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本是一场混合动力的革命。从甲午(1895年)到辛亥(1911年)这17年间,中国内部养成了三种主要的政治动力。第一种是激烈的革命派,与清政府为敌,以颠覆为己任,以排满相号召;第二种是温和的君主立宪派,试图改良垂死的政府,并建立宪政;第三种是袁世凯的实力派,以袁氏为核心,以军队为资本,说不上有明确宗旨,惟利益所在,即驱驰所向。
清政府对第一种革命的力量固然要打压;光绪、慈禧两天内先后崩殂,宣统皇帝即位,摄政王载沣对第三种私蓄军队的力量也如鲠在喉,去之而后快,于是袁氏奉旨“回籍养疴”。而皇族内阁一建立,改良政府的宪政也就遥遥无期了,立宪党人自然不满。清政府就此隐伏下以一敌三的局面。
武昌首义,各省群相呼应,势如破竹,虽是革命党发动,而各省立宪派无不加入,竟没有一省的立宪党人与革命党敌对。除了在海外的梁启超尚发表“虚君共和”的议论,国内的立宪派人物或任民政长,或任都督,尽入革命政府。而袁氏的军队一时战,一时和,终于劝动清室退位,把共和国总统的名位纳入囊中。
首倡革命者孙中山也,何以推翻前清以后,掌握政权的却是前清之罢黜再起的袁世凯?简单说,一个凭口舌笔墨相号召,没有巩固的力量;一个有军队做基础,靠实力驾驭政治;孙的声势固然为袁所忌惮;袁的实力,却远不是孙所领导的革命党所能消解的。所以袁氏当国,孙始终局促一隅。
从癸丑(1912年)到戊辰(1928年),又一个17年。
以混合力量得天下易,以混合力量治天下难。共和国建立了,建国的三种力量却不能和平共事。于是,民国初期的政治情势,大抵是革命派和北洋官僚派(此时尚无“军阀”之名)对抗,立宪派夹在两者中间,多数时候倒在官僚派一边,残余的保皇派亦偶露峥嵘。
有力量者不肯守规矩,守规矩者往往无力量。官僚派不肯守规矩,革命党也不肯。这些分歧力量不可能一夜间归于一统,于是有“二次革命”、“护国战争”、“护法战争”,有袁氏称帝,有溥仪复辟,有南北对立格局,有两个政府两个总统,有联省自治,有军阀混战。
这17年,当时的人一定觉得异样漫长。
北洋练兵,始于李鸿章,成于袁世凯。袁若不为自己谋总统,则所谓师、旅长者,或许仍是老老实实带兵,不致存非分之想。而既要他们拥戴自己,就不能不假以事权。这些人一旦占得地盘,军队不敷满足其欲望,渐渐就干涉民政、驱逐省长,忘乎所以,视为当然了。对中央政府来说,授权易,削权难,局面一变而为唐代藩镇模样。袁世凯在世之日,军队统于一尊,还没有派系可言,也无人敢萌此想、敢倡此说。到袁失势时,群雄失驭,结派系,植势力,昵所亲,于是便有了直皖两系、各地“诸侯”。
之后,皖系又分为靳派(靳云鹏)、徐派(徐树铮)。直系又分为洛派(吴佩孚)、津保派(反吴佩孚者)。对外则还笼统称“北洋”。后起者如张作霖之奉军(东北军)、冯玉祥之冯军(西北军),附属北洋派,每自命正统,口口声声“北洋团体”。“北洋军阀”,就成了国人瞩目的新名词。
一百年后,一般人皆以为军阀即“大老粗”。大谬不然。除少数行伍出身者,成名军阀多受过正规教育,再不济也上过“速成学堂”。黎元洪(严格说不能算军阀)与段祺瑞更是其中佼佼者。二人有不少相似之处:父母早丧,家境贫寒,少年时曾在军营中生活,读过私塾,入过军校。黎毕业于北洋水师学堂,教材兼用英文,之后曾赴日考察3次;段毕业于北洋武备学堂,之后留学德国两年。
二人又都有“贵人”提携:黎为张之洞训练新军,段为袁世凯创办军校。黎在湖北,劝张派遣青年学生赴日留学,之后中国留日学生中,湖北竟占四分之一(1906年为1360名),时人称“学界军界人才如此之盛,皆当日元洪一言之力也”。段在小站、保定,督办随营军事学堂、陆军速成学堂、陆军军官学堂(当时陆军最高学府)、参谋学堂,北洋军官多半受教于他,蒋介石即段学生。中国近代之军事教育段功不可没。
民国建立,黎三任副总统,两任大总统;段五任总理,一任执政。
当其时也,中国政权不稳,财经崩溃,受制他国,亟需统一而未能统一,省能自立于国,国乃因此而不能自立于世界。统一之必要无人否认,牵涉己身便不肯就范。至于统一之方法,时人主张无非两种,一则倡和平法治,一则恃战争武力。17年中绝大多数军阀割地自雄,真正具有统一抱负者不过五六人,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是主和的代表,段祺瑞、吴佩孚是主战的代表,孙中山则时而主和时而主战。做出最初尝试的,是黎元洪和段祺瑞。黎倡导法制、尊重国会,联络南方,以和为贵;段则力推集权,不守成规,团结北洋,以战为方。二人虽都无私心可言,于是亦不能合作。然而,和难,战亦不易,终于无一成功。统一之任留给了他们学生辈的蒋介石。蒋的成功,某种意义上说也维持了17年。
《孙文学说》有言:然当同盟会成立之初,则有会员疑革命方略之难行者,谓“清朝伪立宪,许人民以预备九年,今吾党之方略,定以军政三年、训政六年,岂不与清朝九年相等耶?吾等望治甚急,故投身革命,若于革命成功以后,犹须九年始得宪政之治,未免太久也”云云。予答以“非此则无望造成完全之民国”。
望治甚急,而完全之民国非一革可成。共和时代,亦且不和。
黎元洪与段祺瑞,两位民国初年的斗争者、合作者,共和民主的蹒跚实践者,在两千多年的帝制中国终了而民权中国未定的情势下,主动或被动地进入历史舞台,其成败荣辱,堪为后人之镜鉴。