够彻底杀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