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米诺唐朝
叶开 （青年作家、《收获》杂志编辑部主任、 副编审。）
曲轴引擎飞船不会在穿越黑洞时解体，问题是宇航员回到过去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以现有的技术，定位历史上特定时间坐标，已经要采用超大型分子计算机运算半年了，要把宇航员安全送达目标时间和目标地点，又是一个巨大难题。这些难题费米教授都一一解决了。但到目前为止，时间旅行还只是理论。不能解决从过去返回的问题，没人愿意冒险被遗弃在历史的泥沼里。
卫柯已别无留恋。准确地说，是去唐朝天宝九年、长安华清池。卫柯计划好了，他要在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华清宫里改变历史。说起来简单，他回到那个时代，跟安禄山贴身侍从李猪儿交朋友，混进浴池里去，趁安禄山洗澡时把他按在水里淹死。卫柯是研究所公认的游泳冠军，把地处蛮荒的幽州大胖子安禄山淹死绝对是易如反掌。安禄山一死，安史之乱就不会发生。北方的契丹就不会在北部草原坐大，女真与蒙古也不会继而纷起，更没有朱元璋和努尔哈赤什么事了。整个世界的历史版图，就会是另一个面貌。
唐朝出胖子，最大胖子是安禄山，他自己称重有五百多斤，据说肥肚腩一直垂到膝盖。穿衣服时得贴身侍儿李猪儿顶着肚皮才能套上去。杨太真大概也是丰腴的，但也是胖得刚刚好，三十一岁，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正是人生中最好年华。
卫柯要去公元七五〇年的唐朝。鲜于仲通刚用兵南诏，大败而归，但杨国忠谎报军情，竟然领赏。长安城里，仍然是酒池肉林，莺歌燕舞。唐玄宗忙着度过晚年荒唐时光。他对军情毫无兴趣，任由杨国忠胡作非为，赐诏为安禄山建立行宫，邀请他一起去华清池泡温泉。安禄山外形肥胖，但非常警觉，身边警卫重重，等闲人根本近不了身。不过，他对李猪儿宠爱有加，洗澡时都一定会让他进去。李猪儿小时候曾遭安禄山阉割，一生最大梦想是重新成为真正的男人。卫柯带去了最新的基因修复制剂，李猪儿服用后就能美梦成真。这种神药，说是从天竺胡僧那里弄来的，也不会有人怀疑。
费米教授说：“你可以选择去唐朝，也可以选择不去唐朝，一旦作出选择，一切就不能改变了。”
“人总会选择去什么地方，不是沙漠，就是绿洲。”史柯说，“人的一生，生活在哪个朝代不一样？”
人的命运会受到选择的影响。这听起来很怪，但微观心理史学认为万事万物都有关联，一项选择必然导向另一项选择，历史就是由这一项项选择形成的。卫柯的选择，可能又改变历史。
妻子巴宝莉在深空探险计划启动后第一个报名，很不幸，她在孔雀座星云深处迷航了，再也没有返回太阳系。
卫柯觉得，一切既然是注定的，生活本身就没有意义了。
古代哲学家卡夫卡说：“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的，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每个人生都是一片沙漠，而脚底下是无数条道路。因此，这些道路是毫无意义的。一旦你选择了某一条道路，你就被这条道路缠住了，不能脱身。
在成年礼过后，每个人都会被植入生物芯片，所以人人对全唐诗全宋词欧美小说等都能倒背如流。这些知识跟其他学科知识一样，沉睡在你记忆深处的某个广袤角落，睡着的知识永远也不会苏醒。除非像卫柯这样忽然研究起了微观心理史学。这种理论认为，人类历史是由一个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构成的：例如，姚州都督张虔陀侮辱云南王阁罗凤的妻子，挑起了唐朝与南诏的战争，导致二十多万唐朝士兵葬身洱海。这一切都是由各种相互关联的偶然事件联系在一起的，就像多米诺骨牌。
卫柯以自己的人生做实验，看能不能成为带起多米诺风暴的第一块骨牌。
“卫柯，你真的想好了？”费教授问。
“教授，我真的想好了。”卫柯说。
“师兄，你真的想好了？”师妹说。
“师妹，别担心，你肯定会在历史书上看到我的。”卫柯说。
师妹的眼泪一下子淌了下来。
在安静得令人发黄的气氛中，倒计时声音让人压抑到爆炸临界点。
费米教授握着卫柯的手，重重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卫柯转身，上了飞船。
飞船要飞到超空间才能启动曲轴引擎，不然其强大的能量会扰乱地球时间。而一旦曲轴引擎启动，卫柯就不再存在于现在了，他会变成历史中的一个部分。
这个计划非常完美，但谁也没有想到历史时间扰动的问题。当飞船进入南门二区域，准备启动曲轴引擎时，卫柯才突然想起来：一旦他改变了历史，那么未来就不会有他。如果他不返回唐朝，历史就不会改变。所以，沙漠与道路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他的自由意志是不是真的自由，他被一种强有力的历史逻辑死死抓住了。
设定好的曲轴引擎开始启动，卫柯觉得自己犹如进入了一个牛奶般的世界，浑身痒痒的，暖暖的，好像完全融化了，又像是喝醉了酒，就这样进入了梦一般的弯曲时空，飞船朝一个突然出现的黑洞穿过去……
二十年之后，卫柯在自己家里招待老朋友杜子美，两人喝得烂醉。喝到第十觞酒，杜子美脸睁着老眼问：“卫八老弟，你的计划如此完美，怎么会失败呢？”
“什么计划？”卫柯说。
杜子美心有灵犀，点头微笑。他腾地站起来，吟诵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卫柯也想起年轻时和李太白、高达夫等在长安游玩时的快乐时光，站起来大声地说：“老杜你就是太啰嗦了，来，老友难再见，哥儿俩再一觞。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女儿卫芙蓉端着一盘炒鸡蛋，从厨房中穿过春雨，走过来，看见两个老人老泪众横地抱在一起。她心里暗笑：老爸又喝醉了。
2014年上海卷高考作文题目：
根据以下材料，自选角度，自拟题目，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不要写成诗歌)
你可以选择穿越沙漠的道路和方式，所以你是自由的；你必须穿越这片沙漠，所以你又是不自由的。
叶开，青年作家、《收获》杂志编辑部主任、 副编审。
来自：《洞见》，凤凰网文化出品栏目。原题：多米诺唐朝。该文符合“文化作文”之“科学底蕴”类，转载时题目有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