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蘅芜”一词的出典
“蘅芜”,香草名,典出于晋代王嘉的《拾遗记》卷五:“(汉武)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犹著衣枕,历月不歇”。李夫人以美色和歌舞而受宠幸,早逝。她临终前曾感慨地说:“夫人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爱驰则恩绝”。李夫人殁后,汉武帝作悼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唐末徐寅《梦》诗曰:“文通毫管醒来异,武帝蘅芜觉后香。”被认为和《红楼梦》有些瓜葛的清初词人纳兰性德的词《沁园春· 代悼亡》曰:“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怅兰膏渍粉,尚留犀合,金泥蹙绣,空掩蝉纱。”很明显,“蘅芜”的典故出自于《拾遗记》 中汉武帝与李夫人生离死别的悲剧故事。
《红楼梦》的主要线索是“木石前盟”与“金玉姻缘”的爱情纠葛。宝玉痴爱黛玉是人所共知的,说宝玉一点不爱宝钗则是不负责任的。黛玉的前身是西方灵河岸边的一棵“绛珠仙草”,而宝钗则是凡间大观园中的一棵“蘅芜香草”。我们姑且不论仙草与凡草孰优孰劣,我们只是说钗黛两美合一、双峰并峙,对宝玉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关系是“神缘”,是精神的契合;而石兄宝玉与蘅芜宝钗的关系是“俗缘”,是肉体的结合。神缘与俗缘是对比关系,又是一种补偿关系.在互相对比之中,显示出精神契合与肉体结合的区别,在互相补偿之中,传达出作者对二者难以两全,“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的苦衷。神缘千载难逢,俗缘也极难圆满。神缘是以了求好,俗缘是因色入空。探春引舜帝与娥皇女英的故事,命名林黛玉为“潇湘妃子”,暗示了怡红公子与潇湘妃子的神缘悲剧。又用汉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暗示宝玉与宝钗的俗缘悲剧。这都显示出曹雪芹对人类悲剧命运思考的哲理魅力。
尤其耐人寻味的是《拾遗记》在记载汉武帝梦李夫人送蘅芜之香故事的同时,交待了一个石人传译人语的故事:
(武帝)曰;“脱思李夫人,其可得乎?”少君曰;“可遥见,不可同幄帷。暗海有潜英乏后,其色青,轻如毛羽。寒盛则石温,署盛则石冷,刻之为人像,神悟不异真人。使此石像往,则夫人至矣。此石人能传译人言语,有声无气,故知神异也。…… 乃至暗海,经十年而还……得此后,即命工友依先图,刻作夫人形。刻成里于轻纱续里,完如生时。帝大悦,问少君曰:“可得近乎?”少君曰;“譬如中宵忽梦,而圣可得近观乎?且此石毒,宜远望不可逼也。”
人与石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注定了彼此只能“远望”而不能相濡以沫。这段文字中,潜英之后“寒盛则石温,暑盛则石冷”等背逆天时、有违常情的特征,与石兄宝玉“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特征颇有相似之处。这个石人又与宝钗居处“蘅芜苑”里“迎面突出播天的大玲珑山石”有着某种遥相呼应的关系。曹雪芹在数造石兄宝玉形象时,虽然借用了女娲炼石补天的故事,但吸取和借鉴《拾遗记》中有关石人的记载,当是很有可能的。
二、蘅芜苑的楹联
《红楼梦》第17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贾政父子与一班门客来到刚刚建成的蘅芜苑,有这样一段描写:
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众人退:“妙则妙矣,只‘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蘅芜满手泣斜晖’。 ”众人道:“颓丧,颓丧。”
这个门客所说的“古人诗”是唐代女道士鱼玄机的诗《闺怨》。诗曰:“蘼芜满手注斜晖,闻道邻家夫婿归.别日南鸿才北去,今朝北雁又南飞.春去秋来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违。扁闭朱门人不到,砧声何事透罗帏”,这门客才引了第一句,众人便抨击“颓丧想丧”,曹雪芹意识极强地省略了第二句“闻道邻家夫婿归”。邻家夫婿早早归来,则蘅苑女主人的丈夫却永久不归,这正是宝钗未来的悲剧命运,与丈夫宝玉生离的痛苦远胜于死别的痛苦。曹雪芹这种露头截尾的暗示方法,避免了把人物的悲剧命运过于直白地披露出来,显示了作者艺术构思的缜密精巧。
否定了门客的题联后,宝玉为衡芜苑题的楹联是:“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出句正如贾政所说:“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对句“睡足荼蘼梦亦香”则是化用徐寅《梦》诗“武帝蘅芜觉后香”,直接用武帝与李夫人生离死别的典故,曹雪芹有意识未点明对句的来历,其暗示意义却是十分明确的。
三、蘅芜苑的建筑风格及室内布景
蘅芜苑的建筑风格是古朴旷朗。第17 回这样写道:“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璧,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 蘅芜苑室内布里的特点是朴素淡雅。第40 回这样写道:“及进了屋里,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套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袄,衾褥也十分朴素。”
这种建筑格局及室内布置,体现了宝钗不同凡俗、喜爱简朴素净的性格,如果将蘅芜苑同黛玉的潇湘馆进行比较,人们不难发现,潇湘馆犹如一座精巧的苏州园林,而蘅芜苑则如一座冷寂的旷野古刹.贾政对蘅芜苑建筑风格的评价是:“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贾母对蘅芜苑室内布置的评论是太简朴、太素净,缺少喜庆色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把闺房收拾得这样简朴家净,是犯了“忌讳”。在封建社会,只有孀居寡妇的居室才应该简朴素净,以防止寡妇门前多是非,很显然这个“忌讳”,是指孀居的“忌讳”。贾母说到犯“忌讳”,忙把话头一转说:“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尽管如此,其暗示意义仍是不言而喻的。
四、元妃赐名“蘅芜苑”
“蘅芜苑”是由宝钗居住蘅芜苑而得名的,宝玉最初为蘅芜苑题的匾额是“蘅芷清芬” ,同汉武帝、李夫人的爱情悲剧并不无关涉。元妃省亲时,“命传笔砚伺候,亲搦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将“蘅芷清芬”赐名曰“蘅芜苑”。
元春早年被家人送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以色事人,过的正是李夫人那种孤寂冷漠的日子。宝钗本来也是要走元妃的路的,她本就是为了待选为“宫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的”,这是封建社会里女子较好的出路之一。不意宝钗进入贾府之后,竟不再提进宫之事,却成为大观园中的“群芳之冠”。元妃是否希望宝钗像自己一样进宫侍候君主,笔者不敢妄自猜测。但是,元妃希望宝钗和人称“宝皇帝”的宝玉成就“金玉良缘”却是不容置疑的。第28 回元妃赏给贾府众人的端午节礼时,颇费了一番心机,宝玉的节礼“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连宝玉都不解地说:“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这一点,青山山农在《红楼梦广义》中说的十分明确:“元春才德兼备,足为仕女班头,惟是仙源之涛,知赏黛玉,香麝之串,独贻宝钗.此后之以薛易林,皆元春先启其端也护” 。以元春的才学当是深谙“蘅芜”之典的,不然则不会将“蘅芷清芬”特意赐名为“蘅芜苑”。这个居处的赐名犹如恶谶,暗示了宝玉宝钗的婚姻只能像汉武帝、李夫人一样人石两隔,“宜远望而不可逼”,生别而非死离的悲剧。
五、李纨命名“蘅芜君”
“蘅芜君”的命名直接来源于宝玉的寡嫂李纨。第37 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中,探春命名黛玉为“潇湘妃子”,理由是黛玉住在潇湘馆,“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这个别号体现黛玉爱哭的性格特征,暗含了绛珠还泪,泪尽而逝的意蕴。李纨接着说:“我替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 … 我是封他‘蘅芜君’了。”这个“封”字大有深意。
李纨嫁给宝玉之兄贾珠为妻,但不久丈夫就“撒手而去”。李纨青春丧偶,身处膏粱锦绣之中,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对世事无知无闻,只知道侍亲养子。李纨在十二金钗中排名较为靠后,寡居的身份使她参与的活动并不是太多。但有两出戏如果缺少了李纨,就会使《红楼梦》有所逊色。一是第97 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那边宝玉娶宝钗,李纨因为孀居,自应回避。这边黛玉濒临死亡,只有李纨一人在身边张罗,一个不幸的活者默默地送一个不幸的死者,意蕴深刻含蓄,令人思之悲之叹之,这不愧是高鹗续书中相当精彩的一笔。二则是李纨命名未来寡居的弟媳宝钗为“蘅芜君”。李纨的文化水平并不高,由她来命名“蘅芜君”,只是要传达出宝钗将来要寡居的信息。妯娌俩将殊路同归,同病相怜,一个守着贾兰,一个将守着空房,苦度余年。相比较而言,宝钗的守活寡比李纨的孀居更加痛苦十倍百倍。
六、“蘅芷清芬”的象征意义
文学作品的环境往往就是人物形象的延伸。人物生活的环境同人物性格往往有着某种联系而不可分割.宝钗居住的蘅芜苑的外在特征是“蘅芷清芬”、“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以蘅芜为代表的香草遍布院落。第17 回宝玉对“蘅芜苑”中各种香草的认识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薛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落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这些香草如宝玉所说,多次出现在屈原的《离骚》之中.如“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 “揽木根以结茝兮,贯薛荔之落蕊”。屈原用这些香草“依诗取兴”、“以配忠贞”,来象征贤德君子高洁的美德和杰出的才能。曹雪芹移植在“蘅芜苑”里的这些香草也具有同样的象征意义。
从总体上看,宝钗的品行确实具有古代青矜贤士和谦谦君子的风范。封建社会女性的最高标准——贤孝德才四者俱备。她家资巨万,但颇有“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君子之风。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居室简朴,不事铺张,则正是“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品德的发展与衍化。不分尊卑贵贱,一律宽厚待人,“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其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其酸蜜之情形诸声色”。她才学过人,擅长诗词,精通书画。在理家方面,她与探春不相上下,甚至在用“学问提着”这点上她还超过了凤姐。宝钗的这些品行,正如蘅芜、兰草一样,不艳不俗,味虽不浓而香气长存,呈现出博古通今、拥才不骄、品格端方、行为豁达、雍容大雅的风貌。可以说,宝钗是集封建社会的精神文明于一身的艺术形象。在贾府这个“诗礼替缨之家”里,还没有哪个人能够达到这个境界。
曹雪芹认为“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校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他自叹“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许多年”时,“兼济天下”的理想并没有完全破灭。他这理想无法寄托在宝玉、贾珍、贾琏、薛蟠等人身上,只得寄托在“裙钗”的代表宝钗身上。让宝钗在大观园这个“小世界”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故脂砚斋称宝钗是“大贤大德”的人物。曾国藩称宝钗是“才大心细、劲气内敛”, “心明力定,从耐烦二字下功夫”的“王佐之才”。曹雪芹的好友敦诚也意识到宝钗在曹雪芹心目中的地位,他在《挽曹雪芹》诗中说:“阮故人欲有生当吊,何处招魂赋楚蓄?”这既是凭吊怀才不遇的曹雪芹,其实又何尝不是凭吊大观园中的蘅芜君呢?
七、“异草仙藤”的负面意义
“自有《红楼梦》 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叙写好人不再完全是好,叙写坏人也不再完全是坏。曹雪芹既赋予蘅芜君以品格端方、雍容博雅的特征,又通过写异草仙藤,突出蘅芜君攀援和功利主义的性格特征,从而使“蘅芜君”的别号具有了负面象征意义。
第17 回写薪芜苑内“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菱的,或垂山峨,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这些“异草仙藤”牵藤引蔓、柔屈夹缠、垂檐绕柱、萦砌盘际,多具有向上攀爬的特征。正如宝玉的诗《蘅芷清芬》中说的是“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在黛玉的潇湘馆里,“千百竿翠竹遮映”,竿竿修长挺拔、遒劲硬朗。两相比较,刚与柔、曲与直,风格迥然不同。
蘅芜苑的“异草仙藤”的另一个特征是不以花香色艳诱人,而是以累累硕果引人注目。第17 回写蘅芜苑的异草仙藤是“实若丹砂”。第40 回写蘅芜苑里的“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蘅芜苑内不植一株花木,只种植异草仙藤,且多结实累累,正是宝钗自高一格、不慕虚幻、讲求实际的功利主义入世思想的形象反映。第37 回写大观园里结海棠诗社,在讨论作东问题时,宝钗曾对湘云说:“既开社,就要作东。虽然是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宝钗家资颇丰,又非吝啬之人,但这段文字却真实反映了她讲究实际、患得患失的功利主义处世原则。在爱情方面她从心底爱慕宝玉,同黛玉不同的是,宝钗首先看重的婚姻,是“宝二奶奶”的位置,其次才是爱情。她知道宝玉和黛玉无论多么亲热,都是不能做数的,他们的婚事最终还要靠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因此,她很少在宝玉身上下功夫,而多是在贾母、王夫人等“说了算”的人物身上下功夫,迁回包抄却事半功倍。她凭借着机智聪明.一直脚踏实地地关心着现实利益,灵活娴熟地把握着生活技巧。从这个角度看,宝钗不愧是一个讲求功利和实际的“俗士”。她也终于如愿以偿,登上“宝二奶奶”的宝座,并为贾家结下了一棵“希望”之果。
总之,“蘅芜君”的意蕴丰富深刻。对蘅芜香草的赞美,寄托了作者积极入世的政治理想。宝钗不甘久居人下而又独守空房.正是作者未得“补天气半生僚倒、倍受冷落的曲折体现。”而蘅芜苑中异草仙藤的“攀援”则是作者不屑一顾的,这又正是作者半生潦倒、一事无成的重要原因之一。对蘅芜君的赞美与不屑是作者思想矛盾的艺术体现,也正是宝钗这个形象令人毁誉参半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